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画皮（七）

    绿尧一踏进门, 铺天盖地的骰子木牌声猛地涌了过来，绿尧抬头一看，只觉得是从鬼影重重的鬼市进入了另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这里充斥着三界的各种气息, 有鬼魂, 有妖怪, 有魔修，有修士, 甚至有凡人。

    在这里听觉比之视觉更有需求, 听到的远远多过于看到的，耳朵里虽然充满了各种嘈杂的声音, 但赌坊里面很暗，几乎可以说是伸手不见五指, 低下头几乎连脚面都看不清。

    四周挂着各式的灯笼, 这里的灯笼并非白灯笼, 而是彩色玻璃做的宫灯款式，细细的柳木为框架，雕刻了百鬼夜行, 镶的不是惯常有的绢纱, 而是五颜六色的玻璃, 凑得近一些，还能照到脸，材质仿佛是镜子。

    宫灯高高低低挂了上千盏, 虽是彩色, 但灯光幽暗, 染的是鬼火, 只能勉强照亮赌桌和赌桌边上的各式或苍白或乌青的鬼脸。

    诡异的是, 赌桌边上每张脸的嘴都是紧紧闭着的, 却能听到他们的说话声。

    门边立了数个槐木箱，模样很像庙里的香火钱箱，绿尧捻出一枚金纹石，往箱里一扔，清脆的哐啷一声后，槐木箱抖动了两下，噗的吐出来一根长签。

    绿尧拿过，只见上面写着“乙·丙丙·下”。

    啧，青鬼赌坊规格也太高了，金纹石竟然只能去中下等的赌桌。

    绿尧嫌弃地拎着长签，一只小鬼悄无声息地站到绿尧面前：“贵客，这边请。”

    接待的规格也不高，鬼市真是现实。

    绿尧跟着小鬼往里面走，这座青鬼赌坊大得要命，无数盏彩色宫灯更是衬得每处都相似，晃得人眼晕。

    小鬼将绿尧领到一张一人长，一人宽的赌桌上，便站在桌边不动了。

    鬼市赌局中只有开赌局的才能坐主位，这是上位，其他后跟来参与的就只能站着，连代表庄荷的小鬼都只能站着。

    绿尧坐在主位上，把长签往赌桌上一抛，赌桌四周的宫灯便幽幽亮起，已经有人往这里张望了。

    绿尧取出一只钱袋往桌上无所谓一扔，袋口一松，里面露出的各色宝石灵石差点闪瞎鬼眼。

    这一袋子，足够建起并养活一支十万人的军队。

    进这家赌坊的，一开始都会赌小钱，然后越赌越大，像绿尧这种一上来就开大的，极其少见。

    不过……赌博一局倾家荡产，一局平步青云，就是在追求这种大起大落，瞬间逆天改命的刺激感。

    绿尧嘴里念了一句：“樗蒲。”

    小鬼听见了，大喝道：“樗——蒲——”它没有张口，声音却十分响亮，穿透力极强。

    樗蒲乃是一种赌博游戏，又叫五木之戏，是用樗木斫成的五枚掷具，掷具像一枚杏仁一般，两面平滑，两头圆钝。

    不过与凡间的樗蒲不一样，鬼市的樗蒲一面黑一面白，黑的上面画着雪白昙花，白的那面画着血红的曼珠沙华。

    这五枚骰子放在摇具里，端看两方谁掷出来的昙花越多，三局定胜负，谁掷得多，谁就赢，比凡间的方式更加简单粗暴。

    一听到是樗蒲，不少鬼怪都蠢蠢欲动，再加上那袋子宝石灵石更加心动，没一会儿就有一个自动上门了。

    来的是一个三大五粗的牛头魔，他粗声粗气地说：“你要赌什么？”

    绿尧问：“你有什么？”

    牛头魔也扔出一只小笼子，里面装的是魔界特产——一只百眼魔蝎，手掌大的墨黑色蝎子身上长来数百只绿豆大的眼睛，骨碌碌地转，密恐的人看着绝对要疯。

    绿尧：小别致可真东西。

    牛头魔见绿尧面露一丝嫌恶，便大声解释道：“这百眼魔蝎不入你的眼，你却不知道这是件宝物！它丑是丑，却是魔界难得的上品药材，血獠君平日饮血都要它佐餐！”

    嗯？

    绿尧听到“血獠君”三个字不由竖起了耳朵，这个原着中从来没有出现过的人物，代替幻魔把玄清风打到降智，着实令她好奇。

    这个消息，比起百眼魔蝎来，要更值钱。

    绿尧轻轻颔首。

    小鬼见绿尧点头，便拍了拍赌桌，顶上的黑暗中便掉下两副樗蒲赌具。

    小鬼将赌具昭示给牛头魔和绿尧看，以示没有机关，再将其中一副恭恭敬敬递交给绿尧。

    绿尧信手接过，单手一摇，摆在桌上。

    牛头魔倒是有些紧张，他伸出肥厚的舌头舔了舔上嘴唇，紧张地握住摇猛摇了两下，重重顿在赌桌上，桌面都被他震得一颤。

    绿尧打开摇具，一黑四白，只有一朵昙花。

    牛头魔见状嘴角已经露了些得意之色，但这是三局定胜负，他也不敢大意，小心地掀开些许，瞧了一眼喜形于色翻开来：“三白二黑，你输了！”

    绿尧脸色微变，抿着嘴唇没说什么，只是朝小鬼抬了一下下巴。

    小鬼会意，将两人的樗蒲端回来重新理好，然后先递给牛头魔。

    刚刚牛头魔喊得太大声，有些观望的人越发忍不住，伸着头来看，绿尧看上去不算个新手，不过赌技不怎么样的样子，出手又阔绰，但神态从容到令人发指，说不好是头肥羊还是头豹子。

    牛头魔赢了第一局，但仍然不敢大意，这副樗蒲在牛头魔粗大的手里太小，像是大人捧着婴孩的玩具，他小心握着摇具摇了几摇，看了一眼绿尧才放定。

    绿尧蹙着眉，脸上有了两分认真的神色，这回她双手握住摇具摇了两摇，才放到桌子上去。

    牛头魔先开：“三白二黑！”

    再翻一次三白二黑就比较危险了，三白二黑胜率较大，但也不稳，绿尧若是翻个三白二黑……

    “三白二黑。”绿尧掀开摇具松了口气道。

    牛头魔脸色开始难看起来，百眼魔蝎可以算他手里少有的赌资，看到那些灵石一时冲动，又看不惯绿尧不屑的样子，才把百眼魔蝎拿出来赌……

    但是也不算太差，牛头魔想，下局是平局，就是他赢；下局他输了，那总体就是平局；如果他赢了，那这一袋子灵石就都是他的！

    总而言之，都不会被对面那只女鬼赢走百眼魔蝎就是了！

    这么一想，牛头魔心中激动得仿佛鼓锤，他盯着绿尧面色不善地接过摇具用力摇了好几下。

    开！二白三黑！

    牛头魔捺不住性子一把开了摇具，他盯着木托上樗木骰子，半晌后大喝：“一白四黑！我赢了！”

    绿尧脸色彻底沉了下来，牛头魔看她不由道：“还没怎么赌过吧？就敢进这家赌坊！怎么样，认赌服输！”

    绿尧咬着牙把钱袋往前一推，板着脸看牛头魔一把搂过灵石喜笑颜开的样子，只说：“再来。”

    牛头魔一愣，他已经不大想再赌了，这一袋子已经够了他来鬼市的本，甚至把之前输的都填上了。

    绿尧又丢出一个钱袋，这回里头是成色极好的龙眼珍珠混着几颗魔石，魔界土地贫乏，灵石出产不如修真界，因此魔界的灵石，也就是魔石，就更加珍贵。

    绿尧：“赌不赌？”

    牛头魔的眼睛黏在魔石上下不来，他纠结了片刻，还是大声道：“赌！”

    这时候已经围了几只鬼过来开始看热闹。

    绿尧很快就输了。

    她又抛出去一枚血精石。

    绿尧还是输。

    绿尧连输了五六盘之后眼睛都开始赌红了，绿尧扔出去的东西都太贵重，很多东西甚至听都没听过，因此围观的妖魔鬼怪就越来越多。

    牛头魔是老赌徒了，本来还克制，后来越赌越上头，也顾不得之前对自己要及时停手的告诫，对面的这只鬼不知道什么来头，好东西多得要命，却也傻得要命。

    很久没见过这种冤大头了，真好。

    樗蒲本来是一种不怎么靠技巧的赌博游戏，但是绿尧硬生生给它赌出一种跌宕起伏的感觉，每次都差一点点赢，令观者都开始着急上火，更何况是身在赌局之中，心跟着樗蒲走的牛头魔。

    绿尧又输了五六盘，眼见着已经拿不出东西了，绿尧急道：“我再赌，赌我在阳世的寿命！”

    牛头魔一愣，他再上下打量了绿尧一眼，原本觉得她是只女鬼，但这样看来，再加上她手上这么多奇珍异宝……难道是修真界哪个仙门中的有钱女弟子误入了鬼市？

    看她花钱大手大脚不知节制的模样，应当是被家里人宠坏了，这么多东西就这么拿出来了，最后竟然要赌寿命……若说修士的寿命，多少是没个头的。

    牛头魔大笑：“你这个不好，我不要，我不赌了。”

    绿尧再也坐不住了，她一下站起来，拍着桌子：“赌赢了姑奶奶这么多东西，就想走？！想得美！”

    牛头魔轻蔑地冷笑：“小姑娘，你知不知道，这里是鬼市，我就算现在杀了你，也没人敢说一个不字！”

    绿尧身子一晃，指着牛头魔结结巴巴：“你！你！你！”

    牛头魔舔了舔鼻子，道：“我走了，就这样吧！”

    绿尧走出去一步：“不要走！你想赌什么！你想赌什么都可以！都可以！你这么走了，我回去一定会被家里人……”绿尧像是想到什么似的，闭嘴不说了。

    牛头魔已经百分百笃定绿尧是个不谙世事的修真娇小姐，于是回头说：“我不要你的寿命。”

    绿尧问：“你要……你要什么？”

    牛头魔攥着钱袋笑起来：“我要你在阳世的肉身气血。”

    从小娇养起来的修士肉身气血，对于魔修是再补不过的了。

    绿尧本来青白的脸瞬间煞白，周围的妖魔鬼怪纷纷起哄叫嚣起来，这一桌定的是中下端，此时围观的却是中上端赌桌的好几倍。

    绿尧看上去骑虎难下，她左右看看，竟然没有一个是声援她的，于是咬牙道：“好！那我要我之前赌资的一半！”

    啊，不仅是个冤大头，还是个不懂事的小姑娘。

    牛头魔觉得今天真是时来运转，赌神眷顾。

    牛头魔心情很好，他回到赌桌上，把一半的赌资扔在赌桌上，宝物光华流转，灿灿生辉，刺得人眼睛生疼。

    小鬼重新理好樗蒲递给绿尧，绿尧站着端过，小心谨慎地拿着摇具摇了几摇，边摇还边听声音，生怕遗漏了什么，她这种行为，和刚开始的出手豪绰大相径庭，多少让人耻笑。

    绿尧放下摇具：“好了。”

    牛头魔单手拿着摇具在耳边甩了几下，轻轻放在桌面上：“开吧。”

    绿尧一开，三黑二白！

    牛头魔打开来一看：“四黑一白！”

    绿尧冷笑：“还有两局呢！”

    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掉泪！

    牛头魔接过摇具摇了一盘，然后和绿尧说：“请吧。”

    绿尧一脸苦大仇深地开始摇，然后放在桌上。

    牛头魔开摇具：“哈哈！又是四黑一百，你快开！”

    绿尧这时候忽然猛地扑住了摇具：“我后悔了！我后悔了！我不赌了！我不赌了！”

    牛头魔狰狞一笑：“那可由不得你！娘希匹！”

    顶上的黑暗中伸出两只黑影卷住绿尧的双手就往后拖！

    绿尧尖叫：“我不要！我不要！我要回家……我……”她的声音戛然而止，那个被庄荷小鬼翻开的木托上赫然是五面黑！

    五朵昙花安静地盛放，却不会瞬间凋谢，永久地定格在樗蒲棋之上。

    绿尧开出了五黑！

    “卢！卢！卢！”绿尧兴奋地叫道，“还不放开本小姐，我开出了卢！”

    黑影倏地缩了回去。

    牛头魔脸色一僵，算她运气好！

    如今是一比一平局，那下一盘就是决胜负了！

    牛头魔硕大的牛眼一转，对绿尧说：“你请。”

    绿尧信心百倍地拿过摇具，猛地摇了几下，装模作样地在耳边停了一会儿，顿在桌面上。

    牛头魔摇了，也放在桌面上。

    绿尧打开来一看，大笑：“四黑一白。”

    牛头魔脸色诡秘，摸了摸摇具，开出来大叫道：“五黑！卢！我开的是卢，是……”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黑暗中伸出来的黑影抽了两耳光！直接扑到了地上！

    小鬼高唱：“出——千——”

    顿时嘘声一片，敢在青鬼赌坊出老千！这牛头魔好大的胆子！

    那个黑影还不停手，势如闪电，将牛头魔抽了个团团转！

    牛头魔满地滚着哀嚎：“别打了！别打了！够了！够了！我认输！我认输！”

    怎么回事？！明明之前也干过这种事，怎么就这么一次被抓到了！这次出千还出得这么隐晦小心！妈了个巴子！

    牛头魔被抽得浑身是血，黑影才缓缓缩回了黑暗之中。

    小鬼又叫道：“斩——手——”

    “哦哦哦！斩手！斩手！这种就不该上赌桌！斩手！斩手！”

    “砍死他！砍死他！砍死他！”

    “吃牛肉！吃魔修！吃了他！吃了他！”

    呼和声像浪潮一样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几乎要将冷汗涔涔的牛头魔吞噬。

    群鬼狂欢的地狱。

    “我有个好主意。”

    牛头魔抬头看她，绿尧站在那里，半张脸隐藏在黑暗中，半张脸显露在灯光下，妖艳鬼魅，说的话在一边倒的“砍手”声里如同仙乐。

    “赌资我收了，下一盘我就赌你这两只手，你出我另一半赌资如何？”

    “好！好！”牛头魔立刻答应，按照青鬼赌坊的规矩，他出老千，那这双手就是绿尧的了。

    这双手文能赌能出千，武能拿得动一千斤的板斧，要是失去这双手，那他就只有任人宰割的份，莫说鬼市，连这条青鬼街都走不出去。

    牛头魔站到赌桌边上，血一滴一滴滴在桌面上，他被黑影抽得神志不清，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太阳穴好像被重击了好几下，他自己都糊涂了。

    绿尧拿过摇具，朝他微微一笑：“那么，开始吧。”

    作者有话说：

    今天字数补上~

    哦可怜的牛魔王，他就不知道自己的对手竟恐怖如斯！

    尧尧：没有啦，我随便的，他太弱了我没办法的……

    我：辛苦您老放水了……

    尧尧（谦虚）：尊老爱幼（？）应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