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71

    七十一

    程光述在天台自杀的事刚曝出来那阵, 很多媒体报道得十分离奇。

    大家跟趁火打劫似的, 挖出来不少八卦。一时之间，程光述从一致好评的慈善家，变成了恶劣辱骂下属、对公司女实习生性骚扰的伪君子。

    至于为什么选择在自己亲侄子面前以可怕的方式自杀，有人做过分析, 认为是因为哥哥程光逸太过优秀，程光述从小活在对方的阴影之下, 长久的压抑造成了心灵的扭曲。对罪魁祸首无计可施, 他只好将所谓的报复, 实施在对方的儿子身上。

    这猜测是否正确, 已经无从考证。但可以确定的事, 程澈因为程光述的行为受到巨大的影响，并开始了漫长的心理治疗。

    苏煜离开鹿汀家时, 已经快十点了。男生走后, 鹿汀满脑子都想着程澈，总是忍不住闪现出他站在天台上，面对至亲满身是血的画面。

    她脑子懵懵的, 好半天没回过神来。

    那件事发生的时候, 程澈多大来着, 九岁？

    正好是能记事，又不太懂事的年纪。如果不小心留下阴影, 得花好长时间才能缓过来。

    鹿汀还记得九岁那年放学的路上，她不小心看见路边的草丛里躺了只死了的野猫，后来那只猫一直盘踞在脑海里, 好几年做梦都会梦见。

    看见一只猫死了都成这样，何况程澈看见的，是最亲的人死去的场景。

    心里闷闷的，眼眶开始发热。

    她看了看时间，现在是晚上十点二十。

    不知道他睡了没有？

    鹿汀给男生打去电话，响了几声，那头没人接。她盯着手机屏幕一会儿，脑子一热，拿起挂在一旁的外套，便出了门。

    经过客厅时，恰好碰见妈妈端着杯水从厨房出来。鹿爸爸出差了，老公不在家，鹿妈妈经常会晚睡。

    “小鹿，你这是去哪儿？”

    鹿汀罩上外套，匆匆忙忙往门口赶，“我有点急事，先出去一会儿。”

    “大半夜了，你这孩子真是，有什么事不能明天……”

    “真是急事，”鹿汀打开屋门，想起什么，又回头跟妈妈说了声，“你别告诉我爸啊——”

    已经接近深夜，空气又降温了。

    小区门口的烧烤摊还是灯火通明的，周围却开始冷清起来。鹿汀把手机揣在口袋里，迎着冷飕飕的风，身体缩成一团。这时已经没有公交车，如果沿着大路走，到达目的地至少需要大半小时。想了想，她将衣服的帽子套在头上，往左边的近路走去。

    路上，一些沿街店面还亮着灯。大概是有人气的缘故，光线虽然昏暗，却并不让人感到害怕。

    夜色越来越安静，风吹过来，头顶的树冠发出哗啦啦的声音。

    脚边零零散散飘着落叶。

    鹿汀还没从程澈的事里走出来，心里跟在烧着开水似的，沸腾着、喧嚣着，她觉得很乱。

    有千头万绪，却不知道从何梳理。

    她回忆起程澈晕血这事。第一次见到他晕倒时，脸是惨白的，气息很弱，整个人倚靠在她身上，没一点儿动静，像是受到了极大的刺激。后来问程澈为什么会晕血，男生模糊地回答，是很早以前便有了的毛病。鹿汀心大，听到了也没往深处想。直到这一刻，她才明白过来，也许叔叔的死，便是程澈一直晕血的缘由。

    即使事情过去快十年，那件事却还在影响着他，不仅留下了心灵上的烙印，还留下了身体上的。

    可以想见，程澈当时受到的伤害有多大。

    四周越来越安静了，鹿汀看着地面，思绪没有章法。过了一会儿，她又回忆起上次和程澈母亲见面的场景。

    吃饭到中途，程澈去上洗手间，桌前只剩下鹿汀和程澈的母亲印臻两人。精致优雅的女人突然说出奇怪的话，“和他在一起要注意安全，无论什么时候，都要记得保护好自己。”

    那时的鹿汀不明所以，以为对方在善意提醒，让她不要在不合适的年纪偷尝禁果。

    可结合起女人私底下和程澈说的那句“鹿汀是个好女孩，你别害了她”，和男生瞬间冷下来的脸，又有哪里不对。

    这一刻，鹿汀总算是回味过来了。

    程澈的妈妈是在警示，她让鹿汀注意安全，因为觉得自己的儿子本身就是危险。

    被自己的母亲防范、不信任，是什么感受？

    鹿汀根本不忍心去想。心像被什么撕扯着，窒息般的疼。

    走了大半路，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起来。

    鹿汀掏出来，发现是程澈的电话。

    “喂——”风里，鹿汀的声音有些发抖。

    “你给我打电话，有事？”男生那边有水声，“刚在洗澡，没听见。”

    鹿汀想了想，准备开口，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话音带上了浓浓的鼻音。“你现在在家吗？”

    “在，准备睡了。”

    “现在过来找你，方便么？”

    男生似乎对女生的话有些意外，不确定似的，“现在过来？”

    “嗯。”鹿汀道，“我快到了。”

    程澈知道鹿汀家教严，两人约好晚上不轻易电话联系。原本对女生大晚上打来电话已经感到意外，没想到再一问，对方已经在来他家的路上了。

    程澈感觉应该是发生了什么事，他换上外套，准备下楼。

    出了公寓大楼，沿着小路走了几分钟，便和鹿汀迎面碰上。昏昏沉沉的光线里，女生穿着宽松的蓝色运动外套，双手死死地插在兜里，身体因为周围的寒意缩成一团，看上去有点小只。

    程澈看了眼时间，十一点十分。

    他皱起眉头，语气变得不好，隔老远又开始训人，“你到底有没有安全意识，知道现在几点了？一个女生走路上，如果碰到什么事……”

    话还没说完，鹿汀便小跑到他跟前，轻轻地抓住了他的衣角。

    女生仰起脸来，眼睛通红，像有泪水打转。

    程澈一愣，说教的话硬生生卡在喉咙里。静默了一会儿，他低声开口，“怎么了？”

    一边说着，一边将罩在女生头顶的帽子掀开，露出了毛茸茸的脑袋。

    鹿汀只是看着他，没说话。

    “被你爸训了？”

    鹿汀摇头。也许是因为看到了程澈，眼睛更红了，鼻尖也酸得厉害，她吸了吸鼻子。

    “哭了？”程澈又问。

    鹿汀还是摇头。

    程澈见女生可怜巴巴的模样，不满消退了些，心情变得很柔软。他抬起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女生脖子后碎碎软软的头发。

    两人隔得很近，周围都是对方的气息。鹿汀稍稍犹豫，便主动地靠在了男生的胸口。

    程澈的怀抱温热，她安静了一会儿，闷闷地发声，“我很生气。”

    男生低下头来，下巴抵着她的颈窝，皮肤上吹来轻柔的热气。

    “我真的很生气。”声音是哽咽的。

    程澈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安慰小孩那样。

    “别气了。”

    鹿汀听他这么说，更难受了，“你都不知道我在气什么。”

    程澈看她正儿八经生气的样子，像只嗷嗷叫的奶猫，又心疼又想笑。

    “那你在气什么？”

    “我……”鹿汀张口，话音却突然卡住了。

    她侧过头，透过眼眶里朦胧的泪，看见程澈正闭着眼睛，享受地靠在自己的肩上，一脸平静满足。

    鹿汀瞬间意识到，如果重提旧事，只会让他想起不愉快，加深那些已经造成的伤害。而如果不提，至少在这一刻，他会是内心安宁的。

    她犹豫片刻，选择了后者。

    “我……我就是生气。”鹿汀吸了吸鼻子，觉得眼泪有些忍不住了。

    一路上，脑海里都在想，那些人怎么可以这样对他，怎么可以这样对他。

    越想越生气，越想越难受。

    程澈将女生圈在怀里，突然感到肩上有异样。他顺着女生的脖子往上摸，脸上湿了一大块，指尖也湿了。

    他低声问，“真哭了？”

    “没有。”鹿汀否认着，短短两个字，全是哽咽。

    “别哭。”

    鹿汀一路上憋着想哭的冲动，却在听到他说这两个字的时候，彻底绷不住了。

    他拍拍她的背，“我说，你别哭了。”

    他越是温柔，鹿汀越是难受。

    明明不应该是这样，明明他才是那个需要安慰的人。可这一刻，他却像是在哄小孩一样地在哄她。

    她觉得自己很没用。

    想到这里，泪水彻底停不下来了。

    察觉到女生的激动，程澈轻轻地抚着她脖子后的软毛。“好了，没事了。”

    “程澈，我好难受，我真的好难受。”

    听到发生在程澈身上的那些事之后，她那颗无忧无虑的心，被前所未有的负能量给吞噬了。

    灵魂里仿佛生出了一个巨大的黑洞。

    面前的人只是轻轻地抱着她，没有说话。

    已经是深夜，周围安静地出奇。鹿汀听着程澈的呼吸声，过了好一会儿，内心激荡的情绪才被抚平。

    脸上的泪痕快干了，她终于回过神来，意识到前一刻的自己有多失态。

    男生送鹿汀回家的时候，已经快十二点了。

    两人沿着小路往回走。直到愤懑的情绪发泄出来，鹿汀才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她看了眼手机，过去的大半小时里，妈妈发来好几条询问的短信。她报了声平安，便将手机收回口袋。

    走了一小段路，程澈的声音从身边传来。

    “你到底在气什么？”

    “没什么。”鹿汀想到自己刚才的失态，有些后悔，下意识回避这个话题。

    “我说——”程澈琢磨着，“你是不是做了对不起我的事？”

    鹿汀脚步一顿，回头瞪了他一眼，觉得这人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没有良心。

    两人对视了几秒，然后，她一个人气呼呼地走到前面去了。

    程澈一笑，迈步追上，“嘿，我开玩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