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香火缭绕。
高悦行向佛祖发过愿, 叩过头,娴雅地提裙从蒲团上站起来。
她察觉到身后有人在注视她,回头, 便见清凉寺的老住持站在近处,正一脸慈和地打量她。
高悦行福了个常礼,听得高夫人唤了一声:“阿行。”她低头便准备从住持身侧离开。
老住持却在她经过之时,缓缓开口:“女施主请留步。”
高悦行停住脚步, 疑惑地望着他。
老住持双手合十:“老衲观女施主小小年纪, 有何求而不得的事, 竟要到佛祖面前发愿?”
高悦行歪头一笑, 对这位大和尚道:“佛曰,说不得呢!”
老住持摇摇头, 静如止水的眼睛中流出些许无奈:“小女施主的双重命格既稳又险, 贯古通今, 剔透玲珑, 何故参不透?求佛不如求己啊!”
老和尚说完,便踱着步子,从她身侧离开了。
高悦行愣了半天,拔腿追上去:“大师,请您明示!”
老住持低头一笑:“佛曰,不可说呢!”
高悦悯带着侍女, 小跑高悦行身边, 有些不悦地嗔道:“阿行, 你怎么乱跑, 娘亲让我快带你回去!”
高悦行心不在焉, 总是品着那句“求人不如求己”。那位老住持能说出“贯古通今”的话, 想必一定是看出了什么。
求佛不如求己……
到底有何深意呢?
高悦行把那句话在心里一连闷了几天, 几天不见展颜,她总觉得自己处在领悟的边缘,可又总是差那么一点,始终不得要领。
在高景的吩咐下,高悦行开始跟着长姐去上学,家里专门为两个女孩请的老先生。
高悦悯现在已经读到《庄子》了,高悦行跟着旁听,忽然想到了庄生晓梦的故事。老先生在讲学时,也提了这个故事,高悦行抱着小手炉,在书房内被烘得暖洋洋的,一阵困顿,似梦非醒的状态中,神志开始不受控制地胡思乱想。
庄生,蝴蝶。
庄生晓梦迷蝴蝶,到底是庄生入了蝴蝶的梦,还是蝴蝶入了庄生的梦呢。
做梦的人,真的知道自己身在梦中么?
高悦行猛地一机灵,直起身,一头的冷汗驱走了缠绵的困意。
自从重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回到六岁的那一刻起,她就觉得这是一场奇遇,她潜意识中,总以为那一世已经死去的自己才是真实的,而离奇的重生似梦似真,令人如脚踩云端,心里惶惶,始终甩不掉那种不切实际之感。
因为上一世的经历太过刻骨,于是她便认为那是真的。
可是她自以为的真,一定是真么?
高悦行冲进母亲的房间,要求再去一次清凉寺。
高夫人揉揉她的脑袋:“清凉寺的庙会已经结束了,我们等下次好不好?”
高悦行摇头:“娘亲,我不去看庙会,我想见一见清凉寺的住持大师。”
高夫人不解:“清凉寺的住持大师怎么了?”
高悦行如实回答:“那天庙会时,我有缘得见大师一面,又有幸得大师的言语点化,可惜我当时没能参透,所以想再去一回。”
高夫人也发现了,女儿从宫中回来后,仿佛陡然间长大了许多,说话办事全部脱去了孩童的稚气。她知道夫君如今对这孩子看的紧,一时不好拒绝,也不好随意答应,只得等晚上夫君回来后定夺。
高景听了,沉思了一会儿:“去吧,两日后,我休沐,我陪着你们一起。”
两日后,高悦行由父母陪同,再次拜访清凉寺,述明来意,可老住持只肯见高悦行一个人。
清凉寺住持睿智的目光从苍老的眼睛里透出来,他年纪很大了,发须皆白,却不令人觉得老:“女施主回家这几日,可是悟明白了?”
高悦行眉目在香火的缭绕下,显得静谧且柔和:“若是悟明白了,就不会来叨扰大师了。”她接过大师亲手斟地苦茶,轻轻抿了一口:“请大师解惑,一个人,该如何辨明梦境和现实呢?”
住持道:“记忆回溯。”
高悦行:“记忆回溯?”
住持道:“人是意识不到自己在做梦的,一旦他们发现身处梦中,梦便会立即醒来。”
高悦行:“可他们若是发现不了呢?”
住持说:“那便会永不得解脱,直至死去。”
高悦行心里砰砰直跳,她预感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已近在眼前:“大师方才说的记忆回溯是什么意思?”
住持脸上的笑容多了些许:“梦境和现世的不同就在于,现世的记忆是连续的,是可以无限回溯的,你的记忆和生命是一条完整的清晰的线。而梦境不同,当你身处梦中时,你是找不到源头的,有些人会平白出现,有些人会无故消失,甚至连你生命的起始点都是模糊的。”
高悦行怔怔地落下泪,双手合十:“我明白了,多谢大师。”
求佛何如求己?
她既然已预知了多年后的结局,难道真的还要什么都不做,静等待着悲剧的发生么?
不能!
高悦行跟着父母回家,表面上乖乖读书、刺绣,实际心里早就滋生了反叛的种子,她这一生,倘若继续当那个养在深闺的天真大小姐,那惨烈的结局必然早已注定。
她必须得想办法改变些什么。
一晃三个月的时间。
听闻皇宫里,陛下终于将所有的狐胡细作连根拔除,他当初故意放走的那几条漏网之鱼,非常上道,如他所愿,成了鱼饵,成功给皇城,乃至京城来了个大清洗。
高悦行还听说,皇上命礼部呈上了几个字,要给五皇子和那位养在干清宫的孩子取名。
五皇子最终择定了一个“宥”字。
李弗宥。
而李弗襄的“襄”字据说并不在礼部的提供之内。
是皇帝亲自选了这么一个字,他心里还念着西境的那个边陲小城。
皇家玉牒上,为五皇子留了一个缺,按理说,名字已取好,也该将他填上去了,可皇帝却暂时按下的这件事,说是要等来年夏秋之际的月祭时,拜宗庙,再给他上玉牒。
朝中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皇帝拖着迟迟不肯办,是留时间想办法到时给李弗襄一同正名。
皇帝心知此事不能硬来,否则,乱改玉牒失于礼,失于祖宗规矩,底下那群耿直的言官还不得在朝堂上撞死一片。
他们真能干出来。
李弗逑失踪了。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事。
可怕的是他消失的悄无声息,景门宫的主人惠太妃日日守在宫门里,都没有察觉分毫,整整三天,才有人察觉到不妙,一推门,东侧殿里外一片寂静、干净,床榻,柜子,空空如也,抹平了所有的痕迹,仿佛这个人从来没有存在过。
惠太妃匆匆赶到干清宫。
今年的干清宫比往年都要暖和,火龙烧得旺,暖炉炭火也一点不含糊。窗外落了好几天的雪,皇帝在宫里只穿了一件单袍。
惠太妃脱下裘衣,皱眉道:“皇上日理万机,留心保重龙体,屋内屋外骤冷骤暖,反倒更容易受寒。”
皇帝请惠太妃坐,道:“多谢太妃关怀,今年不比寻常,我宫里养着孩子呢。”
李弗襄自一病再病之后,一直将好未好,用药养了这么些日子,早晨晚间还是不太爽利。太医说他受不得寒凉,冬天尤其要仔细温养。
惠太妃想到此节,一时也不好再劝,人人都知道那孩子现在是皇上的眼珠子,金贵得很。
提及正事,惠太妃很是自责:“都怪我看护不力,辜负了皇上的信任,竟然让那孽种逃出生天。”
皇帝非常平静地说道:“此事与太妃无关,这十年来,原是朕为了一个孽种,平白给太妃添了许多麻烦。”
惠太妃从皇帝的态度中品出一丝不同寻常,诧异地抬眼。
皇帝笑着给她递了一杯茶。
郑千业的次子前往药谷,请回了谷主为李弗襄诊治,详情不知怎样,江湖瞬息万变,谷主不能久留皇城之内,于是只呆了半年,留下一位名叫“药奴”的弟子。
高悦行知道的是,李弗襄的喘疾终生都没有根治。
她想他了。
年后开春,有一场盛大的春猎,在京郊的萧山猎场,朝臣们的家眷早早就已经开始筹备了。今年高夫人去不了,她怀了孕的身子逐渐不方便,高悦行经常趴在母亲的肚子上,听里面还未成型的小家伙有什么动静,母亲这一胎将会生个男孩,听话懂事,但将来从武,拜了当朝的武状元为师。
他们高家一向开明,高景虽为文臣,但性情爽朗,从来也没有瞧不起武夫,高家幼子在叛逆的路上不仅没有受到任何阻拦,而且高景还大方地助他一臂之力。
高夫人去不了猎场,却也不想因为自己拘着孩子们,好在高家长子也大了,懂事又有担当,把两个妹妹托付给他关照,父母都极为放心。
春猎什么的,高悦行不是不期待。
她也喜欢那种天地一线尽情跑马的爽快。
可如今最期待的,是她要见到李弗襄了。
春猎,皇帝一定会将李弗襄带在身边的。
她或许会在猎场上见到他。
即便只有远远的一眼,也能缓解她这段时间的焦心。
猎场行宫早两日布置好了,皇帝便迫不及待带着李弗襄动身。
銮驾东行,李弗襄坐在车里看书。
手边的案几上,一个精致的食盒里,只盛了三块点心。
皇帝最近在克扣他的点心,因为他发现李弗襄这孩子喜欢吃甜不说,还总拿点心当饭吃,一旦点心管够,他就不吃饭。
那怎么能行,皇帝只好用点手段,不许他多吃。
——“你快看一路了,眼睛累不累?”
李弗襄还是不爱说话,但偶尔会回应几句。
一开始,有些謇涩的说辞他还是听不懂,可他悟性非同寻常,慢慢教着,其实学得很快。
皇帝一劝,他便听话地放下书,皇上递给他一个小匣子,沉甸甸的,打开一看,满是金灿灿的小南瓜和小花生,皇帝说:“留着赏人用,外面不比宫里,虽然有朕关照,也难免行宫的下人疏忽,你手脚大方些,他们自然会更尽心。”
李弗襄把那匣金子收好,摆放在行李旁边。
皇帝掀了帘子,让他看外面的景象。
暮色四合,他们走在郊野上,气候转暖,但夜风中还带着丝丝凉意,李弗襄闭上眼,他很喜欢风吹在脸上的感觉,没有被囚禁过的人,是感觉不到风中有一种自由的味道,令人心向往之。
沿途的河在郊野上,像一条蜿蜒的丝带,一路往山上去,望不到尽头。
李弗襄趴在窗上,收不回眼,直到进了山路之后,皇帝才放下帘子,说:“天黑之前约莫就能到了。”
到了行宫。
贤妃娘娘先行一步,早已安排妥当,但总有些事是需要皇上亲力亲为去交代的,于是他把李弗襄安顿在自己的寝宫里,交代宫人好生看照,便匆匆出去了。
李弗襄双手捧着一匣金子,站在高高的阶前,望着各处忙碌而又不失稳重的宫人,忽然把匣中的金子全部都倒了出来。
作者有话说:
今晚有二更,十二点前,熬不了夜的小伙伴们明早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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