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高悦行在那一瞬间, 脑袋里一片空白和迟钝,她清醒地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以及即将要面临什么, 在仅有的时间里,她做了一件令自己都匪夷所思的事情——她伸手,轻轻地将那搁浅的鱼送回水中。
金红鳞白肚的锦鲤游进水底,模糊中好似还回头望了她一眼。
下一刻, 高悦行整个人双脚腾空, 被人提着领子揪起来, 头朝下按进了水里。
高悦行挣扎间转头去看那两个人。
令人失望的是, 她们身上穿着的宫衫,并不像是主子跟前体面的宫女或女官, 而是一身粗使的打扮。
“不能让她死!她是大理寺卿高景的女儿!”
“不能让她活!她已经听到我们的谈话!”
无处不在水顺着鼻子、耳朵、嘴巴往里灌, 高悦行吐出一连串的泡泡, 憋住气, 逐渐克服本能放弃了挣扎,令手脚软绵绵的浮在水面上。
“死了?”
“这么快?”
“怎么处理?”
钳着高悦行后颈的手试探着松开。
高悦行默数着时间,在她们放松警惕,继而慌乱不知所措的时候,她猛地翻身,换了一大口气, 潜进了水里。
慌乱中, 她似乎看到那两个奴才慌乱而惊恐的眼神。
知水性, 关键时刻果然可以救命。
高悦行还不到如鱼得水的程度, 但脱险足矣, 她远离了芦苇丛, 仰身让自己浮在水上飘着, 很快,岸上巡行的侍卫便发现河面上飘着一人,而且还是个孩子,一刻不敢耽搁,将人捞上了岸。
高悦行灌了不少水,脑袋里像裹了一层面糊,沉甸甸的,她听到有人在唤她的名字,但却睁不开眼,不知过了多久,又有人来拉她的手,贴她的脸。
这次,高悦行有反应了,她动了动手指,摸索着,摸到了一只和她差不多的小手。于是,她强撑着睁开了眼。
夜里,干清宫烛火通明,恍惚间,她似乎有种回到十年后的行宫,同样的病痛缠绵在身心上。
不同的是,这一次,李弗襄陪在她的身边。
而她的心境也开阔了许多。
李弗襄双手搂着她的脖子,整个人都蜷缩着,贴在她的身上。
药奴守在榻前,见她醒了,立刻把温着的汤药端上来。
高悦行摇头,拒绝服药。
药奴以为她怕苦,哄道:“吃了药病才会好。”
李弗襄难过地抱紧她:“吃药。”
高悦行张了张嘴,哑声道:“宫里有人要杀我。”
她不会碰任何入嘴的东西。
药奴大惊。
高悦行的清醒只维持了一瞬,继而又闭上了眼睛。药喂不进去,她牙关紧闭,根本撬不开,体温一直在高烧不退。
高悦行在冥冥之中早有预感,果然,她梦见了十余年后的襄王行宫。
在她死去的那一刻,神魂脱离了肉身,高悦行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她竟然已经恢复了成年人的模样。
山吹海棠,像火一样,燎遍了山野,比记忆中的还要好看。
高悦行缓缓从树下穿行,她抬起手,试图接到一片正在旋转落下的花瓣,可那片娇嫩却穿过了她的掌心,没有丝毫的停留。
哦。
原来还是梦。
海棠很美,高悦行在其中徘徊了很久,以为永远走不到尽头时,终于见到了人影。
小小的,穿着洋红洒金的马面裙,肩上披着毛茸茸的风袄。
高悦行望着那张熟悉的脸,正是她小时候的模样。
而幼时的自己,也在那一刻停下了脚步,目光如有实质的望过来。
高悦行对上“她”的眼神,不由自主的有一种心虚的感觉滋生。
我为什么要心虚?
高悦行随即意识到不对。
不等她细细琢磨,小高悦行开口说话了:“你见到自己最后的下场了?”
高悦行瞬感惊悚。
她这是在穿越时空与自己对话吗?
小高悦行的眼神里满含阴郁之气,空洞又冰冷,偏偏又披着一层小孩子的天真外衣,对视久了,令人不寒而栗。
高悦行问了一个令人发笑的问题:“你是谁?”
小高悦行果然嘲讽地笑了:“你埋起自己的脑袋,缩起自己的脖子,回到家族的羽翼之下,你以为这样就不会死了?你以为家族和夫君足以护你一世周全?你醒的太早了,我来让你看看,你那场未做完的梦最终是个什么结局?”
她话音刚落,地上所有的残花席地而卷。
高悦行酸涩的眼睛在那一片缭乱的飞红中,看到了血染的一幕。
襄城。
她此生从未到过的地方,却与李弗襄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地方。
到处都是鲜血,尸体。
尸山血海。
四处都是战场的肃杀之意。
高悦行看见自己的尸体吊在城墙之上。
城下,少年将军李弗襄孤零零的站在那里,万箭穿心,至死都在望向高高的城墙。
襄王行宫那一场厮杀果然不是简单的行刺。
在高悦行受刺的同时,皇城宫变了。
两天两夜的清洗。
宫门外血流成河。
幸的是,叛贼发动的宫变终败了。
不幸的是,李弗襄战死的噩耗传进了宫里,皇帝失去了一直护着当宝贝的儿子。
他大旭朝失了一城。
不是败于狐胡,而是败给了内贼。
皇帝终于变得好战。
不过三五年间的时间,夺回了城池,诛杀了叛贼,但百姓也因此民不聊生。
他真正变成了不苟言笑的君王,再没有人能触碰他的逆鳞,仁君之慈不复存在。
怎么会这样?
高悦行看着花瓣重新零落进泥泞。
小高悦行说:“我曾经距离真相很近很近,我曾经明明有机会提醒他们,可惜我选择闭上眼睛和嘴巴。”
高悦行注意到,她的称呼由“你”变成了“我”。
她的目光中流露出无限的哀伤。
高悦行终于明白了:“你就是那一年的我,我选择了忘却那可怕的一切,而你却永生永世被困在了这里,不得解脱。”
终于明白了……
高悦行苦笑:“所以——当初选择逃避的我,有什么资格得到幸福?”
小高悦行:“乱世豺狼当道,哪怕是为自保,你也不该选择当一个待宰的羔羊。”
高悦行捂住心口。
李弗襄最后也死了啊。
若是那场梦里的她能勇敢一点,是不是结局并不至于这么惨烈。
陷在激荡中的她,并没有注意,小高悦行的身影已逐渐变得透明,仿佛成了一个虚影,随时将要消散。
她对高悦行道:“我要走了。”
高悦行冲上去抓她:“你去哪?”
那身影消散在山风里,除了呜呜的风声,没有人回答她。
高悦行感觉到一种不可对抗的巨大力气把她从虚境中拽了出去。
有人唤道:“阿行!”
高悦行倏地睁眼,见到了自己的父亲。
她回家了。
高悦行怔怔地望着父亲,他好似又憔悴了几分。
高景慌忙冲外招呼:“快,快请药奴姑娘来。”
药奴现竟然在高府吗?
高景等来了药奴,急切道:“阿行醒了之后,看着我也不说话,仿佛不认识了似的……我听您之前说她高烧不退,可能会产生一些记忆的错乱?”
药奴来到了床前,不发一言,给高悦行切了脉,又拿出银针,在她的印堂、百会、四神聪等穴位埋了针。
高悦行果然感觉神识清明了些,至少眼珠能转动了。
高景心疼地碰了碰她的肩:“阿行,感觉怎样?还认识爹爹么?”
心里说不出的百感交集,高悦行嘴唇翕动,却摇了摇头。
高景的失魂落魄她看在眼里,心里也揪着疼。
但是她去意已决,此生不可能再做深闺里娇养的花儿了。
求佛,不如求己。
一刻钟后。
高景暂离,内室只剩等着取针的药奴。
高悦行听着门开了又关,廊外高景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了。
她盯着床帷上用丝线绣的海棠春睡图,开口轻轻道:“药奴姐姐,你把我带走吧。”
药奴皱眉:“你都记得?”
高悦行眼睛里空空荡荡,想哭,却没有泪,徒留酸涩,她说:“是啊,我都记得。”
药奴真的应她所求,找高景商议,说想把她接到药谷疗养。
高景暂没有答应,但也没有拒绝。
他需要考虑。
高悦行见到他总是一种陌生的态度,令他心疼之余,一度也非常犹豫。
就在这份犹豫间,高悦行的身体略微养好了一些。
高夫人生下了一位小公子,刚出月子,身体不不稳,所以高悦行生病的事情,被高景瞒得死死的。
看啊,这就是深宅内院的悲哀。
她们只能一生依附男人而活,像没有生命的菟丝花,富贵缠身,没有耳目,没有思想。
什么能知道,什么不能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
全部都由不得自己。
高悦行在养病期间,终于见到了失踪已久的奚衡。
在她午睡睁开眼的时候,乍一见一个人影站在床前,差点惊飞了魂。
绣春刀的刀柄拨开了纱帐,高悦行见到那张历经沧桑的脸,原本的白净小生脸上竟然还长出了青色胡茬。
他一副奔波已久的模样,高悦行料他是刚赶回京城。
奚衡低头望着她:“可还记得你我之间的约定?”
高悦行眨了眨眼。
奚衡叹了口气:“听你爹说,你失忆了……算了,咱俩命中没缘分……”
高悦行忽然抬起一只手,攥紧了他的衣袖。
奚衡此人,至死都在效命于皇帝。
高悦行知道,他是可信的。
奚衡被她的忽然动作吓了一跳,一动不敢动:“干嘛,别胡来啊,我不是坏人,咱们以前认识的,我真的只是想来看看你。”
高悦行:“指挥使大人——听我一言,宫里有人谋权篡位,意图扶持傀儡,临朝摄政!”
奚衡猛地一惊:“你说什么?!”
高悦行平静地说:“祸起萧墙,李氏之乱恐近在眼前。”
奚衡握紧双手,鞘里的绣春刀都产生了轻微的嗡鸣,他缓缓侧身,向后望去。
高悦行被挡住的视线陡然敞亮。
她目光越过奚衡,看到了他身后的高景。
“阿行……”
高景倾着身体,不可置信地望着她。
高悦行错开不光,不肯看自己的父亲。
只听奚衡缓缓道来:“我奉皇帝密旨,在叙州暗查了一年多,终于查到了蛛丝马迹,一举端掉温亲王以世子名义私养的兵穴。温亲王远在叙州,胳膊伸不了这么远,他若是起了异心,宫里必定有人和他里应外合……高小姐,是谁害得你?”
高悦行摇头:“不知哪个局里的粗使奴才,她们没有明面上的主子。”
奚衡掉头就走,经过高景身边时,撂一声:“高大人,失陪。”
高景敷衍一拱手:“不送。”
高悦行撑起身子,见父亲已经走来,坐在身侧。
“阿行,是你自己想离开高府的?”
父亲依旧非常柔和地问。
高悦行坦诚:“是。”
高景:“柳太傅有没有教过你,父母在,不远行。”
高悦行目光挪到窗外,暮春时节,残花谢了一地,艳丽颓靡:“世家荫蔽、荣华富贵皆不是理所应当,女儿生于盛世,有幸得见万里山河的婀娜,不愿蹉跎这一生。”
高景顿足,长叹了一口气:“阿行,你是投错了胎,错生了女儿身啊。”
当天晚上,高悦行便得知,父亲应允了药奴将她带去药谷疗养。
至于母亲那里,暂时仍瞒着。
药奴着手收拾东西准备启程,恰好,李弗襄的喘疾逐渐平稳,到了她回谷里的时候。
李弗襄是郑千业领来的。
皇帝自知愧对高景,所以也不来高府讨嫌。
但凡他对高悦行上点心,肯暗中派个人跟着,也不会发生类似的惨剧。
要知道,李弗襄可是虽然八个高手盯着呢。
药奴将李弗襄拦在门口,说:“高二小姐不记得你了。”
在见到高悦行之前,李弗襄很是不信这个“不记得”的意思。
他如同往常一样,毫不见外地跑到高悦行的面前,见她仍然在床上歪着,气色不佳,便很小心地拉拉她的手。
但是高悦行却把自己的手抽走了。
高悦行动作很轻,表情也很淡。
不曾用力,也不曾有任何嫌恶的意思。
李弗襄低头望着自己空落落的手,忽然茫然到不知所措。
高悦行只顾着看手里的书。
可书上的字儿一个也入不了她的眼。
李弗襄再尝试着想碰碰她的手。
高悦行却一振袖子,把手藏了起来,不许人碰。
李弗襄试探的手僵硬地收了回去。
高悦行只那么一个动作,就已经击溃了他的所有城防。
李弗襄退后了几步,坐在靠窗的花影下,静静地望着她。
屋子里寂静无声。
足足一个多时辰,李弗襄没有任何动作,高悦行手里的书也没能翻过一页。
时间像是凝固了。
直到郑千业前来接人。
高月行都没敢抬头看一眼,她知道自己心软。
但是她不能继续留在他身边了,她必须得狠一狠心。
李弗襄沉默地背影在地上无限拉长,在他踏出门槛的那一瞬间,小跳了一下,继而偏出了门,再也无影踪,只余晚间的霞光留下一方温柔的昏黄。
高悦行松开书。
书卷边缘有深深的指印陷下去,又被汗渍浸湿,晕成了一团难看的墨点。
高悦行终于有勇气看向他坐过的地方。
那桌案上,有他留下的东西。
一只凤衔如意的白玉平安镯,明显是为年岁小的女儿量身打造的尺寸。
那一世她也有这么一只镯,贴身温养了很多年。
至成年,尺寸小了,依然不肯摘。
高悦行拖着发麻的双腿,走到窗前,把白玉镯戴上,闭着眼,泪水大滴大滴地砸了下来。
两日之后。
药奴收到谷里师父的回信,带着高悦行,清晨启程。
天将将亮,还不到热闹的时候,街上行人也只寥寥,靠近城门口的时候,高悦行耳尖地听到了马蹄声。
守城的士兵查看了她们的通关文牒之后,放开关卡。
车还没驶出们,士兵们便嘀咕:“诶,那不是郑家兄弟?”
“其中一个是,我认得,郑家公子……另一个是谁?没见过啊。”
“放不放?”
“你吃雄心豹子胆啦,不认识都敢放。”
郑彦到了近前,怒斥,:“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五殿下的马都敢拦!”
药奴:“他送你来了。”
高悦行低头摸了摸腕上的镯子。
药奴:“道个别也好。”
高悦行:“算了,还是欠着吧,心中抱憾,总有再见的时候。”
药奴:“我们药谷虽说家业不小,但和你们勋贵家没得比,你可能适应?”
高悦行:“我愿随药奴姐姐行医、济世,不惧吃苦。”
药奴露出一个浅淡的笑,说:“好。”
高悦行在车里闭目养神。
外面的马蹄声足足追出了十八里,才渐渐止住。
见李弗襄勒马远眺,郑彦忍不住:“高二小姐怎么能,怎么能……好歹青梅竹马一场,见一面也好啊!”
李弗襄头发都跑乱了,他下马,牵马到旁边的草地上,让马儿休息吃草。
马车载着高悦行渐行渐远,变成一个黑点,消失在视线的尽头。
高悦行掀开车帘,望着碧青的草地,忽然哼起了戏文:“青青荷叶清水塘,鸳鸯成对又成双……”
李弗襄薅着马鬃,掉头准备回城,开口说了句:“……勿怪她,是我不勘托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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