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追思（六）

    绿尧除了一身降妖除魔的本领, 并无长物，当年游历三界也多行鬼祟作乱之地，对自己的起居住行并不在意, 更是辟谷日久导致五谷不分, 起初她还能用术法洗一洗封逐光, 给他弄点丹丸补补体虚，但是日子久了也不能一直这样, 封逐光还是个□□凡胎不能一直靠灵药补着, 地基还没打好就想着筑高楼，是要塌的。

    绿尧看封逐光身体养得差不多了, 就打算给封逐光多买点干粮路上吃，彼时封逐光还没修炼成笑面虎, 虽然和绿尧说得一样, 伤好了之后越长越正常了, 但是还是很丑，路上指指点点的人不在少数，封逐光自卑, 旁人在时, 一概不愿多说多看, 只跟在绿尧身后。

    卖粮的商家看绿尧看着出身不凡，却是一个瞎子，带着一个丑奴, 不伦不类, 出手又阔绰, 语气冷淡却很好说话的样子, 于是心安理得地漫天要价, 封逐光俭省惯了, 心里着急，面上不显，但等绿尧给人坑了两回还不自知的时候，封逐光终于还是忍不住要开始支棱着脑袋顶着他人怪异的目光，硬着头皮和人砍价，本来还多少羞于和普通人说话，但脸皮都是练出来的，他砍价两三回，就开始有理有据，对着市价信手拈来，句句点到要害，如此一来，封逐光的嘴皮子练得越发利索了。

    绿尧本来就不会说话，似乎觉得没必要和几个凡人置气，给钱就是，但她看封逐光据理力争，生气勃勃的样子，最后还是闭了嘴，什么都没说。

    绿尧为了赶路，所经之地人烟逐渐稀少，她是炼虚期之身，日行千里也是气定神闲，但是苦了封逐光，就算他再怎么耐苦，也仍旧是个孩子，跟在绿尧后头着实吃力。

    绿尧的神识一路跟着，看着封逐光一路迈着小小步子奋力追赶，心疼得没话说，她知道自己从前神经大条，不管俗事，冷心冷肺，但是真看到这样的自己，还是恨不得撬开从前自己的脑子看看里面装得都是些什么，是不是有坑，居然对封逐光的状况完全没有知觉，非得等封逐光的话一日日少下去，才反射弧极长地有点反应。

    但是绿尧真的不知道怎么对待小孩子，尤其是封逐光习惯报喜不报忧，从来不抱怨，在绿尧面前乖顺异常，让绿尧无处下手，只好见封逐光跟不上了就停下来休息，看他面色青白就背他一段路，如此一来，只能日行百里。

    日夜兼程的后果就是，鬼神不侵的封逐光，竟然像个普通孩子一般病倒了。

    绿尧本欲带封逐光南下，正步入安西城以下，西北最大的一处沙漠，封逐光一时发病，绿尧顾不上赶路，当即决定在沙漠一处破败无人的土破庙里暂宿。

    绿尧从神府里取出一枚芥子，在破庙里展开，她对住很不讲究，神府里就一枚芥子，还是个只有一张床，一副桌椅的普通房间，是在她少年时用的，找都找了好半天，几百年没用，没成想用在这时候。

    绿尧将封逐光抱到床上，摸着封逐光滚烫的额头，愁眉不展，她不是饶云娇，所知实在有限，况且封逐光体质异于常人，要么不生病，生起病来就相当棘手，输了灵力也不见效，可他不能再吃丹药了，再吃就受不住了。

    绿尧抿唇摸了摸自己的眼睛，神色低落，如今她习惯了自己失去了破魔眼，但她的身体还没习惯灵力骤然的改变，不能像从前那般自由掌控灵力，也不知道要过多久才能习惯，所以也没办法带着封逐光直接回去，况且……绿尧看了一眼封逐光，她本就没这么打算过。

    绿尧的神识悬在半空，看着封逐光面色通红，绿尧还坐着没有作为，真是气得倒仰，自己怎么不知道自己从前竟是这个破德行！清醒一点！你再这样沉思下去，封逐光就要去见阎王了！

    坐在封逐光身旁的绿尧终于动了，她起身从神府取出一口锅来，然后是一袋灵谷米，百年灵芝，冰原雪蛤，灵池莲子……然后点燃灵火，架上煮锅，思忖片刻，将万食谱取了出来，照著书看了半天，扔了一把灵谷米到锅里，剁了一朵百年灵芝扔进去，再加峰尖雪，然后见灵谷米不够，又加了一把……

    绿尧的神识沉默无言地看着下头的自己甩开万食谱自己发挥，煮锅中粥的颜色越发诡异，不由想到了久远的过去，没想到这么多年前她就已经为封逐光洗手作羹汤了。

    最后，绿尧端着一碗诡异的糊状物坐到封逐光身边，一手抚在封逐光额头，灵力缓缓注入到封逐光额头给他降温，封逐光叮咛了一声，悠悠转醒。

    绿尧将碗一送：“吃罢。”

    封逐光一看那粥紫绿紫绿的，蟾蜍汁都没这个颜色，心头一凉：“是我拖累仙长了。”

    绿尧浑不知晓封逐光这句话是存了死志，只当他愧疚：“无妨，吃了便好。”

    封逐光垂死挣扎，气若游丝：“仙长……”

    绿尧恍然大悟，将封逐光扶起靠在床上，拿勺子舀了一勺送到封逐光嘴边，努力将自己的语气便得温柔：“你如今手脚无力，我来喂你喝罢。”

    封逐光看着绿尧欲言又止，继而视死如归张嘴：“多谢……仙长。”

    绿尧想不出什么好话来，只是默默点了一下头。

    封逐光吞下第一口，猛地睁大眼看着绿尧，绿尧见封逐光迟疑：“怎么？”

    封逐光微微摇头，绿尧于是继续管自己喂，见封逐光吃得越来越痛快，不禁微笑：“果然食补有用。”

    绿尧一笑，如春晓花开，寒冰消融，美不胜收，虽然极短暂，还是让封逐光看愣了神，然后他满脸通红，默默缩到被子里去了。

    绿尧注意不到这些，只管自己收拾：“我们暂歇些日子再动身，粥也有很多，你慢慢吃。”

    绿尧和封逐光在芥子中住了好些日子，封逐光大病一场，又被绿尧这碗粥慢慢地补起来，个子抽高不少，肤色也白皙起来。

    封逐光要是一直这么下去也是不行，绿尧本不打算教封逐光一点东西，但想到以后，还是决定教封逐光一些看不出来历的基础吐纳之法，提高封逐光的体质，绿尧教得认真，封逐光惭愧拖了绿尧的后腿，学得更是认真。

    封逐光学了一段时间，竟有炼气入门的意思，绿尧怕他进步太快，停了不肯再教，只让他好好巩固。

    “轰隆——！！！”

    封逐光正在打坐，听到声响睁开眼微微直起身子：“沙漠中怎会有雷声？莫不是要下雨？”

    封逐光肩上被绿尧轻轻一按，就将他按回了原地：“静心。”

    “沙漠急雨，不比寻常之地，只是雷声略响，你安心便是。”

    封逐光听绿尧这么说了，心就定下来，没想到绿尧转口就说：“我去看看，你且好生参悟。”

    封逐光哪有什么资格拦她，张了张嘴，轻声道：“是，仙长还要早些回来。”

    绿尧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打开芥子走出去。

    外头天全暗了，沙漠中暴风席卷，尘沙漫天，惊雷炸起，划破天际，这阵势可是不同凡响。

    有魔物在渡天雷劫。

    绿尧偏头看了坚固的芥子一眼，手持斗雪剑，走入沙尘之中。

    绿尧的神识默叹，剑修以战止战，从不断的战斗中提升自我，自己失了破魔眼，灵力颠倒不调，时高时低，还没恢复，这是要去找对手来提升修为，碰不上魔物拿天雷练手也不是不行。

    绿尧的神识被从前的绿尧和封逐光牵制着，活动范围只能局限在两者附近，不知为何，绿尧走入沙漠时，她总有种不祥的预感，脑子里总有什么记忆呼之欲出，却出不来，总觉得会出事，下意识地就跟着从前的自己去了。

    绿尧持斗雪剑，点着沙地往雷声阵阵的地方而去，速度极快，嘴角微抿，显然是进入战斗状态了。

    行了半刻钟，天雷突然一收，刹那间风平浪静，一钩新月下沙丘起伏，枯草静伏，好似无事发生，唯有平缓的沙漠中突兀地出现一个天坑，周围是大片的焦黑，流沙居然被天雷轰成了固体不再流动了！

    绿尧蹙眉上前查看，天坑深百尺，里面还“滋滋”作响，传出一股难闻的焦炭味，还有奇怪的血味。

    可是……那个魔物去哪里了？

    被天雷劈死了吗？

    那怎么此地还存有魔气……

    ……不好！

    绿尧猛然反应过来，回身急奔！

    哪有这么巧的事情，她和封逐光在这里安顿不久就赶上一个魔物天雷劫，魔物渡劫比修士更难，多是行无辜杀孽上去的，天雷不是一般的重，就算安稳度过也少不了补品，贫瘠沙漠之中哪有比封逐光更为诱人的补品？！

    魔物是铤而走险，而她是大意轻敌，中了调虎离山之计了！

    绿尧深恨自己轻忽，眼睛被挖了难道脑子也一并不灵清了吗？居然中了这样简单的计谋！

    赶回土破庙时，破庙已经塌了一半，芥子也被打破，绿尧心中一紧，冲进芥子里，只见房间桌椅杯碗都成碎块，床也被一掌劈断了，地上都是血迹，一片狼藉，看不到封逐光在哪里。

    绿尧手脚冰凉。

    “仙长……”角落里传来封逐光的呼喊。

    绿尧急急回头寻找，在土破庙的神像后头看到了封逐光，他形容狼狈，一头乱发披散在肩，身上有抓伤，脸色却很镇定，手里拿着一根尖锐的椅子腿慢慢爬出来。

    “你、你……”绿尧看着那根掰断的椅子腿尖上满是紫红色的魔血，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来的是一只三丈高的蓝眼红鼠，我将它眼睛戳掉了一只。”封逐光神色坦然，像是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封逐光从小对这些鬼祟袭击习以为常，下手比妖魔还要残暴，什么东西都能顺手拿来做武器，杀鬼杀怪的时候眼睛都不会眨一下，比起被虐致死的妖魔鬼怪，封逐光才更像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若不是封逐光从小就被百花楼众人磋磨惯了，卑从骨中生，不敢动手，那不消多久，他就会成为名副其实的杀人狂魔。

    这次的魔物虽然从他们进沙漠开始就惦记上这口肉了，但这魔物对绿尧毫无办法，雷劫又马上要到了，所以才假戏真做，用真雷劫引绿尧走，然后拼着口气来吃封逐光。

    没想到这口神仙肉没吃成，反而被封逐光毫不留情地戳瞎一只眼。

    不过比起自身安危和逃走的魔物，封逐光更心痛的是另外一件事。

    “幸好仙长回来及时，不然……”封逐光没有说下去，脸上却带了歉意，低头喃喃，“抱歉，我没护好芥子，它一定很贵罢？”

    “芥子有什么要紧的！”绿尧上前几步将封逐光手里的椅子腿丢在地上，上上下下地检视起他来。

    封逐光一愣：“我贱命一条，怎样都会活下去的，只是仙长的芥子……”

    “区区一芥子耳！”绿尧又急又气，打断封逐光的话埋头查封逐光身上的伤，然后松了口气，“伤势不重，尚好。”

    封逐光呆住了，他看着为自己仔细检查伤口的绿尧，一言不发。

    其实封逐光一直都在看绿尧眼色行事，撒娇卖痴，尽力讨好，学着说话，学着修习，还尽力不被绿尧发觉，他生怕她一有什么不高兴的，就丢了他，芥子是灵器，王公贵族一生都不见得可以见到，可是绿尧却丝毫没有怪他的意思，她甚至这样着急地去看他的伤势。

    自小到大，从未有人看得起他，他比蝼蚁命更贱，这世上什么东西都比他价高，这是他从小就知道的。

    他人从未用真心相待，他自然不会傻傻地捧出一颗真心让人糟践欺辱。

    可是绿尧……

    她为什么不骂他？

    为什么……不像别人一样骂他？

    绿尧简单处理一下封逐光的伤势，道：“好了，很快就会复原，幸而你机敏。”

    她甚至还夸自己……

    封逐光盯着绿尧，突然说：“对不起……”

    封逐光一张口，眼泪就不自觉地下来了：“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你、你、你哭什么……”绿尧慌了神，她并没有做错什么罢？

    “你、你是个男子，莫哭……”绿尧站在一边，不知道怎么办好。

    没人有胆子在她面前哭。

    偏偏是封逐光，自她遇到他，他总动不动哭，好像要把从小到大的眼泪都哭完。

    封逐光一边哽咽，一边用手试泪，绿尧手足无措地站在他旁边：“我是不是弄疼你了？”

    封逐光双手捂住脸长长抽泣了一声，狠狠擦掉眼泪，用那双清凌凌的黑眸看着绿尧说：“没有，仙长，我再也不哭了。”

    从前哭是因为要示弱，要博同情，要绿尧放不下他，是卖弄心机，是假意混真情，是时时看人眼色，但现在开始，他不能这样对待绿尧。

    她既用真心以待，他再耍手段，就太过卑劣了。

    绿尧见封逐光这样，忽而叹口气：“孱弱稚子，行至此步，当真不易，是我太迟，是我之过。”

    封逐光连忙道：“仙长何错之有，分明是我学艺不精……”

    “不用说了。”绿尧打断封逐光，脸上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之情，但很快就收了起来。

    绿尧想了想，从神府里取出一件东西来。

    绿尧的神识看着从前自己手里的东西，仿佛被天雷劈了般不敢置信。

    绿尧手里，正躺着一条青色发带，发带由一颗古旧的银铃穿过，上刻“封”字。

    作者有话说：

    吭哧吭哧补前文的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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