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舒意还记得，第一次见到沈晏川，是在去年六月。

    《偶像星传奇》决赛当天。

    就算一期都没看过，也不妨碍舒意知道这档节目到底有多火。

    作为一档主打“偶像竞演类”现象级选秀综艺，《偶像星传奇》堪称近几年的国民级爆款综艺，单期节目甚至抵得上其他小糊综一季的播放量。

    而沈晏川，就是节目里最亮眼的存在。

    舒意从走进电视台，就在感受沈晏川的高人气。

    到处是他的人形立牌，巨幅海报，滚动屏幕里播放的是他的节目片段，门外还堵着的数不清的应援粉丝。

    当然，这些和她都没什么关系。

    她来这儿，是给自己讨说法的——

    她参演的一部电视剧，在她已经进组拍摄两周的前提下，莫名找人顶替了她。

    从绕着圈儿打太极的制片办公室出来，舒意拐进洗手间。

    制片话里话外的意思，无外乎对方是带资进组。

    而她，脾气又臭又硬，从不肯应付资方各种酒局，被替换掉也是意料之中。

    洗手间历来都是八卦集散地。

    这一次也不例外。

    舒意还未从被顶替的沮丧与愤怒中回过神，就听见有人结伴走进来。

    “听说了吗？今晚出道的冠军已经定好了。”

    “怎么会？不是要现场投票吗？再说网投还没结束啊？”

    “啧，”一开始说八卦的女人不屑地嘲了一声，“投什么？早都定下来了。人家背后有人，早替他打点好了——那个什么实业的女总裁，迷他迷得哟，啧啧啧。”

    女人打开水龙头，借着水流声低低说了个名字。

    “真的假的？看他的样子不像呀。”

    “这哪看得出。”八卦女冷哼，“你知道人家床上功夫怎么样啊？你看看他那个腰，用现在的话来讲叫什么……公狗腰是吧？有劲着呢。再说了，光看那张脸也够满足的了。”

    “那倒是，他那张脸，”有人附和，“看着禁欲得不行。听说越是这种人，背地里越浪。”

    几个人心照不宣地笑起来，交换完八卦，心满意足地离开。

    等外面彻底安静，舒意才推开隔间的门。

    汩汩水流顺着手指缝隙往下。

    抬头，镜子里的人朝她露出一个嘲讽的笑。

    这种背地里被编排的话，明里暗里她不知听过多少次。

    有时主角是她，有时是别人。

    人们随心所欲地传播着不知从哪儿听来的小道消息，满足自我的好奇心。

    至于真相是什么，没有人知道，也不需要关心。

    不知怎么，对那位传说中的“公狗腰”，她倒生出几分同病相怜来。

    省台的设计很奇怪。

    从洗手间到电梯，需要经过一道回廊，而回廊的隐蔽处有一道暗门，推开是消防通道。

    她一直觉得这样设计的目的是方便大家说八卦。

    就比如此刻。

    “你什么意思？”

    一道尖锐激动的女声蓦地响起，在安静的走廊里扩散开来。

    舒意挑眉。

    第二次了。

    她今天是中了什么偷听buff吗？

    门没有关严，露出一条缝。

    舒意难抑好奇地瞥去一眼，先看到的，是一截裹在修身长裤里的挺直小腿。

    西装裤与牛津鞋间露出一段脚踝，跟腱分明，微微凸起的腓骨像一只振翅欲飞的白鸽。

    再往上，挺拔身形被剪裁利落的演出服衬得愈发修长，肩宽腰窄，西装线条在腰部微微收紧，硬生生营造出几分又纯又欲的矛盾感。

    通道里的女人丝毫没有察觉有人与他们一墙之隔，语气激烈，“你在说什么？你知道多少人在背后觊觎今晚这个冠军的位置？”

    他换了个姿势，抵着墙，冷声道：“我知道。我为我的决定负责。”

    这下舒意看清了他的脸，不得不承认，他实在太受老天青睐。

    无论是眉眼的轮廓还是脸上那种冷漠又干净的神态，都精妙地把控在一个“刚刚好”的范围。

    那张精心雕刻的脸下颌紧绷，露出一个嫌恶的神色，“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在背后干了些什么？那个什么实业女总，她是谁叫来的，你心里不清楚？”

    哇哦，舒意在心里吹了个响亮的口哨。

    她有点猜到这个人是谁了。

    几分钟之前，她还听了场关于他的八卦。

    内定的冠军。

    那头的谈话还在继续。

    女声飞快接道：“我是为你好。”

    “不需要。”声音冷硬。

    “现在闹翻对你有什么好处？你别忘了你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个位置的。我既然有能力让你上去，也一样可以把你拉下来！搞臭一个人，再简单不过。”

    女声停顿一下，再开口时带着几分示弱和哀求，“我平时对你怎么样？我会害你吗？我对你……什么心思，你真的不知道吗？”

    说到最后，她似乎难以克制地激动起来。

    舒意隐隐听见那边女人的高跟鞋声，布料的摩擦声。

    还有肢体推拒时沉闷的撞击声。

    ……

    八卦听到这个份上，实在是有点尴尬。

    然而老天显然觉得这还不够。

    下一秒，

    她的手机铃声欢快地响彻整个走廊。

    “谁？！”

    消防通道里的动静骤然安静，片刻后，一道低沉愠怒的声音响起来。

    舒意花几秒时间思考了一下现在原地消失的可能性以及她突然觉醒超能力光速瞬移到电梯的几率……

    吸口气。

    她迅速切掉还在作响的电话，调动所有面部肌肉，堆砌出一个平生最富有善意又无辜的笑容，走上前一步，故作惊喜地说了句“真巧”。

    消防通道里的人早就冲了出来，堵住走廊。

    舒意眯着眼打量面前的人。

    这下可真的巧。

    因为，上演狗血戏码的当事人，她居然认识。

    “舒小姐。”

    当事人之一镇定自若地冲她打招呼。

    如果忽视掉她晕开的口红，男方被揪得发皱的领口以及下巴上隐约的口红印，舒意绝对以为刚才的一切都是幻听。

    毕竟，那可是——

    “赵制片。”

    舒意掩下心头的惊诧，笑着上前握手。

    赵茹珺，当下炙手可热的制片人，手下知名节目无数。

    最重要的，她也是《偶像星传奇》的总制片。

    赵茹珺镇定地抚平衣角，对身后默不作声的人说：“你先回去。”

    有了赵茹珺开口，舒意这才将目光移向站在她身后，一直没有吭声的另一位当事人。

    按理说，这应该是舒意第一次看见他的正脸。

    然而在锃亮的顶灯光线下，看着那犀利流畅的轮廓，狭长凌厉的双眼，她居然……莫名觉得有点眼熟？

    而且，在现在这种尴尬的氛围下，他的反应就算不是惊慌失措，至少也该有一点紧张吧？

    总之，绝不可能是现在这样——

    目光炯炯地盯着她，似乎有点开心，又有点期待。

    他期待什么？舒意纳闷。

    难道他还指望天降正义，她能替他出头怒斥赵茹珺，带他离开娱乐圈潜规则现场？

    她尴尬地笑两声，“别，赵制片您有事，我就不打扰了。经纪还在等我，我就先走了——祝你们今晚的节目一切顺利。”

    挥一挥手里攥着的手机，舒意提步便走。

    安静狭窄的走廊里，只有她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

    “等等——”

    始终没有说话，仿佛自己不存在的沈晏川忽然动作。

    就在舒意绕过他身侧时，径直伸手拽住她的手腕。

    温温热热的触感从被握住的地方传上来，舒意一惊，下意识抬头瞪视杀出来的程咬金。

    沈晏川很快反应过来，放开抓着她的手，低声道：“抱歉。”

    他后退一步，让开稍许空隙，一副“无意冒犯”的纯良模样。

    “……没关系。”

    舒意心情复杂，挤出一个干巴巴的微笑。

    赵茹珺眼神狐疑地在舒意沈晏川之间游走，蓦地出声，“你认识她？”

    这话是对着沈晏川说的。

    沈晏川绷着脸，墨黑的瞳孔里像是聚集翻滚着黑云，直勾勾盯着舒意。

    半晌，在舒意和赵茹珺越来越疑惑的目光里，小小摇了摇头。

    舒意也说不上为什么，松了口气。

    可能是因为，在圈子里见得越多，胆子就越小，越来越信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以前那个敢在片场直接呛声咸猪手导演的舒意，或许早就不见了。

    要是以前……

    收拾好心里乱七八糟的想法，舒意端着得体的微笑冲赵茹珺道别，侧身挤过狭小过道，顺利走到电梯前。

    关掉铃声的手机在疯狂震动，电梯面板上的数字久久不见变换，不知哪里的演播厅里传来阵阵模糊的音乐与掌声。

    舒意扭头，逆着光线，一道单薄的身影倚靠着墙，低垂着头，细碎的刘海耷下来，遮住他脸上的表情。

    不知怎么，看起来竟有几分落寞。

    “赵制片，”

    舒意深吸一口气，“话谈完了，你还是让选手回演播厅彩排吧。还有——”

    舒意按住电梯，紧盯着电梯面板，“有些事，小朋友不愿意的话，就不要勉强了。”

    电梯门缓缓合上，舒意心有余悸。

    话说三分，她能做的，也只有这样不痛不痒的劝告了。

    陶莹听她说了这件事，狠狠将她骂了一顿，“你以为你是正义使者吗？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说话之前想过后果吗？得罪赵茹珺什么下场，你要我告诉你吗？”

    什么下场，舒意暂时不得而知。

    因为那天，发生了一件大事。

    沈晏川退赛了。

    先是有人在微博上爆料《偶像星传奇》有黑幕，人为操控票数，打压选手。

    群情激愤的时候，沈晏川直接在微博上发布了退赛声明。

    他的退赛声明写得十分简洁。

    一是证实了节目组有黑幕，证据也很明显，他不知从哪里拿到了其他公司买票的流水，以及选手抱怨被安排剧本打压却被工作人员怒斥的音频；

    二是感谢节目观众对他的支持，还说了自己依旧会追寻音乐梦想。

    锤死了节目组，却又没有将所谓“黑幕”引到自己身上一星半点。

    退赛声明下面，已经火速累积了十几万的评论和转发。

    有粉丝坚定地声援，有让他放心大胆去做音乐的，有粉丝佩服他敢旗帜鲜明的提出退赛，也有粉丝气愤填膺认为自家被淘汰的小哥哥是被黑幕了。

    沈晏川粉丝后援会自发录制了声援沈晏川的视频，其他选手粉丝也纷纷跟上。

    早有粉丝依据视频音频掘地三尺，挖出了更多节目组人为干预比赛结果的证据。

    一时间，节目组成为众矢之的，几乎所有人都在向节目组讨说法。

    节目显见是没有办法继续做下去了。

    三天后，省台官微发布了对《偶像星传奇》黑幕事件的调查结果。

    承认有工作人员以权谋私，收受贿赂，以不法手段操纵比赛结果，并对赵茹珺做出停职调查及诉讼。

    一场轰轰烈烈火爆全国的节目，在即将落幕那一刻，闹得一地鸡毛。

    令人唏嘘。

    饶是那个时候官司缠身的舒意，也忍不住要佩服当机立断的沈晏川。

    《偶像星传奇》的退赛几乎没有给他带来负面影响，反而因为他及时的退赛和发声，被路人赞为“有担当”。

    在那之后，沈晏川顺势推出了自己的第一张EP，独特鲜明的音乐风格得到乐评人交口称赞，席卷各大榜单，传唱度颇高。

    偶尔，舒意看着电视里那个容光四射又自信狂傲的沈晏川，会不自觉想：这个人，和那个在燥热的六月，安静僻静的走廊上，望着她一言不发的，是同一个人吗？

    有机会再见的话——

    他，还认识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