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044(修订版)
那日萧应答应她, 会带她回家后,沈青青强打起精神,强迫着自己开始好好吃饭,好好吃药。
两天后, 她终是能下床走几圈儿了。
沈青青靠在窗边儿听着屋外低泣与男子的安慰, 沈青青知道, 一准又是娇玉为她担心,去问霍羡她的病情到底如何。
二人离的有些距离, 谈话听的并不真切,你来我往,她只听清霍羡说了一句话。
“如今药该用的都用了, 沈娘子若是自己想要痊愈,就一定能痊愈的。”
沈青青心知肚明。
她这场病, 得的是心病。
只要给自己心口打开扇窗, 透透气, 总是能慢慢好起来的。
娇玉抹干眼泪进屋, 见沈青青只半披着袄衣立在那出神儿,赶忙拿起皮氅给她披上, 生怕她再受一点寒气。
“沈娘子怎么又穿的这样少就下床了, 您若想出去,我为您换好衣裳, 咱一起去园子里逛逛。”
“不出去,园子里太冷, 我就想打开窗户透透气就好。”
十月的汴京又阴又冷, 常待在屋里,已是寒入骨髓。
她想开窗,但又担心自己真的再次受寒, 便让娇玉为她换了件冬衣,又加了个皮氅,这才打开窗户。
沈青青见院落里,杂役忙前忙后,正给娇气的树木裹棉被,抵御冬寒。
娇云解释,这是大门大户常做的事,沈青青不由得联想到自己当初,第一件棉袄是捡人旧的,拼凑在一起改出来的。
这便是权贵与贫民的差距。
那时的自己,食不果腹,都没有现在这般瘦弱无力。
躺在榻上的这段时间,园子里的金桂全都谢了。
她连花落的影子都没看到。
她得快些好起来。
她要回家了。
凛冬一日,汴京下起初雪。
沈青青难得起了个早,见屋外银装素裹,心情不错,便换了件厚实的衣服,准备出屋带咸菜去溜溜。
她最近稍稍丰韵了些,但跟以前比,还是瘦的皮包骨头。
不过好在,病已经好了。
就是落下个爱咳嗽的病根儿,吸了寒气,她总是忍不住要咳嗽几声。
她刚出屋,便见娇玉红着眼跑过来,脸上明显红肿着,像是被人打了。
沈青青眉头紧蹙,迎上前细问,听到娇玉泣不成声地说咸菜方才在后院被楚管事遣人打死的那一刻,沈青青的心在像是被人猛地掏出,随手丢进寒潭。
她顾不上别的,全身突然来了力气,跑的很快,一路跑去后院,听娇玉在后面一边跑一边喊她。
待看到咸菜满嘴是血躺在雪白中,这一幕彻底激怒了沈青青。
楚管事此刻挽着袖口,同娇兰还有其他几个杂役立在一起,正谈论着什么,沈青青三两步跑过去,拉住那个手中攥着染血棍棒的侍从,怒声道:“你为何要打死咸菜?还有娇玉,又是谁打的!”
楚管事见是她来,眼底满是轻蔑,并未说什么。
一旁的杂役道:“方才娇玉带着狗冲撞到娇兰姐姐了,差点出了危险,沈娘子既然管不住狗,那就只能我们帮忙管教了。”
“如何冲撞?是咬了还是吓到了?娇玉带着狗,素来牵着绳子,敢问娇兰咸菜是怎么冲撞到你的?”
沈青青一改柔弱,语疾声厉地逼问着,一口冷风灌入,她猛的咳嗽起来,像是要把腔子都咳开似的。
娇兰索性拉着楚管事的袖口,小声道:“大人救我。”
此时娇玉也赶了过来,她哭的讲不出话来,只扯着沈青青的袖子,断断续续道:“沈娘子您跟我回去……我同您说……”
“我不回去!今日为为什么要打死咸菜,我要搞个清清楚楚!”
“沈娘子,我们都说了,是您的狗冲撞了娇兰姐姐,您要是发疯,也别当着孕者的面不是?大家都是下人,谁还比谁高一等?”
那侍从翻了个白眼,随手将她一把推开。
病弱缠身的沈青青像是一片薄纸,被这力道推了出去后踉跄几步,跌坐在地。
“走,我们回屋。”楚管事拉着娇兰往回走,扭身的那一瞬间,沈青青清楚的从娇兰脸上看到明显的笑意。
她是故意的。
沈青青要追过去理论,奈何又咳嗽起来,她弓着身子,眼角溢出的泪珠被震成细小的水珠扬在雪地上,洇开一片。
赶来的娇云见状,一把搀住她,低声劝慰道:“沈娘子您别哭了,快同我回屋吧。”
沈青青很久没这么难受了,她咳得太厉害,人都直不起身,还是让两人强行带回屋子里去了。
娇玉听她咳嗽个不停,赶忙折身出去请大夫,娇云则为她倒了些热水,出屋看一眼药有没有煎好,留着沈青青一人趴在床上无声低泣。
她不想哭的,可泪却控制不住。
沈青青是真的想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要打死咸菜。
就因为这狗是她的么?
墙倒众人推,鼓破万人捶的滋味快要迫的她喘不上气。
忽而,内屋“吱呀”一声,有人走进来了。
她以为是娇云她们,便没理会。
“一条狗就能让沈娘子这样难过,倒让我有些好奇,接下来的这个消息,沈娘子能不能受得住。”
娇兰看着伏在床案上的人肩头微颤,双眼红肿,心中无比畅快,她从没觉得,让一个人痛苦难过,会是这样舒爽。
突然觉得自己之前委曲求全,勾引了楚文隽,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她就想看到这个女人痛哭流涕,娇兰得意地笑了起来,心中说不出的畅快。
“你怎么进来的。”
沈青青冷眼扫向她,她知道娇兰是被明令禁止踏入正院儿的。
娇兰勾唇,不紧不慢的说:“醒醒吧,小公爷都几个月没来了,真以为自己住进了主院儿,便成了这大宅的女主人么?”
“你一定不知道为何小公爷突然不来小宅了吧,娇云娇玉她们都怎么跟你说的?说爷公务繁忙?又或是什么?”
沈青青即刻敛住哭意,面色一冷:“你什么意思?”
娇兰冷嗤一声,“我能是什么意思,就是想让沈娘子清醒些罢了,咱们这位爷啊,中秋过了没多久,圣上便下旨赐婚,将镇平侯家的秦二娘子指给爷了,如今这三书六礼,怕是纳彩、问名都走完过场了。”
娇兰见沈青青听了,不但没有继续哭,反而平静下来,心中不免有些失落。
她怎么回事?怎么就不哭不闹了?
娇兰兀自提了口气,继续说:“您怕是还不知道秦二娘子是谁吧,也是,您一个异乡村妇,仗着点姿色爬上爷的床,也是挺不容易的。那位秦二娘子可是侯府嫡小姐,正儿八经汴京城内的高门贵女,生的娇美水灵,说实话,即便是这样的身份,都不一定配做我们显国公府未来的女主人,更别说您了?沈娘子啊,说好听了,你是爷养在外见不得光的外室,说不好听了,你就是个贱.种,被男人玩完不要的烂货!”
沈青青起身,走向娇兰,看她略带迟疑的退了几步,厉声道:“谁又跟你说,我对你们家小公爷有意的,别以为所有人都跟你一样,为了个身份位置,不择手段,我不知别人会如何,娇兰,你今日杀了我的狗,又欺负了我的人,你就以为你能全身而退么?”
她笑笑:“我是不算什么,可你又算什么呢?”
娇兰听罢有点发虚,她是为图一时口快,才跑来桂兰院气她。
沈青青说的没错,如今她是失宠了,可日后小公爷要是念了旧情,将她收进府中,那么以娇兰如今的身份,能保住自己么?
娇兰脸色一白,见对方眸色冷冽,一股寒意自下漫上,她连退两步,一声不吭地夹着尾巴跑了。
木门咣当一声,沈青青顿时松开攥紧的手,极力压制住有生以来第一次冒出的邪恶念头。
方才有那么一瞬间,她是真的想伤害娇兰。
她一屁股坐回榻上,脑子里一片空白。
娇兰方才说,他要成亲了。
被皇帝赐婚这种事,她还从没想过,不过孟西洲如今二十有四,又在朝堂崭露头角,皇帝赐婚是无上荣耀,即便不想要,也不行。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他这两个月不来找她么?
不知为何,听到这个消息,沈青青竟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她平静的躺下,出乎意料的没有再哭了。
娇云娇玉知道她因为咸菜的事心里难过,将汤药喂她服下后,便守在一旁耐心侍候。
后见她面色平静,瞧不出悲痛之意,也有好好吃饭,两人便放心些了。
临天黑前,沈青青叫来两人,简单嘱咐了把咸菜厚葬在院中桂花树下,又宽慰了娇玉几句,便早早睡了。
是夜,萧应如期而至。
沈青青换了身鹅黄色的裙袄在等他,好让自己看上去面色好一些。
这段时间,萧应每晚都来定时探望她。
沈青青知道,他是怕她再作践自己。
也许今天之前,她可能还会做出这种事。
但现在,她不会了。
萧应从怀里掏出包油皮纸,小心打开,见里面的糕点并没被压坏,少年露出一丝庆幸的笑,赶忙递了过去,“是你最喜欢吃的江米糕,还热乎着呢,青青姐快尝尝。”
“好。”沈青青挤了个笑容,接下来咬了口,萧应搬来个凳子,坐在一旁,他盯着沈青青吃完手里的糕点,便从怀里掏出一本册子,笑吟吟道:“今日书坊出了新作,好像是青青姐喜欢的那个作者写的,姐姐拿去解闷儿吧。”
沈青青接下,“嗯,是我喜欢的作者,谢谢小应。”
她今夜看着从容镇静,可萧应离近后,瞧出她眼睛有些发肿,多少感觉出点不对劲儿。
她哭过了。
他正要问,听沈青青突然小声说:“小应,今天咸菜死了。”
萧应一怔,沉声道了句:“青青姐,节哀。”
她唇角勉强勾出个浅浅的笑,“它可能是怕我明天走时,带着它不方便,不想拖我后腿……”
说着,泪顺着眼角,无声落下。
苦涩的笑意下,是什么样的绝望。
萧应不知道。
像是有人灌了他一嘴的沙子,什么都说不出来。
沈青青以为自己下午已经把所有的泪都流干了,可现在看到他,她又哭了。
忍不住怨自己为什么这样软弱,可一想到咸菜死时惨状,她就控制不住情绪。
“我看不得它那个样子,便让娇云把它葬在院子里的桂花树下,我想这也算是回家了吧。
你知道的,我们家里有一棵很大的桂花树……”
“我将它从三溪村带出来时,还那么小,我当时跟它说,找到阿洲,我们一家三口就会回去,可我食言了。”
“如今看来……好像只有我一个人能回家了。”
萧应不知如何回应,他默默起身,将面前女子揽在怀里,心中没有一丝杂念。
他只恨自己没能早点来陪她,让她一个人面对咸菜的死。
咸菜死了,他也很难过。
良久,他揽着她,轻轻拍着她细弱的肩头。
儿时,他嚎啕大哭时,姐姐也是这样拍着他的肩头。
或许是亲人离开太久,他都要忘记那种血亲之间才容易找到的感情了。
现在,他长大了。
是时候去保护“姐姐”了。
这一刻,萧应体验着前所未有的无奈,那些残酷事实堆积在脑海里,他快要憋疯了。
那些会让她伤心欲绝的事实,就堵在喉咙里,让他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
他不说,只因不想骗她。
因为那些事,对当下状况的沈青青来说,可以彻底将她压垮。
不知过了多久,萧应听怀里的人止住了抽噎,小声问:“小应,我们离走,还有三天了对不对。”
“嗯。”
三天后,小公爷会带走府内大部分人,去扬州查案。
“走之前,我想最后见他一次。”
他哽住。
萧应不知道要如何说给她,如今的爷是不会来见她的。
她又何必自讨苦吃。
这两个月的冷落,难道还不足以让她认清现实么?
“我现在不能出府,也找不到他,所以只能求你冒险找机会,让他看到这个就好。”
沈青青从袖笼里拿出一张纸。
萧应见纸中写的那两个字后,垂首应下,“我可以让爷看到,但我不保证爷会过来。”
“他会来的,一定会。”
翌日,沈青青起了个大早。
她拿来一幅画卷,在埋葬咸菜的那棵桂花树前,烧给了它。
是她、娇云、娇玉、还有咸菜一起的画像。
躲在角落里的娇玉瞧见这一幕,自是非常内疚,躲回屋子里偷偷大哭了一场。
沈青青日常如旧,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像一夜间,突然又恢复成往日那个有说有笑的沈青青。
这让心中一直不安的娇云娇玉,稍放宽了些心。
那一日,孟西洲没有来。
第二日,她换了身绛紫色的冬装,又精心让娇云为她化了个淡淡的妆,多少让自己的气色看着好些了。
当夜,屋外飘起了大雪。
沈青青坐在屋里等了许久,就当夜已经晚到她认为孟西洲不会来时。
他来了。
孟西洲孤身一人,他从大理寺忙完,便从府衙一路走进桂兰园,直接推门进了屋。
他身姿高大,步脚声很沉,还没进门,沈青青便知道是他。
两个月不见,他应该刚从大理寺刚下值回来,穿着官服,周身散发着让人难以靠近的寒气,一如她当时,第一次在汴京遇见孟西洲时的模样。
哦不,沈青青想起来了,她真正第一次遇见孟西洲,并不是在红袖院。
庆灵峰的梅林中,她远远地在雪地里望着他,犹豫要不要上前搭救时,他便是如此难让人靠近。
他满身是伤,血把周围的积雪染红,可俊秀的眉宇紧紧蹙在一起,凌厉依旧。
像是头受了重伤的豹子,血气和杀意不减。
沈青青一直记得那个场景。
她犹豫地站在那,不敢上前,直到他昏过去,才敢过去。
那时,他应该还没失忆。
他戒备,多疑,冷漠。
是上天跟她开了个玩笑,让她认识了一个压根就不存在的人。
两人在汴京相处的这段时日,孟西洲给了她一个错觉,让她觉得人会变,其实并不会。
他还是当初那个待人清冷的孟西洲。
沈青青收回思绪,盈盈笑着起身,“你来了。”
“嗯。”孟西洲看她柔柔笑着,跟往日一个模样,仿佛这两个月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
也的确什么都没发生。
除了她病了一场。
他垂首看向她伸来解衣带的小手,瘦的骨节分明。
她解下他带着雪绒的大氅,挂在暖炉旁的衣架上。
“要不要吃些点心,今日做了梅子酥,不甜的。”
沈青青没给他拒绝的机会,说这句话时,她已经来打开门迎着寒风走出去了。
片刻,她端着备好的茶水点心回来,小脸冻得红扑扑的。
“这些事让丫鬟们做就好。”他没头没尾的说了句。
“我比她们也高贵不了多少。”
孟西洲一怔,听她又道:“是我自己愿意做的,就想让你尝尝。”
她把瓷盖打开,将点心推到他手边。
孟西洲只是干坐着,没碰。
沈青青伸手捏起一块,送入口中,她又自顾自的拎起水壶,为自己满了一杯茶。
“挺好吃的,你不尝尝吗?”
“不了。”
“没有毒,”她眉眼带笑,“院子里吃的东西都过娇玉的手,她检查的很仔细。”
孟西洲眉头浅蹙,不言。
沈青青看他真不打算碰,自己又用了些,随后走去一旁的书架上取来一本话册子,拿在手里翻看。
一时间,寂静的雪夜里,唯有清脆的翻书声与烛火炸花子闹出的动静。
跟在曲林的每一个夜晚一样,她静静地做着自己的事,不去打扰他。
少时,孟西洲拿起手边的凉茶,喝了下去。
沈青青放下书卷,伸向茶壶。
“不用了。”他起身。
“要走了?”
“嗯。”
沈青青起身去拿他的氅衣,受碳火烤过后,拿在手里暖融融的。
她踮起脚为他披上,后走到他身前,仔仔细细地为他系好衣绳。
孟西洲垂眼看她,皙白的小脸上,落着一根睫毛。
他鬼使神差的摸了下。
沈青青指尖上的动作一滞,这一刻,两个人离得很近,她看到孟西洲的眼睛里只有她一个人的身影。
她看着他的脸,一张从第一次见面,就为之心动的脸,如今过了两年,依旧觉得还是很好看。
他的眉眼,面颊,鼻梁,唇瓣,下颌,有温柔如水的好看,也有冷漠疏离的好看。
他还年轻,寻不到那种岁月沉淀下的成熟,但已有超乎同龄人的沉稳和冷静。
这一刻过得很快,他指尖粘着那根睫毛。
“脸上有东西。”
“嗯。”她把带子的尾端系好,向后退了半步。
他扭身要走,步至门前,听她突然温声嘱咐:“夜间风大,世子保重。”
他停下,回首看向立在不远处的小姑娘,依旧在娴静温和地笑着。
一个不容忽视的念头出现在脑海中,从他见到她时,就在那。
孟西洲捏紧袖笼里的拳头,迫着眸色渐渐冷下,寒声说:“前段时日圣上赐婚显国公府与镇平侯府的秦家。”
“我知道。”她笑容依旧,没有任何悲伤或者惊讶的情绪,沉默片刻,问:“世子可是心甘情愿?”
“圣上恩赐,无人能违背旨意,而且对方家世显赫,会是我日后在朝堂上的助益。”
“我问的是……世子可愿意?”
“是的,我愿意。”孟西洲没有一丝犹豫,就像当初,他没有一丝犹豫的答应圣上赐婚一样。
自从订了这门亲事,他父亲母亲,圣上,甚至秦家,皆大欢喜。
这样好的一门婚事,他凭什么不愿意?
又有什么资格不愿意?
“嗯,我懂了。”
沈青青话语平和到让孟西洲觉得有些刺耳。
那种透着他看向的却是另一人的厌恶感,油然而生。
他避开她的目光。
别的她左右不了,当下沈青青只想把咸菜的事告诉他,倏然,喉头一痒,克制不住的猛咳起来,她背过身去,扶着一旁的门框,将自己的狼狈遮掩在阴暗之下。
孟西洲立在原地,看着纤弱的背影随着一声声剧烈的咳嗽发着颤,像是春日里一只易折的细柳,晃啊晃的,她咳的很厉害,似乎肺快要炸开了。
沈青青的病,压根就没好。
他捏了捏手,眼睁睁的瞧着她失力跌跪下去。
他终是把伸出去的手缩了回来,折身去桌案上给她倒了杯水,递过去。
“你休息吧,我走了。”
“你等等。”她起身,疾走两步,扯住他皮氅一角。
沈青青顺了顺气,算是压制住咳意。
正要说话,孟西洲突然说:“待我娶了秦家二娘子,我会接你入府。”
脑海嗡的一声,她双眸瞪圆,松开攥着他大氅的手,向后退了半步,“世子这是要纳我为妾?”
孟西洲哽住,他没想到,“妾”这个字会这么难说出口。
“依我的身份,入府做妾也不够吧。”
她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问,话语中,没了方才的温柔小意。
“你不必妄自菲薄,进府后,父亲母亲不会苛待于你,我亦如此。”
“不苛待?”她忍不住讥笑,“这话从殿下口中讲出,不觉得可笑么?世子殿下不过两个月没踏进桂兰院,娇兰就可以大摇大摆的走进来,挖苦我殿下要娶亲之事,而我的咸菜,也被他们活活打死了……”
提到咸菜,沈青青情绪终是失控了,一股热泪无声无息的淌落,顺着下颌的棱角,洇湿一片衣襟。
“它不过是一条狗,都会因我而被打死,你如何对我,自是心知肚明,又凭什么保证别人?”
他眉头一压,蹙紧眉头:“我会查明此事。”
沈青青抬手擦了擦眼,可泪就像是断了线的珠子,源源不断地从眼眶里落下。
她才不想哭。
倏地,下颌突然被对方捏住。
孟西洲的心口抽个不停,沈青青当他的面哭成这样,仿佛有人拿钢针一下下地刺他心口似的,快要痛昏过去。
他面容扭曲,咬着牙,伸手用力抹干她的泪。
她被他粗糙的动作弄得生疼,伸手扯住他的腕子,用力拉扯。
“沈青青,我的忍耐有限。我可以许你,日后在显国公府内,你会和现在一样,吃穿用度不变……”
沈青青的发出一声暗哑,腔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彻底碎了。
“我根本不稀罕入什么显国公府,更不会做妾,你死心吧。”
他轻蔑笑道:“你不稀罕?你在宜州,妾室不是做的游刃有余么。”
沈青青眼底渐渐生寒。
“孟西洲,我来找的自始至终只有阿洲,跟你没有半点关系。”
孟西洲倏地红了眼,他死死盯着沈青青,肃声道:“沈青青,我就是阿洲,他不过是我舍弃的一部分罢了。”
“不,你不是他。”她唇瓣微微发颤,她从未觉得这样冷过。
“我的夫君早就死在了江州那艘船上……如今咸菜也死了,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孟西洲眸色狠厉,“你以为跟你在涠洲上/床的是谁呢?难不成是阿洲么?”
他话淬了毒,每一句,都捅在她心口。
她气的浑身发颤,仿若此时,置身在冰天雪地之中。
他捏起她单薄的下颌,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沈青青,你记得么,那一夜是你先勾引我的。”
她失神的笑着,“是我认人不清,把你错认成阿洲,是我的错。”
“你买给我的珠宝,我会留下,你给我做的衣裳,我会折成银子还给你,至于别的……”沈青青抬眼看向他,水润的墨眸里空荡荡的。
“我不欠你什么了,真的。”
“我同阿洲的婚事,是私下办的,没有婚契,也没有婚礼,我永远都不会是你的威胁,所以,放我走吧。”
倏地,孟西洲突然松开她,神色含霜。
周身泛着阴沉的气势,像是地府走出的阎王。
“所以你只是把我当成阿洲?”
孟西洲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问。
他本不应该在意。
阿洲这两个字对他来说,本就没有任何意义。
“是,自始至终,我只喜欢我的夫君阿洲,只有他。”
沈青青点点头,跳进自己为自己编制起来的谎言中。
这样,她便不必去承认,心中那点被扼杀在摇篮里的悸动。
孟西洲眸色不由得暗了几分,一种说不出的酸涩泛在喉咙里,不上不下,搅的他腔子里翻江倒海。
“孟西洲,你真的不及阿洲的万分之一,所以以后还是不要再说你是阿洲这种话了。”
孟西洲陡然一僵,下一瞬,手已经掐在她的脖颈之上。
沈青青没有抵抗,只是浅浅一笑,她知道,方才这句话,刺痛到世子殿下骄傲的自尊心了。
一股肆意的快感,夹杂着苦涩,漫进她喉咙。
孟西洲脑海一片混乱,忽然眼前画面一变,他又看到两人青丝纠缠在一起的模样。
她羞红着脸,一直在笑,即便他伤的她眉头蹙起,眼尾含泪时,她也一直是笑着的。
温柔的,可爱的,羞涩的。
从不是这样,从不是。
青青不应该被这样对待。
一些模糊而又陌生的记忆,翻涌而出,像是有个人,一直扯着他往回忆中走去,完全不受控制。
他克制着,逼迫自己不去想那些。
手下的人近乎迷离,他终是回了神,猛地松开手,冷声道:“沈青青,自你出现的第一日,我就未想过放你走,你若执迷不悟,我亦不再留情,既然不识抬举,不愿进我显国公府,你便一生一世被锁在这里自生自灭吧!”
他冷声甩下这句话,大步离去。
“砰”的一声,巨大的木门撞击声后,房间终于安静下来,沈青青默然回到榻上,合衣躺下,她扯来手边的被子,盖在身上。
冬日的汴京,真的好冷。
翌日天色尚早,小宅内。
娇兰因府内胎儿乱动早早醒来,她有些饿,睡在一旁的楚文隽念着自己孩儿,起身唤人叫膳伺候。
少时,他满是笑意的回到屋内,对半躺在榻上的娇兰笑着说:“兰儿,想不想听桂兰院那人笑话?”
娇兰眸色一动,娇嗔催促道:“要,阿隽快讲。”
“方才叫膳,听那些杂役说,昨夜主子去了趟桂兰院,跟那院里的闹的好不愉快,哭着喊着折腾了许久呢。”
娇兰一听,顿时来了劲头,伸着手让他扶起,兴致勃勃问:“阿隽快同我细说说,身子正不爽利,听了这些才能痛快。”
楚文隽平日不喜讲人闲话,只因娇兰对那院里的人不满,为哄她开心,才多这一嘴。
他将杂役讲的一五一十的告诉娇兰。
“那小贱/人不看看她自己是什么身份,还敢跟主子大喊大闹?”娇兰撇撇嘴。
“是,听说是个外乡来的,也就是仗着自己有些姿色……”
“有些姿色?”娇兰眉头一挑,抬手点了下楚文隽的脑门,嗔骂道:“阿隽你好好说来,她好看还是我好看?”
“自然是夫人好看,夫人好看,那等货色,不惜得人瞧的。”
“这还差不多,阿隽,等过些时日,她真失了宠,你能不能跟主子说,给她发卖出去……”
正说着,“砰”的一声巨响,房门被人生生踹开。
二人忽而打了个哆嗦,往门口看去,是李炎带着几名护院走了进来。
“李大人?”楚文隽茫然,“这是怎么一回事?”
方才在外站了半晌的李炎将二人对话一五一十听了个清楚,此刻已是气急,厉声吩咐,“去,把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下/贱东西给我拿下,直接发卖!”
护院一股脑的冲了过去,即刻将娇兰架起,她“啊”的一声,“阿隽,救我!”
“至于楚管家,显国公府是容不下你了,这是身契,今日便拿着银两滚出去!”
楚文隽脑子嗡嗡作响,还没回过神来,他眼瞅着娇兰被杂役拖着往门口走,那处站着的婆子看着甚是眼熟。
正是显国公府常用的人牙子。
楚文隽反应过来,顿时慌了神,忙道:“大人!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小人和兰儿对显国公府忠贞不二!”
“呵,好一个忠贞不二,方才在背后妄议主子,这便是你这做奴才的忠贞不二?”
“主子?”娇兰茫然看向李炎,喃喃道:“主子?那个贱/人也配叫主子?”
话音未落,拿着娇兰身契的人牙子直接啪啪给了她两个大嘴巴子,扇的她嗡嗡耳鸣。
娇兰哪儿受过这般委屈,直接“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你这个愚妇,快给我闭嘴!”
不等楚文隽说完,娇兰已经被人牙子拉走。
“大人,求您网开一面,贱妇还怀着我楚家的血脉,求您网开一面。”楚文隽一边哭一边发了疯似的磕着头,他除了求饶,已经不知还能有什么办法了。
“楚管家犯不着求我,当初对主子的狗下死手时,怎么不哭不害怕?如今这般,倒让我觉得没有种。”
李炎对这等残害生灵之人厌恶至极,片刻都不想同他多待,直接甩开他抓来的手,“爷没发卖你,已是看在你是显国公府老人的份上给与的最大仁慈,想要你那妻儿,便自己想办法找人牙子买就是。”
说罢,李炎大步走出房门,对屋外的人牙子道:“主子吩咐过了,务必保证她离开南璃,命自是要留着的。”
人牙子是个胖婆娘,见李炎塞给她一个大银元宝,笑开了花,“大人放心,说来也赶巧儿,这两日正有金元那边的来收奴,我瞧着她这模样,生产了送过去恰是最合适的。”
“怎么安排你看着办,屋里那个不是想买么,孩子可以留下,大人必须给我送出南璃。”
“小人明白,小人明白。”婆娘点头笑着,把银元宝收进怀中。
一旁被人压着的娇兰吓得浑身发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顶着那张红肿的脸,嚎啕大哭。
坐在屋内的楚文隽听罢,双腿一软,瘫倒在那。
李炎拿了个帕子擦了擦方才碰过楚文隽的手指,冷声道:“去盯着点这屋里的,一会儿收拾好东西就送出城,别惊扰到别的院里的人。”
“是,属下明白。”
李炎将主子交代的事情办妥,念着近日爷又要出远门,他一路去了桂兰院,叩响沈青青的房门。
屋内无人回应。
李炎立在外面酝酿片刻,温声道:“沈娘子,是我,李炎。您受的委屈,爷已经为您讨回来了,若是不解气,您跟我说就成。”
他是习武之人,知道屋内是有人的。
少时,他继续道:“我是陪着爷一起长大的侍卫,说句僭越的话,也是兄弟。爷身世复杂,他从不向任何人表明真心,也从不在旁的女子身上费心,除了对您。有很多事,爷身不由己,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沈娘子在爷的眼中,一定是不一样的……”
“李大人,你走吧,保重。”
屋内冷不丁的飘出这么一句,话语是前所未有的冷冽。
“好,那我就先不打扰沈娘子了,汴京今年冬日凉,您保重身体。”
坐在屋内的沈青青看着门外的身影渐渐远去,而后垂首看向手边的小包袱。
除了给孟西洲抵衣裳钱的银票,她自留了一千两,除此之外,还带上了那把金元小弯刀,毕竟之后的路上,只有她自己,她需要拿来防身。
除此之外,还有一样东西,是孟西洲之前给她的那张韩施施的户籍纸。
这张由户部制成的户籍,足以混过全南璃所有的关卡。
夜色沉沉,雪风不减。
房内漆黑一片。
沈青青换了身利落的男装,端坐在圈椅上,手一直不安地摩挲着包袱,等待萧应的信号。
终于,一声妩媚的猫叫,沈青青扯起包袱,疾步走了出去。
“小应!”沈青青压低声唤她。
他点点头,接过沈青青手上的包袱,示意她跟着自己走。
两人顺着回廊院落,一路向西,那里有一处厨房拉菜用的小门,在萧应的带领下,她很快见到小门所在的院落。
刚迈进小院儿的第一步,萧应就扯住她袖子停下。
沈青青顺着他的视线,看到了院子尽头,小门前,拿着灯笼东张西望的娇玉。
她时不时的搓着手,张望着,似乎在等什么人。
萧应带着她躲在石门后许久,娇玉仍旧没离开。
四更敲响,沈青青等不及了,萧应点头,带着她悄声来到离小门十步开外的地方。
沈青青没看清萧应的步脚,只知道他的动作飞快,下一瞬,萧应已经立在娇玉面前,手中的匕首,不偏不倚的抵在她的喉咙上。
娇玉看到了沈青青。
她走过去,握住娇玉冻冰了的手,低声道:“我要走了,你和娇云要好好保重,衣柜里有我留下的两个小荷包,里面是我给你们准备的银子,如果能赎身的话,便离开这吧,找个真心待你好的男人,成亲生子,幸福美满。”
娇玉用力的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许是萧应的匕首抵的太近,在她的脖子上瞬间留下一道血痕。
娇玉已经顾不上脖颈间的痛,她从怀里取出一个小荷包,塞进她手中。
沈青青攥在手里,瞬间明白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了。
前天,娇玉看到沈青青一个人在桂花树下,埋了一只木匣。
她悄悄翻出来看过。
里面放着的,都是沈青青曾经最视如宝贝的东西。
如今她却埋在这里。
娇玉知道她要走了。
所以她才会在这里等她。
两人互相望了一瞬,鼻子一酸,眼角的泪哗的一下落了下来。
沈青青逼自己不去哭的。
可还是忍不住哭了。
她这辈子,怕是都会是这个性子了吧。
沈青青抱了抱她,真心舍不得离开她们。
少时,萧应扯了扯她衣袖,示意她赶紧离开,毕竟深夜宵禁,汴京大道上还有许多侍卫要躲。
她含着泪花,再次用力抱了抱娇玉,而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萧应真的是个探查的好手,有他在,沈青青非常顺利的抵达他提前准备好的安全屋,随后萧应将事嘱咐妥当后,已是五更天。
临走前,见沈青青又红了眼,哑声笑道:“等我最近忙完了,就去三溪村找姐姐过年。”
听他这一句说完,沈青青还是落了泪。
他不知所措的抬手为她擦干,念着一会儿还要去找老国公爷汇报,只好匆匆离开。
别了萧应,沈青青疲乏不堪,却又不敢长睡,只得回到屋里靠在床边小寐片刻。
不曾察觉,屋内的角落中,悄然走出两人。
他们一人手持迷香,一人拿着绳索。
缓缓向榻上昏睡的人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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