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56

    五十六

    回病房的路上, 鹿汀脑海里仍时不时浮现出程澈掐住周明航脖子的表情。心里隐隐有后怕。

    进了病房, 她见章沁和李繁宇正笔直笔直地站在床边，“要么你们去陪着苏煜吧，这里我守着就好。”

    李繁宇看了眼章沁，又看看她, “你一个人？”

    “没事，”鹿汀道, “医生说他没问题。”

    李繁宇继续问, “准备在这里陪一晚上？”

    鹿汀看着程澈的睡脸, “等他醒来再说吧。”

    没过多久, 李繁宇和章沁便道了别。

    夜里的医院昏昏沉沉的, 走廊上的灯光总显得睡眼惺忪的样子。经历了一连串事，所有人都有些疲惫。

    通向诊区的路上, 李繁宇突然道, “唉，你说咱们煜哥是不是一点希望都没了？”

    章沁看了他一眼，“怎么说？”

    “跟煜哥比起来, 程澈学长的这差别待遇也太明显了。”

    “你又给别人瞎操什么心。”

    “你说是不是这样？”李繁宇忍不住叹息, “当初他领着鹿汀来篮球队的时候, 就差没给人身上贴个标签，上面写着‘此物归苏煜所有, 谁碰谁死’……”

    章沁听着。

    “谁能想到是这么个结局呢，可怜，煜哥真太他妈可怜了。”

    李繁宇正兀自感叹着, 突然间，不远处有道清冽的男声传了过来。

    “我怎么可怜了”

    李繁宇被吓了一跳。放眼望去，苏煜正抱着胸，懒洋洋地靠在转角处。脸上神采奕奕的，一点儿也看不出几小时才跟人打完一架。

    待两人走近，他又问了一遍，“李繁宇，你哥我到底给了你什么错觉，让你觉得可怜？”

    “没有没有，”李繁宇换上一脸谄媚的笑，一边搀着苏煜的右手，“就是想到刚才煜哥你以一敌六，没能帮上忙，怪心疼的。”

    “你能不能好好说话，别恶心人——”苏煜嫌弃地看了身边的人一眼，“老子现在活蹦乱跳的，没你操心的份儿。”

    ***

    夜越来越深了。

    窗户开了一小半，潮湿的风渗进来，将空气里的消毒水味吹散了些。明明是盛夏，虫声却并不热闹。屋里不知什么时候飞进来一只虫子，绕着顶灯转圈，影子落在墙上，一晃一晃的。

    程澈还在睡，鹿汀坐在床边，觉得无聊，于是支着下巴打量起眼前的人来。

    这是她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明目张胆地看他。

    男生眼睛是闭着的，清亮的眼眸被掩盖住了，睫毛很长。眼睛上边，是硬朗的眉骨，眉骨连接着高挺的鼻子。程澈长相原本偏清秀，可因为眉眼立体的缘故，即使没有任何表情，也会给人一种凌厉的感觉。

    而此时的他，轻柔吐息着，似乎睡得很沉。这是少有的、让人觉得可以亲近的时刻。

    鹿汀低下头，朝他凑近了一些，趴在了床沿上。

    脑海里想起和周明航那群人交手时的画面。他就那样在她面前掐住了周明航的脖子，手上明明是想置人于死地的动作，可表情里没有任何波澜。那一刻，他全身上下散发着冷气，让鹿汀感到陌生。

    这是第一次，鹿汀意识到，似乎自己对眼前的人，不算太了解。

    如果那时旁边的人没有阻止，他真的会杀死周明航吗？

    鹿汀摇摇头，打断了自己的胡思乱想。

    灯光昏昏沉沉的，困意袭来。不知不觉间，鹿汀也睡迷糊了过去。

    等到再次睁开眼睛，是夜里十一点。程澈醒了，正朝鹿汀侧躺着，一双眼睛安静地打量着她。

    “你还在这儿？”

    “……嗯。”

    “等会儿准备怎么跟家里人解释？”

    “我爸去外地开会了，妈妈也一起，家里没人。”不然按照鹿汀爸的个性，这个时候还不回家，铁定会天翻地覆。鹿汀可没这个胆子。

    程澈没再说话，眼睛定定地盯了鹿汀一会儿，仿佛若有所思。

    过了片刻，他掀开身上的被子，从床上坐起来，“回家吧。”

    ***

    手机里的天气预报说，今天晚上可能会有雷暴。

    路上很安静，两人一前一后走着。过了一会儿，鹿汀忍不住问，“你白天怎么会突然出现在那儿？”

    当苏煜被周明航那群人围殴的时候，鹿汀几乎都要绝望，也没想到程澈会来。

    身边的人却一脸不在状态，“嗯？”

    鹿汀无奈，她知道对方晕血和“失忆”这事，知道问，“还记得白天发生了什么吗？”

    “苏煜给我发了个定位，之后的事……不太记得。”

    鹿汀噤了声。联系起白天程澈和周明航对峙的画面，最终什么也没说。

    到了岔路口，程澈提议送鹿汀回家。

    女生回忆起他这后半天奇怪的状态，脑子一抽，说到，“反正今晚我家里也没人，要么……我跟你回家吧。”

    程澈有些意外。

    鹿汀脸一热，“你不要误会……我没有别的意思。感觉你整个人有点不在状态，我有点担心你。”

    程澈注视了她半晌，最后说了个，“哦。”

    于是深夜，鹿汀跟着程澈回到了他一个人住的公寓。

    下电梯的时候，恰好碰见住对面的中年阿姨出来扔垃圾。见到程澈和鹿汀，阿姨多看了几眼，脸上八卦的表情仿佛在说，“现在的小孩真是越来越开放了”。

    还好房门被适时打开，鹿汀还没回过神来，便被男生领着进了屋。

    这是鹿汀第三次来程澈的家里，依旧是整齐干净的模样。鹿汀忍不住在心里感叹，洁癖怪的人设真是万年不变。

    程澈将鹿汀的书包挂在墙上，和自己的放在一起，回过头，看见女生正愣愣地站着，一副无措的模样。

    他朝她扬了扬下巴，“坐。”

    “哦。”

    她小心翼翼坐下。

    程澈又转身去厨房，给鹿汀倒了杯水。

    “对了，热水已经烧好了，你先洗澡还是我先洗？”

    鹿汀脸一热。原本她只是打算过来陪着程澈，其他的事没作多想。也许是周围太安静的关系，对方随便一个问句，都能引发暧昧的联想。

    她答到，“我不急。”

    “那我先洗。”

    “嗯。”

    程澈拿着毛巾和换洗的衣物进了浴室。没过多久，里面传来哗哗的水声。鹿汀无所事事，便打量起程澈的东西来。

    电视柜左边是一排书架，放满了各式各样的汽车模型。然后是书桌，一叠书整齐地攞在上面，笔筒里放了五六只一模一样的黑色水性笔，消毒酒精放在笔筒旁边。鹿汀有些意外，自从那次手臂沾到酒精过敏以后，便再也没见过程澈的酒精，原来他还是会用的。

    目光转了一圈，最后在书桌上一个隐蔽的角落，发现了两个月前自己送他的那瓶芬达。

    鹿汀有些意外，拿起饮料瓶端详了一会儿。瓶身上写了一个“Thx”和“Thanks”，是她的笔迹。

    鹿汀不解。记得第一次来程澈家的时候，她亲眼看见程澈将饮料扔进了垃圾桶，为什么还在这儿？

    正琢磨着，浴室的门被推开。程澈已经洗完澡走了出来，身上穿着件白色的T恤，头发湿漉漉的，发梢挂着水，整个人显得白皙干净。

    见鹿汀站在书桌前一动不动，他朝她走来，“在看什么？”

    待鹿汀转身，他这才看见女生手里的芬达。

    “这个……你不是扔了么？”

    程澈的眼神有片刻躲闪，他皱眉，拿过女生手中的东西，放回原处。

    鹿汀想了想，忍不住笑，“你不会又把它给捡回来了吧？”

    程澈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些，答非所问。

    “快去洗澡，早点睡，明天还要早起。”

    “……哦。”

    “等会儿你睡床，我睡沙发。”

    ***

    第一次和男生单独过夜，第一次在男生家里洗澡。

    门板是单薄的，鹿汀回忆起程澈洗澡时客厅里听到的水声，脸又是一热，手迟疑了一会儿，还是打开了头顶的淋浴喷头。

    温热的水顷刻洒下。

    浴室的左边有个架子，上面放满了用来洗漱的瓶瓶罐罐。大概是照着男生的身高设计的，对于她而言，需要费些力气才能够到上面的东西。

    鹿汀眯着眼睛，伸手去掏沐浴露。

    狭小的空间里充满了水雾，视线有些模糊，她只能凭着感觉和经验随手拿下一瓶，却发现是洗发水。

    停顿了半晌，她打开瓶盖，凑近闻了闻。

    不知道怎么形容，总之十分好闻，是程澈头发的香。那种淡淡的草木混合着橙子的味道，清爽又干净。

    鹿汀把洗发水放回去，又将旁边的深蓝色瓶子拿了下来。

    还是洗发水，和之前的草木混合橙子的味道不一样，这次是花香，很清很淡。鹿汀隐约记得自己也在他身上闻到过，原来是这东西的味道。

    不过话说回来，那家伙为什么买这么多洗发水？

    大概是闻上了瘾，架子上六七个瓶子，全被鹿汀拿来嗅过一遍。此时的鹿汀就像是一个寻宝少女，在发现了不得了的密道后，享受地探寻着通往喜欢的人内心世界的小缺口。

    一边窥伺着，一边在暗自感叹自己是这种行为举止不是太变、态了。

    最后将装沐浴露的瓶子放上去，手一滑，东西掉在瓷砖地板上，发出很大的声响。

    很快，浴室外面响起了敲门声，把鹿汀吓了一跳。

    “怎么了？”鹿汀脊背有些僵硬，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外面犹豫了一会儿，“……还好吗？”

    “还好。”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这话让鹿汀一噎。虽然知道对方是出于好意，但她能让他帮什么忙？帮忙搓背吗？

    浴室里的热气让人头昏脑胀的，整个人都开始发起烫来。

    鹿汀索性把淋浴调到了凉水。

    “不用——”

    等鹿汀洗完澡出来，已经是二十分钟后。因为没有睡衣，鹿汀穿的是程澈的T恤和沙滩裤。整个看上去大了一码，显得有些滑稽。

    程澈躺在沙发上，一动不动。鹿汀用毛巾搓着被水淋湿的发梢，一边朝对方走进，才发现他似乎睡着了。

    想起明天的校际赛决赛，即便两人之前已经达成了谁睡床谁睡沙发的共识，鹿汀还是觉得有些不妥。

    她轻轻拍拍他，“程澈——”

    男生轻轻呼吸着，睡得很沉。

    “程澈，要么还是你睡床吧，嗯？”

    眼前的人一点儿回应也没有。

    唤了几声，鹿汀最终决定放弃。她从床上拿来毯子，准备给男生盖上。先是将腿遮住，目光顺势向上挪，见男生领口敞着，露出白皙而坚实的胸膛。原本清冷的人，此刻潦草的睡姿泛着股别样的性感。

    鹿汀打量着他，目光最终落在紧实的脖子上。喉结突兀地立着，带着男性荷尔蒙式的叫嚣。鹿汀轻轻抬手，食指落在喉结上，戳了戳。

    原来，男生的喉结都这么硬啊。

    蹲在地上呆看了好半晌，许久以后，她终于做了很久以前就想做的事。

    她猫下腰，轻轻在他的喉结上亲了一下。

    卧室里只剩了一整昏黄的夜灯，空气温柔得不像话。风是凉的，身体是热的，嘴唇是柔软的。心跳得很用力，在胸腔里快速地搏动着。

    等鹿汀抬起头来，恰好看见程澈的喉结突兀地动了动，自上而下地，像吞口水的动作。

    鹿汀这才意识到，也许眼前的人根本没有睡着。

    脸上一阵充血，脑袋里像有火在烧。酝酿了一整个晚上的暧昧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

    鹿汀愣了愣，下一秒，她迅速地关灯、上/床，动作一气呵成。

    直到在被窝里躺了许久，心还是跳得飞快。

    程澈这一晚睡得不好。

    也许是空气潮闷的关系，又也许是鹿汀睡在不足两米远距离的关系，浑身都躁动难耐。直到关灯许久，他似乎还能听见浴室淅沥的淋浴声。那声音从脑海深处飘来，像柔软的羽毛一样，时不时在心上撩一撩，让原本烦乱的心绪更加动荡。

    真正睡着已经快两点了，模模糊糊又做了几个梦。

    先是梦见了鹿汀。场景回到白天那间混乱的屋子里，弄堂昏昏沉沉的，光线有些浑浊。女生窝在角落里，正抱着膝盖瑟瑟发抖。

    借着晦暗的光纤，他看见她眼角挂着泪，左脸是红的。旁边站着身形高大的周明航，正粗暴地扬起左手，准备对眼前楚楚可怜的女生施暴。

    即便是在梦里看见这样的画面，程澈还是无法克制住激动的情绪。他冲过去，将男生掀倒在地。对方转过身来试图反抗，回头的瞬间，阴翳的目光扫过一旁的鹿汀，这让程澈脑海里警铃大作。

    危险的信号灯亮起。他忽然意识到，对方可能对他重要的人造成的威胁。

    一种可怕的冲动覆没了他的理智，不知不觉间，手落在了周明航的脖子上，越收越紧。周围的世界被渐染，红色像沿着地板，沿着墙壁、沿着周明航的身体蔓延开来。

    直到眼前的人整个变成了血色，程澈这才意识到，自己掐着对方脖子的手，也被染红了。

    真脏。

    从心底翻涌的恶心，让他一怔，终于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

    再抬起头来，眼前周明航的脸突然变成了另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那人看着程澈，微微一笑。

    “阿澈真乖。”

    程澈从梦里惊醒。

    ***

    睡眠质量极佳的鹿汀也睡不安稳。

    平时没有三五遍闹铃便无法起床的她，在六点天微微亮的时候，奇迹般地自然醒了。

    她睁开眼，发现程澈放在床头的小企鹅不知何时被抱入怀里。翻身朝沙发的方向看了一眼，发现程澈没有躺在上面。

    空气的湿度比昨晚降低了些，窗外有滴答的雨声，夹杂着断断续续的雷鸣。

    天气预报里的雷暴姗姗来迟。

    鹿汀从被窝里爬起来，借着并不明亮的光朝洗手间和厨房的方向走去。灯是关着的，里面没人。

    鹿汀疑惑着人这是去哪儿了，突然听见阳台上传来轻轻的动静。

    掀开窗帘一看，程澈果然在那儿。他靠在护栏上，右手拿着根燃了一半的烟。

    鹿汀想起来，程澈是抽烟的。

    暗红色的火明明灭灭，氤氲的烟弥散在潮湿的空气里。

    隔着灰蒙蒙的光线，鹿汀和程澈不期然地对视着，下一秒，鼻腔里吹来呛人的味道，她忍不住咳嗽起来。

    清晨的安静被打破，程澈这才从某种情绪中脱离，转身将烟头按灭在一旁的花盆里。

    “咳咳咳、咳咳——”

    鹿汀好一会儿才缓过劲儿。她并不习惯烟味。

    这是她第二次遇见程澈抽烟，明明已经认识很长时间了，可看见他抽烟时冷然又心事重重的脸，有种生疏感。

    鹿汀突然发现，自己有点不喜欢程澈抽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