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大结局·下
边城, 已历经百载。
危立在大周的边境,被风蚀雨侵的城墙就像是风中残烛,似乎随时都会被轻而易举推倒。
一直以来都被野心勃勃的北狄视为必夺的第一口肉。
北狄大军压境, 连四野的秋风都变得肃杀。
空气中若有若无的血气让他们战意沸腾。
越过通州,踏过边城。
里面就是大周肥沃的土地, 是富贵繁华的城镇。
是他们梦里都想得到的一切。
但是横亘在他们面前的还有一道难以越过的鸿沟。
乾北军就如一条汹涌澎湃的巨河,首尾不见,黑压压地奔涌而来。
带着浩浩荡荡的气势,势必要将一切吞噬殆尽。
战鼓声从早响到了晚, 北狄人却还没能把战线往前推进百步。
乾北军里老将都杀红了眼。
他们老了, 知道这是近二十年来北狄能出动的最大规模的战争。
也是,他们此生能经历的最后战役。
但是没人会退缩。
战死疆场、马革裹尸。
从此埋于金兰草原, 和他们的战友千年万年共存地下, 就是他们此生最大的荣光。
更何况北狄是不轻易放弃的豺狼, 只有打。
只有让他们脊梁被碾压在泥土里, 让他们的爪牙被折断, 他们才会夹着尾巴低头服输。
乾北军擅阵, 霍惊弦擅兵。
黑甲军就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绞杀兵阵,不断吞噬着进犯的北狄兵。
平原给了骑兵极好的发挥, 左右两翼就变成了苍鹰的利爪。
重骑的冲撞, 轻骑的迂回,配合着围攻剿灭的节奏。
一波一波将冲上来的北狄兵打退。
震耳的战鼓声从早响到晚,野鸟不敢停留,在高空振翅掠过。
凶猛的隼在空中巡视, 发出高低不同的示警。
箭雨落下, 刀剑相击。
焦灼的气氛让战马都不断嘶鸣。
霍惊弦在小歇的片刻时间掠到了后场,那儿是主帅的驻扎帐。
几个小队参将摘下溅满血的头盔, 抹着脑袋上的热汗,迎着他大步走来。
“将军,我们的援军何时会到?”
霍惊弦还没回答,旁边一个副将就大笑着上前搂住其中一人的肩旁,大力拍了几下道:“怎么老弟,这就给打趴了?”
“不是我们,是下面的弟兄,这一波又一波的敌袭,割稻子也不是这般的玩法呀!”
有一个累得气喘吁吁,干脆蹲在地上用蒲扇一样的大掌不断给自己扇着凉风。
霍惊弦看着他们血污的脸,沉毅的目光缓缓掠过几人,慢慢道:“会来的。”
他们这支队伍就是用来削减北狄士气、兵力的先锋队。
也是用来挡住箭头的盾。
只不过他们还是低估了几分北狄南侵的决心和魄力。
才过了两天一夜,队伍之中就显出了疲态。
“天亮,天亮我们就撤回边城。”霍惊弦骑在翻星上,随着翻星在原地不断兜圈,手里的刀将血滴了满地。
天亮或许已经是他们的极限。
虽然霍惊弦想要尽可能在北狄大队集结之前,消耗他们更多的兵力。
因为边城的防备还在进行,老损的城墙临时被加固,也不知道能经得起几轮的硬攻。
然而照目前的战况来看,比他预估的情形要差许多。
若他想要达到原设想的结果,必然就要在这里耗费更多的时间。
可是他每拖延一段时间,他也将被折损更多的将士。
如何去衡量这个得失,对于霍惊弦而言也是一种锥心的痛。
霍惊弦目光往背后一瞥。
南边。
有他不能后退的理由。
他扬起斩月刀,对着几人道:“传我命令,天亮之际整军回城!”
城防战,消耗战。
乾北军有粮,能耗得住。
北狄军没有粮,便会不计代价地疯狂攻城。
所以第三天、第四天才是他们生死存亡的关键。
霍惊弦纵着翻星在四周小跑一阵,又点出了一支轻骑队随他出列。
……
天边刚刚擦亮,几缕白芒从地平线探出。
将黑沉的夜色渐渐驱散。
栖息在旗杆之上的雪煞展了展宽广的羽翅,忽而腾飞而起。
“报——前方敌袭,十五万!”
一个骑着马的哨兵飞奔而来,将这个骇人的消息传达。
整军从小憩中苏醒,霍惊弦披甲而出,凝视着对面还笼在一团黑暗之中的北狄营地。
“还有多久!”
“天亮时分即可到达!”
晨风将金黄的枯草吹响,簌簌一片的声音随波荡去,越传越远。
静立在半昏半明的天宇之下,霍惊弦眉骨上的旧伤又隐隐作痛。
像是那砍在他左眼上的刀再次横在了他头上。
只等着落下,让血流满他的脸庞。
在蒙蒙的天色中,后翼军行了一日夜的路后又原路折返。
两万人的队伍压着沾满晨露的枯草,马不停蹄往回赶。
大月在从车窗中探出头来,忧愁的目光望向前方。
也不知道这样做究竟是对是错。
他们是被世子留存下来的火种,是保护世子妃南回的军队。
然而世子妃,却没有服从安排,乖顺地待在护送她回燕都队伍之中。
她早在出发之际就悄然离队,连大月都不知道她究竟想做什么。
只是她没法拒绝,这才瞒着冯铮一路。
失去护送的人,这只队伍的目的已经荡然不存。
不知道是谁先叫了起来。
回去!
更多的声音叫唤了起来,相互应和。
逐渐动摇了冯铮的心。
战鼓的声音似乎在脑海里响起,整军开始以急行军的速度往回奔。
将明未明的天色仿佛是一缸浓重的陈墨,难以被几缕天光化开。
准备回撤的乾北军已经感受到了大地的震动。
细小的石子颠簸而起,像是煮沸了一锅水。
无数的黑影从北边冒出,源源不断,肆意蔓延。
北狄人兴奋地大声狂喊。
“乾北军!”
“他们没有援兵!”
霍惊弦紧握着斩月刀,手腕转了转,刀面的光映着东边慢慢晕开的红光。
四周的空间都是死寂的,虽然乾北军之中没有贪生怕死之辈,但是却也难以在这种沉重的死亡气息之中坦然以对。
在北狄人的疯狂呐喊之中,无论听得懂的,还是听不懂的,都能感受到他们声音中的喜悦。
仿佛已经将他们当作了囊中物、瓮中鳖。
年纪尚小的士兵忍不住悄然吞咽着口水,紧张地握紧手中的刀。
资历老的则已经挺胸而出,目光如炬地死死盯着敌人来袭的方向。
秋风肃杀,仿佛带着冰雪的寒冷。
忽而在乾北军的身后,在远远的边城方向,倏然射出数枚信号弹。
漫天的红色光芒,炸满半明半暗的天穹。
一颗湮灭,一颗升起。
每一眨眼的工夫都能看见它们在往前推进。
“是援兵!”
乾北军之中有人高呼起来。
刚刚还死气沉沉的队伍里顿时如浪潮涌动。
在他们的身后,漫天的红色硝烟在空中弥漫,若那是象征着一个个援兵,那数量也必然是难以估计。
北狄人不可置信得看向天空,声音都带有慌乱。
难道他们得到的信息有误?
大周其实有派兵增援?!
那齐卓尔骑在马上,抬头一瞥天空,倏尔蹙起浓眉,幽绿的双眸瞬也不瞬看着缓慢往前移动的信号烟火。
“不可能,这么短的时间,就算周国的皇帝老儿知道了军情,也绝不可能来得及派出兵。”
他说得倒也没错,不过他的声音还是不足于传达到每一个北狄士兵耳中。
北狄人对于乾北军的恐惧就是深埋在骨血之下的,一旦那种勇猛的士气被压下,那深埋的恐惧就被翻腾了上来。
占据了他们的身躯,侵蚀了他们的战意。
霍惊弦就在此时,将刀尖指向前方,在身后无数的红光照映之下大声喝道:“杀!——”
话音落,翻星第一个冲了出去。
乾北军齐刷刷亮出武器,寒光森森,士气高涨。
背后那未知的队伍带给了他们无尽的信心。
北狄士兵还没能稳住心神,就被前锋的队伍冲杀地丢盔弃甲,鬼哭狼嚎一片。
可赛合罕在队伍的尾端,此刻也眯起了双眼。
他难能可贵地和那齐卓尔有着相同的看法,“不错,我看他这幅争分夺秒的样子,只怕后面来得不是援兵。”
“周人玩诈,谁敢退一步!就地斩杀!——”可赛合罕挥着大刀,率先把一个往后踉跄了两步的士兵头颅一下砍飞。
鲜血飞溅而出,染红了他的双眼。
他厉声大喊:“不许退!他们没有援兵!——”
几个机灵的北狄将领也在队伍中一遍遍喊,“不许退!他们没有援兵!”
他们没有援兵。
血是炽热的,艳丽的,染在眼前,仿佛整个天地都变成了炼狱。
霍惊弦的体力虽然很好,但是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逐渐将他的身体变得迟缓而麻痹。
他知道身后并没有大队的援军,有的只有原本接应他们后撤的幌子。
一支长·枪忽然刺到眼前,他后仰躲闪之际忽然一个塞进他盔甲缝隙里的荷包就被挤了出来。
千钧一发之际他伸手捞住它,同时刀横抹过去,割断了那人的脖颈。
小小的荷包早不知道被血还是汗水浸湿,霍惊弦想到池虞那天真的口吻,忍不住一笑。
在这样的生死关头,他既没有想过胜败如何。
却是如此疯狂思念的一个人。
仿佛是一触即发的开关。
想见她。
几点冰凉的晶片飞旋落下,印在他脸颊上,唇上。
下雪了?
他微微昂起头,眼前有一瞬的晕眩。
漫天而落的六瓣冰花仿佛是梦境里才会出现的画面。
“霍、惊、弦!——!”
忽然一个声音从嘈杂的争斗声中传来,努力地钻进他耳中。
霍惊弦猛然转过头,循着声音的方向看去,但是眼前都是攒动的人头,搏斗的身影让他什么也看不真切。
他不由牵起唇角,苦笑一下。
他或许也快到极限了吧?
要不,怎么会出现幻听。
霍惊弦深吸一口气,右手握紧刀,再次策马冲进人群,剿杀了一圈后又带着满身的鲜血冲出。
然而那个声音却犹自不死心地大喊。
“霍惊弦!——”
这一次声音更清晰了,甚至能听出那带着哭腔的嗓音。
像是绝望地在呐喊。
霍惊弦浑身一震,不可置信。
是池虞的声音,并没有错。
万丈金芒从地平线射出,一轮红日终于冉冉升起。
初日带着初雪,让所有人都仿佛一瞬被定住了。
通州从没有下过这么早的雪。
而他们也没有发现,迎着东升的太阳,有一支大军浩浩荡荡压来。
金色的丹鸟王旗迎风招展,西丹的大军沿着起伏的丘陵列开了阵仗。
霍惊弦这才看见了队伍前端,那个伏在马背上摇摇欲坠的身影。
那么小,缩在森寒铠甲的铁师雄兵之中是那么柔弱。
他喉结一滚,刀锋一转,在众人还愕然震惊的时候从北狄军中横冲而出。
逆着僵直站立的军队,那个黑马黑甲的年轻将士身姿是那样熟悉。
池虞总算看见她心心念念想要见的人。
极度的狂喜让她不由策马往下迎去。
他还活着!
她没有来迟!
然而下一瞬,她双目倏然瞪大,肝胆俱裂。
惊叫声抑在喉咙,甚至都来不及发出。
两支箭簇飞旋地射来,正是朝着霍惊弦的后颈与后背。
一场雪,一身血。
燕都下起了冰冷的秋雨,稀稀沥沥砸在德昭殿的琉璃瓦上。
皇帝议事的大殿内乌泱泱挤着大小的朝官。
元庆帝怒火刚歇,传信官跪在一片破碎的杯盏、奏折的狼藉之中,全身伏地不敢动弹。
五皇子李孝怀从朝官之中挤了出来,伸手把抖成筛糠的传信官提了起来,对着脸色苍白的男人怒吼道:“你说谁死了?!你再说一遍?!”
传信官哆哆嗦嗦伸出手,指着地上的锦盒重复道:“北狄来犯,定北王世子率军御敌……与、与世子妃同殒。”
李孝怀把他放地上用力一扔,一横眼,看见地上盒子里的那一对阴阳镯。
好一对不死不休的阴阳镯。
是他所见过的那一对。
李孝怀脸孔都变得铁青,他咬着牙关伸脚一踢,把锦盒踹翻。
“胡说八道!你、你竟敢编造如此荒谬的谣言!他怎么可能会死,虞虞怎么会死?!”
传信官脸上也是冷汗涔涔,“殿下,下官所言句句属实啊!”
“你还敢胡言!”李孝怀气势汹汹还要上前,元庆帝已经敛起了怒火,重叹了一口气,让人把他拉下。
传信官见此马上并拢双腿,在地上规规矩矩跪着,又哐哐哐磕了几个头。
然后把地上被皇帝丢出来的奏折重新托起。
“北狄来犯,西丹为援,助我大周度此难关,北狄兵败如山,愿重启和谈,还请圣上早做定夺啊——”
元庆帝深深闭了一下眼。
“准奏。”
秋去春来,落叶早已经腐烂,蛰伏一冬后又拱出了新芽。
池府的院子里也是生机盎然。
就连久无人居的池三小姐的闺房也一片绿意点缀窗台。
一个老嬷嬷搀扶着池老夫人坐在了窗前。
“听说圣上依然同意把公主嫁了进北狄,而西丹也要嫁一位公主过来,北狄的一支氏族也扶起了一位燕都长大的孩子为王,北境或许就能太平很长一段时间了吧。”老嬷嬷捻起一块毯子轻轻盖在池老夫人腿上,细细念叨着最近的事。
去年秋岁的那一场大战发生的突然,除了边城的百姓,大周腹地的人甚至还没来得及恐慌。
一切就这么尘埃落定。
然而对于他们而言,这些不过是酒足饭饱的谈资,但对另一些人来说则是挥之不去地疼痛。
“哎,世子也是为了大周,也算不辱没定北王一脉。”老嬷嬷惋惜道。
池老夫人摇了摇头,拿着帕子摁了摁眼角,“他是早知会有这一日的,只是可惜我的阿虞还那么小,若她亲娘有知得多心疼,早知道我就是拼了命也拦着她,不让她去什么通州。”
定北世子是赚了身后名,皇帝追封谥号,定北王府依然尊荣。
可是她可怜的阿虞又得了什么呢?
说到悲处,池老夫人忍不住老泪横流。
拍着窗台,痛骂起霍惊弦。
越骂越难过,哭得直摇头。
一只胖头灰鸽在老夫人的哭声中扑着翅膀落在了窗外的细杆上。
它歪着头咕咕叫唤。
半天,终于引起了老嬷嬷的注意。
“哪里来的信鸽?”
灰鸽子伸了伸腿,一个信筒正挂在它腿上。
池老夫人看着这鸽子,忽然间心有所感,用帕子擦了擦眼泪,起身着急道:“快,拿来我看看!”
老嬷嬷连忙出去取了信筒回来。
池老夫人不等老嬷嬷动手,就着急得抢了过来,两手展开信纸。
白色宣纸之上未落半字。
只是一副简单的线条画。
画面的右边是一位挽着发髻、穿着罗裙的貌美女子,左边则是一位身穿黑甲英武的男子。
而那名女子怀里还抱着一个襁褓。
一家三口正朝着画面的方向,露出灿烂的笑容。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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