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三爷七叔, 您两位要是这时候装糊涂,那才真是背着良心了,”席间有年轻后生喝道:“当初你们叫着我爹帮忙请符纸挖地塔, 说到底都是林家里出了见不得人的妖婆子,我们出钱出力最后也没落着一点好!”
“没落着好?”旁人笑道:“得了吧,拆林家院子时你爹连同你哥哥连人家的梨树都刨开根了拿牛车拉走, 比起你们家分走的那些古玩摆件, 一点地砖力工的钱算什么?”
后生涨红了脸:“胡说什么!休得血口喷人!”
众人原本因着分赃不均早早就心里憋着一股气了,这会儿更撕扯起来, 哪里还管什么厉鬼出塔的事情。
解雪尘扮成了林三爷的模样, 此刻拈须一咳,吩咐下人拿出金纸来。
“昨日之事, 你们只知其一, 不知其二。”
他声音雄厚有力,登时引来所有人的注意。
“当初林霜今受诛时,还有四箱黄鱼一同镇了进去。”
老人站起身,旁侧有门童会意从外头推进来沉甸甸的四匣重物。
锁头一起掀开盖子, 竟皆是质地上好的金条。
旁侧老妇人当机立断道:“叫那几个道士出去!有他们什么事,现在场里只许放自家人!”
大伙儿背不疼了头不昏了,看见那几匣子暗光流转的真金时脸色各异。
好你个林三爷,合着把大头全藏在地塔里头, 跟那女人的骸骨一块儿关着了?!
没等解雪尘开口解释, 蔺竹扮作七爷会意抹泪, 与他合了无言的默契。
“哥哥虽然挣着了家产, 但头昏智短, 偏疼这撞了妖邪的母女, 恨不得把所有家产都交给她们受着。”
“这只知道吸血的妖婆子, 哪里还认得账簿营生?!”
解雪尘看向蔺竹,随之淡笑。
“不仅是上头的黄金百两,底下还有田庄地契,我都替他守着。”
“原本说这家产随我哥哥一同去了罢了,如今地塔骤破,再想劳心担着前后,我恐怕也是不中用了……”
林霜今坐在他们的右手边,看得和明镜一样。
她家里算是薄富一场,但也拿不出这么多金条地契来。
诸般算计自夺利争产而来,今日该有个了断。
众人刚才脸上还有着不甘恼怒,像是因着他们几个老人的过错自家也沾了晦气,现在又纷纷露出或镇定或讨好的嘴脸来,跟着迎合。
“我就说当初那事像是有古怪,怎么抄家完算着少了这么多!”
“三爷深明大义,为兄守财多年而不昧,这得是多好的心肠!”
“四爷!您拿句话出来,如今这些东西怎么分,那厉鬼又要如何再除一道,我们全听大爷们的!”
“是了是了,大不了我去龙虎山或青城山一回,有这些香火钱,什么大能请不过来!”
林霜今看着满座远亲近戚,终于开了口。
“我昨日已经问过了。”
她站起来,走到正中间,把金纸铺在雕花鸡血木桌的正中间,抬腕研墨。
“并非是厉鬼出塔索命,而是时辰到了,她已经随那些符纸一同去了。”
林霜今轻声道:“三十年,有佛语道言日夜煎熬,再执拗的烈女都该化作灰去。”
“装神弄鬼的那些,不用再说。”
“大家为着同一件事殚精竭虑三十年,也总该分些辛苦钱。”
连抄家这样的话都能公然说出来,她早已明白眼前诸君都是些什么货色。
此话一出,竟有人不辨真假,连半分犹疑都没有就连声叫好。
“还是四叔像个明白人,子不语怪力乱神,哪里来的什么鬼!”
“前段时间,那个扮作她四处要换命钱的骗子不是在元宝村落了套,听说叫人一通好打!”
“还真是这句话,我们父子三人单是守着家里这些秘密,这些年好些酒席外宴都没有去过,着实难受的很!”
林霜今扮作的四叔沉腕抬笔,不紧不慢开口。
“功分各处,金归各家。”
“我与三哥没有推辞的意思,着实是年迈糊涂,算不清当初各位的付出。”
“今日按着年幼次序各自报公,再论着诛鬼的功劳把金条地契一同分了,可好?”
林二爷早已同原配撒手人寰,家里的几个儿媳率先跳出来,一五一十的讲了出来。
“你们还真都别抢,当初要剖心头血验忠孝的主意还是我家婆婆先想出来!”
“要不是这法子,”为首人硬生生改口道:“哪里看得出来她们是喝血的德性!”
林霜今落笔平稳,一横一划记下他家的功劳。
三爷家的儿楠`枫子前几年业已病死,但表亲堂亲同样到了场。
“那也得记着我们家的好!”
“林霜今一开始没被逼出疯相来,是谁去找她夫婿点明的道理——哎!高河,你说是不是!”
“几家人里,还是我们提点的最多!”
高河三十年前是半糊涂半明白着随他们共同瓜分了林家住宅的财富,十几年前便早已彻底明白过来,此刻虽然支吾着应了两三声,仍是不寒而栗。
他自知多有亏欠,算是糊涂血案里执刀的又一人。
但真站在这些人面前,听他们如何争功要赏,才觉得后背冷汗涔涔。
倘若他自己的肚腹剖开了能找出金子来,今儿怕是连牙齿都得被这些人悉数敲开。
笔在林霜今手上,不用解雪尘或蔺竹再引诱几句,旁人已是互相撺弄争辩着把旧情全都讲出来。
林家老爷子确实为家人多番考虑过,但身后既有滥赌好色的弟侄,亦遇着无药可治的肺痨。
最终仍是保不住心头挚爱,若是泉下有知,恐怕悲苦万分。
一张金纸记不完千般算计。
便是句句词词都行婉转仁孝的掩饰,像是也从字里行间渗出血来。
直到最后一人记完,林霜今已写完四页,置笔一旁。
“怎么样?”有人急道:“这里头出力最多的,还是我们家,你可得看清楚!”
“装什么明白人呢,当时还是我叔伯亲手把她绑上的桃木架!”
期间有后辈觉得今日论的不够公平,火气上来了起身要再叫老母过来亲自讨个公道,双手一推厅门没想到纹丝不动。
“高河,你叫人关的门?!”他没好气道:“你同这几个早就商量好了,今日要强分出来是不是?!”
“快点开门!我要带我娘过来亲自说个清楚!!”
高河莫名其妙:“没人管这门啊,怕是散了冰气合着而已,你一推就开了。”
其他的妯娌连襟之间还在絮絮说叨,没注意这里的异样。
这后人又是一推,还是没打开门,恼着直接提腿给了一脚,重心一偏栽在地上,痛叫出声。
“明明是锁了门你还骗人——真他妈不是个东西!”
“你乱说什么,”高河脸已经白了:“我真没锁门。”
“是我锁的。”有人平静道。
众人多少年没有听见这声音,像是熟悉又是认不出来,循着出处去找,哪想到原本站着林四爷的地方,竟然立着那千刀杀的林霜今!
她长发半绾,穿着一身缕金蓝袍,眉眼如墨,亦如当年。
“怎的,”女人笑起来:“念叨我一整晚,却认不出来我的样子了?”
席间有老人直接惊叫着吓昏了过去,后辈们不认识她也都纷纷反应过来这女的是谁。
满厅十几个人登时乱作一团尖叫不止,有拼命开门也有想要跳窗的,偏偏都如瓮中蚊蝇般被困了个彻底。
“不是我们干的!真的不关我们的事!!”
“我爷爷做的事跟我们哥几个一点关系都没有!!你被关进塔的时候我们还没生出来!!”
“救命啊!!是她,真的是她——”
高河站在不近不远的地方,背后冷汗如数落下,渗进里衣黏在肤间。
他像是倏然想通什么,在她身边把那装金放契的箱子打开了一个,里头装着被强行塞进去的林四爷。
再抬头一看,堂前坐着一高一瘦两个陌生人,膝前还蹲坐着两头三尾巨犬。
“你……”
他已经快发不出声音来。
你终于还是来了。
一派惊叫慌乱里,林霜今拾起她亲手写完的四页录罪词,声音清冷低沉地从头开始读。
每念一句,就有人叩头道歉,连带着要替她把真的元凶叫来,连声辩白自己只是代为传话的,绝不该死。
众目睽睽之下,林霜今看向解雪尘。
“师尊,”她问道:“他们说还有人没有到场。”
魔尊颔首致意。
“你慢慢来。”
林霜今道了声谢,刺破指尖的血喂给了三眼黑犬。
她拿着罪帖再度念名,狗便遁地又破土而来,厅间人头涌动,眼见着是越来越多。
有老翁睡梦里蓦然被叼了过来,没等看清发生什么就已经吓得大叫不止,连连求饶。
等到最后一个名字念完,这儿已经前后堆着四五排跪着磕头的人,哭声不绝于耳。
林霜今看向他们,长叹一口气。
“你们谋杀我和我娘,毁败我家的名声,刺穿我的心肋。”
“连屋舍房瓦都要分个干净,现在却要我说一句算了?”
她站在半圆的正中,像是陷入一时恍然。
不多时转了身,看向身前两人。
“如果是你们两,会怎么做?”
解雪尘没多考虑:“先杀了,然后再用缚魂锁捆去炼炉里,熬个几百年再看我心情。”
他也好奇蔺竹的想法,特意看了过去。
书生半晌道:“血婆子……多亏这些人想得出来。”
蔺竹很少考虑这么残酷的问题,此刻看着百般丑象,叹了口气。
“这两狗喝血吗。”
“当然。”魔尊笑道:“我家的狗要是连这都不会,早被做成褥子了。”
恭喜跟着打了个嗝。
“那,”他犹豫道:“要不让狗把这些人嘬死?”
林霜今先是一愣,突然就从大悲大痛的情绪里断开,忍不住大笑出声。
“嘬——亏你想得出来!”
“好啊!!”她侧让一步,痛快道:“来吧,随便嘬!!”
在众人的惊声告饶里,两只狗飞扑而上,露出森白獠牙。
“吸溜!!”
混乱动静里,男人又呷了一口茶,看向身旁书生。
“谢谢你教我怎么当魔头。”
作者有话说:
蔺竹:不……不用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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