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2)
他也不会选择向丁芹和白鸿这样难啃的对象,乱世之中,不值钱的命最多,何苦往死里得罪强者呢?
“你的神通看不出我们的心念吗?”丁芹又问道。
“我看不出,我看你们就像当初看别初年一样。所以我不能信任你们。”揾察道。
“可是,就连年幼的格罗瓦,都能够看出我们的心念,在我们来到这里的第一日,就请我们帮他寻找姐姐。”丁芹直视着揾察,她的语速平缓、清晰,可是却像炸雷一样压到了揾察的身上。
揾察的脸色骤然白了。他想明白了这话的意思,如果连还是个孩子的格罗瓦都能看出来而他却看不出来,那只说明……那只说明……他已经失去了自己的天赋神通!是图腾收回了他的神通吗?他已经被图腾厌弃了吗?
其他人也已经明白了这话之下的含义,许多人不敢置信地看着揾察。
老祖母叹了一声:“揾察。我们都能看出来,这两位姑娘不是恶人。你已经走差了路,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揾察的脸更白了,他死死握着木杖,手臂上的伤口崩开,渗出血来。一个失去了天赋神通的人,是不能再负责寨中礼祭的。他好像一下老了十岁,脸上闪过颓然、沮丧和苦痛,但挣扎过后,目中却凝聚了不可动摇的固执。
“我做不成一个无罪的善人,只能做一个对得起寨中的罪人。”他抓紧了手中的木杖,固执的目看向丁芹和白鸿,“这次祭祀还在由我主持,请二位借两滴血与我!”
厚重的祭祀之力在空气中凝聚,白鸿顶着这股威慑向前走出一步,冷笑道:“你真以为我们任你宰割了?”
威慑化作了威压,揾察半步不退,使祭祀之力如山谷四面崩塌一样向白鸿压来。
达乌硬顶着余波想要去阻止揾察,可是那威压分了一缕出来压向了老祖母,达乌只能先护着老祖母。他焦急地看着对峙的两人。
白鸿气势烈烈,双臂洁白的羽衣鼓风而起,猎猎舞动中寒光闪烁。揾察执掌祭力,手中木杖的丝铃摇动不休,扬扬铃乐中威压崔崔。
在这一触即发之时,被人们所忽视的湖中忽然起了变故。
湖中解廌之影由虚转实,破开湖面,向空中疾驰而起,他几乎是逃命一样从湖中窜出。而这原因很快就让人明了了,紧随在解廌身后,一抹锋锐的刀光携霹雳之势劈来!
解廌足下生云,在半空中倏忽换了位置,刀光不见来处,被解廌躲了去,后继无力,但在半空中消散之前,它的威力却几如将天破开一隙!
只此电光火石之间,无人来得及反应。寨民们已经惊住了,这湖是解廌休养生息的地方,这刀光又是从何而来?
“这是……”丁芹双瞳忽然一缩。
在解廌由虚转实的瞬间,黄泉之影一闪而现。解廌并非休憩于湖中,而是藏身于幽冥之中,这也是为什么她上次来到湖边,却没有看到解廌的原因。那紧随于解廌刀光也是自幽冥中劈出的,至于解廌为何要躲藏于幽冥之中,她也看分明了。
在谷地之中,一直笼罩有一层血气,这些血气对谷地几乎没有什么影响,故而也隐秘难察,但在解廌显身的一刹那,这些血气骤然化作丝网,向着解廌扑笼而来,其势竟比那浩荡的刀光还要凶险!
血气无处不在,又与解廌有着深刻而隐秘的联系,他避无可避,血气扎根于其身上。解廌刚离开湖中的时候,琉璃双目还是清明的,此时被血气一沾,神采晦暗下去,神智已然不太清醒了。解廌将这座湖作为出入口避进幽冥,是为了躲避这些因血祭而产生的血气。
而在丁芹这一刹那间的许多思维终了之时,空中的刀光才刚刚劈天将散,与此同时,解廌逃出的湖面上,倏忽踏出一个高挑的身影。
长发乌黑,骨刃凄白,一身鬼气威严含煞。
刀光如雷霆怒起,解廌转身欲逃,却被血气蒙了神智,慢了一刹,眼看就要被刀芒加身!
空中鹤唳乍起,一双纤长的手指接住了刀芒。
白鸿不知何时已从与揾察的对峙中脱身,于一瞬间插入半空的战场。
水墨似的羽衣受二者之间的气势所激,飘摇若仙。白鸿悬于半空,指尖鹤喙之芒隐现,接住了白骨刃的锋芒,眉间一点红痕鲜艳夺目,注视着突然出现的来者:
“鬼王。”
那立于湖心,在一片月光血波中拔刀而起威势堂皇的身影,正是大青山脉中的鬼王女须。
女须收回骨刃,她在看清接刀的是白鸿后,便收了力道。这位因一时不忍而庇护九曲河两岸村落千余年的妖神,与她虽然没有多少交集,却也是认得的。
女须目光一转,便瞧见了一旁的丁芹:“是你们。”
她也记得丁芹,在水固镇因为黑犬小将军惹出的事情,她们有过一面之缘。此外,她同是那位助自己看破迷障的神明之使。
女须含着威煞的眉目已经和缓下来,她目光一扫,见湖边情形便猜到了这里正在进行什么。解廌畏惧于鬼王的威势,想要逃走,可却又因为眷恋担忧自己的血脉族人,硬撑着生死之间的大畏怖,落足于岸边,低头以额上独角对着鬼王,喉中发出威胁的低鸣。
“你们为何会在这里?”女须见解廌并未远遁,便不急着追袭。
“我带她出来游历。”白鸿看向丁芹,又转而向女须问道,“你为什么要杀解廌?”
女须转目看向岸边挡在寨民们之前的解廌,解廌被她目光注视,霎时绷得更紧张了,前足交踏,喉中低吼。
女须目光淡淡一收,道:“有人窥伺幽冥黄泉,我在拔去他的小卒子。”
“你是说解廌……?”白鸿疑惑地看向解廌,见他神智不清恐惧僵硬的模样,不由生出些慨叹。
解廌是积名久远的大妖,早在白鸿尚未出生时就已成名,此时却不知为何,沦落这般田地,难免令人感伤。
“他现在还不是,但已经走上了那条路。”女须收了白骨刃,踏着湖上的血波月光向岸边走去。她执刀时的威煞已经散了,解廌却仍十分恐惧,他的天赋神通还在,能够感觉到杀意,四足焦躁的踏着,又似想逃又似不舍。
离湖最近的揾察忽然挡到解廌面前,强撑着对鬼王喝道:“站住!”
他用手中的木杖撑着身体,唇边还有未来得及擦净的血迹,刚刚鬼王自幽冥一刀劈出,虽然没劈中解廌,却斩破了祭祀之势,揾察作为主祭者,已经受到了反噬。他强撑着木杖的手臂一直在发抖,为了挡在解廌前面,双脚已经踏进了湖水中,但却已经顾不得了。
一双手忽然扶住了他,达乌站到他身边,同样将解廌挡在身后,警惕地看着鬼王。
岸边的寨民们已经从惊变中反应过来,他们一个个地聚到解廌身边,沉默、恐惧,又坚定。
女须停下脚步,她看着满是敌意的人群,道:“你们这样做,好像我要做的是恶事。可他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正是你们的所行而导致的,放任他继续这样下去,只会使他成为别人手中的傀儡。”
“您这是什么意思?”老祖母问道。
“你们想以血祭法救他的性命,但每一次血祭,都是在帮助设局的人掌控他。他现在神志不清,不是因为重伤,而是因为血祭的影响。”女须道。
“这不可能!”揾察激烈地反驳道。
白鸿已回到湖边,落在丁芹身旁。女须目光向她们身上一落,道:“或许你们知道的更多些?”
她才从幽冥中来到这里,所言只是凭着短暂的所见看出来的东西,并不知道更具体的情况。
丁芹看着被寨民们围在中间的解廌,在族人中间让解廌平静了许多,可是那一层深重的血气却如附骨之疽一样扎在它身上。她目光哀悯叹道:“我大概猜出来了。”
从别初年教给寨中血祭法开始……又或者从更早的时候,这就是一个局。
血祭法明面是为了给解廌续命,暗中却在掌控解廌的神智。解廌可以进入幽冥之中,幕后的人想要利用解廌的能力在幽冥黄泉中行动,可解廌秉性刚正,又兼洞察分辨,不可能被劝服或欺骗,要想利用他,就只能彻底掌控他。
明灯教的心焰光明透彻,并不会阻碍解廌血脉的神通,他们看不穿别初年,是因为别初年早已经背弃了明灯教,学了别的邪法。丁芹曾在因果中看到了别初年的身影,他与昌蒲和仰苍有着很深重的因果联系。虽然当时因为反噬只来得及一瞥,但凭借当初看到的些许碎片与如今的所见所闻,已经可以推断出别初年的身份了。
能够将解廌设进局中的人,只怕正是当初背弃仰苍,致使他身死的师父了。
这局设的很高明,虽然简单粗暴,却很有效。解廌心性坚固,难以攻破,却与族人有着亲厚的联系,寨民依恋图腾,心性类于解廌,却会为了救下解廌的性命而不惜一切。
如果想要驱动一个心性坚固到可以拒绝一切利益诱惑、心智透彻到可以看透一切谋划的存在,当喜怒哀惧皆不足以动摇他,那么就以爱驱动他所在乎的人们,令他们以依恋不舍的心来为他奉献,岂不就成了世间最难以抵挡的布局?
寨民们,是不可能冷漠旁观图腾消亡的。所以,无论如何,他们都会去尝试血祭之法。
但解廌成为图腾、有了族人这件事,又是一个极深的秘密。寨民们已经传承了无数代,却从未有人知晓他们是解廌的族人。他们的神通并不会在身体上显出异象,隐于幽谷,就算离开也绝不会宣扬自己的图腾是什么,他们甚至不会张扬自己是具有天赋神通的。
别初年能够知道这件事,并利用它布下这样一个局,实在是很可怕的一件事。
但他的谋划却失败了。
寨民们继承了解廌的血脉与神通,也继承了他的心性。即使忍受剔肉放血之苦,他们也一直只是用自己的血肉来试图挽留解廌的性命。
寨民们是自愿的,而血祭中从未染过一滴外人的血,所以这一次次的血祭中,只产生了血气,却没有怨煞。
血气植于肉体,怨煞踞于神魂。血祭中的血气迷了解廌的心窍,但他的神魂仍是清明的,所以才会主动避于幽冥之中。
如果不能掌控解廌的神魂,是没有办法把解廌变为任由操控的傀儡的。
所以上神说,这是一个废弃的局。
“我想试一试,也许他还有救呢?”丁芹说道。
既然解廌的神魂还是属于自己的,那么也许他还能够从这个局中挣脱出来。
女须看了看她希冀的眼睛,又看了看那些寨民们祈求的目光,道:“那便试一试吧。”
丁芹走到解廌身边,围着他的人群分开一条道路,他们看着她,目光沉甸甸的。
解廌蒙了血色的眼也看着她,他似乎不太明白要发生什么,却觉得不是坏事,所以没有挣扎,也没有躲避。他抬起头,不用额上的独角对着她,弯下腿与她平视。
丁芹将手按在他角下方的额头上,温暖明澈的神力流淌进解廌的体内。
她看见了,那些血气纠缠在解廌的血肉之中,在心窍中充塞一团,迷蒙了他的心神。
神力如清泉一样涌入心窍当中,将浑浊的血气驱散。一缕心识自心窍而起,并入脑中神魂,解廌的神智霎时一清。
在心窍通明的一刹,丁芹似乎看到了许多飞逝的记忆与念头,似黄粱一梦,又似弹指隔世,在这短暂的一刹之间,她与解廌相识。
可那些浑浊的血气仍纠葛在心窍四周,只等心窍中的神力散去,就将再次蒙住解廌的心识。如果不能将解廌躯体之中的血气彻底驱散,解廌的问题还是无法解决。
可是,在丁芹试图剔除解廌血气时,却发现它们已经与解廌的血肉深深地纠缠在一起。这些血气来自于与解廌同族的血脉,它们毫无滞碍地融进了解廌的躯体,成为了他生命的一部分。解廌是在重伤濒死的情况下被血祭拉回命来的,如果没有这些血气的力量,他的生命早就消散了。
驱逐血气,就是在杀死解廌。丁芹试着以神力替代血气,在清理一处血气的同时治愈那一处的伤口。但这些血气中,除了寨民们的血脉,还有另一种力量。那是丁芹曾经在寨子上空见到的,类似于蝗王的力量。
那是“怪异”。
丁芹曾在面对蝗王时见过这种力量,但却从未如此细致地观察过它,而在此时,她才发现了怪异的可怖之处——它竟有着几乎不逊于神力的本质!
哪怕那种本质只是极微毫的部分掺在其中,也使得这种力量拥有了某种不可更改的特质。在它的影响下,解廌正在被转变成如蝗王一样的怪异,而这种转变……是不可逆转的。
“小姑娘,放弃吧。”她听见那坚固却平和的声音说道。
解廌目中已不见血气浑浊,暗青的眼睛透彻如琉璃。他早就知道了自己的情况。
女须静默地站在一旁,她早就知道,这是不可逆转的事情。只是人们心怀希冀,又何妨一试呢?
解廌已经没有办法接受其他力量的影响了,就算就此停下血祭,他也会在体内之力的影响下,逐渐化为怪异。就算他的神魂仍然是清净的又如何呢?到那时,他的身体已经由不得自己了,心识永远被封于心窍当中,只能终日浑浑噩噩地凭借本能行事,而怪异的本能……
格罗瓦从人群中钻进来,拉了拉丁芹的衣袖,仰头焦急地问道:“丁姐姐,图腾,怎么了?”
格玛娃在他身后,刚刚鬼王第一刀破开了祭祀之势,这里的动静便传了出去,许多人被惊醒,格罗瓦听出动静是从湖这边传来的,一定要来看看。
他还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但已经感觉到了不安。
丁芹没有说话,她的目中已经盈满泪水。在解廌心窍中的一刹,于她已如经过了无数时光,而她在这弹指隔世之中,已经比任何人都更深切的认识了解廌。
“真的没有任何办法了吗?不能就像现在这样吗?他也还是活着的,清醒的,就这样行吗?”老祖母看着丁芹,又看向鬼王,恳求道。
解廌看了看围着自己的族人们,他从他们的心念中看到了愧意:“这样的布局,是我自劫中受伤濒死时就被布下的,这与你们又有什么干系呢?人心多变,我当初留下血脉,就是想要试一试,能不能以我的力量,使人心受到改变,这是我所做下的选择。你们已经做得很好了。”
格罗瓦已经忍不住哭了起来,人群中传来了越来越多的哀泣。那是庇护着他们的图腾,是他们血脉相连的亲族,是最亲厚的长辈。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解廌也被勾起了留恋不舍的悲意。
“我有一个建议。”女须凭波立在湖上,目光落在解廌身上,杀意纯粹清冽,一字一顿道:
“当死则死。”
作者有话要说: 解廌,传说中能辩是非曲直的异兽。更常见的写法是獬豸,就是法考前被人供奉了许多好吃的和健胃消食片的那个。
文中解廌的设定稍微有点改动,类似于獬豸和谛听的结合,加了个洞察人心。因为大家都比较熟悉獬豸了,用常用的写法可能会自动带入传说中的设定,看新设定会有些异常感。所以采用了不常用的写法,解廌因为不常见会有个陌生化,会比较容易接受改过的设定。
saichi是客家话里獬豸的读音,文中做“塞尺”借用。
湖水皓皓,勿汶勿浊,塞尺所茇。
明镜皎皎,勿晦勿瞢,塞尺所憩。
这两句歌词借用了《甘棠》的格式:
“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
“蔽芾甘棠,勿翦勿败,召伯所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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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7.第 26 章
当死则死。
“不!我不要图腾死!”格罗瓦抱住解廌的前腿, 警惕地瞪着鬼王,脸上还满是泪痕。
解廌轻轻挣开围着他的人群,走向鬼王:“请借道友之力, 助我解脱此身。”
他的身躯里已经浸满了怪异血气, 当死则死, 借鬼王纯冽杀意斩却此身,纵然多年修为一朝散尽, 但至少能留存下清净的神魂,也彻底从如今这浑浑噩噩的状态中解脱出来。
不过是重入轮回罢了。
格罗瓦哭得几乎哽过去,格玛娃揽着他,同样泪流满面。
寨民们压不住喉中的呜咽, 但没有人再去阻止, 那是图腾的意志。
女须肃容, 一手将白骨刃横在胸前,一手慢慢拂过刀身, 向解廌一礼。
解廌闭目, 刀光凄白。
巨大的身躯无声倒下, 在盛着月光与血色的湖面上轰然散做破碎的流光,流光飞散, 轻盈地落到寨民们身上。
铃杖跌落,铃音乱响,揾察已经跌倒在湖边, 捧着落在他胸前的流光, 张着嘴,无声地哀恸。老祖母扶着达乌的手臂颤抖着,闭着的眼睛止不住地滑下泪。
从解廌倒下的地方,染着血色的湖重复清澈, 向着四周扩散开,直到将整座湖都重新化作洁净、明亮的模样。
湖水皓皓,勿汶勿浊。明镜皎皎,勿晦勿瞢。
塞尺所茇,塞尺所憩。
如明镜一样皎洁清澈的湖水上,忽然倒映出解廌的模样。
女须的刀尖垂入湖中,磅礴轻灵的鬼气没入湖中,解廌之影由虚化实,浮出水面。他睁开眼睛,一双暗青的目,透彻如琉璃。
“执念深重,便化鬼类。”女须收起了白骨刃,“你神通还在,但要重新修行了。”
解廌怔了片刻,目光缓缓看过岸边的人们:“原来……我还有这样深重的执念。”
借鬼王纯冽之杀念涤清躯体之怪异,肉身修为虽然一朝散尽,却也彻底摆脱了别初年设下的控制。
可舍去了肉身,便也舍去了血脉。
格罗瓦看着湖中已经化为鬼身的解廌,却只觉得胸中空洞洞的难受。寨民们又见解廌之形,止住了哭泣,还沾着泪的脸上却一片哀茫。
每个人都感觉到了,那个亲厚温暖的、与他们相连的血脉,已经逝去了。
解廌还是解廌,却已经不再是图腾了。
“既然未入轮回,那背后之人或许还会觊觎你。你若无去处,可以暂住于我的鬼域之中。”女须道。
揾察仍跌坐在湖边,他一直没有发出声音,眼中甚至没有落下一滴泪来,可他的衣裳下摆已经被湖水浸透了,却也一直没有任何反应,只盯着湖中的解廌。
“我没有收回你的神通。”解廌琉璃目落向他,声音仍是那如山岳般的稳固。
“那力量在血脉中,你只是一时心被蒙蔽,所以无法觉察它。”
解廌最后看了一眼寨民们,便随着女须一起踏入了幽冥。如鬼王所说,他如今修为尽散,再留在这里,只会招祸。
湖面上变得空荡荡的。
“我们没有图腾了吗?”格罗瓦哀茫地大睁着眼睛。
格玛娃揽着他:“不,图腾一直都在。”
她一只手按在心口上:“就在这里。”流淌在他们的血脉里,永远在他们身边。哪怕有时迷失了,但只要回头,就能看见,图腾一直都在。
揾察已泪流满面。
……
旧事已毕,残局已解。
后有召湖蟹将军听闻此事,不由慨叹:早知如此,当初又何必血祭呢?
可这件事对于寨民们来说,并不是什么需要作出选择的事。
遇到问题都去祈求图腾,可谁来心疼图腾呢?
图腾如是,神明如是。
香火缭缭,盛如云霞的祈愿当中,有多少是为求己事,有多少是心念神明?
大青山余脉脚下,鲤泉村中。
小孩子个头窜得快,但再快也还是个小豆丁。
还是个小豆丁的铜豆站在二哥郑黍专门给她做出来的小脚凳上,恭恭敬敬给案上的两个神位上了三炷香,一位住在山上救过她的神仙、一位庇护着村子的移山大王。
把神仙当日记的铜豆在小脚凳上唠唠叨叨地讲完今天都发生了什么,末了想了想,补充一句:“我今天很开心,祝神仙和大王也开心!”
淡青的烟气缓缓上升,在秋风里飘散。两缕心念乘着云,飞落李府,一缕落到正在院子里给小妖们传法的移山大王金六山身上,另一缕飞落屋中。
给山中开智的生灵传法这个习惯一直传承了下来,最初是漓池,之后是老龟,现在老龟被淮水神君的化身带走了,金六山就把这个事情继续了下来——再过一段时间,他就可以叫金七山了。
以前他有移六山之力,故而名为金六山,不过那时所谓的六山,只是小丘而已,但自修成真正的妖神之后,他已经可以背负起六座真正的小山了。
地力坚且厚,孕生敛亡,善承载。
在成为真正的地神之后,金六山才知道曾经自己走错得有多远。只是……金六山望了望紧闭的屋门。
自那次之后,漓池上神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了。
这一次的传法已经结束了,停留于此的小妖们很自觉的收拾好周围环境离开。
山中清净,如一方桃源乐土。因为上神的长久落足,这里已经变成了一处灵气氤氲生机盎然之地,虽只是一处余脉,地下却已生出了灵脉,地脉生灵,蔓延脉络,泽被之地也越来越广。于此怪异劫中,造就一方净土。
每次从红尘浊世来到山上,为山中生灵传法,对金六山来说,同样也是一次难得的放松。
虽不知上神为何久不出现,但既然神泽之土一直在增长,那么上神应该也没有出问题才是。
山中虽好,但他既然已经成为了一方地神,便也应该承担起自己的责任。成为如上神一般能够泽被一方的神明,也当是他的目标。金六山起身,对着紧闭的房门恭敬一礼,准备下山。
紧闭已久的房门忽然打开,神明白衣乌发,姿仪如旧,踏入院中。
金六山一惊,再拜道:“上神。”
漓池目光落在他身上,道:“既然在此,便是你的机缘,随我走一趟吧。”
金六山虽摸不着头脑,还是应是。
宅灵后李亦现身于院中。漓池对他道:“过几日将有客来,你可向他请教。”
后李同样不明所以,但这是上神吩咐,他直接应下。上神闭关已久,此次出来,是为了什么呢?他看着上神带着金六山离开的方向,那里……似乎是沿此余脉,前往大青山主脉的方向。
上神所说的客人,又是谁呢?为什么说自己可以向那人请教?
……
点苍山。
这个名字既指十二万年前天柱山摧折后唯一幸存下来的余脉,又指一个在此修行的教派。点苍山绵延千里,能够直接以此为名,对于他们的实力,便也不需多言了。
点苍山广袤,地貌多奇峻,中有六大奇景。
其中,一隙峡、四时林、云海影壁、顶上霞光,这四者没什么危险,只要自己能走到地方就能观赏,但另外两大奇景却有阵法隔绝,并不许人靠近。一者谓之辟金崖,一者谓之火池。
辟金崖和火池都有点苍山中前辈长久居住,以阵法隔绝,一是为了防止他人随意搅扰,二也是为了他们的小命。这两地都有能要人性命的险处,若是驻守的前辈在还罢,顺手就把人救出去了,若是恰逢前辈离开,再有不知深浅的人靠近,不小心丢了性命就可怜了。
且不提辟金崖,火池位于点苍山终末之端,掩在一片参差石脊深处,石脊层叠围出高低不同大大小小的池子,扩开十余里,皆为流火之地。
这些池中流淌的都是溶金般的流浆,因为池子的深浅不同,也呈现出深深浅浅的红,浅如黄栌琥珀,重如青莲紫棠,在丹赤朱绯间过渡晕染,斑斓绚烂。分隔出高低层叠池子的石脊成昏色,其上生着丝丝缕缕灯芯似的长草,草身呈深浅不一的金色,浸在流浆里,在池中流浆向低淌落时,被拉出时隐时现的金缕。
除了这灯芯炎草外,火池中还生有别的植物,最显眼的就是大朵大朵开在池面上的无心火莲。未绽的花苞成赤色,开放的火莲每一个瓣子都是半透明的焰流,花瓣根部是浅青色的焰,尖端就成了蓝紫色的焰,跳动出颗颗火星。火莲无根,随着池中的流浆在池上流淌,如同凡人祈愿时所放的河灯,却又比那景象何止美上千万倍。
然而这般美景之下,却是暗藏杀机。
火池虽美,其温度却可熔金石,便是把经过千锻的宝剑投入池中,也只会如雪花入滚水中,连点声息都发不出。但这般可怖的热力,却只凝结在流浆之中,并不外显。池边不到一步之遥,仍吹着凉意送爽的秋风,生着郁郁葱葱的灌木,背生七星的瓢虫在叶片上攀爬,饮凝结的秋露解渴。
这样的危险被内敛不显,不知情的生灵便会一无所觉地靠近,或有被这美景所迷,主动欲与之接触的也不是没有。
秋风忽起,吹得叶片摇动,露珠滚滚,淹了旁边的瓢虫,小瓢虫一时慌乱,未能抓紧叶片,被秋露带着向一朵火莲上滚落。
池上忽然蒸起一段热气,吹干了小瓢虫身上的水珠,连带着把它送到了岸边。
火池中央,一个披着暗红短衣的男子赤足斜坐,一腿横盘,一腿屈起,赤着的脚就直接触在火池炽烈的流浆上,前脚掌有节奏地踏着池面,在流浆上激出一圈圈金色的流光。他口鼻之间的吐息,便化作了池面上流淌的和风,隔绝了一切将与火池接触的生灵。
这便是长居于火池中的前辈了,其名为奉传,是点苍山中两位踏出勘破我迷之障的物灵之一。
奉传正在火池中闭目吞吐火池气息,忽然收到了一缕讯息,正身端坐,庄重垂首而听。数息之后,他对虚空之中应了一声“是”,方才抬首起身,足尖一踏,已消失在原地。而火池之中,在他这一踏之下池面所生出的金波里,池中自在漂动的火莲悄然变幻了移动,形成一种复杂玄奥的规律。回环的热风自池面上升起,在奉传离去后依旧隔绝着寻常生灵与火池的接触。
等奉传再次出现之时,已踏到了辟金崖上。火池居于点苍山终末之端,辟金崖则位于点苍山起点之首。这里是曾经与天柱山相接的地方,在十二万年前的那一场大劫之中,断成了这一道险绝的山崖。
山崖高雄奇险,世间罕有,但仅靠这个成不了点苍山中的六大奇景之一。
这辟金崖高没云中,自云层之上的部分而起,草木叶脉中便会生出缕缕银丝,山岩之中同样嵌着银色的石筋。越靠近山巅,银丝便越多,最后已成一片铁树银花。这些生灵秉庚金之气而生,锐意锋利,但等到了崖顶,却是一株都未存。崖顶削薄险峻,窄如剑锋,已是整个儿化作了银白如雪的模样,反射着蛰目的阳光。这山巅的银白并非来自积雪,其本身已经尽数化作了庚金。莫说落下雪了,在这山崖上空,连一缕云都存不下来,任何东西都会被山崖的锐气搅散。这里已经存不下活物了,唯有纯粹的庚金锐气辟开一切。
但在这锐气纵横的山崖之巅,还倒插着一柄剑,剑前盘坐一人,脊背挺直如剑,满头白发用乌藤挽在脑后,整个人似比这庚金之顶还要雪亮刚直,在满崖锐气中不动如山。
“庚横。”奉传踏上崖顶,身周围绕着的火气挡开了纵横的锐气,若是修为稍差的人莫说踏上山崖了,就连靠近都会被重伤。
庚横是点苍山中另一位踏出勘破我迷之障的物灵,本体便是那柄倒插在崖顶的剑。辟金崖上锐气纵横因他而起,但却并非有意,庚横也不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气息。
这件事要从天柱山的摧折说起。那是天地间的大劫难,这道断崖是遗留下来的伤口,擎天之柱崩塌,劫的煞气凝结在了这道伤口之上,至今未散,这是世间最可怖的事物之一。庚横长居于点苍山之首,以自身锋锐之气阻拦此煞,天长日久,他身上泄露出来的庚金之气,便将这道断崖逐渐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庚横睁目,如霜的眼睛里看不出情绪,落在他身前的剑发出一声轻鸣,山崖之下忽然飞出一物,落到奉传掌中。
“我要镇守此地,这一趟便由你去吧。”庚横说道。
那从崖下飞出的是一枚坚密细润的黄玉,这样的黄玉奉传在离开火池时已经取出了一块。黄玉只是凝结的表象,其本质之珍贵,恐怕整个天地间,不超过五枚。
奉传将黄玉收好,目光落在庚横身上。庚横和他分别镇守于点苍山的首尾,既是镇守,也是打磨自身。火池虽然同样重要,却不是离不了人,辟金崖前有天地大劫的劫煞,庚横自镇守此地以来就没有离开过,这一趟本来就只能由他前去,这是他们二者皆知的事情,庚横却多说了刚才那一句话,说明他的心中有了波动。
奉传没有急着离开,他自己心中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我亦不知炎君为何会有此命。”奉传道。
点苍山中普通门人不知自身与炎君的关系,他们却是知道的。当年之劫远比现在可怖,在流离失所惶恐不安之时,炎君给了他们指引与最初的庇护,这些受炎君指引定居在点苍山的生灵,后来便成了如今的点苍山一门。而他奉传和庚横,也是被炎君点开的灵智。
就在方才,他们突然收到炎君的神谕,要他们送一样东西到大青山脉中。
大青山脉……那里,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并不亚于点苍山……
……
大青山脉。
金六山跟随在漓池身后,一步一步,踏着大地脉络前行。
虽仍不知道漓池上神究竟想要做什么,但金六山心中已震撼非常——身为一方地神,他感觉到,大青山余脉中那条新生的地脉灵脉,正随着上神的脚步向前,如窜个儿的小孩一样痛快地伸展着。
何谓梳理天地?
足踏山川,步引地脉。
初生的灵脉跟随在他足下,一步一增长。
这便是天地之神的职权与威能吗?
“水脉如血,其气往来于天地之间。地脉如骨,天有目,地有脊。”神明踏着山的脉络,一步一步向大青山的主脉走去。地下的脉如同喝饱了水的藤,舒展着身体向阳光伸开芽叶奋力生长。
“地之脊,亦是天之梯。地脊擎天,显化为天地支柱。”
金六山震撼而静默地听着,一方地神的本能令他感觉到神明所说无差,可是为何他从未听闻过这样的地方呢?
“十二万年前,天柱山折,地脊断裂。”
神明平淡地讲述着曾经的秘闻,金六山却觉脊骨骤然一麻。
“地脊折,天地之间的联系骤然弱了大半,然……”
神明脚步忽停,金六山只觉脚下地脉一跳,如心跳般规律地搏动了起来。在这种搏动中,这条新生的地脉,已经接到了大青山主脉之上。他们正站在这二者相接的节点上。
地发生机,山色一新。已经生出灵性的地脉舒畅伸展着,将发长鸣。神明点了点脚,地脉相接的动静就被镇到了方圆一里之间,初生未久的灵性只好略有不甘地小小舒展一下。空中忽地凝出了一场蒙蒙灵雾,细雨似的落下。
两道身影被这里的动静吸引,倏忽出现。一个高挑含威,一个头生独角。
金六山定神看去,这是鬼王和一个……才化为鬼身没多久的异兽?
是了,这里已经到鬼王的地盘边缘了。
女须带着解廌,黄泉借道,刚回到自己的鬼域之中,正在谈幽冥之事。
那幕后的人不知要从幽冥中得到什么,撒下无数棋子。如今这般一个一个地拔去卒子,实际上还是被对方牵着鼻子走,若是能够知道他的目标,就可以占据主动了。但幽冥奇异,想要找到其中的隐秘何其艰难?
“我知一事,不知是否与此相关。”解廌道。
“请讲。”
“世人皆以为我有神通天生可入幽冥。但我入幽冥的能力,是后来而生的。有一日,我忽觉有某事物呼唤,便随之而去,再回神,才发现我已入了幽冥之中。自那之后,我便可以随意出入幽冥。”
“你可找到了那呼唤你的事物吗?”女须问道。
解廌摇头:“我已进入幽冥之中寻找过无数次,但只有感应,却始终不能寻到。”
两人正说着,女须忽然觉察到了鬼域之中地脉异动。她遥遥看去,才发觉漓池正在这里。
“助你恢复神智的那个小姑娘正是这位上神的神使,我要去一见,你要不要随我同去?”女须问道。
解廌应下。
来到此地后,正逢地脉相接,女须问道:“上神在梳理地脉吗?”
漓池颔首,目光落到解廌身上:“此事与你,也有些关系。”
解廌不解,他上一次来到大青山脉,还是数千年前,又怎么会与这里的地脉有关系呢?地脉……他想到此,瞳孔骤然一缩。
他此次大劫前重伤濒死,就是因为觉察到了隋国之中的一处地脉异动,前去查看,却中了陷阱。
“那是个一箭双雕之计。”漓池目光悠远。
殷与五大诸侯国如今的国土范围并非恰巧,其背后有大能为者的谋划。七百年前诸国混战,看似是凡人国度之间的相争,实际上却是背后之人的博弈与摆布。
隋国的地脉已经出了问题,梁国那个古战场的地窟在将成之时被他破掉,卢国恭敬神庭,闵国拜炎君,这两个地方的地脉是不会有问题的,但第四条地脉却并非只存在于闵,而是贯穿于闵、冀两国。四方兼上下,即为六合,六合即天下。殷统诸国,占据中央,所占地脉勉强可以作为象征着上方通天之脉,但象征着下方的地脊没有定下,通天之脉便也不能凝聚。
“地脊折,大地却没有崩裂,天地亦没有分散,是因为有新的地脊正在孕育。”漓池道。
“新的地脊……是大青山脉吗?”金六山问道。
“现在还不算。”漓池道,“天柱山折后,其气散落,一份被点苍山继承,另一份则在这十二万年间,逐渐汇聚到了大青山脉中。”
新的地脊必为二者之一。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大青山脉与点苍山中虽然灵气充沛,却从来没有诞生过地神。
点苍山不好动手脚,大青山脉中却势力混杂,但哪怕盯上了大青山脉,那布置手段的人也只敢在靠近主脉的附近种下一颗树,从侧旁来影响主脉。
神树村的布局本来已经成了,却因为无忧天女的布置与他的插手又败了。
天柱山折后,淮水成了大地上最大的水脉,他苏醒于李府,淮水神君镇于水固镇中,这难道是巧合吗?这里,正是淮水与大青山脉交汇之点。
漓池悠悠收回目光:“这件事你们知晓就可以了,地脉只是他备用的闲手。”
因为幽冥的关系,女须和解廌都已经卷入到了与那幕后之人的斗争中,可是,以地脉为争,却只是一步闲手吗?他们所参与进去的,究竟是何等可怖的事情里?
大青山支脉与主脉相接的动静已经过去,解廌沉默良久,问道:“您是要?”
“我要,”漓池向前迈出一步,踏到了大青山主脉之尾,
“为地定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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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8.第 27 章
微隙在所必乘, 微利在所必得。少阴,少阳。
梁国,涉州城。
这是梁国内最兴盛的地方之一, 也是距离梁都最近的几座城之一, 与其他两座城对梁都成拱卫之势。城内有大军驻守, 亦有修行者庇护。因此,哪怕正值劫中, 城内也一派繁华。霜降将至,正是备寒进补的时候,有摘柿的、有赏菊的、有祭祖的,许多高门大户家里, 都传出来暖暖热热的羊肉香。黄|菊娇、紫菊艳, 又有珍贵墨菊与如玉的碧菊。被镶毛绣金红夹袄衬得年画娃娃似的小儿捧着圆润金红的柿子, 用勺舀着吃了几口,就又丢下不肯再碰。
一旁的大人抱着娃娃哄:“怎么不吃了?”
“这个不甜!”小儿奶声奶气地推开柿子。
“都怪今年天太暖和了, 柿子不甜。待会儿咱们吃羊肉煲, 啊。”大人抱着娃娃, 满心满眼的疼爱。
……
一墙之隔,驻军把守。
衣不蔽体的流民缩在枯草丛里, 胃里像火在烧,皮肤却被寒冷的秋风扫得透出暗青。
不过,一墙之隔。
一道风穿过眼神黯淡瑟缩麻木的流民、穿过城上的阵法, 在热闹繁华的涉州城里, 化作一个背琴的修士。
被风扫过的流民们茫然地抬起了头,刚刚那道风……是暖的?
神明的化身安静走在城内的街上,商贩叫卖、提篮讲价,笑骂吵闹里红尘滚滚, 倒映在那双目中,化作茫茫因果。
常安渡正在一个摊位上挑萝卜,一边挑一边讲价。
现在这日子简直不是人过的,菜越来越瘦瘪,价倒越来越高。霜降进补,若是在家,他娘肯定会按着他灌下一大碗暖烫的羊肉汤,里面必放着几块炖得酥烂的羊肉和香滑的筋。以前他都嫌那味儿膻,现在想起来却是满口的鲜香,扑面的热气,能将人蒸下泪来。
但常安渡没有落泪,他正跟卖萝卜的菜贩子讲价呢,好说歹说,终于便宜下来两文钱。常安渡提着篮子准备回去,别说羊肉了,他现在能吃得起萝卜就不错了,比起那些城外的人,他好歹还算活得有个人样儿。冬吃萝卜夏吃姜,也算得上进补了,他已经如此补了半个月,多好啊。常安渡想得这般苦中作乐,眼前却好像看见了他娘端着两碗冒着白气的羊汤走进书房,一碗给他的,一碗给爹……
常安渡眨了眨眼睛,眼睛被幻觉里热汽蒸出的湿意就散开了。他抬起头正要继续往前走,忽然看到一个莫名熟悉的身影。
李先生?可是又似乎不太一样。李先生做一身白衣士人打扮,这人却是一身的暗青衣袍,背琴散发,像是个琴师。气质似乎也不太一样,可看着却又有些像……
那人转头看他一笑:“常安渡。”
常安渡这下敢认了,惊喜道:“李先生!您怎么在这儿?”
“我欲往梁都,路过此地。”漓池道。
“先生可有落脚地吗?若不嫌弃,不如在我处暂歇?”常安渡邀请道,见漓池应了,便更生欢喜。
他乡遇故知,在这样的乱世中更是难得。虽然他与李先生之前只相处过一次,但李先生却是他的救命恩人。九曲河上那一趟不知是由什么摆渡的船……若非李先生在,恐怕他已经是一具河底的枯骨了。
常安渡满心喜悦地带着漓池来到了自己的住处,这才想起尴尬的地方——他的住处倒是不差,只是……这里能吃的只有萝卜了,他自己吃这个倒没什么,可怎么招待客人呢?
漓池看出他的窘迫,先道:“我已不需饮食。”
“临街一家的汤面不错,我请您去尝尝吧。”常安渡恳切邀请道,“我父亲在这边留下了资产,虽然剩的不多,但一碗汤面还是请得起的。”
见漓池应了,常安渡才松了口气。
他们家靠走卢梁二国之间的生意吃饭,在梁国这边也有不少资产。只是,大劫起,常安渡的父亲为了避劫而回卢国,短时间内是不可能再回梁国的,他留下的资产就成了许多人眼中的肥肉。一个没有背景的外地商人而已,等他回来的时候,这些东西早不知转手了多少次,他还有能力要回去不成?
常安渡因为意外流落梁国,但来到这里时,他们家的资产已经被侵吞了大半,虽然痕迹还没来得及抹去,但他独自在这里别无亲眷助力,曾经随父亲一起跑商时在这边结识的旧识也大多散了。他不欲多事,便并未追究,只是把一些容易的东西找回,连带着还剩下的部分守住了。
但劫中物价蹭蹭地往上涨,这样的环境里,他也没什么生意可做,守住的资产只会越用越少。他还不知要在梁国这边受困多久才能回家,只能减省再减省。
但李先生救过他的命,他要是在招待自己的救命恩人身上还要减省,那就实在不像话了。
常安渡所说的汤面店就在隔壁街上,靠近城门,他们家的味道确实是好,此时虽然已经过了吃饭的时间,但店内的客人并不算少,甚至还有提着食盒来专门要带走的。这不,店门口就有一架暂歇的马车,里面坐的大概是女眷,随车的男子下马走进店里,要了三份汤面和一些其他小菜带走。
这男子打扮不俗,并非护卫之类的角色,最特别的还是他身上穿的衣服,洁白柔软,好似天上的轻云,所过之处留下淡而和的清香。他的出身似乎在涉州城内很不错,许多人都认得他,小二已经满脸堆笑地凑了上去,其他人的目光也难免被吸引过于瞧上一眼。
漓池也转过去看了一眼,不过他的目光并非落在那个人身上,更多的是在注意他身上的衣服。常安渡觉察到了,说道:“城里最近时兴起来纸衣,好些高门大户的人家都开始以穿纸衣为荣。”
他在来到涉州城后,不想坐吃山空,试图找过能赚钱的路子,中途也注意过了一阵纸衣。人们因为它洁白清雅的特性而赞叹喜爱它,可要想使纸衣呈现这种美丽的状态并不容易,需要反复蒸煮捣烂不说,还要用到胡桃和乳香来煮它,有时还要掺上蚕丝,最后成型的纸张才不会发黄易碎,在呈现出洁白如云、柔软轻盈的特性同时还兼具保暖。
且不说这期间所费的人工,胡桃和乳香就已经是十分难得昂贵的香料了,经过这么一番操作下来,这种瞧着清廉简洁的纸衣,成本已经不比上好的棉布乃至丝衣便宜了。以常安渡现在的资本,可没能力掺和到这门生意里,故而他了解一番后就放弃了。
贫贱畏寒穿树皮,朱门清高赞纸衣。
漓池已淡漠收回了目光,嘴角似含讥诮。
汤面要现煮才不会糊涂涂成一片,店里的客人都在等待,那个穿纸衣的男子最后进的店,却是最先提着食盒出去的。其他客人们并没有流露出不满,好像这一切都理所当然,但闲聊时难免就用上了最新鲜的话题。
私语窃窃。
“……现在他们焦家倒是风光起来了。”
“怎么回事?”
“还不是因为那个传言。”
“什么传言?”
“你不知道?就是国主那个……”
漓池持着一杯茶慢慢饮着,人们谈论的是最近才兴盛起来的一个传言,但这传言的底子其实早在二十多年前就有了影子,只不过那时被抑制下去了,现在却火星迸进油里似的炸了起来。
传言的内容简单,却足够惊心——梁国国主胥昌,联合罗教弑父登位。
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二十三年前,梁国老国主病逝,如今的国主胥昌登位。胥昌是老国主的嫡长子,也是早就被定下的继承人。正常来说,他只要等到老国王去世,自然就可以成为梁国的新国主,又有什么必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做出弑父这种事情呢?
可是有些旧事如今虽然没有人提起了,但梁国老人还是记得的。上一任梁国老国主早年的时候,确实是定下了嫡长的胥昌为继承人,然而,三十多年前老国主获得了一个名叫涂窈的妃子,这个妃子据说容色姝丽,非人间能有,老国主对她十分宠爱。涂窈在二十九年前诞下一子,慧敏秀丽,老国主对他喜爱非常,欲改立幼子为储。
当时的胥昌早已成年,国主夫人背后也有势力。老国主态度坚决,双方拉锯,这件事在当年引起的风波并不小,许多人家都知道。
当年的拉锯还没有出现结果,胥昌与国主夫人却已经逐渐呈现颓势,虽然改立储君的旨意还没能写下,但人人都能看出来结果,胥昌与国主夫人只是困兽犹斗而已。
可在这个档口,老国主却突然暴毙,胥昌的地位原本岌岌可危,但此时名义上还是梁国的储君,他继位成为了新的梁国国主,为这一场相争落下了帷幕。
至于那个据说颜色非人间所有的妃子……
……
梁都,深宫碧瓦。
都极披着一身镶边绣金的厚斗篷,头发用丝绦散散系在脑后,霜降风寒,掠下鬓边一缕乌发,垂在他白玉似的脸旁,衬得脸愈透白,唇愈浅淡,好像是个血薄体寒的病人,可他一身气势又生生将病弱之感给压下去了,于是便不再显得虚弱,反而成了透骨的寒凉,好像这个人连呼吸都是冷的。他越寒凉得不似活人,就越显出惊心动魄的美,那是他继承自母亲的好容色。
但他这样的颜色,还是及不上他娘亲的。一笑百花盛,颦眉云断肠,那是人间不能有的绝色。
在都极的记忆里,娘亲是常常笑的,他不懂什么美人宠妃,也不觉得什么绝艳倾城,他只知道那是很温柔的、会抱着他、给他亲手做好吃的桂花糕的娘亲。后来他才知晓,娘亲只是对着他才常常笑。可他还没弄明白娘亲为什么哀愁,世界就变了。
父亲死了,他们说梁王的宠妃因为哀恸过甚而随之殉情了。
都极站在一个冷清的院子里,手上提着一壶酒,那普普通通的白瓷壶被他拎在手上,竟似美玉雕成的一样。院子中一口井前,井旁杂草丛生,井口宽不过十二寸。太窄了,窄的人站在里面几乎没有移动的余地。
就是这样一口井,填了他的娘亲。
他连尸骨都找不到,据说里面被倒上了能够化骨的药粉。
他们多恨她啊。
当年他还不到六岁,年纪够当他爹的王兄初登王位,带着侍卫把他关进了老祠堂里。
父母皆亡,他得守孝。胥昌是这么说的,然后派人每日送他一餐稀汤寡水的冷粥。不许他出去,也不许任何人与他说话。
他不能死得太快,因为胥昌不能是个残害幼弟的暴虐君王,尤其是在地位不稳流言暗涌的时候。但他也不能一直活着。
说起来,他得谢谢胥昌的两个儿女才是。如果没有阿慈,他在宗祠里坚持不到后来,如果不是胥康的怪病,他也没法保住性命得见天日。
井前立了一个小小的碑,上面的刻文很简单,只有两行字:
“先母涂山窈之墓”
“子桓立”
都极是他在玄清教中用的名字,桓是母亲给他取的名字。母亲在外面流传的姓名是涂窈,但私底下,却曾经告诉过他,自己名叫涂山窈。她最爱桂花,或做糕点或酿酒液,每次喝的时候,都遥遥望着不知处的远方。
都极静静看了一会儿,将壶中的桂花酿倾进井中。
秋风扫枯草,院里已不见了人影。
在那藤椒青泥涂壁的宫殿里,胥有容看着突然出现的都极,不由颤抖了一下,强撑着嗓音问道:“你……你要做什么?”
“我来带你去见你父母。”都极平静地说道。
胥有容先是惊喜,但转瞬间就想到了更多,脸刷一下白了,死死抓住都极的斗篷,问道:“你……我、我父母……”
都极的声音很平静,那双漆黑的眼中却如有霜降:“你该感谢我才是。他们当年,可没给过我这样的机会。”
没来得及见到娘亲的最后一面,还什么都不知道,就被侍卫拖到了老祠堂里。
胥有容悲鸣一声,冲上去对他厮打。都极轻而易举制住了她,身形一转,带她消失在宫殿里。
……
汤面店里,人们很快就不再讨论梁王胥昌弑父的传言了。
这种传闻能够突然甚嚣尘上,不是正常的情况,有敏锐的人已经从中嗅出了变天的味道,比如这涉州城内,身为梁王心腹的一家缩起来了,另一家自然就风光起来了。
但是,至少现在的梁王还是胥昌,在公开场所,谈这些还是要小心着点。
常安渡拿自己这一路的经历作为话题,与漓池闲谈起来。
“能保住性命才是最重要的。”常安渡感慨道,“自下了船后,能一路来到这里,我已经很有运气了。”
他是从卢梁交界的九曲河岸进入的梁国,而涉州城已经是梁国腹地。这一路百千万里,妖邪横行,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莫说修行,连拳脚都练得粗浅,能够平安来到这里,几乎能算作奇迹。
“或许是……保佑。”常安渡把中间那个词含糊了过去,因偶遇漓池的喜悦之情也抑了下去。
他想说的是父亲。自从在九曲河旁的周家村得了那一梦后,他就感觉到,父亲确实已经不在了,死在那条河里,死在恶神手中。可未见尸骨,只是做了一个梦,常安渡心中还是存着一丝微小的希冀——也许、也许他的父亲还活着,只是流落在梁国没能回去呢?也许那个梦只是他听了大周的话才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呢?
也许,他只要不承认,父亲就真的,还在梁国的某个地方,好好地活着呢?
正说着,店小二端着汤面上来了,搅断了他的哀绪。
青花勾勒的白瓷碗里热气扑面,微黄的清汤里盛着小半碗雪白的细面。挑面的人是个熟手,一根根面条齐整地卧在碗里,汤上浮着几点香油花和雪白碧翠的葱丝。用筷子一搅,面条历历分明地散开,散出扑鼻的鲜香来。
常安渡低头,借面汤的白汽遮掩闭了会儿眼睛,再抬头又对着漓池笑起来:“李先生快尝尝!他们家的汤底是用羊骨熬的,面条劲道,鲜得很。”
碗里的面并不多,柔韧有弹性,面香浸着汤的鲜,几口就挑完了,剩下大半碗的热汤,可以捧着慢慢呷。店家并不怕人占位子,店里多是这样的客人,吃完了面一边慢喝热汤一边闲谈。在这霜降的秋寒里暖身,惬意得很。
常安渡续上之前的话:“我刚开始跟本没想能到涉州城,就想先找一个稳定点儿有庇护的地方活下去。”说到这他不由苦笑了一声。
他想得简单,反正自己也流落在梁国了,母亲妻儿都在卢,但他也没法回去,只能在梁国,尽力让自己好好活下去,不要等到以后终于有了回卢的机会,自己却已经没命了。
“结果……”常安渡摇了摇头。
因为以前跟父亲一起往来于卢梁,走过几次路,他自诩对梁国还算熟悉,可是这一次……梁国已经天翻地覆。好像他曾经走过的只是白天的城市,而在夜晚它撤下了自己的伪装。
是啊,一个邪派林立鱼龙混杂的国家,怎么可能秩序井然呢?大劫撕下了勉励维持的和平,将矛盾与斗争彻底展露。
从周家村开始,常安渡就没能找到一个还算稳定的居住地,还算稳定,意味着拥有一个愿意并能够在乱世横行的妖魔鬼怪中保护好自己辖域的庇护者,而其向自己的被庇护者索取的代价,是他支付得起的。
而这样的存在,在梁国之中,简直比无暇的玉璧还要稀有。
常安渡不得不一直四处流离,他从看似安宁的城镇里逃出来过,也在阴冷可怖的荒郊野庙中暂且栖身,他不幸落入过妖魔的爪牙中,也幸运地获得了其他人的帮助……
“我这一路也算得上逢凶化吉贵人相助。”常安渡笑了笑,“最险的两次,一次是在九曲河的船上,您救了我,另一次是在被迫流落郊野的时候……”
他是个足够谨慎的人,会算计好路程与时间,尽量不要让自己被迫在野外落脚。他身上虽然带有护符之类的辟邪之物,可遇上了真正难缠的对象,那些东西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比如九曲河上的白面恶神。
但在这样的环境中,意外是难免的。那一次常安渡原本以为自己找了个好落脚地,那个镇子很小,也有些萧条,这是大劫中梁国常见的景象,不过除此之外,总体来说还算安稳。他原本准备在那里住一段时间的,可是在日暮的时候,他发现了一个问题——那座镇子里所有的影子,都和阳光照射而来的方向是反的。
这个发现让常安渡毛骨悚然,他固然不知晓这背后的原因,但他也不需要知道,他要做的,就是逃。
他勉强赶在最后一抹日光消失前逃出镇子,但却不得不在野外找了一处落脚点,如果幸运的话,他可能什么都没遇上,平安度过这一夜。他那晚的运气不能说好,但也不算差。
“我遇到了一些鬼怪……”常安渡说这话时瞳孔些微放大,像被带回回忆里一样恐惧地绷紧了,他没有细说自己究竟遇到了什么,只将此略过,继续道,“但幸好,在我以为我要死的时候,遇到了另一个人。”
“那是个孔武有力的侠士,是个真正的好人。他护着我走过了后半程的路,一直来到这涉州城里。这里靠近梁都,有人护卫,还算安稳,我也就一直住下了。那位侠士……”
店外突然出现些嘈杂声,把人们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有好奇又性急的人张望了片刻,仍不见发生了什么,唤来小二询问。
早有跑腿的小伙计出去打听发生什么事情了,这会儿回来,正好传给担心的客人们。
“守卫军退到城墙上了,把流民放到墙根。有饿疯了的流民在拦出入城门的人和车讨饭,就闹出动静来了。”
这消息在店里一传开,客人们登时都炸开了锅。
“怎么给放这么近?”
“守卫军在想什么?”
“这以后可还怎么出城啊!”
“还是梁都好,听说在三十里外就把流民拦住了。”
“听说有马车被流民强拦住的,别说东西了,连人都没了。那些流民都是疯子!”
店里的人或愤愤不安或唉声叹气,常安渡也生出不安来。流民固然值得同情,可饿疯了的人……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
好些人匆匆灌下碗里剩的面汤,结账离开店里。能在这个时候还到外面吃饭的人都是有些身家的,能不能安全的出入城对他们影响很大,流民们对自己与自己的资产安全影响需要他们尽快做出应对。
汤面已吃尽,离开店铺后,外面的嘈杂声更大了几分。
漓池遥遥投去一道目光,城墙下有人在放粮,但远不如曾经卢国王都与玄清教在甘南城做得专业。流民们挤成一团,因为害怕轮到自己时就没粮了,所以都疯了似的争抢着,得到一点吃的就拼命塞进喉咙里,甚至有被生生噎死的。至于踩踏碰伤的,更是不计其数。放粮的人已经不知所踪,只剩下一群抢红眼的饥民。而驻守城墙身披铁甲的士兵们,只是沉默且无动于衷地看着这一切。
这样放粮,不是在救人,是在杀人。
涉州城。拱卫梁都的、繁华兴盛的,涉州城。庇护这里的,应该是梁国的力量才是,本该如此才是。
……
“你不该恨我。”
胥有容缩在角落里发抖,指甲抠进肉里:“胥桓,在你让我看见你杀了我的父母之后,还能说出这样的话?”
“我让你见了他们最后一面。你的父亲也杀了我的父母。”都极说道。
“你在骗我!”胥有容尖利地嘶声道。她已经哭得没有泪了,只剩下满是血丝的眼睛瞪着都极。
胥昌与胥桓同父异母,胥桓杀死她的父母是在杀死他自己的兄嫂,可如果胥昌杀死都极的父母,就是杀了他自己的亲父!
胥有容现在也听过了那个甚嚣尘上的传言,可如果胥昌有能力害死老梁王,又怎么会被压制得保不住自己的储君之位?
“他还真是把你养得天真。”都极淡淡道,“涉、靖、洪三州之城拱卫梁都,是梁都最有力的屏障,纵使国内势力纷乱,但这三座城一直掌握在胥氏手中。但自你父亲登位以来,涉州城就落入了罗教手中。你猜,他用涉州城与罗教做了什么交易?”
“这不可能!”胥有容的声音比之前更大,可她也抖得更厉害了。
罗教是梁国内势力数一数二的邪派,他们信奉着一个唤做罗生老祖的神明,最出名的教义就是“无生父母”……
都极还在不紧不慢地说着:“罗教信奉无生父母,天下所有人皆为罗生老祖的孩子,皆该拜罗生老祖为自己的父母,像恭敬奉养亲生父母那样恭敬奉养罗生老祖,至于自己真正的父母……”
都极讽笑了一声。
“胥昌与他们倒是一拍即合。”
胥有容疯了似的扑向他,但那个人,那个迫走她兄长、杀了她父母后还能说自己不该恨他的人!他只是伸出手,瘦长苍白的手按在她头上,她就无法控制地陷入了梦中。
在彻底昏倒过去之前,她听到那人的声音:
“我至少让他们死得痛快,阿慈……”
她没有跌在地上,都极托住她,把她抱回床上,床榻柔软温暖,胥有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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