第37章
暮色四合, 风雪交加,琉璃窗窗棂上渐渐堆起雪色。
窗内灯火通明,连枝烛台点满烛火, 烛泪微淹。太子书桌上书册整齐, 笔架上倒悬着各式各样狼毫,笔洗整洁干净。空无一人。
反倒是另一边的案桌前, 端端正正跪坐着一个美人。如瀑青丝逶迤满背,隐约露出来一小片雪白柔嫩的后颈。
隐约听见声响, 她蓦然回首, 太子正站在不远处,凤眸静静望她,不知站了多久。
唔……应该是一刻钟。凝白不觉得自己的背影有什么好看的, 但太子进来后脚步就停在了那里, 应该有他喜欢的原因。
是的, 喜欢。凝白知道, 喜欢一个人就总是忍不住想盯着看, 太子也不能免俗。
她眉眼弯弯:“殿下!我准备好了!”
太子恍若无事, 举步过来, 语气淡淡:“已近戌时。”
凝白就很为难地搅起手指,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很真诚,她讨好地说:“因为白天要学做女红嘛,殿下也知道,那针眼极小, 晚上做伤眼睛呀。”
为了让自己的错看起来小一些, 她又做出一副很体贴大度不计较的模样来, 虚伪地说:“殿下不也在忙嘛?我只是等两个时辰而已!没关系的!”
若非等不到她, 他怎么会去文渊阁料理那些政事到此刻?
赵潜不与她争论, 只瞥她一眼,她立刻就老实了,试图蒙混过关:“已经不早了!殿下!我们快开始吧!”
她已经备好纸笔,只等太子了!
太子却没有到对面坐下,而是到沉香木书架前,准确找出一册书,然后才过来。
这显然是要拿来教她的,凝白就接过来,发现这册书虽然书页干净、没有卷折,但隐隐泛黄,能看出有些年头。
凝白就在心里算了算,太子大她五岁,能用这册书学写字的时候,可能她还没出生。
果然是老物件,凝白动作谨慎,轻拿轻放,轻轻翻开。
和她想的不太一样,她以为会是什么千字文三字经,翻开里面却是一页一字,字被一笔一笔拆开来,下面写着几行小字。
太子道:“照着一笔一笔描,会写了孤同你说它是什么字。”
说完,他随手抽出案桌侧的一本书,看了起来。
凝白握着笔就开始全神贯注描起来,描了一会儿,她发现自己照着太子的字偷偷学果真是不行。这个字很眼熟,她自己学的时候,好像把横和捺连一笔去了。难怪写出来和太子的完全像是两个字。
她正想着,突然听到太子说:“笔拿错了。”
凝白茫然抬头,太子不知何时已经放下了书,看着她。她看看他,又看看握笔的手,再看看他。
很显然,她是在无声求知,等他纠正错处。
“手向上抬,腕发力,不要向下按。”
凝白照着改,可是改了之后,她发现她的笔不听使唤了,又飘又无法拿捏。
怎么也摆不平它,她又看向赵潜。
水汪汪明眸焦急恳求,赵潜不语,起身到她身后,俯身握住她的手,只是一瞬间,柔若无骨的细腻温软几乎熨化在他掌心。
两人不约而同一滞。
凝白不知道太子教着教着怎么突然就过来握她的手,她只知道太子宽大温热的手掌覆住她整只手,干燥薄茧压在她骨节,麻意一瞬透骨,窜过她整条手臂,让她一个战栗。
“殿、殿下!”向来清脆的声音染上三分窘迫羞意,足令人遐想连篇。
白皙耳垂鲜红欲滴,薄红染过她雪颈,没入衣领里。
喉结微不可察滚动。赵潜知道他该松开手,可是不手把手一点点纠正,她何时才能学会正确握笔?
太子没理,凝白真的有点受不了了,她刚想抽回手从他手下溜出去,太子另一只手也覆上,一点点掰着她的手指摆放。
她后知后觉意识到,纠正个握笔姿势,自己整个人相当于被太子圈在了怀里。曾几何时在太子面前被他高出一个脑袋的压倒性的压迫感卷土重来。
抬眼是太子锋利分明的下颌,别眼是太子宽阔的肩膀,低眸是太子垂拂的衣袖。后背被完全的笼罩,他的气息侵袭萦绕,昭示着无处可逃的存在。
凝白不知道太子教了多久,好像只是一眨眼,好像又过了很久,她感到太子松开了她的手,整个人远离了她。她终于得以喘息。
头垂得低低的,僵硬捏着笔,听太子语气平淡寻常,告诉她:“此谓之风。”
“古时假凤为风,后人以风动虫生,故化此形。故而里面摘取旁出一笔,便是虫字。”
凝白理智上记得太子那一滞,知道太子绝非他表现出来的那样风轻云淡,知道自己甚至可以借机说点什么做点什么乘胜追击。
但她完全动弹不得,只能僵硬点头。
赵潜看着她垂下头继续练习“风”字,一向顾盼神飞的眼睛连动都不敢动,盯着笔下。玉颜羞红,葱根似的指尖涌生着淡淡的粉。
真是……脸皮极薄。羞赧内敛,宛若如水夜色中悄然而绽的菡萏。
凝白一晚上,就学了风鸟花月四个字。她闷着头要告退,太子唤住她。
“外面风雪正盛,找把伞,披上蓑衣,提灯再回去。”
她哦了一声,开始翻找。没找着。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凝白有些自暴自弃,她从前也不是没顶着风雪出行过,哪就那样金贵又要伞又要蓑衣还提灯?
她想悄咪咪趁太子没注意溜走,只是又被太子一眼看穿。
赵潜瞪她:“真就一刻也等不得?孤难道还能吃了你不成?”
这几乎等于把凝白的羞态半挑破了,她霎时涨红了脸,恶狠狠瞪回去。
只是她不知道,她瞪得恶狠狠,落在赵潜眼里无异于娇叱一嗔。
他一滞,未曾理会她的“挑衅”,目不斜视转身朝寝殿去,道:“等等风雪再不停,你今夜就留在昭明殿值夜。”
值夜就值夜,谁怕谁啊!哼!
凝白把纸笔书都放下,还故意放太子书桌上,把条理整齐的桌面一下破坏殆尽。又让人备水,水来了,坏兮兮兑得冰凉,轻声悄步端去太子寝殿!
谁知正撞上太子罕见的在自己更衣!!
他自己脱,手上没有丝毫顾忌,上半身光裸着,精壮劲瘦一览无遗,流畅优美的线条随着他的动作拉伸,在灯火的映照下充满蛊惑。
凝白硬生生被惊得丢掉了冰凉水盆。
赵潜猛然回身,入目就是步凝白烧得酡红的脸,昳丽秾艳,不可方物。
他整个人僵住。
步凝白方才显然恼羞成怒,说不得要憋着主意作什么妖,想来也不会老实过来给他更衣,所以才自己动手。只是他竟没听到步凝白走近的声音?
回过神略略系好寝衣想不痛不痒斥她一句,就看到地上一大滩水迹。
赵潜深吸口气,突然觉得头痛。没好气瞥她:“还不收拾?愣着做什么?”
凝白匆匆点头,让别人伺候太子洗漱,自己开始收拾自己的烂摊子。
赵潜一梗,想说什么,终究还是咽了回去。
最后寝殿复归寂静,凝白也擦好了地。她也什么情绪都没了。把四处看看瞧瞧,确认无误,又把殿中香炉里的香挑了些出去,最后到太子面前。
她从银帐勾上取下厚厚织锦帷帐与隐在里面的的银蓝烟云纱帐。似乎才突然觉察到太子在看她,她低头,眼波柔亮,眉梢挂着隐约的笑,歪了歪脑袋轻快说对他说:“殿下好梦呀~”
赵潜仿佛有许多年没有过这样的放松安宁。眸底不知不觉被感染浅淡笑意,他轻轻颔首,她笑意愈甚,放好帷帐后,她脚步轻轻,哼着若有似无的歌儿远去。
在她隐约随意地哼着歌儿又渐渐离近时,赵潜意识到他在做梦。
近到在耳畔,萦绕又消散,他睁开眼,发现他在旧端王府。
赵潜也有许多年没有梦到过清雅幽韵的旧端王府。
门前芭蕉新绿,檐廊下挂着青竹篾编成的帘子,遮住明媚锦韶光,落下一片阴凉。梅忆从走廊尽头出现,一边令人把帘子卷起来,一边问人东西收拾好了没有,绝不能耽误王爷王妃出门。
这个时节,踏春是最妙。赵潜立在庭院中,棠棣下,微风吹拂,白透淡青的花瓣飘落。
善兰打着门帘,母妃含笑牵他出来,俯身为他理正衣领,问他今日能看到清姨姨开不开心。
父王一出来,便听见这话。有些吃味:“阿璃满心里就只想着谢女郎,你的夫君在一旁呢。”
未及人腿高的他一本正经认真地回答母妃:“开心。”
于是父王没法子也没脾气了,只好说:“好好好,那我们就快些出发,免得你们心头的阿清、清姨姨久等。”
一行人从赵潜旁边走过,庭院寂然,唯有花落。
赵潜醒来,空荡的殿中寂然如梦。他撇开帷帐,几缕清冷疏光自窗棂漏进来,外面依旧大雪纷纷。
“殿下?”
心头蓦然一跳。
殿门被轻轻推开,没有一点声响。脚步声渐渐清晰,一盏幽微烛火照过地上疏影,向他而来。
凝白点亮两边宫灯,才把自己手中的灯盏吹灭,放到一边。她回身,太子正定定望她。
他没有生气,那她肯定没有打扰到他,他也不怪她自作主张进来。
猜肯定是猜不着,凝白就干脆直接问:“殿下怎么突然醒了?”
太子收回目光,恢复了平日的模样,道:“无事。”
凝白腹诽,他是不是把人当三岁小孩儿敷衍呀?这怎么可能无事嘛?
她看着他,突然说:“殿下是梦到了皇后娘娘吗?”
赵潜蓦然抬眸。她双眸纯粹清澈,叹了口气:“殿下别这样看我呀。”
既被猜到,赵潜颔首:“是。”
凝白想了想,在脚踏上坐下,趴在他床沿托腮仰眸,“那殿下梦到了什么?”
她已经做好了听一些很伤心很难过的梦境的准备,太子却说:“踏春。”
凝白一愣:“踏春?”
太子颔首,语调寻常:“二月十二,花朝节。”
凝白迟疑着道:“那发生了什么吗?”
梦境恍如昨日,一切平常极了。“没有。只是踏春。”
“父王与母妃带我去京郊落鸣山,清姨也在,清晨至黄昏,乘月而归。”
这不是很好……凝白倏然意识到问题在哪儿了。
太子显然是不可能跟皇帝好好儿去踏春、清晨出门、乘月而归的。
那是太子儿时的静好回忆,如今物是人非,陡然梦回,自然不是滋味。
她哦了一声,不知在想什么,赵潜静静看着她,突然问:“你怎么醒了?”
她每回值夜,分明都睡得极熟。
步凝白闻言一怔,赵潜在这一刹那竟明晰了同她一样的心境,笃定:“你梦到了你师父。”
凝白没想到会被太子突然猜到,这也没什么不好承认的,她就点头:“是呀。”
赵潜问她:“那你梦到了什么?”
她托着腮,眼瞳在夜色灯下泛着深深黯紫,有着说不出的流转瑰丽,与蛊惑人心的神秘。与之相反的是她颇有些无奈的口吻神态。
“梦到师父带我终于找到了一处落脚之处,他说他累了,从此就在那儿住下,我呢,终有一天要自立门户,那择日不如撞日。”
赵潜皱眉:“你那时多大?”
凝白伸出手指:“七岁。”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师父?赵潜面沉如水,正要开口,她叹了一声:“我就跟师父讲道理,我说天底下没有徒弟是七岁就出师的,他啊了一声,说他是第一次养徒弟,不懂规矩。”
赵潜略略放下心,又听她叹一声:“结果他前脚刚同我改口,后脚就出意外了。”
她托腮双手指尖灵巧点了点脸颊:“然后我就醒了。”
赵潜默然。
凝白知道自己的经历说起来很惹人怜惜,她自己都觉得自己命途怪多舛的,人生最安定的时候,竟然是来到太子身边后。
“殿下。”她突然唤他。
低眸,对上她星夜流光的眼瞳。
“殿下不必多有慨动,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她专注望着他,声音在昏黄灯下极温软,“于我而言,能遇见殿下,已是我极大的幸运。”
“殿下夜梦旧时,想来应是伤怀。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不外如是。”
分明太子睡前她还在故意骗他,此刻凝白却只单纯想拿点好听的假话哄一哄她的太子殿下。
她道:“我想同殿下说,我已是孑然一身,别无牵挂,唯念殿下。此生无论人事如何,我永远在殿下身边,不会食言。”
良久,宛若应许的一声“好”。
作者有话说:
此时此刻,大家为小赵点首歌吧(作者已经没脸可怜小赵了_(:з”∠)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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