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最终,柳十令和阮觅之间还是隔出了长长的一条道。
两人往前走,要是柳十令不出声,阮觅便有种自己正在孤零零逛街逛街的凄惨感。
但还能怎么办呢?只能选择原谅他啊。
阮觅像个老母亲一样叹气。
两个关系很好的姑娘手挽着手,头上戴着同款的簪子亲密地凑在一块儿说话。她们经过阮觅身边的时候,略有些惊讶地看着她,好像对她一个姑娘家独自一人出来玩很惊讶。
阮觅嘴角动了动,装作没看见,仍旧往前走。
然后前头又来了一对夫妻,估计是新婚燕尔,甜甜蜜蜜的。阮觅自他们身边经过的时候感觉有点被齁到了,前阵子才好的牙又有点疼。
但是没关系,她虽然看起来是一个人,可实际上是有人陪的。
她不是没有朋友的人。
阮觅在心里催眠自己。
直到一群小孩儿热热闹闹地打她旁边跑过去时,有个孩子停下来指着阮觅,对身旁的小伙伴问:“那位大姐姐怎么一个人啊?她没有朋友吗?”
“好像是耶,她好可怜啊。”
稚嫩的声音,让阮觅的心千疮百孔。
她终于忍不住了,同柳十令打商量:“你能不能,稍微过来这么……一点儿?”
生怕柳十令不同意,阮觅还伸出手比划了一下两人之间的距离,然后理直气壮抱怨:“刚才小孩儿都说我没朋友!”
她瞪着眼,细细的眸线拉紧,有种故作的威胁。
柳十令看着她,回忆了一下刚才是不是真有人这样说过,然后才谨慎地往前走了几步。
吝啬得跟财主守着自家金库似的。
阮觅眯着眼,下一秒就飞快往后退,直接与柳十令拉近了距离。柳十令看着她过来,愣了会儿,也很快垂下眼往后退。
可阮觅哪儿能让他往后退?立马扯住他的衣角威胁道:“你再往后退,我就直接牵你手了。”
柳十令身体顿时僵住,他似乎是没想到有人竟然能说出这种话。看着阮觅,眼神平静中带着茫然,还有一丝震惊。
“好了好了,往前走。你别怕啊,我又不会对你怎么样。”
阮觅脸上一本正经,说着不会做什么,实则将人家袖子攥得紧紧的,生怕人跑掉。
不管用了什么手段,这会儿总算是有个人在身边站着了。再也没有人敢用那种“没朋友,真可怜”的眼神打量她,阮觅硬气地挺直了腰板,拉着柳十令就像是在幼稚地炫耀自己的朋友。
约莫是心里畅快,走路时步子都有些雀跃。
瓷白耳垂上缀着的青翠圆白珠耳环随着她的动作在空中晃悠,有时晃得狠了,好像下一秒就要从那片瓷白里飞出去。
柳十令眼神不知落在哪儿,无意间便被这点跳动晃悠的青翠吸引。
可意识到自己在看什么的时候,他又无声地移开视线,最后落在阮觅拉着他衣袖的地方。
浅色的唇抿得紧紧的,几乎成了一条直线。
阮觅往前走的时候其实也会偷偷关注一下柳十令,见他一直盯着袖口,就明白他还是很在意男女大防。
可不这么做的话,他肯定会板着脸,偷偷地一点一点地拉开两人的距离。然后又变成一开始那样,让她一个人走在前面。
明明有两个人,却还是要分开走。在成双结对的亲人或是夫妻的对比下,孤零零的,也太可怜了。
于是阮觅十分独`裁地选择忽视。
再说了,她邀请柳十令过来走走,就是想同他谈谈心,稍微做一下心理辅导。
照刚才那样的距离,谈心是不可能的。现在距离倒是近,可柳十令太在意两人牵着的地方了,不适合说话。
于是阮觅停住脚步,青翠圆珠耳环在空中晃悠一下,心里很快就有了主意。
她随便指了一间铺子道:“前面那间铺子是卖什么的?走走走,我们快去看看。”
她还没说完就往前面跑去,柳十令只能收回神跟上。
然后没等他再次盯着衣袖出神,阮觅又没有停歇地瞧上了别的地方,于是她再次马不停蹄跑过去。
这样重复三四次,柳十令算是再也没办法发呆了。他跟在阮觅身后没头没脑地乱跑,就算到了一个目的地,也压根猜不到阮觅下一个要去的地方会是哪儿。
她像是一阵来去自如的风,柳十令跟着她跑,左转右拐,时常被离奇曲折的方向弄得神色迷茫。头顶的儒巾斜斜倒向一边,眼尾下垂的眸子却什么也没发现似的透着淡淡的严肃,企图撑起镶嵌在柔软之外的,一击即破的板正外表。
有些滑稽,也有些可爱。
秋风含着凉意,从人的衣领脸颊吹过,留下令人汗毛竖起的冷。
柳十令突然停下。
平静看着空落落的,本该有人牵着的袖口。
行人如流水般经过,在他身边时分流而去,避开他,然后再汇聚融入人潮大海。
于他周身留下孤岛般的寂静。
耳旁声音,在消失。
静……
很静……
柳十令僵硬站在原地。
————
虽然知道这样形容自己不好,但是阮觅很清楚,她跑起来的时候还真的和脱了缰绳的野马没什么两样。
疯狂乱窜,哪里偏僻就往哪里钻。
她自己跑得不亦乐乎,抽`出空去观察柳十令的时候见他额头出了些汗,脸颊红润起来,素来平静的一张脸上,神色也更丰富了。
连头顶的儒巾帽被挤歪了,他都没发现。
看起来倒是比之前那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好上百倍。
阮觅刚想着差不多,该想想等会儿第一句话说什么的时候,却突然被人一挤,手中一空,然后身后人不见了。
她还没站稳,就被身后的人潮带着,不得不走出去好一段距离。等她挤出来的时候,已经看不到柳十令了。
阮觅眨眨眼,连忙往回走。
还好人就在不远处,很乖巧地直直站着。像是不慎与家人走失,然后站在原地不敢走动,小心翼翼等着家里人找过来的孩子。
阮觅走过的脚步顿了下,为自己这个突兀的比喻感到好笑,心里却没来由的更软了些。
她背着手继续往前走,等到了柳十令面前的时候,微微蹲下身,脑袋斜侧着与低垂头的柳十令来了个对视。
“你一直站在这儿等我吗?做得很好哦,所以等会儿要给你一个奖励!”阮觅弯着眸子,故意用一种同小孩儿说话的语气哄他。
两人之间的身高差有些大,纵然柳十令垂着头,可当阮觅故意弯腰探头去看的时候,柳十令依旧是占据着高处,半阖着的眼直直看向阮觅。
他神情一直很平静。
仿若每日都会升起的太阳,雨落便会上涨的河流,下雪便会一片莹白的鳞京。
没有变化,从无意外。
是循规蹈矩的向命运屈服的一成不变。
但此时,那双平静的眼里,本该如期而至的日不再升起,河流不再在雨天涨潮,白雪中再也不见一片莹白。
一成不变,正在出现裂缝。
柳十令静静看着面前这双眼睛。
看着她笑,看着她慢慢拉开距离,直起身站在了面前。
恍然间,柳十令好像看到这世上出现了另一个自己。
他俯身过去。
头微微侧着,方才跑动时落下的发丝与她的脸颊擦过,然后将额头轻轻抵在了她的肩窝处。
陌生的苦香气息,有着镇定心神的功效。
时间被无限延长。
刹那间,世间又有了声音。不过像是过滤了一般,嘈杂尽数化为低低柔柔。
“怎么了,刚才累了?”
柳十令指尖猛地一颤,浓密睫羽倏地抬起。
像是大梦初醒。
阮觅不禁怀疑是不是自己刚才说话的语气太奇怪了?不然怎么先是发呆,然后又吓了一跳的样子?
柳十令呼吸乱了一拍,手指一点点蜷起,苍白肌肤里露出分明的指骨。
手像是在无望地攥紧着什么,下一秒却又慢慢松开。
最后低声应道。
“嗯。”
阮觅看他一眼,转过头,然后没忍住,又回头看他一眼。忧心忡忡道:“要不我送你回去休息吧?”
柳十令沉默摇了摇头,旋即想到什么,定定看着阮觅。
“……奖励。”
说这话,他还有些不好意思似的,声音比平常更低。
阮觅惊奇了,没想到柳十令竟然也会有对她的奖励感兴趣的一天!
正当她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番时,却发现柳十令站在那儿,往某个方向看去。
他们现在已经往前走了很长一段距离,周边人少,连摊子都没几个。
于是阮觅顺着柳十令的视线看过去,很快就找到了他看的地方。
那是从街角开出来的一条漆黑巷子,仅能容纳两个人并肩行走。
但是此时巷子里一伙人聚在那儿,看那动作,好像地面上还有一个人,他们正对着那□□打脚踢。
被打的人是谁阮觅没有看清楚,不过打人的那些人,阮觅倒是觉得眼熟。
先前突然出现在街道上引起骚乱的那几个人,好像就是长这个模样,而且衣服的颜色也对的上。
阮觅往旁边看了看,然后拉着柳十令不着痕迹往后退,打算去找巡城的金吾卫。
就算她力气比寻常人大,可现在柳十令在身边,对面还好几个人,怎么看也不是逞能的时候。做人呢,该怂的时候就得怂,于是阮觅快速往后退。
只是往后退的时候,一抬眼,便看到了站在不远处阴影中的阮灵雯。
她正神情淡漠地往自己这边看过来,见阮觅终于发现她了,阮灵雯嘴角微微翘起,算是打了个招呼。
阮觅突然明白了,原来刚才柳十令看的不仅仅是巷子里的人,还有躲在一旁看戏似的阮灵雯。
不过,一看到阮灵雯,阮觅就猜出来里面被打的那个人是谁了。
八`九不离十,应该就是张善。
本来退得差不多了,可看到阮灵雯后,阮觅又拉着柳十令再次往后面退了好几步,企图远离不安全的地方。
她就说怎么刚才在茶馆的时候,阮灵雯神情那么平静?原来是在这儿等着。
想到阮灵雯的“训狗”之语,阮觅扒拉住身前的墙,从墙后探出半张脸偷看里面的场景。
张善不是个好人,阮灵雯显然也不是个善茬。之前觉得阮灵雯压不住张善,现在还不知道谁治谁呢。
她这样的姿势,颇有些不雅观。
柳十令站在她身后,沉默片刻,开始充当屏风,防止她那鬼鬼祟祟的动作被旁人看到。
巷子里。
张善刚开始还有力气咒骂,后来实在被打疼了,便止不住地求饶。到现在,他已经被打得说不出话了,只有一声声闷哼传出。
阮灵雯站在阴影里看着,直到张善什么反应都没有了,她才开始动作。
先是扯开自己头上的簪子,将几支扔在地上,又留了一支拿在手上。
然后眼睛一眨,瞬间就落下泪来,神色哀婉。
她冲过去拨开那几个面向凶狠的人,护在张善面前,流着泪狠戾道:“你们别过来!要是谁敢动一下,我保准叫他见血。”
张善被打得快神志不清了,艰难地睁开眼,只能看到那道纤细的身影,站在他面前替他撑起了一片安全的地带。
他张了张嘴,却因为伤势什么都喊不出来。
行凶的几人看到阮灵雯,互相对了个眼色后才咧嘴笑起来,“倒是有几分胆量。”
“不过这见不见血,可不是你说的算的。”
他们嘲笑一通后,突然伸手就要去抢阮灵雯手上的簪子。
混乱之间,金簪刺进了阮灵雯肩胛处,她闷哼一声,血色瞬间将紫粉色的衣裳晕染成深红色。
那几个地痞流氓先是一愣,然后才反应过来自己接下来应该做什么,一把将阮灵雯推倒在地。
“没想到还挺深情,想和地上这废物做一对亡命鸳鸯?好,小爷我成全你。”
说罢,他们再次动起手来。
每次落下拳头都能听到打在肉上的令人心惊之声。
阮灵雯扑在张善身上,代替他承受着如雨点般密集的拳打脚踢。
张善瞪大眼,什么都忘了,只记得看着阮灵雯。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已经肿得看不出模样的脸上,恐慌,痛心,与难以置信交织着。
阮灵雯紧紧拥着他,见到他这样心神已经开始崩溃的模样,嘴边诡异地勾起笑,好似落在身上的拳头一点儿都不疼。
她将下巴抵在张善耳边,呢喃般一句又一句地重复。
“你要听话,躲在我怀里,我便能保护你。”
“只要你听话,就不疼了。”
“听话。”
张善怔怔地看着她,此时已经混沌的大脑一直重复着阮灵雯说的话。
在他眼中,本该娇弱的妻子已然成为这场暴风雨中唯一能救他的孤舟,他在那片孤舟上惶惶不安,唯恐下一秒便被暴风雨吞噬殆尽。
可他的妻子一直在他耳边告诉他。
乖,听话些,你听话,风就能停了,雨也能停了。
你听话,就不会有危险。
听谁的话……
张善懵懂的大脑中,所有清明凝聚成一个问题。
要他听话,听谁的话?
一个混混的拳头避开阮灵雯落在张善脸上,顿时,剧痛让他忍不住浑身发抖。
像是那场暴风雨,漆黑的天幕,一切都看不到了。他被拖进海水中,胸腔中剩余的空气越来越少,只能抓住孤舟一角,将所有的希望尽数倾注在上面。
张善疼得连嘴唇都在抖,失去了最基本的思考能力。他已经,全然依靠着阮灵雯了。被打了之后第一反应也是怔怔看着阮灵雯。
显然是将阮灵雯说的“听话”两个字记在了心里。
“好,乖孩子。”阮灵雯轻柔的嗓音像是诱人入地狱的妖魔之语,她在张善耳边慢声道。
“你瞧瞧,除了我,还有谁会这么爱你呢?”
“没有,没有人会比我,更爱你了。”
“所以啊,你要听我的话。”
“听我的话,就不用害怕,不会觉得疼了。”
说话间,阮灵雯故意露出空隙,于是张善再次被剧痛席卷,脑海中的清醒越来越少,最后什么也想不了,只能记得阮灵雯一直在耳边重复的话。
“好……”他颤抖着,张开嘴哑声跟着念,“不、不会有人比你更爱我了……听话,我听话……”
渐渐的,刚才还对着他们拳打脚踢的那群地痞流氓消失不见。
小巷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金吾卫的人姗姗来迟,对着这样的场面犯难。
张善昏了过去,阮灵雯浑身血渍,发髻散乱,却还能条理清晰地回答金吾卫的询问。
阮觅看完了全程,本想离开。可阮灵雯回答金吾卫问题时像是不经意地朝她那儿看了一眼,阮觅瞬间懂了她的意思,尽管不情愿,还是走过去惊讶地捂着嘴道:“雯堂姐,你这是怎么了?”
约莫是爱演戏的人脑回路都能对上,阮灵雯回头看了阮觅一眼,便立马接上。
“方才遇上着一伙歹人,不知怎么回事冲上来就对夫君他动起手来。现在人都昏迷了,也不知道伤得怎么样。”阮灵雯擦了擦眼泪,明明与张善比起来,她身上的伤更加恐怖。可这个时候她完全没有关注自己身上的伤,而是注意力完全放在张善身上。
那些将张善抬起来的金吾卫忍不住心中惊叹,看向张善的眼神尽是羡慕,怎么就有这种福气?娶到个这么好的妻子?
阮灵雯擦眼泪的时候,眼睛略抬起来朝阮觅看了眼。阮觅再一次明白了她的意思,秉承着做事有始有终的理念,只她无奈走上前去。
然后阮灵雯眼睛一闭,晕倒了,软软靠在阮觅怀里,身上的血糊了阮觅一身。
阮觅僵了一下,心情有些复杂。
阮灵雯很能豁得出去,她身上的伤口是真的,血也是真的,就连这身衣裙下,说不定都是些青紫的伤痕。
她定了定神,还是面无表情地完成阮灵雯晕过去之前交给她的任务,眉头一拧就开始做出哭腔喊道。
“雯堂姐,你怎么了?你怎么流了这么多的血啊?我知道,你肯定是为了保护姐夫,自己才受了怎么重的伤!你对姐夫的感情真是天地可鉴,日月可表!我太感动了!”
喊的声音倒是很大,完全掩盖住了感情上的不足。那些金吾卫本来就觉得阮灵雯对自己的丈夫情深,没想到她身上的伤本来是可以避免的,但最后为了救自己的丈夫,还是义无反顾扑了上去替丈夫承受了苦难。
于是他们看着张善的目光就更加羡慕了。
外面围观的百姓也个个惊叹,开始称赞阮灵雯是情深之人。有个年过三十的书生还在那儿摇头晃脑,念念有词:“昔日有忠将为国捐躯,今有阮娘为夫承伤,实在是感人呐!”
只是一会儿的功夫,阮灵雯为了张善受伤的情深事迹就传遍了。刚才因为意外走散的张家家仆听到这些消息匆匆赶过来,看到躺在那儿生死不知的两主子,当即脸上表情都绝望了。
阮觅咳了一声提醒他们回魂。
“雯表姐与姐夫受了些伤,还是尽快接回府让大夫看看得好。”
听到人还活着,那些家仆才松了口气。脸上的绝望逐渐化为焦急,但好歹脑子是能想事了。
他们朝着阮觅谢了又谢,然后从金吾卫手中接过张善,又让随行的婆子抱着阮灵雯,匆忙地往自家马车里去。
生怕耽误了时间让人出事。
人群散去,阮觅这才想起来柳十令还跟在自己身后,惊诧回头。
柳十令茫然地煽动一下扇子似的睫毛,极少见地主动开口问她:“怎么?”
“啊……没事。”阮觅顿时收回脸上惊诧的表情,慢悠悠往前走,但是总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事情。
忘了什么呢?
有些时候忘记了一件事情,抓耳挠腮都想不起来,可又放不下,总要想出来才肯罢休。
阮觅眯着眼停在那儿,不由自主地摆出沉思的架势。
衣领处露出点暗红的颜色,然后再往下,直到线条收紧划出一条曲线的腰部,都是一大片的暗红。
柳十令指尖动了动,他今日穿的是书院学子人人都穿的长袍,衣裳外还罩着一层略微宽松的纱衣,是暗青的颜色。
阮觅还在那儿左思右想,突然感觉有人靠过来,然后肩头有什么东西盖了上去。
她一转头就看见柳十令解下了外纱衣,给自己披上。
面对阮觅有些疑惑的神情,柳十令撇过眼睛不看她,声音有些低。
“衣服上,有东西。”
低头往胸襟上一看,阮觅这才想起来自己刚才抱着阮灵雯的时候染了一身的血。
怪不得总觉得忘了什么事情。
这样走在路上还真挺吓人的,就算她自己不在意,可要是吓着路过的小孩儿老人就不好了。于是阮觅拢了拢身上的纱衣,真诚道:“谢谢你。”
她道谢的时候,不管是语气还是表情都很郑重,直直看着对方的眼睛。
柳十令刚移回视线便对上她那种眼神,不过一秒的功夫便再次避开,表情平静,嘴角却不知不觉中抿得紧紧的。
过了好一会儿,空气中才传来极轻极低的声音。
“嗯……”
算是回应阮觅的道谢。
见他这样一副实在不愿与自己相处的样子,阮觅也不勉强他,便提出该回去了。
阮家的马车停在茶馆附近,阮觅回去还得先回到茶馆那儿。
总不能来个心灵感应让冬叔将马车架过来。
叹了一句真不方便。
阮觅刚想往前走,就见柳十令蹲下身,动作细致地给她将纱衣的下摆卷起来,然后还打了个小小的结。
确实,阮觅罩着这纱衣行动不怎么方便。
毕竟她身高比柳十令矮了许多,穿柳十令的纱衣,下摆那地方还多出来一大截,直接拖在地上,乍一看有些像偷穿大人衣裳的小孩儿。
等柳十令帮忙卷起衣摆,阮觅走路时就更加方便了,她乐呵呵地拍了拍柳十令的肩,“多谢多谢。”
刚拍完,阮觅就意识到自己这动作又犯了柳十令男女大防的忌讳了,刷的一下收回手,装作无事发生一样背着手看前面,脸色正经得不得了。
“咳、咳,茶馆就在前面不远处,要不你先回去吧,我自己走着去就行了。”
救命……
柳十令这小古板一样的性子,要是他对刚才自己拍他那一下耿耿于怀,觉得自己是在故意挑衅他,那还不得沉默盯她一路?
虽然阮觅确实是有些后喜欢故意逗他,可这回她真不是故意的。
惹不起,她还是躲得起的,先走为妙。
于是说完这句话后,阮觅就加快脚步往前赶。
她话里拒绝同行的意味太过明显,柳十令站在原地没有动。视线落在那翩飞的裙角处,一层叠着一层的青碧色,里面偶尔露出精致的鞋面。
江野绿原中一点鹅黄。
醒目得很。
柳十令眼睫又是一颤,沉默移开视线。
忽而一辆马车迅疾驶了过去,从柳十令身旁过时带起一阵刺人的风。柳十令张了张嘴想提醒阮觅小心,可是下一秒那马车里就伸出一双手,就那样拦腰将阮觅抱起,将人掳到车内去了。
马车风驰电掣,仅是眨眼的功夫就消失在人群尽头。
柳十令素来平静的神情染上暗色。
仿佛最后一捧雪,最后还是从掌间滑落,融入泥沼之间。
来往的人惊讶看着那个突然跑起来的少年,纷纷让开路。
————
阮觅被掳上马车后连人都没有看清,立马屈起手肘向后打去。但身后的人早就预料到了她的动作,轻松躲开。不仅如此,还顺手抓住她的手,用力一拉,就将人拉进了怀里。
刚交手,阮觅就明白过来,这个人的手劲非常大,至少比她更甚一筹。
打不过,就只能智取。
阮觅顿时停歇下来,不再动手。
她暂时被人按着头搂在怀里,无法抬头看那人的样貌。不过扣住她手腕的那只手,是雪一样的白,指节分明修长,只是指甲处磨损得太过厉害,有些坑坑洼洼的。
阮觅勉强从这只手猜测这人是位姑娘家,但是真的有姑娘家力气比她还大?
犹记得当初段意英见识到她的力气时,都非常惊讶。
这么想着,阮觅又拧了眉,表情僵硬地往后靠了靠,然后就感受到了一片温软。
虽然场合不对,但阮觅还是感觉到了尴尬,连忙尽可能地往前挪了挪,努力不碰到后面。
头顶忽地发出一道笑声,低沉的,还有些慵懒。
阮觅瞬间就听出来了这是谁。
默默吸了口凉气。
糟了……
“我怀中靠着不舒服?”段般若轻笑一声。
看着阮觅非常识时务地停止挣扎,便也将她的手放开。不过还是将她整个人圈在怀中,有一搭没一搭的摸着她的头顶。
见阮觅没有回答,段般若脸上又浮现出一贯阴郁的神情,刹那间透出的危险像是见血的前兆。
只是声音里没有露出来分毫,依旧含着模糊笑,像是猎人铁齿兽夹里诱人的诱饵,从鼻腔里发出点带着疑问的催促。
“嗯?怎的不说话/”
阮觅敏锐地感觉到脖子一凉,她这回出来并没有同翠莺说自己去哪儿,也没有说什么时候回去。只能寄希望于当时还在身后的柳十令了。
只是不知道这位梓宁大公主准备干什么,或者说,她打算什么时候放自己回去?
阮觅想着这些,一心二用回答段般若的问题。
“公主哪儿是我这阮家一个小小六品官员的女儿能靠的?不敢不敢。”
既提醒了梓宁大公主注意自己的身份,又表明了自己是官员之女。不管六品官员多小,可终究是官员,而她还是阮家的女儿。
只要还有点脑子,这位梓宁大公主就不会做得太过分。
没想到话刚说完,阮觅就又感觉到了身后胸腔的震动。好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般,身后那人身体一颤一颤的,连带着手也收得更紧了,让阮觅不得不贴着她胸前,避无可避,躲无可躲。
阮觅忍不住看了一下自己,沉默了。
段般若将阮觅紧紧圈在怀里,薅够了她的头发,便将下巴抵在她头顶,懒声道:“有什么不敢的,你现在不就在本宫怀里?”
一个脑袋的重量还是很客观的,阮觅觉得自己头顶开始一阵一阵的疼,她怀疑段般若是不是将所有的重量的搭在她头顶了???
为了生存,阮觅悄悄往前倾了一点,但还没脱离头顶的重量,她又被一掌按住了头。
段般若的声音顿时从方才的懒散变为阴沉,“不舒服?”
听起来像是很关切的询问,实际上几乎是将刀架在阮觅脖子上逼她说违心的话,要是阮觅说出的话让她不满意,下一刻阮觅的脑袋就得分家了。
阮觅瞬间不动,面无表情飞快回答:“舒服,非常舒服。”
重复两次增加自己话中的可信度。
于是,阮觅又听到头顶传来极轻的一道气音,像是一声谓叹。接着,头顶的重量骤然减轻,取而代之的是肩颈处不容忽视的轻痒。
段般若将头埋在阮觅肩窝处。
不知道是否是因为体质的原因,段般若的脸很凉。阮觅刚感觉到自己脸上有什么东西贴过来的时候,还吓了一跳,以为是什么冷冰冰的刀面贴了过来。
这会儿段般若不再说话,她窝在阮觅肩颈处,呼吸渐渐放缓,然后慢慢的慢慢的,呼吸都绵长起来。
阮觅:……
???
睡着了?
她瞥向马车的帘子,开始计算现在起身冲到帘子那儿会花多少时间,在车夫反应过来之前跳下马车的成功率又有多少。
阮觅嘴角微抿,眼睛也因为蓄势待发而眯起。
可就在她脚尖法发力准备站起身冲出去的时候,突然注意到了一件事情。她想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卸了力,像是彻底放弃一样,闭着眼任由段般若将自己当成人形抱枕。
马车继续往前行驶,不知过了多久,段般若才悠悠醒转过来一般,松开阮觅,懒懒问道:“还在?”
似乎有些可惜阮觅没有趁着她睡着时逃出去。
“我想了想,在阮家待着也是待着,而且听说您的公主府可是鳞京屈指可数的气派宅子,多少人想看都看不到呢,我去了也不亏,还赚了呢。”阮觅一副接受现实的模样,说完后又皱眉确认道,“您是带我去公主府吧?”
满脸都写满了对传闻中公主府的好奇。
段般若盯着阮觅瞧了一会儿。
她眉宇间是积年累月的沉郁,长眉凤目,脸色是病态的白。英气与戾气交织,混合成令人不敢直视的阴鸷。
然后忽地又笑了。
即使是笑的时候,脸上表情也有些冷,不过是嘴角微微勾起点弧度。
“回公主府。”她看着阮觅,说出了这句话,好像是专门说给阮觅听的。
于是马车又急急停住,掉转头拐了个弯重新往公主府的方向驶去。
阮觅以前确实听说过段般若公主府的传闻。
占地极广,是用以前某位显赫一时的异姓王的府邸拆了重建。
建造时将征集了南边八十园林匠师,皇宫御用的师傅们更是全部出动,为了这大公主府战战兢兢做了三年的努力。
府内一池碧月湖,引的是楚澴河的水,水面小楼水榭,长亭蜿蜒。
假山奇石,珍花异草,没有一处寻常。
当时言官进言,说圣上给大公主建造公主府的开销实在太大,劳民伤财,请求皇帝立马停止这种奢侈无度的行为。
除了少数几个明哲保身的人,当时不少言官都跟着进言,最后却被圣上打板子的打板子,夺去官职的夺去官职,于是这件事再也没有人敢提起。
而这大公主府,也一度成为了鳞京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他们除了小声议论为了建造公主府花了多少白银,还有对公主府内风景的好奇。
但是自公主府建好后,段般若从来没有让任何人进过她的公主府。就算是皇宫里她那几个颇有声望的皇兄,他们隐晦提出想去公主府内看看的时候,段般若不是直言拒绝,就是一句话不说,像是没听到一般。
这些事传到圣上耳中,他并没有责怪段般若,而是淡淡说那几个皇子是不是近来闲的慌无事可干。第二天就扔了许多吃力不讨好的事情过去,让他们忙得焦头烂额的。
至此之后,再也没有人敢仗着身份提出往公主府一游的要求。
下马车的时候,段般若无声示意着阮觅先下去,也没有对阮觅进行任何的束缚,好像真的相信了阮觅刚才那些话一样。
阮觅垂了眼,掀开帘子走出去。
公主府的牌匾挂在正中央,气势磅礴,与两边高高飞翘而起的檐角相呼应,更显得公主府堂皇轩昂,不可冒犯。
阮觅看了会儿,便收回视线,等着段般若下车,乖巧得不得了。
就算段般若一直坐在马车内没有下来的打算,她也站在那儿不动,完全没有逃走的想法。好像真如她自己所说的,对公主府极其向往。
段般若神色淡漠从窗牖处看她,直到阮觅在天色渐暗的秋风里打了个寒颤,她才收回视线走下去。
见到她下来,阮觅热情地凑上去,连声音都变得更加甜腻,“殿下。”
段般若顿了一下,眸子半阖着睨了她一眼,不过也没说什么,径直走了进去。
阮觅不用旁人催,自己就屁颠屁颠跟了上去。
“殿下府中的这颗树是什么树?模样奇怪,我从未见过。”
“这盆花开得也好,不知道殿下府中的人平日里是怎么养的?”
“殿下府中竟然连一颗小石子都是如此的圆润,真不愧是公主府。”
“殿下走得这么快?难道是有什么急事吗?”
“殿下……”
段般若停下,满脸阴郁地回头,“住嘴。”
阮觅像是被吓到了,拍了拍自己胸口,模样有些委屈回看过去。
段般若揉了揉额角,叫了一直跟在身边的老仆,“给她准备些吃食。”
显然是打算用吃的堵住阮觅的嘴。
“嗯?殿下不与我一同用膳吗?难道殿下已经吃过了?殿下不饿吗?”阮觅笑得虚伪且无辜,一句话里一口气连喊三个殿下,能把人直接喊得心浮气躁。
虽然不知道这位梓宁大公主将她带回来干什么,但是一再试探对方的底线后,阮觅胆子渐渐大了。
她将声音压低,捏着嗓子道:“殿下怎么不同我说话了?难道方才在马车上殿下同我的那些亲密都是骗人的吗?殿下您转身看看我呀。”
也就只有她这样心理强大的人才能说出这些话。
阮觅给自己点了个赞。
接下来,段般若应该就会被烦得直接离开了。
阮觅心里数着数。
十、九、八、七……
三、二……
数最后一下时。
段般若转过身,她嘴角噙着笑,浓密的睫羽压制住眼底的冷沉,竟也显出几分虚假的柔意。
“不是说相同我一起用膳?走吧。”
伴随着她冷厉声音的,还有突然抓住阮觅手腕时猛然增大的手劲。
阮觅:……
糟了,搞砸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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