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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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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些事不挑破还能装作若无其事,但现在双方心里都有数,就不好再装糊涂了。

    陈红梅身形僵硬,原地站了一会儿。

    转身看着背对着她们的少女,眼底流露出痛苦和无奈:“说吧,你回来到底是为了什么?要怎么样才能放过家里?”

    “你从来都是家里最懂事的,现在到底想干什么,故意吓我们吗?”

    真一心里气闷。

    她捏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皮肤,脸上不受控地布满了暗黑色的细丝,猛地扭头吼道:“我做什么了,需要你求放过?”

    她什么都没干呢,她们就笃定她要搞事了?好像她已经不分青红皂白迁怒到他们头上一样。

    这是亲妈吗?

    这是仇人吧。

    真一从来没这么尖锐地说过话,不管是七年前还是七年后,不管是对着谁,她永远都笑眯眯地,心宽得能装下好几座山的样子。

    活力四射地像早晨的太阳。

    她突然这么一吼,惊得陈红梅婆媳俩都愣住了。

    再看到她面孔上如同蜘蛛网一般游走不定的黑线,寒意腾腾地从脚底往上蹿。

    陈红梅怔着眨了好几下眼,好半天都处于一种惊魂未定的状态,感观上似乎陷入死寂好久,其实不然。

    这种恐惧只在她心里盘旋了很短的时间。

    陈红梅有种莫名的直觉,真一不可能真的朝她下手,否则一个月前她找上门时就不会被老头子几句话逼退。

    想通这点,她开始有恃无恐了。

    拉下脸,深吸一口气,冲真一吼了回去:“你现在没大没小了啊,这么大声做什么?!”

    “我是你妈!”

    真一快被气笑了。

    她闭了闭眼,时间真是杀猪刀啊。

    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其实所有人都变得不一样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心思。

    她回忆里的美好其实就是最普通不过的一段,甚至掺杂着痛苦。

    只是因为时隔久远,大脑自动给它们蒙上了一层又一层的面纱,看不真切才显得那样神秘美好。

    真一怅然地看着她,清亮的眼睛里跳跃着火苗,努力克制着压在心底的脾气,她捏紧手指,突然站起身往陈红梅婆媳俩的方向走了几步,步子很慢,每迈出一步就好似将那些不切实际的温暖剥去一层。

    “我真的是你的女儿吗?那些年里你们对我的爱护都是假的,是我臆想出来的吗?”

    陈红梅惊得后仰,好在儿媳妇稳稳扶着她。

    听到这话,她下意识躲避开眼神,但心里也蹿起一股无名火:“祈真一你发什么疯?你不是我肚子里爬出来的,当年我会为了你上学的事跟你爷奶闹到分家?我不把你当女儿,我站在这里做什么?不把你当女儿,明晓得你没了,还敢拉着你大嫂过来见你?”

    真一抿着嘴巴,就那样倔强地看着她们。

    这个回答不仅没让她舒心,反倒有种全身的力气快要绷不住了的感觉。

    她看看陈红梅,又转头看看垂着眼睛不敢看她的叶春妮,“你真的是为了我分家,而不是为了小六吗?还把我当女儿,那祁珍是怎么回事?你们默许她占有我的一切,这叫拿我当女儿?你们……”

    “不要说了。”陈红梅脸色青黑,直接打断真一的话,看着她先是毫不客气道:“事情已经发展到那个地步了,我们戳破她又能怎么样?于事无补啊,你一点不担心我和你爹,哥哥嫂子被报复吗?那你有把我们当家人吗?”

    真一看着陈红梅,眼前这个满面怒容,刻薄圆润的老太太渐渐跟曾经那个瘦削温和的娘重叠在一起。

    她们竟然是同一个人啊。

    真一忽地笑了。

    委屈和难过的感觉是没有的,大概就是一根弦绷得太久突然就断了,断之前很害怕,但断了后却有种“事情果然发生”了的尘埃落定感。

    陈红梅听她笑声,总觉得面子上抹不过去。

    声音又软了下来:“一一,我和你爹只是普通人啊,除了想办法偷偷找秦瞎子帮你做场法事,我们能干什么呢?要不是上次你找回家,我和你爹还蒙在鼓里,我们……”

    期待没有了,但全都化为了怨愤。

    她盯着陈红梅,直接戳破她的谎言:“说谎!娘,我们做了十八年母女,你真的直到我找回家才认出我吗?如果之前认不出来,你又怎么能道貌岸然地说对我好?呵,咱们家的鸡飞到别人家鸡窝,你都能一眼瞧出来哪只是我们的,对我还不如一只鸡上心?”

    陈红梅表情变了变。

    一旁的叶春妮不敢再龟缩下去了,七年不见,小妹这脾气变得跟刀子一样锐利。

    说话专往人难堪处捅啊。

    “小妹……”叶春妮忍不住上前两步,想要像从前那样拉着她的手,但看着那张被黑云笼罩的鬼脸,她却踟蹰了,别开脸,克制住恐惧,尽量不再惹恼真一:“你知道妈不是那个意思啊,爸妈一直都很疼你的,对不对?如果你想对付祁珍,嫂子第一个站在你这边,我相信爸妈和你哥也会这样做。”

    说着,她侧首看向陈红梅:“对不对,妈?”

    孰料陈红梅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给个准话,叶春妮急得满头是汗。

    他们站在这里好久都没一个人路过,万一真一发狂把她们给弄死了怎么办?她下意识看向一旁坐得四平八稳的男人。

    想起方才男人叫真一“媳妇儿”,叶春妮便开口试探了一下:“妹夫,你说对吗?”

    盛景玚撩起眼皮,漫不经心地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叶春妮见状,明白了他的意思,一切看真一的。

    “小妹,你能给嫂子一句准话吗?你想家里怎么做?”如果可能的话,她当然希望劝住真一,不要打破家里现在的局面。过惯了好日子,谁又愿意再去过苦日子呢?

    真一缓缓转头,看着大嫂幽幽说道:“当然是有仇报仇,有怨报怨。祁珍害我如此,我不可能放过她。如果真的像你们说的那样很惦记我,那就跟祁珍断绝关系,不再往来啊……”

    “不可能。”陈红梅态度再次变得强硬,她直视着真一:“断绝关系不可能,家里这些年仰仗她不少,你不用吃吃喝喝,我们还是要的。如果只有我和你爹两个老东西,不用你要求我们都不会认她,但现在你弟在她的帮忙下好不容易当上了城里的工人,你大哥、三哥、四哥平时弄的山货也靠她搭了把手,还有你几个侄子,他们那么小,你忍心他们没钱上学,以后继续窝在山里当泥腿子?”

    “还有老二大雅,她从前对你最好了,她做的豆腐豆芽能卖到国营饭店,也是祁珍牵的线。”

    “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你一定要毁了大家的生活才甘心吗?祈真一你咋就变得那么自私了呢,一点都不为家里的兄弟姊妹想吗?”

    “够了!”

    真一还没气得跳脚,盛景玚率先听不下去了。

    他突然吼这么一声,吓得陈红梅退后两步。

    盛景玚站起身,走到真一身旁。

    牵起真一的手。

    他面容冷峻,眼底的暴戾犹如翻滚的劫云,不客气道:“这是你的真心话吧,祈真一必须为祈家所有人牺牲,否则就是她自私,你们心安理得地接纳害了她的人,踩着她的血肉往上爬。”

    “一家人?你们不配。”

    真一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突然间不想跟她们吵了。

    她盯着陈红梅,好一会儿后说了最后一句话:“嗯,我自私,我冷血。从今天开始,你的女儿只有那个祁珍了,反正我在你们眼里,早就死了不是吗?”

    说完,她没站在原地,拉着盛景玚往外走。

    从陈红梅婆媳两人身边路过时,真一始终冷着脸,看都没看她们一眼。

    陈红梅愣了一下,有些反应不过来,等她回过神,真一和盛景玚已经走到十步开外了。

    她赶紧趔趄着追上去,叶春妮跺了下脚,也跟着。

    婆媳俩步子哪有盛景玚快,等她们喘着粗气追不动时,那两人早就见不到影儿了。

    陈红梅悲从中来,顾不得形象,一屁股坐在地上,一边抹泪一边骂道:“我真是生了个讨债鬼啊,活着我操心,死了也来气我。春妮儿,你说她到底想要干什么呀?人家能把她弄走,她咋就觉得胳膊能拧过大腿呢?不把家里搞得鸡飞狗跳她心里不舒坦呀?非得弄得大家的日子都过不下去,是不是?”

    叶春妮能说啥?她也很绝望啊。

    心说你当着亲闺女面那么硬气,明知道她心里不舒坦还非得拿话戳过去,现在祈真一刀子捅回来了,你又哭哭啼啼,这是何苦呢?

    她觉得婆婆这几年真是农奴翻身成地主婆了,脾气越来越大。

    但嘴上还是得安慰她:“妈,没事的,母女哪来隔夜仇,小妹就是嘴巴上说说而已,不会对咱们做什么的。她这人脾气最好了,不是吗?”

    陈红梅脸色依然难看,对小闺女刚才的态度还是很生气:“她怎么就不懂我的心呢?当妈的难道还能害她吗?你看祁珍拿了多少咱们没见过,百货商场都没有的东西出来,你看何招娣那张树皮脸用了那丸子,那张皮子又白又细的,人手段多着,她冒冒失失撞上去能得啥好?还有,刚才那男的又是怎么回事啊,我的老天耶……”

    又是一阵嚎。

    叶春妮耐着性子安慰了又安慰,等陈红梅终于缓过劲来,才问:“……妈,那祁珍又是咋回事?”

    陈红梅抬眼看她也不吭声。

    叶春妮急得脸都白了:“还藏着掖着干嘛,咱真小妹回来了,我看她是不会罢休的。你不说清楚是咋回事,以后咱们怎么拿捏对待祁珍的态度啊?”

    两个都惹不起,她还躲不起嘛。

    叶春妮语气不大好,话里话外也带了些埋怨。

    话刚说完,猝不及防一巴掌扇了过来,好在没打在脸上,手臂上却火辣辣的疼。

    陈红梅甩了一巴掌瞪着她,眉眼嘴角都耷拉着,怒声斥道:“你这是在怪我了啊,家里的好你享受了,轮到祸事你就开始躲了?成啊,这么怕你就回娘家咯?”

    叶春妮抬头捂着手臂,她错愕地看着婆婆。

    她嫁到祈家这么多年,任劳任怨,还是第一次被婆婆打。

    “妈,我没那个意思,我只是担心……”担心祈真一和祁珍斗法的过程里,他们成炮灰。

    “担心啥,你自己都说了,真一是我亲闺女,等她消气了再好好跟她聊就是了。”

    陈红梅思考后不觉得闺女真的会置全家于不顾,等她气消了就让老头子来见她,一家人把话说开了,到时候就说她是远房亲戚,反正祁珍一年到头也就回几次红顶寨,不让她们见面应该出不了什么事。

    真一性子软,她肯定会听的。

    就是那个男人——

    陈红梅蹙着眉想了片刻,说:“回头跟大强说一声,让他偷偷打听下那个男人叫什么,住哪里,他……他应该是人吧,是不是真的和真一结婚了?如果和真一在一块了,那就是咱们家姑爷,咋能陪着真一胡闹呢?这样的女婿我不认。”

    叶春妮嘴巴发苦,东川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他们怎么找?

    “要不,让祁珍——”

    “不许。”陈红梅垮着脸,恶狠狠地瞪了儿媳妇一眼:“这事除了大强,谁都不能说!你也不想被人举报封建迷信挨批|斗吧?想想铁牛他们。”

    叶春妮心神一凛。

    “知道了,妈。”

    *****

    真一两人大步走出人民公园。

    听到身后有脚步声追赶,但她心如磐石,一丝停顿都没有。

    盛景玚怕她心情不好,便说笑话逗她开心。

    “有一次龟兔赛跑,兔子很快跑到前面去了,乌龟看到一只蜗牛爬得很慢很慢。对他说:你上来,我背你吧……

    然后,蜗牛就上来。

    过了一会,乌龟又看到一只蚂蚁,对他说:你也上来吧。于是蚂蚁也上来了。

    蚂蚁上来以后,看到上面的蜗牛,对他说了句:你好!

    猜猜看蜗牛说了什么?

    蜗牛说:你抓紧点,这乌龟好快……”

    “好不好笑?”盛景玚问完,自己还哈哈笑了半天。

    真一没被笑话逗笑,倒是被他这强行尬笑给逗乐了,她晃了晃他的手,撒娇道:“不用哄我开心,其实……我没有难过。”

    盛景玚敛起笑容,抓着她手指把玩,嗯了一声。

    “或许在见到她们前我就想到会这样了,只不过心里总还是抱着幻想,期盼着她们对我的感情能够打败时间,能够打败一切外来的诱惑。其实我理解的,盛景玚。我真的理解他们,谁规定了父母要一辈子对子女好呢,对不对?我活着的时候她们没亏待我,已经比大部分父母称职了。”

    “是我自己不愿意面对现实,不愿意承认自己对他们而言,其实并不是那么重要。”

    “现在好了,只当亲缘尽了。”

    真一打起精神,冲盛景玚笑一下:“不对,我和祈家的亲缘早在七年前就断了。阴差阳错也好,无奈也罢,结果就是这样。”

    气什么呢?

    自己想开就好了呀。

    不是为父母兄弟开脱,而是这样想她自个儿会好受许多,不再觉得别人对不起自个儿,就不用觉得委屈。

    没有那么多心里不平衡,他们在她心里就变成了一段需要放下的尘缘,放了就放了吧。

    盛景玚抬头看了看悬挂在天空中的大太阳,又看看笑得明媚的真一,黑亮的发丝在太阳下仿佛覆上了一层淡淡的金光,干净精致的眉毛旁忽地多了几根新的。

    他眉心微微蹙起,半弯着腰,手指轻轻抚上右侧眉毛。

    短短的,像隔了三天没刮的胡渣一样扎手。

    “媳妇儿,你长眉毛了?”

    真一满腔愁绪正等着倾诉呢,被他这横来一笔驱散了大半。

    愣了下没明白什么意思:“我一直都有眉毛的。”

    当初柳树爷爷帮着做身体时,脸型五官都是照着她魂魄显现的样子来的,真一除了要求长高几厘米,眉形也修得齐齐整整,她当然有眉毛。

    又不是无眉怪。

    “不是那个意思。”盛景玚拉着她的手腕,供销社也不去了,直接回家:“回家你自己看。”

    交子巷本就在城区中间,两人火急火燎跑回家也就走了不到十分钟。

    一进屋,盛景玚推着她在堂屋椅子上坐下,转身到卧室里拿了一面巴掌大的镜子出来,递到真一手上:“你自己看,右边是不是多了几根杂乱的眉毛。”

    真一狐疑地接过镜子。

    果真如此。

    她先是蹙眉想了想。

    很快,拧着的眉梢舒展开。

    她不甚在意地把镜子扔在旁边:“应该是正常的,那天晚上当完散财童子,又安置了那三个小家伙后我攒了不少功德,身体可能在渐渐发生改变。”

    这事她当时提了一嘴,但盛景玚就跟真一之前以为的一样。

    觉得功德难攒,要把这具身体彻底转换成人是一个非常漫长的过程,几乎看不到希望。

    没想到变化如此快。

    这样一来,岂不是很快祈真一就能变成人了?

    他欣喜地抱起真一,转了好几圈:“那就好,那就好。只要钱多就行,是吗?那今晚咱们再去,你从那边薅的不义之财还剩下不少。对了,你知道县里的福利院吗?如果我们给福利院捐款,会不会算在你的功德里面?”

    真一被他晃得头晕,手紧紧揽在他脖子上。

    咯咯笑道:“别转了,快停下。”

    “……不知道,应该算吧?”

    其实她在火葬场上班也有功德,只是非常少,对比那天救人和前几日撒钱来说,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真一猜测,功德多寡视她到底对别人的人生有多大影响而定。

    如果没有生命危险,她帮了可能得一粒米这么一点功德;

    如果跟那三兄妹差不多的情况,她不帮忙则他们两三个月就会死的话,能有一个苹果大小。

    真一将自己的判断说给盛景玚听。

    盛景玚听完,得意地挑了挑眉:“祈真一,这么相信我啊?”

    真一白了他一眼。

    她几乎是和盘托出了,没有瞒着什么。

    左右两人结婚证也领了,她的事就是他的事,真一麻烦起他来一点不客气就是了。

    “你是说,你不值得相信吗?”

    她歪着头,俏皮地眨了眨眼,故意磕碜他。

    盛景玚也眨眨眼。

    一本正经道:“祈真一同志,你做了一个非常正确的决定。”

    真一推开他的脸:“别闹。”

    盛景玚故意用胡渣蹭她的细滑的脸蛋,惹得真一呀呀直叫。

    玩了一会儿,他才把如同脱缰野马的话题拽回来:“那就多试验几次,哪种功德多咱们就做哪种。”

    看来,过阵子还得再出远门,多做几笔生意了!

    真一用力点头:“嗯。”

    两人完全没觉得这个想法充满了功利性。

    入了夜后,真一再次独自出门了。

    这次她挑选的是条件不好,却又没有差到完全过不下去的人家,一共跑了十户便回来了。

    见过盛景玚,催他睡觉后,真一又赶回火葬场,在邵兵的冷脸中她大大方方修炼,这次的功德约莫只有一颗枣子般大小。

    第二天两人参观了福利院,得知那边具体情况后,盛景玚以真一的名义捐了六百块。

    没花凌家那笔钱,这钱全是他自己的。

    晚上,真一再次修炼时就发现自己脑子里突然多了一株金灿灿的小树苗。

    她每吸收一点公德金光,小树苗最底层的枝丫就像灯泡通了电一样,发出耀眼的光芒。

    等到次日清晨,小树苗依然盘踞在她脑子里,底层的枝丫明显变得茁壮了许多。

    而越往上,还有别的枝丫,但是灰蒙蒙的,好似被封印住一般。

    真一数了数,一共七条,六条灰的,一条已经点亮。

    莫非——

    当她将整棵树点亮时,她就能还阳了?

    真一兴奋得原地蹦了几下,一会儿抓抓头发,一会儿踢踢腿,喜悦无处安放,特别想找个人分享。

    她立马联络了老柳树。

    另一端,老柳树听到她叽叽喳喳的嗓音,难得沉默了许久。

    真一说了半天,嘴巴都说累了,那头却没反应,她不高兴地哼哼了几声:“爷爷,你怎么不说话?难道阎君又在你旁边盯梢吗?”

    老柳树没好气道:“你以为阎君跟你一样闲吗?你说,你魂魄中长了一株功德树?”

    知道对方看不见,但真一还是点了点头:“对。”

    老柳树:“奇怪啊,没听过这回事啊,等我查清楚再跟你联系。”

    真一不依:“我的身体是用您的枝干做的啊,会不会长功德树你怎么不知道呢?爷爷,不会是做身体时拿错材料了吧?”

    毕竟老头儿活了不知多少岁,记性不好也是有可能的。

    “什么拿错材料了,那就是老头子我的。”老柳树用力咳了两声,急着去弄明白这是什么情况,便打发真一:“不清楚也没事,你就多做点好事多帮几个人,功德够了自然就能换了,爷爷不骗你。”

    真一:“……哦,行叭,那你快点嗷。”

    算了,想太多也没用,是好东西最好,如果是坏东西……

    说句颇有自知之明的话,她也奈何不了它啊,何必徒增苦恼嘛。

    在开解自己这方面,真一向来是王者!

    或者说,她是个自欺欺人的高手,不管遇到什么样的挫折,她总能把自己哄得很开心。

    这不,一听老柳树要查,她就放弃思考了,彻底瘫成咸鱼了。

    真一真情实感地吹了一通彩虹屁,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夸老柳树,听得老柳树自个儿都肉麻得抖了抖枝丫。

    这丫头,真是给点阳光就灿烂,看来她心心念念的家人没对她造成伤害。

    也是,谁舍得伤小唠叨鬼的心呢!

    ****

    祈瑞军跟同事搭讪后又随便聊了几句,看时间快吃午饭了才跟对方分开。

    等他到县委大院时,才发现大嫂和妈根本没过来。

    凌家人中午在家吃饭的不多,只有祁珍,凌母,以及凌敦义。

    凌敦义对着外人向来儒雅随和,见了祈瑞军也是和蔼地问他工作近况,叫他一起吃饭。

    祈瑞军也想着到姐姐家里打牙祭,没想到一上桌令他大失所望。

    从前他过来时,凌家的饭桌上至少有一道肉菜,两个素。

    今天倒好,一盘炒得焉黄焉黄的青菜,一盘泡萝卜,还有一碟子泡辣椒。

    祈瑞军做事圆滑,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见到这桌菜也没露出不得体的表情,而是神色泰然地夹起泡辣椒,淡定地跟凌敦义聊寨子里今年的收成。

    但那一瞬间的震惊还是刺痛了祁珍这段时间愈发敏感的心。

    她皱起眉头,冷冷地看了祈瑞军一眼:“嫌菜少了啊?”

    这话一出,热络的气氛顿时降到冰点。

    祈瑞军表情顿了顿,笑着回道:“姐,你这就冤枉我了啊,我在家里也这样吃啊。”

    说完,他又一副心无城府的样子问道:“而且,节约是好事啊,凌伯伯是咱东川的父母官,如果让外面的人知道凌伯伯在家一日三餐都吃得如此简单,大家肯定更加钦佩凌家的家风。”

    凌敦义原本有些郁郁的心情被他这马屁一拍,顿时神清气爽了不少。

    祁珍瞥了他一眼,没扯着他不放,而是恨恨的说:“前几天不知哪个杀天刀的偷儿跑家里把钱偷了个精光。老六,你回去跟妈说一声,抢收后送点新稻谷过来。”

    祈瑞军:“……”

    那小偷这么厉害?一夜让凌家跌入赤贫了。

    光祁珍这搂钱的手段,凌家被偷的肯定不是小数目,别说,他还挺好奇的。

    祈瑞军心念微转,总算把好奇心按捺住了。

    爽快应道:“成,今年风调雨顺,家里的庄稼都长得不错。”

    凌敦义表面上还是推辞了一番,祈瑞军大手一挥,表示家里不缺粮,两家又是亲戚别那么见外,一番话把凌家人的面子里子都顾全了。

    吃完饭离开时,凌敦义特意说了一句:“砖厂的活儿累,福利也不太行,我看瑞军有文化能算账,不如到五金厂做会计。”

    祈瑞军当然是求之不得。

    一个体力活儿,一个坐办公室,傻子都知道怎么选。

    祈瑞军走后,凌母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冷淡地看着祁珍:“你刚才怎么能这样直白地跟娘家弟弟要粮食呢?咱们家成什么人了,住在城里还要靠农村亲戚接济?你自己不觉得丢人,我们还要脸啊!”

    祁珍双臂环胸,看着羞愤欲死的婆婆。

    只觉得好笑。

    钱果然是人性的遮羞布啊。

    有钱时大家都是体面人,没钱了什么狗屁脾气都来了。既然觉得没脸,刚才怎么不当着祈瑞军拒绝呢?

    心里也惦记着吃白食吧,这会子倒有功夫来嫌她做事不好看,简直滑稽!

    “妈,家里现在这个情况,让我娘家送点粮食怎么就丢脸了?我说报公安让人来查,你们又不让,我这几年起早贪黑攒的那些钱追不回来,我不比你们难受呀?”

    凌母胸口堵得慌。

    她最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对儿媳妇有诸多不满。

    但每次对上儿媳妇的眼睛,就有一股声音不断在脑子里回荡:你要做个好婆婆,不能刁难儿媳,祁珍很好,你要对她好……

    两种思绪在脑子里不断打架,每次都搅得她头疼。

    祁珍看她捂着脑袋,跌坐在沙发上,心里有数,眼神冷冷的,嘴上却温柔地说:“妈,你先歇一会儿,我去洗碗。”

    一进入厨房,她就迫不及待跟系统沟。

    【A02,你不是说上面安排了帮手来助我一臂之力吗?人呢,怎么还没来?】

    【宿主,主脑确实派了辅助系统,但目前却失去了联系,我怀疑子系统出事了。】

    祁珍不信这个说词。

    【你们系统不是无所不能吗,谁能让子系统出事?我不管,赶紧把偷东西的人找出来,我为你们辛苦忙活了几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我的财产都得不到保障,天天吃糠咽菜的,我还做什么任务?】

    说到这儿,祁珍愈发暴躁,手上没轻没重,一个不小心碗直接从手里滑落。

    爹在水槽里,发出清脆的响声。

    客厅里,又传来凌母的询问声。

    【自从你休眠后,我在他们身上投放的好感剂效果大大减弱,不仅凌天奇对我若即若离,连他妈也开始挑刺了,到底是商城里的东西失效了,还是用得太多,他们有了耐药性?你真没用。】

    A02自诩是高维产物,人类不过是承载它们的低端介质。

    又怎么会把祁珍的抱怨当一回事呢。

    它冰冷地继续发布命令;【商城出品,必是精品。效果在他们身上减弱只有一个可能,有人坏了你的运。你的运势被破坏了,自然做什么都事倍功半,成效不大。容A02提醒你,系统不是监控,无法帮你追查小偷。宿主要想过上美好生活就要努力做任务,三号目标的好感度即将到达九十,只要到达九十五,你就能完全收割他的运势,到时候他意外身亡,就不会有人知道你们的事了。】

    【一旦负积分超过三个月无法为正,宿主将直接被抹杀。】

    祁珍咬着牙:【……我知道了。】

    系统说过很多次KPI不达标就抹杀她的话,但任何一次都没有现在带给她的威胁更深。

    从前她不是没向系统赊过账,但都能很快还上。

    这次为了挽回凌家人对她的好感,她破天荒送了许多东西出去,存货用得差不多就算了,为了让丈夫更上一层楼,她还特地赊账换了一枚万事顺心丸。

    为此欠了五百分。

    祁珍原本以为她鱼塘里的那些足够还清欠账了,但情况比她预想地更加恶劣,因为凌家这边出了岔子,那些基于“凌家”认识的所有人的好感都退化了至少三分之一。

    这段时间她简直是疲于应付。

    从前只需要暧昧一下,说几句柔情蜜意的话,配合好感香氛就能让对方为她生、为她死,现在不行了,在借助道具的同时必须跟他们产生更亲密的联系才能让好感度动一动。

    祁珍沉着脸,麻木无神地将洗好的碗筷放进碗柜。

    然后上楼将房门紧闭,一个人呆坐在书桌前许久,她摸着桌上一家四口的照片,牙齿用力咬着下唇。

    没多久,下嘴唇就渗出点点血迹。

    她也不想的。

    这辈子她真的不想在男女关系上乱来。

    她恨透了被原配按着打的感觉,仿佛赤|身|裸|体,毫无尊严地站在大街上。

    当享受过主宰别人命运的快感后,她再也不想回到过去那样。

    她痛恨系统的逼迫,但她没办法,不做就得死,她还没享受够这种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人生,她不能不答应。

    祁珍用力将照片扣倒在桌上,不去看照片里笑得一脸开心的丈夫和孩子。

    她眼眸暗了暗,反复给自己做心理建设。

    没关系,反正又不是真的爱他们,忠贞慈爱亦不过是她想。

    不过是想成就完美人生罢了。

    他们都是她的工具人,只要完成任务,还可以换一个身体啊!

    到时候不照样得抛弃他们吗?

    祁珍低下眉,再次抬头时,她依然是那个野心勃勃的女人。

    ****

    走出县委大院的祈瑞军笑容慢慢消失,开始在心里复盘刚才在凌家看到的一切。

    居然连粮食都要靠借了?

    凌家真的山穷水尽吗?

    还有,几毛钱的新鲜蔬菜都买不起了?

    看来凌家确实需要雪中送炭。只是三嫂、四嫂那两个搅事精如果知道家里给凌家送粮食,只有自己得了好处的话,肯定又要闹得天翻地覆。

    不行,得先瞒着。

    等他顺利当上会计后,再跟家里坦白。

    祈瑞军把方方面面都想了好几遍,确定说词不会让人察觉到不对后才想起一个问题:妈和大嫂到底去哪里了,难道迷路了吗?

    又不是第一次进城,怎么可能走错路,难道出事了?

    想到这儿,祈瑞军额头冒冷汗,开始一条街一条街地找,跑得腿都快断了,最后在温祖庙附近找到了形容狼狈的陈红梅和叶春妮。

    “妈,你们到底去哪里了,不是说好了在县委大院见吗?”祈瑞军关心则乱,语气有些冲。

    陈红梅头发凌乱,裤子前后都有灰,像是狠狠摔了一跤。

    对着小儿子赤红的眼睛,她反过来安慰他:“没事,就是被人撞了一下摔着了,你大嫂为了扶我,鸡蛋也摔碎了,看,衣服和裤腿都粘上了蛋液,我们这样子邋里邋遢的,咋好意思登凌家的门,那不是给你们姐弟俩丢脸吗,干脆就在这里躲躲太阳。”

    摔确实摔了,但不想去凌家不过是暂时不知道怎么面对祁珍罢了。

    陈红梅气祈真一不懂为他们考虑,不希望她和祁珍对上,但也不想让祁珍伤害祈真一。

    她怕见到祁珍露出端倪,让她发现什么,索性才不去了。

    “走吧,两点半有一班车回余家坝,咱们现在过去赶车正好合适。”陈红梅不打算跟小儿子说祈真一的事。

    怎么对待祈真一,如何说服她安分,这事还得回家跟老头子商量商量才行。

    祈瑞军看看她,又看了一眼情绪不高的大嫂,将祁珍向家里借粮的事说了。

    陈红梅当即皱眉,摆手:“那不行的咧,今年收成确实不错,但交了公粮也剩不下多少。你算算咱家多少口人啊,哪里有多的给她?凌家是什么人,是大干部,你要是拿个几十斤送得出手吗?”

    “送的不合意,出了东西还讨不着好哇。”

    “要送到他们满意,那就轮到咱们饿肚皮了,这个不行,不行的咧。”

    祈瑞军没想到借粮的事连老娘这一关都过不去,眉头拧得紧紧的。

    他还是试图说服陈红梅:“妈,我姐她只是短期内困难,她自己有工资,公公男人都是铁饭碗,很快就能还给我们的。凌家好不容易需要人搭把手,咱们现在帮忙,以后家里有困难时,也好找他们帮衬啊,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陈红梅还是摇头。

    “她公爹当了这么多年的干部,哪里能一点存款都没有啊,这话就哄哄你这种没经过事的,何况,他们城里人每个月不仅有工资,还有各种各样的票,每个月都能拿着粮本去领粮食的,怎么就到没有粮食吃的地步了?不至于啊,老六,你不要犯傻哦。”

    她前半辈子日子过得太苦了,那种没粮食吃只能刨草根的事她再也不想经历了。

    就算要跟祁珍搞好关系,也不是用这种饿死自己,肥了她的方式嘛。

    “你姐要是没得钱花,咱们可以先借点钱给她周转周转,但是借粮食那是万万不行的。”

    他们农村人又没得粮本,到时候自家没粮了又去哪里借呢?

    家家户户就那么点,谁不顾着自己呢?

    叶春妮不知道祈瑞军在打什么鬼主意,但看他对这事这么上心,她立刻猜到祈瑞军能从中拿好处。

    心里又是不舒坦。

    粮食是全家的,都是她男人和老三老四一锄头一锄头干出来的,怎么能给一个没干过活的老六铺路啊?

    “老六,妈说得对呀,这事不能你一个人答应,总得大家商量后再说吧。

    我觉得奇怪咧,什么小偷那么厉害呀,能把副县长家里搬空。

    对了,你姐到底丢了多少钱,你知道不呢?”

    “不清楚,我不好问的呀。”

    大嫂一插嘴,祈瑞军就知道这事暂时没得谈了,只能住嘴不说了。

    这边祈家矛盾暗生,那边凌家也过得水深火热。

    连续吃了快一个礼拜的泡酸菜,糙米饭后,几个小的终于扛不住了。

    “妈,我要吃肉,吃肉……这饭太硌嗓子了,我不要吃了,呜呜呜呜……”

    一个孩子哭,其他几个就跟着一起干嚎。

    哄都哄不住。

    没多久,整个县委大院都知道了凌家吃糠咽菜,日子过得无比凄惨,不少人同情不已。

    但这同情没持续多久。

    随着几个小孩满地打滚,又哭又闹,竟透露出凌家之前顿顿吃肉,餐餐大米饭的事。

    这下子,起先还同情他们被偷的人都扎堆吐口水呢。

    “我就觉得他们家吃饭很奇怪啊,动不动门窗关得死死的,好几次路过我都闻到肉味儿了。”

    “他家好几个拿工资的,人家吃得起噻,你们说话不要那么酸咧。”

    “我家也几个人拿工资啊,吃肉不都大大方方的,他们藏着就是有鬼。”

    “不会是……偷偷摸摸去黑市了吧!”

    “……”

    作者有话要说:

    天哪,我今天终于雄起了!!

    真一:你们尽情的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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