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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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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晨的游泳池寥寥几人,喻池很容易找到祖荷,她继续游两个来回,才发现他,朝他笑着招手,然后斜斜游过来,灵活如游鱼。

    她着红底白波点分体泳衣,应当是一条锦鲤。

    从第二性征发育开始,女孩的暴露被冠上性感标签,代表成熟与诱惑。

    泳池里的祖荷无疑成为这样一个符号。

    在高考解脱和离别临近一松一紧的压力下,那种“她抛弃他,一个人长大”的背弃感又涌出来了。

    他情怯起来,竟不再敢直视她,明明不久前还单纯、快乐、无拘无束。

    祖荷趴在池边,仰头欣然喂一声,脸颊、下巴和肩头的水珠不断下滑:“你要不要下来,我教你呀。”

    “不下。”回答和他的目光一样拒绝。

    “不下水那你进来干嘛?”

    “冲凉。”

    她一手忽然搅了下水,往他右小腿弹水花。

    “……”喻池不得不低头,退开一步。

    她咯咯笑起来,朝他伸手:“哎,拉我一把。”

    喻莉华也晨跑,一辆车把她俩拉过来,他跑完就换上日常假肢,还背了一袋换洗衣裤,手中拎着一瓶矿泉水。

    池边湿滑,喻池分外小心,左边假肢前跨一步,膝关节稍往外开,重心落在右边,相当于坐在右腿上。

    每日晨练后拉伸,他操控假肢下蹲已经十分娴熟。

    “越来越稳了。”祖荷把手再往前,迎接她的却只有一个矿泉水瓶屁股,像刚同桌时,他卷书成筒与她握手。

    她无奈一笑,象征性握了一把瓶底,自个儿往池边借力爬上来。

    旁边一把塑料椅上挂着一条皮卡丘浴巾,喻池认出是她的,拎过来给她。

    她披在肩上,皮卡丘这枚熟悉的符号重新回到她身上,往日那个祖荷似乎也回来了。

    她小心怂恿:“你其实可以试试的,早上人不多;我又不会笑话你,或许我还可以帮你定一下平衡。”

    “不要。”

    喻池展现罕见的任性和固执,祖荷抡拳不满般隔空捣他几下。

    他动也不动,也没什么表情:“学会了游到太平洋对岸去找你么?”

    没有其他人交谈,只有水花偶尔迸溅,他的声音像游泳馆一样寂寥。

    也许不该谈及未来,她的隐瞒和离开,都会像路边一滩雨水,随着夏天蒸发,没人知道曾经存在。

    她不搞小动作了,发冷似的,裹紧浴巾:“你怎么冲凉,这里地板挺滑的。”

    淋浴间还小,他可能连搁假肢的干燥的地方也没有。

    “……随便擦擦,回家再冲。”

    祖荷身子轻轻一歪,肩头隔着半湿的浴巾碰上他的胳膊——她不知几时学会收敛和掌控力道,不会像刚认识那会一不小心就把他碰倒。

    “说不定太平洋哪天蒸发,你就可以跑着过来了。”

    从游泳馆出来已出了太阳,但街市还不算热闹,喻莉华早回去了,祖荷和喻池回家吃过早餐,拖拉到中午才出来。

    暑假开始后,若不是全天呆家里,三餐都没个准点。

    日头过晒,两人大部分时间在商场里转悠;路过一家美容院,祖荷忽然叫住喻池。

    “我想去打耳洞。”

    喻池倒是记得她说过要给阑尾炎手术刀口纹身,只当她一时兴起,陪着一起进去。

    “帮我拿着,”祖荷把手机和包包都塞给他,乖乖在高脚凳上坐好,“我怕等下疼得什么都扔了。”

    喻池闷声说:“疼你还打。”

    女孩容易跟着大环境捯饬自己,留长发,穿裙子,踩高跟鞋,化妆美甲饰品便陆陆续续往身上搬,爱美之心必定广博,不然怎么会容许这些累赘拖缓灵活性。

    祖荷的好奇多于爱美,就跟接头发一样:反正她怎么样都美,就想看看另一种模样。

    人生在世,重在尝试。

    她随口道:“辟邪。”

    “……”

    店员姐姐消毒好器械,笑着过来:“没有那么恐怖,就一下下,不会多疼的。”

    祖荷捏着两边耳垂:“可是我的耳垂不薄呢,神经不少吧。”

    喻池化身立体衣架,握着手机,手腕缠包,稍稍支出左腿保持平衡,好整以暇望着她。

    祖荷皱了皱鼻子:“再笑,再笑就你来打。”

    喻池本来不笑的,这下明明白白浮现笑意。

    店员姐姐扶着她右耳廓,对准校正枪的定位,提醒她一声,忽然扣下——

    “啊!!”

    祖荷尖叫,喻池肩膀跟着一跳,下意识上前。

    “痛死了痛死了痛死了——!”

    她下意识要去摸耳垂,被店员姐姐阻止,镜子递到她面前,银豆豆已经在她耳垂上安家。

    喻池哭笑不得:“另外一边还打不?”

    她夸张瘪嘴吸了吸鼻子,可怜巴巴望着他:“你替我打行不?”

    “……我不用辟邪,”喻池半笑着,“我本来就挺邪门。”

    祖荷也笑,感觉到他并不特别排斥,又扯上他T恤侧骨摇了摇:“你也打一个好不好,我打了右边,你打个左边。我们可以买一对耳钉,一人一个。”

    蛊惑意味太浓,喻池和她好像已然变成密不可分的“我们”。店员姐姐眼神也暧昧起来,可能觑着她们年纪小才没打趣。

    他自嘲一笑,坐过去:“打吧。”

    她喜悦难掩:“真的?”

    “腿都能打掉,打耳洞算什么。”

    她笑开了,又不自觉想摸发烫的耳垂,被他一眼瞪下去,瘪嘴把自己的东西拿回来。

    店员姐姐重新消毒,给喻池一下;他反应不大,像被小小吓一跳而已,左耳长出一颗一模一样的银豆豆。

    “过来看看。”

    祖荷举着镜子,里面挤着两张脸,两颗银豆豆像反光的小眼睛,晶晶盯着他们。

    也不知谁先起的头,她和他一块笑了。

    她说:“挺好看的吧?”

    “嗯。”

    新打的耳洞还要养几天,才能换普通耳钉。喻池付了两个耳洞的钱,应过祖荷等过几天再来买耳钉。

    “喻老师和蒋老师看到你打耳洞会有什么反应?”祖荷说,“你看,外面打耳洞的男孩子一般都是阿飞。”

    “你哄人干完‘坏事’才马后炮?”

    祖荷盯着他要笑不笑的脸,嘻嘻出声:“逗你玩。”

    她的表情和声音像一只无形的手,直戳他痒穴,喻池实在耐不住,笑了下,“罪魁祸首”反倒更欢欣了。

    “反正身上再多一颗钉子也没什么,”喻池说,“我腿上还有一大把。”

    每次他拿假肢开玩笑,祖荷总忍俊不禁,他的特殊在两人之间成了特别,不再累赘,而是标志性的存在。

    她走在他的左边,两颗银豆豆刚好给落在他们之间,好像精心呵护的宝贝。

    喻池回到家中,蒋良平如常在厨房忙碌晚餐,喻莉华在手机翻找什么,从沙发抬头随意瞅他一眼。

    这一眼便没法立刻收回去了,她放下手机,哎哟一声。

    “左边耳朵是什么?”

    喻池走到冰箱拿冰水,耳朵像给热红的:“好看不?”

    她往厨房吆喝:“老蒋,快出来,看个新鲜东西,快——”

    蒋良平放下菜刀,在门把的干布上擦手,笑着探头:“什么好东西?”

    喻池仰头喝水,特意将左边脸示众。

    蒋良平呵呵笑起来:“右边呢?我看看?”

    喻池听从指令。

    “哎,右边竟然没有?”

    喻莉华说:“怎么想起打耳洞了,小时候你姥姥想捉你去打,你还哭着说不要。”

    “……辟邪。”

    他说还要收拾明天去姥姥家的东西,先行回房。

    喻莉华早已知晓他的决定,转头回次卧,说去给她妹妹打个电话,寒暄过后,她切入正题:“喻池明天带一个女同学一起回去,住院期间来过的,不记得你有没有碰到?嗯,对,就是那个标致的小姑娘,挺活泼可爱的是吧?小姑娘准备出国留学了,两个孩子关系很要好,在一起时间就那么几天了,要是亲密一点,你们也不用大惊小怪。”

    那边问:“怎么个亲密法,像你当年带姐夫回来那会一样?”

    那会条件有限,夜间卫生巾经常会侧漏,蒋良平第二日还给她洗床单。

    喻莉华笑骂道:“二十年了,我都忘记这破事,你竟然还记得。”

    “还不是因为二十年来就见过姐夫一个肯主动做家务的男人。”

    喻莉华说:“他听不懂我们说方言,只能多干点活分散精神呗,不然一个人杵那里多无聊啊,哪家女婿上门不都是这样子的。”

    那边也呵呵笑,又说:“好了姐,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过多关注就是了。小情侣最需要自由空间。”

    喻莉华回味那个词眼,感觉还有点勉强,哪有高考过后还能忍着大半月不见面的小情侣。

    蒋良平也想起什么,跟着进房,等她挂了电话,从边桌抽屉掏出一个崭新的盒子,给她示意一眼。

    “我拿去给他。”

    喻莉华一愣,笑道:“应该的。”

    喻池早就收拾好背包,这会多加一瓶花露水,才拉上拉链。

    蒋良平敲门走进房间,明明白白将盒子给他看;可他依旧戴着围裙,像在展示一盒一次性手套。

    喻池:“……”

    蒋良平顺手把盒子塞进背包边袋,说:“注意安全,别让女孩子受苦。”

    喻池正等电脑开机,耳朵边仿佛也是机箱风扇那种嗡嗡声:“还不是那种关系……”

    蒋良平没说什么,转身离开;喻池也没把盒子拿出来。

    喻池不禁连点几下鼠标,蓝天绿地的桌面频频刷新。

    “对了——”蒋良平的声音又回来,“你最好先自己试用一下,适应适应,免得关键时刻掉链子,破坏气氛。”

    喻池半转过电脑椅,一双耳朵已经无所谓红不红,衬得那颗银豆豆分外耀眼:“经验教训?”

    “……友好提醒,仅供参考。”

    喻池转回去面对电脑,一时想不起刚才打算聊天、打游戏还是搜索哪个关键词。

    蒋良平走出门外又折返:“对了——”

    喻池不得不再度回头。

    “注意正反面啊,用错了就直接换一个新的,就像戴手套吃小龙虾一样,摸一下就油了,没有人会翻过来再用吧。”

    喻池轻叹一声,接茬道:“还要从头戴到尾,不然跟没戴一样。”

    蒋良平放心一笑:“聪明。”

    热天冲凉,喻池往往只穿一条短裤出来,让空调激凉一会,再穿衣服。

    他扶着无障碍栏杆,蹦到衣帽间,全身镜镶在衣柜旁,立刻将不对称的他完整地映进去。

    蒋良平那句提醒乍然扎进脑袋,喻池很少在镜子前端详自己,过去一年也只有在买衣服时,会往镜中多看几眼——躯体经衣服掩饰,那份不对称感淡化了。

    和残肢抗衡一年,喻池对肢体平衡有了较好程度的把控,已经可以单腿站立或蹦跳,略一弯腰,短裤便褪到脚踝。

    除掉人工掩饰,原始的躯体真实展现在镜子中。面容是姣好的,肌肉是青春的,比例是趋于黄金的,甚至连第一性征也很傲人,可惜左腿残肢拉垮了完整的美感。

    残端表面爬满茧子,还有几处血泡破了后的淡痕,疤痕像一道拉链,封锁住16岁以前的美好,除去象征意义,那就是一截丑陋的残肢。

    喻池可以将之美化成“不自然、不对称”,但在大众眼里,他仍然是残缺的。

    想到要将这副残缺的躯体展示给喜欢的女孩,他几乎被一股强烈的自我否定撼倒,满心酸涩。

    更为可怕的是,每当他悼念“亡肢”,幻肢痛便如火舔舐,灼烧着他。

    喻池禁不住倒抽气,扶墙按揉着,试图撇开胡想。

    幸而一年来保持运动,幻肢痛没能长久奴役他,只是偶尔鞭打,频次降低,他已习惯与痛苦共存,像习惯一颗没能根治的蛀牙。

    假肢重新回到身上,弥补了一些不对称感,他看起来“完整”了。

    完整与亲密变成了矛盾,他似乎只能二中取一。

    次日,趁着气温没上去,祖荷和喻池在蒙蒙天光中出发。

    家人还没醒,两个人背着背包轻手轻脚出门,总有种私奔的叛逆刺激。

    喻池目光显然在她身上停留片刻,祖荷大方转了半圈,裙摆开出一朵含苞欲放的花。

    “是不是很好看?”

    “嗯。”

    “人还是裙子?”

    喻池没适应她的攻势,就像没适应她裙装时另一副动人模样,撇开眼:“好像第一次看你穿裙子。”

    祖荷横到他跟前,倒退着走:“批准你多看几眼。”

    说是给他看,祖荷和他四目相对,更像PK谁先绷不住发笑。

    一秒,五秒,十秒——

    叮的电梯声响,仿佛戳在两人笑穴,他们都笑了,莫名其妙又不约而同,这又是默契。

    清晨路上车辆不多,车窗开了一缝透气,凉风拂动发丝,祖荷肘搭窗框,托着脑袋打量他。

    虽是新手,喻池开车有条不紊,起步和刹车平缓,没有顿挫感。路灯光时明时暗,专注的侧脸在动态光影里更显立体。

    喻池观察右道来车时,终于察觉到她的注视。

    “为什么不说话?”

    祖荷说:“怕打搅你开车。”

    “我还没那么菜。”

    “喻池喻池,你开车的样子真帅。”

    “……你还是别说了。”

    祖荷咯咯笑开,转头看向依旧亮着的路灯,无聊地一盏一盏数着“拿下他”“放开他”,数到“放开他”时,路灯尽数熄灭。

    天光大亮了。

    祖荷不禁有点可惜,要是她早一点开始,或者他快一点,说不定就能“拿下他”了。

    城市逐渐抛在后头,村落在朝阳中苏醒,祖荷端起相机,把一切美好尽可能纳入镜头。

    水泥道拨开竹林,汽车在绿色中穿行而过,停在一栋小洋楼前。

    祖荷正准备推门下车,喻池让她等下,解开安全带,从后座捞过背包,取出那瓶一个学期还没用完的花露水。

    “新鲜血液招蚊子,先喷一下。”

    喻池本意递给她,祖荷却把胳膊一伸,像在学校做了无数次那样:“谢谢。”

    他轻轻一笑,没说什么给她胳膊喷上,双腿隔着换挡杆,实在不方便了。

    “剩下你自己喷。”

    祖荷像刚才那样肘搭窗沿支脑袋,挺女王地瞪着他。

    “你手短吗?”

    “……”

    喻池只能探过身给她喷,刚才左手拿喷瓶,一时没换过来,姿势恍如扶着靠背上准备亲她。

    祖荷坐直身,离他更近了。

    “脖子后面。”

    祖荷扭腰把后脑勺给他,一点没有撩起辫子的自觉,他只能抬起小辫子,往后颈衣领上轻轻喷一下。松手前,他不禁捻了捻发梢,假发发质柔软墨黑,也不知道她本身的会是怎样。

    祖荷旅游时曾到过乡下,喻池姥姥家跟她想象中的差不多,家装明快简洁,日常用品收拾得井井有条。

    喻池小姨和姥姥一直生活在村上,供喻莉华读完大学,喻莉华工作后还给她们一栋遮风挡雨的三层小楼。

    姥姥以前虽然是小学老师,那会普通话没普及,只会听不会说,仍是一嘴飞快的方言,加上年迈耳背,说话特别大声,像吵架。

    喻池反过来,是个方言半吊子,只会听不会说,有时听还听岔了,得小姨居中翻译。

    于是祖孙俩一人方言一人普通话,叽里呱啦说了一阵,祖荷仅能从喻池这边听出个大概,某些关键处他故意含糊,她就一脸懵然了。

    “姥姥说什么?”

    她看他耳朵又红了,肯定是打趣他的好话,迫不及待想知道。

    “……说你标致。”

    祖荷嘿嘿两声:“姥姥夸的是我,你脸红什么?”

    “……”

    小姨端出西瓜,祖荷捧了一块站在天井旁,盯着一米见方的假山池,里面住了一只闭目养神的大乌龟。

    “我小学五年级那会暑假,从镇上买来的,小小的,跟饭卡差不多大,一直养到现在。”

    喻池说,假山池也是他自己搬砖捡石砌的,乡下的暑假就这么些粗犷的乐趣。

    祖荷做心算:“7年就它一个人——不是,一只龟在里面吗?”

    “后来买过小的,都没活下来。”

    “……那多寂寞啊。”

    喻池看了她一眼,心想:以后他也跟这只王八差不多了。

    祖荷还想接话,忽然胳膊挨了一拍,她吓一跳,差点叫出来:这种突然袭击太像傅毕凯,她有点招架不住。

    姥姥不知道什么时候飘到她身旁,咕哝一句,示意她的掌心,一抹殷红缀在上面:一只蚊子死了。

    别说祖荷,喻池也愣了一下,没想到他姥姥出手惊人。

    “姥姥,你吓到她了。”

    祖荷松一口气,这里就喻池一个成年男性,她其实没什么担心的。

    “姥姥,你眼力好厉害!”

    “……”

    要不怎么说祖荷嘴甜,喻池始终差了一截。

    姥姥当然笑起来,叽里咕噜说了一句。

    祖荷转头向喻池要翻译,喻池硬着头皮说:“她说你的……肉嫩,蚊子喜欢。”

    “那当然嫩啊,要不怎么说姥姥眼力好,”她咔咔笑着,“咦,姥姥的耳坠好特别。”

    耳钉是红绳编就的小小中国结,七八厘米长的线穿过耳洞后直坠下来,应该叫耳线比较合适。

    “是什么少数民族特色吗?”

    “她自己编的。”

    姥姥自然听见谈论内容,负手骺背,进房间一会,拎着一个香囊出来。

    “小的时候拉你打耳洞你怕疼,现在终于打啦,这对耳钉终于可以给你了,收了十年了……”

    姥姥倒出来,一副纯银小鱼耳钉落在树皮般的手掌,仿佛也沉淀了岁月的重量,分外珍贵。

    喻池望向祖荷,目光掠动她的心弦,意思再明显不过,她欣然走近一步,轻声说:“好呀。”

    喻池说:“姥姥,帮我们戴上吧。”

    小姨回房帮他们取出酒精消毒,祖荷在姥姥身边半蹲低面,仿佛接受女王授冠。

    姥姥脸如核桃,指如枯枝,但掐耳钉却极为精准。

    那条普通却又不平凡的小鱼钉上她的耳垂,被她囚在心间。

    喻池也戴上了,学祖荷夸了姥姥。

    姥姥拿起她的酒精瓶要回房,又叽里咕噜说了一串;祖荷看喻池神色艰涩,估计也没听懂,该问小姨。

    小姨翻译道:“姥姥她说每天夹豆子一个钟,手眼估计比你们还灵活。”

    喻池懵然未散:“夹什么豆子?”

    姥姥果然回房拎出一个簸箕,架在天井旁的水桶上,又从墙根两个八宝粥罐子分别倒出红豆和绿豆,用筷子搅浑几下。她坐好小凳,搂着一只罐子,开始一颗颗将红豆夹回里头。

    小姨解释说:“一天要练两回呢,锻炼眼力和手脑协调。隔壁跟她一个岁数的大爷都瘫了,她还能去社头帮人收功德钱记账。”

    “难怪了,”祖荷说,“姥姥别说给我们戴耳钉,就是串一条珍珠链子恐怕也不会漏掉一颗。”

    姥姥第一轮夹完后,又将红豆倒回簸箕,说晾晒一下。

    小姨给他们收拾出两间房,到得傍晚,喻池问祖荷想不想在楼顶打地铺。

    他们在海边时曾有同样想法,可惜当晚下雨地板潮湿。喻池查过天气预报,未来几天天晴无雨。

    祖荷二话不说同意了。

    楼顶白天晒了稻谷,地上不少稻壳,需要打扫干净,以免风吹过迷了眼。

    打扫干净后,喻池从养花的角落拉出盘成圈的软水管,开水冲洗发暖的地板。

    水流汇聚在栏杆的踢脚线,冲掉没扫干净的稻谷屑,喻池将水管交她手中,用扫把刷洗踢脚线的灰屑。

    小姨上来收衣服,笑吟吟道:“楼顶好久没扫,你就应该多回来几趟。”

    喻池说:“知道了,回去传达给我爸爸。”

    祖荷说:“喻池喻池,我们家楼顶也好久没扫了。”

    小姨笑得一怀抱的干衣服都在簌簌发颤。

    喻池像扫地僧发现陌生香客,抬头掠她一眼,说:“档期满了。”

    “什么时候有空?”

    “明年暑假。”

    祖荷笑笑没再接话,忽然捏扁水管口,水流劲力增强,一分为二射向他右脚踝。

    他本来也半湿不干,起先以为她不小心,没特意避开,随意扫一眼,水柱竟然爬到了右边小腿肚,肇事者正笑嘻嘻盯着他。

    他放下扫把朝她走去,水花直接飙到身上,他一手无济于事地挡着,快手去捉水管。

    祖荷当然不给,互相拉扯,不断将水柱拍向对方,水仗打得不可开交,水管像发疯的蛇,不断扭曲摇摆,喷吐水花,笑声和衣衫一起潮湿。

    楼下天井传来姥姥的方言嚎吼,祖荷一抹脸上水珠,问他什么意思。

    喻池探身往楼下瞧,只见姥姥在抖她晒豆子的簸箕。

    “……把她的豆子浇湿了。”

    “……”祖荷吐吐舌头,跟他像恶作剧没被训斥的小孩,偷偷笑了。

    喻池往下喊:“姥姥,要不要再浇点水,明天就可以发芽种地里了?”

    祖荷以为自己玩心大,没想到喻池也当仁不让,咯咯笑得更欢。

    姥姥又嘟哝一句。喻池那两颗虎牙久违展露,扶着栏杆肩膀一颤一颤,笑声跟楼下小姨的遥相呼应。

    语言差异,祖荷听笑话都赶不上热乎的,差点又扯他衣服,紧忙问:“姥姥又说什么好话了?”

    喻池缓了好一会,手背蹭了下鼻尖:“姥姥说,豆子不能种地里,会被姥爷偷掉。我姥爷、已经在地里住了十年了。”

    本来挺忌讳的一件事,幽默中祖荷再一次感受到这家人的乐观豁达。喻池能那般坦然开假肢玩笑,也许也是受了姥姥的几分影响。

    祖荷望着他,此时此刻,也不知少年笑靥和夏日夕晖哪个更加夺目。

    乡下没有光污染,夜空呈现原始的干净。

    喻池先抱了一铺一米五的凉席铺地上,夹了一层薄被,再铺一层凉席,扔上两只枕头,说再进去抱一铺。

    “这比我们的书桌还要大,还不够吗?”

    祖荷脱鞋踩进去,躺到一边枕头上,薄被缓解硬度,凉席隔开热度,虽没有家中床铺舒服,感觉也还不赖。

    她摆成大字,四肢划水:“难道你要这样子睡?”

    “……”

    也许在她观念里,两人同睡一铺席子不过是当一对躺倒的“同桌”,他亵渎了她的单纯。

    喻池改口说:“我去拿蚊香。”

    夜风清凉,无需风扇,喻池只带一把姥姥做的蒲葵扇,偶尔给她摇两下。月光朦胧,映出两人轮廓,适应暗度后,勉强能辩清对方表情。

    祖荷刚回了一条短信给言洲,手机和相机一起随意放在两人中间,好像变成了祝英台与梁山伯那碗水,划出楚河汉界。

    她换掉了湿裙子,穿着平常的背心和休闲裤,支起一边膝盖,另一边脚踝搭在其上,不时交换一下。喻池当然没法这么舒服,只能偶尔动一下右腿。

    变成躺倒的“同桌”,祖荷更方便把脚踝叠他假肢上,而且刚才示范大字时,明明就近躺在右侧,等他拿蚊香上来,她却滚向左侧,他的左腿落进可偷袭范围。

    祖荷问:“穿着睡觉舒服吗?”

    喻池:“……睡觉再脱。”

    祖荷侧躺垫着手肘,看着他说:“脱吧,我又不会笑话你,一会你不小心睡着了。”

    喻池顿了一下,说:“不是怕你笑话。”

    “嗯?”

    喻池扭过头,平淡而认真道:“怕吓到你。”

    祖荷抿嘴笑,目光蕴涵鼓励:“我做好心理准备了。”

    “我还没有……”

    祖荷笑容垮下:“我都要走了,你也不让我瞑目一下。”

    “你可以不走。”

    喻池分不清是先按逻辑反驳,还是忍不住道出心声,听在她耳朵恐怕只有痴人说梦,不然她也不会神色一凝。

    “……还是不想吓到你。”

    祖荷又往他眉心轻轻一点,像上次在奶茶店安慰他那样。

    “好吧,强扭的瓜不甜。——我只是怕你难受。”

    喻池也侧躺看着她,说:“现在不难受。”

    或者说最难受的地方不在腿上。

    祖荷想象自己左腿麻痹,还得侧躺压着,浑身不适,于是平躺了指着夜空:“你教我认星座吧。”

    喻池得以躺平,从织女星开始指给她,牛郎星,天津四,夏季大三角,天琴座、天鹰座、天鹅座……

    祖荷辨认不清,就拍下照片,喻池直接给她在屏幕上点出来。

    祖荷把相机搁在肚子上:“以后我要买一栋带阁楼的房子,拉开窗户就可以看到满天繁星,多美。”

    喻池枕着右手腕:“市区看不到。”

    她扭头一笑:“你可真煞风景。”

    喻池仍明明白白盯着天幕:“你真的喜欢吗?”

    “是啊,我还想看冬季大三角,冬季大三角有什么……”

    喻池又给她说了。

    早上醒得早,中午一起去田里搬西瓜没午休,祖荷一会便没了声音,双腿放平,呼吸平稳,像睡着了。

    喻池支起身,悄悄移开相机,她也毫无动静。

    他将相机搁在枕头旁,望着漫天繁星,久久没有睡意。

    考前偶尔失眠,还可以古文和英语范文,或者憧憬一下大学。祖荷曾说要读金融,他还研究了北京几所高校的地理位置,交通路线以及历年录取分数线。距离再怎么远,也不过一张火车票的长度。

    现在未来少了一个人,他们即将分隔地球两端,他一下子无法重构曾经的憧憬。

    喻池闭上眼,试着酝酿睡意,以覆盖烦扰的思绪。

    等了很久,久到分不清梦境和清醒,祖荷一鼓作气睁开眼。

    她悄悄扭头看喻池一眼,没反应,一米五的席子也没多大,她稍一挪就差不多挨上他肩头。

    清辉给他的睡颜镀上一层冷色,祖荷恍然想起他在病床上那副恹恹的模样,手指不自觉探他鼻息——当然还有,她无语地笑了。

    祖荷第一眼看到他,就觉得俊秀不俗,深入接触后才发现,长相在他的品性面前只能充当点缀。就比如现在,她看着喻池,想着的不是他五官多么富有立体美感,而是相伴每一天的点点滴滴,是早晨来校时桌面上的菠萝包,老师进教室时提醒她的敲桌声,讲解难题时红笔的勾勾圈圈,桌板下贴着的“光荣榜”,运动会后的巧克力奖牌,一起上下学的自行车,偶尔露出的小虎牙,还有塑胶跑道上的刀锋战士。

    她性格粗中有细,此时更是细到敏感,鼻头发酸。

    她肘撑席子,支起上半身,小心翼翼压下头,想寻找他的唇——只要胳膊稍一痉挛,都会撞上他。

    她总感觉有哪里怪怪的。

    得有好几秒钟,祖荷凝固在他上方,一动不动,再多几秒,恐怕真要抽筋。

    她终于发现异常。

    没有鼻息。

    喻池屏住呼吸了。

    她说不上庆幸还是遗憾,玩心先占了上风。她狡黠一笑,往他腰窝戳去——

    喻池不但呼吸回来了,笑容也回来了。

    祖荷更使劲戳几下:“我就知道你装睡!”

    假肢都没脱。

    当然她也是刚注意到,不然才不会轻举妄动。

    喻池实在受不了痒,差点扭出地板,一把擒住还想偷袭的手。

    但很快又放开了。

    “我真的差点睡着,你的头发——”

    “嗯?”

    “扫到我了。”

    “……”

    接发就是接发,祖荷还没和它融为一体,自然经常忘记头发长了,就算自然长发她估计也没法及时撩开。

    她终于还是给“爱美之心”拖缓了灵活性,绊了一跤。

    她坐起来把散开的头发往后胡乱一扫,双手交叠,盖在支起的右膝盖上:“我明天就去把它拆了!碍事的鬼东西!”

    喻池枕着一边手腕,让视线高一点,虽然还是只能看到一个模糊轮廓。

    “挺好看的。——短发也好看。”

    祖荷将下巴垫上手背,笑道:“你那么会说话,以后谁做你的女朋友一定很开心。”

    喻池映着月光,面容较为明晰,何况他明明白白敛起笑,郁郁怎么也藏不住。

    祖荷也不笑了,说:“你要是交女朋友了,一定要第一个告诉我,好不好,让我知道你欣赏的女孩子是什么样子的。”

    喻池没说话,像在等待她还有什么把戏。

    祖荷的把戏也就等他回答,但一个活络的人一旦沉默,等待便成了无形的逼迫。

    喻池果然服软道:“你真残忍。”

    他的指责没偏差,连带之前隐瞒出国一起怨上了。

    祖荷皱皱鼻子,酸涩似乎淡去几分,说:“如果以后我有追求者,我也会找你参考嘛。”

    “关我屁事。”

    喻池一瞬不瞬盯着她骂,杀伤力十足——应该说后坐力,他们两败俱伤。

    祖荷攒了一股劲似的,一下子要发泄完,继续说:“你们男生生来就被强调不一样,有时候我看不透你们的想法,或许你可以帮我发现盲点。”

    喻池不回答,也不知道想什么。

    他仿佛一面靶子,静静等待放箭,什么也做不了。

    他们互相看着对方,又好像看不见对方,任思绪淹没自己。

    乡下的夜纯净耳深邃,虫鸣蛙叫,偶尔掺杂几声猫头鹰的嘀咕,辽阔天地间仿佛只剩下彼此。

    “喻池——”突然的呼唤果然叫他回魂,祖荷轻轻一笑,“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

    近距离的呼唤总像要事开场白,祖荷却问了屁话,喻池禁不住失望,可又无法像她一样,作出一些类似以后跟别人谈恋爱的假设。他像经历截肢手术,只能躺在病床上,眼睁睁跟身体的一部分告别,毫无反抗之力。

    祖荷就是他心脏的一部分。

    “喜欢在一起开心的。”他的回答更像触发了自动防御机制,守住心中的答案。

    祖荷问:“你现在开心吗?”

    “……”

    喻池不回答,可挪开眼神那一刻,好像已经失守了。

    祖荷咯咯笑,躺回席子,双手双脚癫狂捶地。

    喻池明明还在生闷气,那笑声轻轻松松钻破他的壁垒,一丝苦笑偷偷爬上嘴角。

    “这次真的困了,再借一下你肩膀啊。”

    肩膀挨上一层温度,喻池转回头,祖荷把眼窝磕在他肩头,另一边眼还睁开,嘻嘻瞥他一眼,说:“晚安。”

    喻池这回是真笑了,截肢就截肢吧,手术后他认识她还能重新笑起来,以后应该也会吧。

    他望着璀璨星空,轻声说:“晚安。”

    次日中午,祖荷回到家中,蒲妙海停下拖地,站在茶几旁,手腕搭着拖把头:“哟,我们荷姐回来了。”

    祖逸风也放下遥控器,懒得再换台,笑道:“回来了,我们的少女。”

    祖荷将背包撴上茶几,从里面掏出祖逸风给的盒子,完好无损地丢茶几上;本来只是自嘲瘪嘴,弧度一出来,却真的想哭了。

    祖逸风一愣,朝她张开双臂,搂住一头栽过来的少女。

    那边隔壁家中,喻池换拖鞋比较慢,在玄关处回答完父母招呼,单肩背着包,闷头往自己房间走。

    走到一半又折回来,把一个盒子放到贵妃榻一角,冲蒋良平说“还给你”。

    蒋良平刚跟喻莉华交换一个眼神,主卧的门便分外响亮地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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