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晚上, 明清又被拉去做了个小手术。
手术也不是很小,差不多历时四个小时,出来后明清整个人都是昏迷的,腿被架了起来, 左耳朵也被包着, 头上缠满了纱布, 用医用钉子固定好。
吸氧机咕噜咕噜冒着泡泡,云苏等人守在门外, 看到队长的脸色都是苍白一片。
究竟是做了什么手术, 云苏等短道速滑队队员们完全不知道, 大人们只告诉了她们队长没什么大碍,让他们宽心。但云苏她们年龄也都不小了, 十八九岁,很多事情还是能够看得出来的。
就比如,队长刚被推出手术室那一刹那,戴着口罩满头白发一看就相当有权威的医生, 口罩上面露出来的眼睛里, 很明显能看到严峻的神色。
医生叫了教练以及国家速滑管理层领导层的人过去谈话,几个人声音压的很低,那个老医生说了几句, 眉头拧紧。云苏扒拉着队长的病床, 随着担架车被护士往病房那边退去, 大人们的身影越来越远,
最后消失在走廊尽头前, 她隐约似乎看到了, 徐教练一把捂住了额头。
晚点儿, 明家夫妇也赶了过来。
队内的成员都被撵了回去, 就剩下云苏一个人陪在这边。明清是半夜醒过来的,一睁开眼,就看到了爸爸妈妈守在病床边。
忘记了耳朵不好,需要拿纸板写字,吐出来两个残破不堪的字音。
“爸……妈?”
膝盖又是一阵剧痛。
小明队长看到父母,有点儿懵逼。
她明明记得……她之前曾经特地叮嘱过教练不要将这件事告诉爸爸妈妈的!
明夫人一愣,听到女儿说话声音如此的古怪,她心里一阵的疼痛,但还是压制住情绪,上前来握住明清的手,然后拿起白板,用马克笔在上面唰唰写下几个字,
【小清……】
【妈妈在。】
明清混沌了片刻,记忆延迟,好半天才想起——
自己听不见了。
刹那间,有种苦涩涌入心头,明清最害怕让父母担心。儿女在外,父母哪有不牵挂的?过去打比赛,每一次跟父母通话,爸爸妈妈接电话后的第一句和最后一句话一定是“清清一个人在外一定要注意身体注意安全啊!”“冠军拿不拿其实没那么重要,爸爸妈妈就希望你能够平平安安归来,健健康康每天过得开开心心,就可以啦!”
然而到头来,这一次自己却……
明清撅了撅嘴,明宏也走上前来,父亲向来沉默寡言,沉默的男人站在母亲身后,脸上写满了“关切”,轻轻攥了一下女儿的胳膊,接过明夫人的马克笔,在纸板上写道,
【你妈,都快担心死你了。】
“……”
【我没事儿!】明清咧了咧嘴,拿过纸笔,边写边做出一个轻松的笑。
但还是好难受啊,生理上的难受,心理上的谴责。她很少有这么对自己感到生气的时刻,这一次却真的是让父母担忧了,
还害的队里一团糟!
【爸,妈。】明清吸了吸鼻子,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没那么激动,低头写着,
【我没事儿,真的没事儿。】
【教练跟我说,我还能继续参加冬奥会。我的腿就是小伤,很快就会恢复如初的!】
【是吧,云苏——】
她转了一下头,对向退到后面去的云苏,举高了白板,用手指咚咚一敲。
被点名的云苏眨了一下眼,想了想,用力点点头,
“是的是的,叔叔阿姨,队长真的没事儿!”
“徐教练说,她就是小扭伤,很快就会好了!”
“……”
云苏这丫头也是明宏夫妇看着长大的,一进队就跟明清要好,云家也在B省,一到了打完比赛回家省亲,明清定会拎着云苏去明家拜访拜访。
明宏很明显地沉默了片刻。
明夫人转过身,摸了摸云苏的脑袋,温柔一笑,
“云苏不回去训练吗?”
云苏拉着明清的手,说道,
“我可以在这里陪着队长!”
明清虽然听不到她们在说什么,但看着云苏满脸轻松,应该没什么问题,于是也跟着笑了一下,拿着白板在上面写字的动作里都是宠溺,
【胡闹!关键时刻,还不好好训练!】
云苏写道,【我就要陪队长!】
明清问云苏,【对了,之前跟徐教练说让她帮忙把基础训练的器材给搬运过来,徐教练那边怎么说的?】
云苏:【基础训练器材?】
明夫人跟着一愣,张了张嘴,
“小清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明清歪了歪脑袋。
明夫人还是不太习惯用白板写字,眼底闪过一丝悲伤,很快掩饰下去,她接过明清手指的板子,歉意笑了笑,低头唰唰写着,
【为什么突然要训练器材?】
白板交给明清,明清很平静地写道,
【因为徐音跟我说我的其他三个腿儿都没什么大碍。既然是小伤,很快就会好了。但训练不能停,不能因为一条腿受伤了,其余身体部位就也跟着懈怠了。】
【所以就让教练先把最基础的那些训练器材都挪过来,我感觉今晚上做完手术后,膝盖已经没那么疼了,别的地方也都不会疼,可以提前开始训练!】
“啊……这事儿,教练没跟队里说过啊!”云苏一脸懵逼,扭头跟明家夫妇表示自己没有听到消息。
然后转回头,拿着白板用文字告诉队长。
明清想了一下,若有所思写道,
【可能教练还没来得及说?】
云苏看了看那字,忽然就有些心疼,她跑到明清身边,拉了拉队长的手,在明清的字下面一笔一划写着
【队长,就算你没什么事儿,可你现在还是个病号啊……】
【你得先好好休息,休息好了再补上那些训练也不迟!】
【太拼命了,对恢复也不好的。】
明清摇摇头,擦掉了云苏的关心,重新在上面写下自己的话,落笔相当坚定,
【不行,还剩下不到一年的时间了,我不能松懈。】
【我好不容易才重新回到国家队,我不能放弃这来之不易的冬奥机会。云苏,你应该知道这次冬奥会对我来说意义多么非凡,要是因为现在的一点点松散而让金牌痛失中国队,我会后悔一辈子的。】
【对每一次的机遇,都不想留有遗憾!】
一旁站着的明宏看到女儿写的文字,忽然就转身,推了把墙,阴森森朝着病房外走去。
“老公!”
明夫人一愣,站起身来追了过去,丈夫的反常举动让她有点儿担心,她攥着胸口,眉宇间不见一点儿开心的神色,是暴风雨般的凝重,
“小苏,你看好清清,我和明清她爸爸出去一下——”
砰——!
明家夫妇双双离开,合上了门,明清和云苏就坐在病房里大眼瞪小眼。
明清没听见妈妈临走前说了什么,只看到明夫人脸色不太好,父亲的神情也很深沉。她指了指门框,用白板笔唰唰写道,
【我妈说了什么呀?】
云苏其实也只听到了让她看好明清这句,小云摸了摸脑袋,把听到的话传达给队长,
【阿姨让我看好你,她说她出去一趟。】
明清:……
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病房里有那么一丝丝沉闷的压抑,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明清拿白板,问了问这次选拔赛的结果怎么样。
【还是我、熊林林、邓欣、房涵,以及队长你是第一名,伤好了就肯定没问题。】云苏回答道。
明清皱了一下眉,
【什么叫‘伤好了就没问题’?】
【冰联那边没有直接给定最终名单吗?】
云苏看着那白板上的黑字,摇摇头,
【没有,】
【暂时公布的名单里,队长你的名字是被圈出来的。】
【冰联那边说,一切还是得等到你的腿伤彻底好了,才能够最终定夺。哦对了,高敏的成绩排第六,她的名字也跟进参赛名单里了,不过是作为替补出现。】
【安啦队长,等你腿一好,这名单就业没什么实质作用。估计还是考虑了一下你现在正处于受伤,那些领导就不喜欢说让人定心的人话,什么都模棱两可。】
明清明白,她现在受伤,确实参赛名单不能够直接敲定。
“……”
【好!】
……
后半夜,明清又昏昏睡了一觉。
第二天一早,陪护的小队员换成了熊林林,熊林林的性格没有云苏那么活,温温顺顺坐在旁边的沙发上看着队长。
明清醒来,看了眼病房内除了熊林林以及明夫人,并没有任何她需要的基础训练器械。
“……”
“妈……”
她张了张嘴。
嘴巴干涩。
声音依旧不在调。
明夫人瞬间抬起头,疲倦的脸上勉强撑出一丝笑意,她将擦干净了的小白板给明清拉到了病床前,昨天晚上医院连夜给送过来一个可以手动转移并且可控升降以及方向的白板架子,按在了明清的床头,
刚好可以让她灵活用笔在小白板上写字。
明清盯着那“高科技”,正下意识研究这玩意儿怎么使用,
嘴角忽然被递了一个苹果块。
明夫人刚削好的苹果,用牙签小心翼翼叉着,贴在女儿的嘴角。
喉咙很干,明清咬了口苹果块,清甜可口,嘴巴终于有了一丝的缓解。她吃完母亲递过来的苹果,被擦好嘴巴,这才转头看了看四周,想要找自己心心念念的训练机械器材。
屋内却除了明太太以及坐在沙发边上木呆呆看着她被喂苹果的熊林林,以及不知道什么时候送过来的好些个儿果篮花篮,
其余的,就剩下医院本身配套的设备。
基础训练器材,连个影儿都没有!
明清的右手还扎着针正在输液,拿起笔的动作很勉强,她掰开笔帽,将小白板往前一调,在上面唰唰写道,
【训练机械还没有送到吗?】
明母装着牙签盒的手指忽然一顿。
她似乎在极力掩饰着自己的情绪,明清是她的女儿,母亲的状态不对劲儿,她还是多看两眼就能看得出来。
“……妈?”
呕哑嘲哳的字音。
明母意识到自己的时态,背对着明清去丢牙签,深深吸了口气,换上平常的微笑。
拿过明清的马克笔,在白板上温柔写道,
【清清,医生说你暂时不要做剧烈运动。】
【伤筋动骨一百天,需要好好休息。】
明清回她,
【可是我的伤不是不严重吗?】
就是疼了点儿,大概是扭到了筋。
明太太磨搓了一下笔杆,一笔一划道,
【小伤也得静养!】
【听话,清清。等你好全了,我们再回去努力,好吗?】
“好全了”三个字在写下的那一刻,明夫人忽然一个哽咽,眼眶也都悄悄红了。她赶紧散了散额前的碎刘海,好歹还有几缕头发可以帮助遮掩。明清有点儿不乐意,撅着嘴,看样子是争取不到了,沮丧地盯着板子,光顾着消极情绪去了,都没注意到母亲的不对劲儿。
明太太捂了捂嘴,对着熊林林喊了一声。
熊林林上前。
明夫人指了指明清,又用拇指一抬门外,对熊林林说道,
“你照看一下小清,我出去一趟。”
仔细分辨,声线都是颤抖的。
……
没过多久,护士长进来,推着明清去做一个理疗。
理疗不是手术,没用麻醉,用了一根明清从来没见过也没听说过的粗长针管,好长一大段,在明清“扭到”的受伤处沿着筋脉往里面扎。
疼,真的好疼!明清咬着牙,手指深深嵌入蓝绿色的床垫中,都快把那布料给抠烂。可她却不敢哭,因为耳朵不行,就连稍微说话大点儿声,都会引起一阵轰隆隆的耳鸣,压着半边脑袋都在痛。放声大哭,那铁不定就能把脑袋给轰开花了!
所以只能咬着牙,死死咬紧牙关。给她穿针的医生是个看起来很严肃的中年妇女,见过形形色色的人躺在这张床上接受治疗。他们之间有大人有小孩,有多少三四十的成年人都因为穿刺而疼得哇哇大哭,鬼哭狼嚎的比比皆是,小孩子那更是惨烈,出去后好多年都憎恨行针医生的也有很多很多。
但主治医生这还是第一次见到能够咬紧牙关、宁可抠床单也不肯哭的顽强女孩。
她竟然也起了罕见的怜悯之心,床上的女孩看起来年纪不大,听说是很有名的运动员,在即将到来的冬奥会前的选拔赛中创了腿,很有可能这辈子都没办法再参加奥运会了。让一个拼搏那么久的运动选手经历这种事情,普通人差不多就要崩溃了吧!
医生收针后,妈妈般抚摸了一下明清被汗水打湿了的头发,
“姑娘……你很坚强。”
没有麻醉,明清也没能能疼晕过去,耳边有着无数细小尖锐音在吱吱吱叫,像是要把她的耳朵给扯烂了,膝盖已经痛不欲生。
还好挺过来了。
明清把脸从床垫子里挖了出来,全都是汗,眼睛通红,勾起一个虚弱的笑,颤颤巍巍回应着医生的话,
“谢谢医生……”
医生的眼眶都有些湿润,又摸了摸明清的脑袋,叮嘱护士们推明清回去的时候,一定要动作轻一点儿。
理疗完后的右腿膝盖,像是有无数个蚂蚁在上面爬,每爬一下都会吸着神经,已经不是针穿入时那天崩地裂的痛了,是那种木讷的痛,一阵一阵,没有那么痛,但是折磨更加惨烈。
但是腿还绑着,根本没办法像是普通疼痛时那样打个滚来发泄一下疼痛。明清的脑海中忽然崩入一个很荒唐的念头,她的腿不会就这么断了吧?可为什么要是个很小的扭伤,这才不到两天的时间,就前前后后来来回回做了这么多次治疗?
回到病房,病房里还是只有熊林林一个人,不知道父母去哪儿了。熊林林贴心地给她擦了擦汗,却也什么也说不出来。看到对面桌子前地上送来的大大小小花篮水果篮,明清忍痛仔细辨别了一下,发现除了速滑队,就连冰联、国家体育局的大小领导都送来了问候。
那种不好的思绪又开始往头上涌,以前她也不是没摔过,刚进入国家队那会儿,就曾经摔过一次大的,那个时候明清已经初在世界杯上锋芒毕露,一举夺下三站的500m金牌、1000m两金一银、1500m一金两铜,以及三千米接力也是三番碾压韩国队取得辉煌战绩。那个时候体育总局就已经开始注意到明清,并且报道里全都是“年轻小将明清将会是中国短道速滑队继张丽丽之后又一扛起大旗的接班人”等字样。
可就是那一次摔伤,伤的那么严重,她也没有这般疼痛过。
也没有进行这么多理疗,也没有三天两头的大手术小手术,更是没有被隐瞒了病情,扭伤的报告第二天都直接摆在了她面前。
问候想当然也没有多成连体育总局的局长都亲自送花篮!
明清躺在床上,心脏愈发往下沉。一旁的熊林林发现队长神色不对,忐忐忑忑在白板上写下,
【队长,你是……需要什么吗?】
“……”
“没什么。”
明清摆了摆手,没用笔写,她忽然指了指对面吊着一个挂袋的轮椅,那个轮椅正是医院给她准备的,用来方便上厕所。
字音残破,一字一句,尽量说的让人能听懂,
“你扶我一下,我想去卫生间。”
熊林林连忙起身,
“我去喊护士——”
其实明清还是多多少少能听到一些声音,右耳朵没问题,能够正常接收声波。可能因为受到左耳的影响,导致了听觉中枢在大脑皮层形成音像时错综混乱,进而引发了整个声音都是听不太清晰。
但通过口型,她似乎明白熊林林在说什么。明清拍了下被子,用力地一字一句道,
“不要!”
“你扶着我,过去就行!”
过于用力,床单都被她拍的啪啪响,耳朵又是一阵剧烈的轰炸声,明清一下子低头,用手搓着左耳朵,耳鸣以及疼痛几乎要把她给扯麻了。
熊林林愣了愣,没想到队长突如其来的发火。那可是明清队长啊,向来对队友没脾气的一个人!
“好的好的,队长你别激动……”
于是熊林林没再出去找人,她跟明清一年的,力气也比明清壮一些,两个人配合的还算可以,明清被她搬到了轮椅上。轮椅骨碌骨碌,推到了病房长廊旁边的独立卫生间旁。
上完洗手间,熊林林又把明清推了出来。
刚要往房间内推回去,明清忽然抓住她的手,低着头,刘海遮住双眼,
很缓慢、听不出什么情绪、一字一句命令般,说道,
“推我去、张医生的、办公室。”
“……”
张医生,
明清的主治医师。
病床床头贴着呢。
熊林林:“队长……”
明清听不清,又重复了一遍,语气更加严寒,
“现在,立刻——”
“去张主任、办公室!!!”
“……”
熊林林不太敢忤逆队长,或许对于他们这些人而言,明清的发火要比大人更为震撼。她只能推着明清,悄悄出了病房门。
这里是医院VIP病房单人间,早饭点儿过去了,并没有什么人,连在走廊查房的医生都没看到人影。熊林林推着明清,轮椅骨碌骨碌,一口气走到了这一层楼走廊尽头的值班室。
今天住院部八楼值班的医生,刚好是张主任。
明清是刚刚做理疗被送回来时不经意间看到了“今日值班医生:张主任”这几个字,下意识就牢记在了心里。值班室大门的隔音并不是很好,熊林林将轮椅推过去还差两三米才到大门口处的地方,
忽然,就听到了里面传来细微的哭泣声。
痛不欲生,
近乎绝望。
明清几乎是在那一瞬间就听出来那是她妈妈的声音,她抓了抓轮椅的扶手,刚想要让熊林林再把轮椅往前继续推。
下一刻,紧闭的白色大门内——
噗通!
膝盖跪地的声音沉闷地撞击着静悄悄的医院空气,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喊,夹杂了哀求,清晰从里面传来,
“医生,求求你们,一定要救救清清啊!!!”
“她才二十岁……她的腿不能就这么废了!”
“哪怕是一辈子不能再滑短道速滑,至少、至少……”
“让她后半辈子还能够像个正常人那样,站起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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