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囚鸟（十一）

    绿尧醒过来的时候, 看到封逐光躺在她旁边，手搭在她头发上，像是护着她的头似的, 把她圈在怀里, 睡着了。

    他睡得很深, 连她醒来都没发觉。

    这不应该。

    绿尧眨了眨眼，维持着原来的姿势没动。

    她想问他, 从前日日奉上来的药茶是不是掺了他的血。

    但她不敢问, 更不敢深思。

    今生的封逐光，前世的封逐光。

    是不是同一个人, 如果是两个人，处处细节为何一样？若不是一个人, 他又怎么做得到从前种种。

    但封逐光在她面前, 究竟是亲口承认杀了今生的封逐光。

    “现在他毫无防备。”

    啧, 心魔又出现了。

    “时间不多了。”

    绿尧没理心魔。

    心魔也不再说话。

    绿尧侧过头看封逐光，他脸上盖着面具，蜿蜒扭曲的疤痕一直顺到他脖子上, 看上去……是被魔气所伤。

    他在血獠君庇佑之下, 且体内还有玄武甲, 谁敢伤他？

    绿尧忍不住想去碰封逐光的面具，想看看面具之下的那张脸，到底变成了什么样。

    绿尧的手指蓦然被人握住。

    封逐光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 他看着绿尧, 刚醒来的声音还有些倦意, 带了点磁性的沙哑, 苏苏得磨人耳朵：“师尊要看我的脸, 嗯？”

    绿尧一发现封逐光醒了, 马上变成全副武装的刺猬，缩成一团想把手指抽回来，封逐光却牢牢握着：“师尊的生死都掌握在我手里，不应该讨好我吗？”

    绿尧：……刚刚觉得封逐光可怜是她错了！这家伙嘴实在太欠！

    封逐光调侃了绿尧一句，却没像之前那般冷嘲热讽。

    他起身端过高几上的灵米粥，勺了一口递到绿尧面前：“喝罢。”

    绿尧迟疑着没动。

    现在，算是个什么情况，怎么感觉封逐光态度一下子转变了，难道是……心软了？

    她在想什么！那可是魔尊啊魔尊，前世捅了她一剑的魔尊啊！

    绿尧端过灵米粥一饮而尽。

    灵米粥还保持着原来的温度，煮的很稀，像是汤水一样直接就滑入绿尧的口腔，温暖得不可思议，和封逐光冰冷的手指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绿尧手被锁灵链扣着，太重，仰头一口气灌完了就把碗放到床上，两人四目相对，一时无话。

    封逐光首先移开目光，默默下床端起碗就出门了。

    绿尧：“……”

    绿尧慢慢地，慢慢地藏到被子里。

    她动作特别慢，脑子里却在尖叫：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他为什么要移开目光，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尴尬！不是一见面除了打架就是对骂吗？是怎么一步步的睡到一张床上去的？

    她的戒备心呢？死光了吗死光了吗？

    她怎么敢睡得这么香的！她怎么敢的！

    封逐光可是把她打到阴冰牢里面冻了两个月，又给她扯出来封了神府让她被神兽碎片折磨个半死的封逐光啊！

    她难道是有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吗？还是说从骨子里她其实是个受虐狂？

    但是她从来不给人欺负的啊！

    她很记仇的啊！

    为什么啊！快点记仇啊！

    绿尧捂住自己的头，感觉一阵阵的疼。

    要是平心在就好了，要是能问平心就好了，平心总是看事情最透彻的人。

    封逐光白天不来，到了酉时才会过来，有的时候他身上会带着很淡的血气，有的时候又带着露水的花香。

    绿尧每次开始发作的时候，封逐光就会适时地给她喂一碗灵米粥，再喂一粒药。

    绿尧清醒一点之后，会看到屏风后的封逐光批改文书的身影。

    绿尧看着伏案疾笔的封逐光，不由觉得修仙堕魔对封逐光的作用好像就是可以方便他不饮不食不睡不偷懒，白天晚上，一刻都不曾停止。

    做魔界至尊真的好吗？

    绿尧不说话，封逐光也不说话。

    隔一张屏风，如隔银河。

    绿尧不知道怎么说，她现在很怕一开口，就心软，那之前针锋相对的坚持都失去了意义。

    时间没有久到绿尧想明白。

    血滴子有一天晚上跪在门口求见封逐光。

    封逐光沉吟片刻，抬头隔着屏风看向绿尧的方向，绿尧转过头看着床帐。

    封逐光默默，他似乎做了某种决定，搁下笔出去后，就再没回来。

    连着三天没有药，绿尧被青龙麟和白虎眼的灵力折腾得死去活来，几乎脱水，没人管她。

    绿尧痛得滚到床下，拼命往门口爬，她以为自己有动，但实际上她只不过挪动了寸许。

    封逐光呢……出什么事了吗……他出事了吗……不能死，她要想想办法，不能死，平心……她死了，平心也会死……

    “如果不是封逐光封了你的灵穴，你何必到如今这个地步？这都是封逐光故意为之，软硬兼施，逼得你不得不服输！”

    “你是封尧山忍冬峰主人，逍遥殿的绿尧上仙，一剑霜寒惊九州，众人无不折服，但你看看你现在什么样子！居然像一只蠕虫一样在地上抽搐挪动！你从拜入封尧山起，什么时候受过这种折辱！”

    “只要你一动杀念，就可以马上破除缠灵丝，解开神府，只要你想杀了封逐光回封尧山去……”

    “你想想平心，你想想玄清风，想想燕星流，想想……”

    “别说了……”绿尧冷汗直流，眉间堕魔印若隐若现，“闭嘴……”

    “我何曾说错！修真界立于不败之地的剑修大能，有一天居然在自己徒弟手里委曲求全！”

    “别说了！”

    滔天的杀意霎时间冲上心头，绿尧眉间堕魔印几乎成型！

    “哦呀，要堕魔了呢！”

    随着清脆的一声铃响，带着血腥气的药丸塞到了绿尧嘴里，带着惑人的花香和清凉的薄荷味强势压住了寒意，同时像一盆冷水浇灭了绿尧的杀意！

    绿尧睁开眼，看到穿着杜若色抹胸和束腿长裤的妖铃正歪着头蹲在她旁边，打量着她，额间垂挂的褐色琉璃珠随着她的动作也歪了过来，遮掩住她漂亮而诡异的棕色蛇瞳。

    妖铃微微笑起来：“果然无论看多少次，都觉得你长得很一般呢，真不知少君看中你什么？这双奇怪的绿眼睛吗？”

    “你的眼睛……才奇怪。”绿尧垂着头，有气无力地反驳妖铃。

    妖铃哈哈大笑起来：“辛平和妖铃说，他姐姐是个很不一般的人，果然是这样。”

    辛平？绿尧皱眉，莫不是平心……平心醒了？

    看到绿尧微微错愕的模样，妖铃更加高兴，她伸手将绿尧抱了起来。

    绿尧：！！！

    妖铃虽然比绿尧矮了一个头，但是抱她却不费吹灰之力。

    妖铃把绿尧抱到床上，拖过一把椅子坐在她旁边，撑着下巴眯着眼睛看她：“就是你弟弟，他装睡被少君发现了。”

    绿尧：！！！

    妖铃好似没意识到自己对绿尧说的话让她有多震惊，自顾自说：“妖铃不管你弟弟从前叫什么，反正少君叫他辛平，妖铃就当他是辛平。”

    封逐光和绿尧在魔界众人面前都保持了一种诡异的默契，在所有人前不提及他们的关系，包括平心的身份在内都一同隐瞒了。

    妖铃笑嘻嘻地摆了摆腿，脚上的金铃随着她的动作发出清脆的响动：“你放心，少君没有为难辛平，因为妖铃觉得辛平很可爱很好玩，一逗他就要脸红，所以妖铃想养起来。妖铃从前养的小东西全死了，但是你弟弟一定不会这么容易死。”

    “妖铃知道少君不喜欢辛平，但是少君很疼妖铃，所以妖铃不让少君杀辛平，少君就不杀辛平。”

    “后来少君有时候还会找辛平说话，都是妖铃的功劳。”

    封逐光对妖铃这么好吗……绿尧垂着眼眸没说话。

    妖铃认真观察着绿尧的表情：“早知道妖铃就迟来一点，让你堕魔好了，这样少君就不会烦恼了。”

    “不过……”妖铃有些愁眉苦脸的，“那样子又会挨少君骂了。”

    绿尧看着妖铃，慢慢问：“他呢……”

    妖铃积极抢答：“你是不是要问少君怎么都没来，来的是妖铃？不过不过，你这个女子，到底和我们少君是什么关系呢？”

    “少君从来没有这般亲近容忍过一个女子……”

    妖铃话音刚落，突然间逼近绿尧掐住她下巴，杀机毕现：“很奇怪呢……”

    绿尧直视妖铃突然间变得阴狠的脸，毫不回避，妖铃阴恻恻笑道：“城内出了叛乱，少君去镇压的时候受了重伤。”

    封逐光受伤了？

    妖铃扯扯嘴角：“你不信？”

    妖铃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一面镜子，该是和血滴子那面是同款，一抹镜面，绿尧就看到封逐光躺在床上人事不知，露出的那条手臂上的血肉几乎被缠上来的黑色恶咒撕咬殆尽，露出森森白骨。

    镜中男子似有所觉，手指微微一动，妖铃立刻收起了镜子，但镜面却在他回头时瞬间崩碎。

    妖铃清理着满身的镜片渣子，哭丧着脸：“妖铃的镜子……好贵好贵呢……少君都昏迷成那样了，怎么还能崩妖铃的镜子！”

    “喂！为了向你证明，妖铃的镜子都碎了，你要怎么赔我？”妖铃倨傲地抬了一下下巴。

    绿尧莫名：“又不是我碎的，关我什么事，不赔！”

    绿尧说完，有些无语，妖铃胡搅蛮缠，她理她干嘛？

    绿尧想到封逐光的伤，又忍不住想，封逐光现在的修为比她都高，完全可以轻松压制她，而且他体内还有一个认他为主的玄武甲，怎么可能受这么重的伤？

    妖铃说城中叛逆，也就是说有人不服封逐光，封逐光是除了男主玄清风之外最大的bug，光环极大，无论私底下多疯批，但是表面上的为人处事没有一点错处，起码当魔尊前期是这样的，否则他怎么统治整个魔界？

    还是说，因为原着机制彻底崩了，所以所有的人物剧情都走向了不可控的方向？

    难道说……

    绿尧顿了顿，问妖铃：“以他的体质和能力，这世上没什么能伤到他，他是不是在施苦肉计？”

    “谁和你说，没人能伤害少君！”妖铃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绿尧，“你不是就在伤害他吗？！”

    绿尧肃声：“胡言乱语！”

    妖铃看着绿尧，看着看着，忽然笑起来：“你不知道。”

    绿尧：“什么？”

    妖铃：“你是不是会犯寒症一类的病症，要是不吃药，就会从骨子里开始冷，从里头冻到外面，最后整个身体都会结冰？这种症状是不是从酉时开始？”

    绿尧一惊，妖铃居然会知道的这么清楚。

    妖铃笑道：“果然呢……你是不是奇怪，为何妖铃都知道？”

    不等绿尧回答，妖铃就说：“因为少君割肉取血为你制药的时候，妖铃一直在旁侍候！”

    绿尧手指痉挛一般蜷缩了一下。

    妖铃蛇瞳突然竖得很尖，盯着绿尧曼声道：“和妖铃猜的差不多呢。”

    “第一，你为什么觉得少君不会受伤？少君非神，自然会受伤，血獠君将他救回来的时候，他就浑身是伤，全身筋脉尽断，血流一地，差点惹得魔修都疯了，要是不碍于血獠君，早扑上去把他生吃了。”

    绿尧想起七年前，浑身是血的自己和他面对面跪在忍冬峰的雪地里，漫天大雪，落了满头。

    “第二，少君会受伤，尤其是你！你来之后，少君受的伤比之前七年加起来都多！”

    绿尧低声说：“他不杀了我，就是庆幸，我何德何能可以去伤害他！”

    “闭嘴！不要打断妖铃！”妖铃瞪了绿尧一眼，“从少君把你关在千机楼的时候，妖铃就觉得不对了。”

    “只要你开始痛，少君的脸色就会变得难看，妖铃原先以为少君是太过在乎你，但后来发现，好像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

    “尤其是妖铃后来问过看守你的血滴子，你每次从千机楼逃跑，不说小伤，但论受重伤的时间，必是和妖铃见到少君失态的时间是对得上的，而且你记不记得，你最后一次重伤，少君亲自来捉你？”

    “那一次，少君明明还在看地图，却突然呕了一口血，然后站起来就走，正好赶上在千机楼捉住你。”

    “少君有伤也不外露幸好四周只有妖铃一个人，少君一直能忍，从他来时就不会在外人面前流一滴血！他的血有上百年的修为，若是被人闻到，多少人要起大逆不道的心思！那天，他却忍不住！”

    “当真奇怪，你受伤，他也就会受伤！”

    绿尧抿紧嘴不说话，妖铃说得不无道理，细想起来，他们从镜宫回来之后，她笑他也笑，她难受他就比她更难受。

    在凤尾镇后山，她见到棺木中的千秋峰弟子后被刺激得有了走火入魔的征兆，封逐光就几乎支撑不住，强撑着让她冷静下来，他的脸色才慢慢好起来……

    莫非真如妖铃所说，有什么东西将他们二人联系到了一起？但她怎么会无知无觉？

    好像有无数根针细细密密地扎着绿尧的心脏，琐碎而绵长的痛。

    妖铃呵呵冷笑：“少君从前一出征就不回来，如今在外就派人盯着你，一回来就天天要见你，莫名其妙要生气，又莫名其妙会笑，你的病情又会影响少君。你长得这样丑，不好看，少君如此舍不下你……”

    妖铃突然醒悟过来，拔高声音：“等等……等等等等！妖铃曾经在话本子里看过，一个妖女喜欢凡间的一个书生，但是书生不喜欢她，结果妖女就给书生下了情蛊，让书生对她爱得死去活来！”

    “你！你是不是也是这样！你给少君下了情蛊，然后现在欲擒故纵，拿捏住少君的心，让他非你不可，爱你的爱得死去活来！但是……你的目的是什么？”

    绿尧：“我……”

    “啊！”妖铃恍然大悟，打断绿尧“你是不是要当少君夫人，最后等少君统一魔界然后你就趁他不备杀了他，然后自己当魔尊！”

    绿尧：“……”

    刚刚满腔愁绪，瞬间被妖铃的脑洞大开拍成碎末。

    讲真她一开始还觉得妖铃分析得挺有道理，甚至想顺着她的思路去解释之前无法解释的事情……

    但是……杀掉封逐光然后自己当魔尊是什么未曾设想的道路！

    她拿的是什么大女主统一天下剧本吗？

    离离原上谱！

    妖铃却觉得这个剧情合情合理，毫无破绽，那这个女人是红颜祸水啊！

    “不能留你！”妖铃骤然发难，指甲仿若利刃刺向绿尧。

    “噔！”

    妖铃震惊地看着自己锋利的指甲，居然被眼前这个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女子给牢牢握住，甚至因为相撞的速度太快，擦出了金石相击之声。

    妖铃人傻了，她看着轻松握着她的手的绿尧，身上鸡皮疙瘩后知后觉地竖了起来，心底涌起一股不可名状的寒气，吓得一时竟忘了用魔气。

    妖铃吞了一下喉咙，拼命抽手：“你你你你你给妖铃放开！”

    就算绿尧神府被封，灵力被禁，但绿尧上仙仍旧是那个绿尧上仙。

    绿尧低低问妖铃：“你心悦他？”

    原着中，妖铃对封逐光用情至深，为了他冲锋陷阵，不择手段，明明知道封逐光挚爱饶云娇，还要在他眼皮子底下杀饶云娇。

    没想到，如今这个待遇阴差阳错落在她身上。

    妖铃愣住：“谁？”

    绿尧：“……少君。”

    妖铃呆了一呆，忽然不觉得面前这个疲惫而清瘦的女子可怕了。

    妖铃近乎奇异地看着绿尧，像是她说了世上第一稀奇的话：“世上好看男子何其多，妖铃为什么要喜欢一个毁容的人？”

    作者有话说：

    妖铃：我很想骂你很久了

    尧尧：好的，你骂吧（躺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