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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4章 发兵 遗忘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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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年, 宋府完成了两次葬礼,秋与冬,撤下没多久的灵幡又重新挂起, 迎着朔风, 与整个京城的雪光山色融成了一片白茫茫、空荡荡的人间。

    风声与人声的呜咽内, 是浩壮的丧仪,众人悲鸣着, 送走了一缕英魂。宋追惗的面色始终是惨白,似乎是掏空了血肉的空壳,可明天, 宋知濯知道, 只要明天, 他又能是那位运筹帷幄的一朝宰辅,谁也阻挡不了他,他天生就有着胸怀大义的无情。

    很快,迦南木的棺椁被几个壮丁抬入陵寝内,伴着周遭风的咆哮, 二三百的仆从俱是声嘶力竭地哭喊着, 直到整个墓道被封填上、最终成为平地,好像从来没发生过什么、不曾有一个年轻的生命被埋葬在这里。他们又在上头立起一个崇闳的汉白玉墓碑, 密密麻麻的隶书拼凑出了宋知书短暂的一生, 也不过是三尺长、二尺宽的一生。宋追惗站在前头, 低垂着眼, 将拓的每一笔横竖撇捺一一睃遍, 似乎就细细瞧完了他最“疼爱”的儿子的耳眼口鼻、发梢及眉宇。

    尔后他蹒着步子,些微佝偻地登舆而去。宋知濯则滞后一步,将整个墓林梭巡一遍, 有轻烟淡霭笼罩着大小不一的墓碑,埋着他的先辈血亲、他的母亲,他的兄弟,以后大约还会埋葬他的父亲。但他睃巡着这里,只觉这里与那座辉煌的府邸十分像,倘若那个“家”吞没了他的情与心,那么这里也终将腐化他的肌骨。

    东风紧,恰一场芳菲梦醒,台榭轻烟弥散的园内,鱼儿还是那样闲,除了不见当年红粉艳香,似乎与平日没有什么区别。

    廊庑下,楚含丹将始终无泪的眼望向天空,只觉有些胀胀的干涩。她罩着月白的掩襟褂、霜白的罗裙,连腰间的裙带都是白的,松鬓上插着小小的白绢花。远处,明珠亦作同样装扮,款款牵裙上游,楚含丹的眼凝住她,直到她渐行渐近。

    “二奶奶,”明珠轻柔地唤她,仿佛怕惊碎了满是裂纹的琉璃,“老爷与宋知濯他们大概就要回来了,那我就先回去了,这一时半会儿,你一个人能成吗?”

    她笑一笑,那些尖利刻薄的恨意不知何时业已消尽,面上洗净淡妆,冰雪一样透彻的白,“没什么,有管家婆子们照管着,还有童釉瞳忙活,也用不着我忙什么,你去吧。”她顿一下,垂下眼眸,后又抬起来,“谢谢你,明珠。”

    风拂过她的面颊,不知由哪里卷来一片琼玉,冷冰冰地蜇她一下,便融掉了三千业障,是一只轻蝶寒花。明珠细窥她一瞬,也懂了,握住她的手,“你好好儿珍重。”她正欲旋裙而去,恍又想起一件事儿来,“噢,差点儿忘了,我在外头招呼官眷时,好像听见丫鬟议论,说是慧芳像是有了身孕,但她不敢说,连个大夫也不敢请来瞧,你要是得空,就替她请个大夫来瞧瞧吧,我走了,勿送,改日再回来瞧你。”

    那轮细柔的轮廓很快便消失在曲径,凭高望及斜阳,照着她消失的远处,暮云凝碧,天地悠悠之间,楚含丹倏而感觉前所未有的寂寞,好像她不单单成了宋知书的遗孀,亦是茫茫人间的遗孤。

    未几,夜合由屋里出来,替她披上一件白貂氅,稍稍叠起了眉心,“方才好像听见大奶奶说慧芳怀孕了?”

    “还没请大夫,到底也不知真假。”楚含丹旋裙踱入屋内,风撩起的裙,是单薄的蝶翼。她慢悠悠落到塌下,举止娴雅中透出一生一世的精疲力竭,“你去总管房说一声儿,请个好太医来,诊了脉,要是真的就去告诉老爷一声儿。”

    夜合骇异地沉默后,小心翼翼地窥她的面色,“小姐的意思,就要饶过慧芳了?”

    她笑了,寂寞的眼里露出坦然与柔情,“宋知书与我作了一辈子的对,我们两个都嘴硬得很,他更是从没跟我说过一句软话儿。这是他第一次求我,也是最后一次,就依了他吧。”

    恰有丫鬟捧茶上来,夜合接过,面色已改成了一团欣慰,只是眼里总有些怅然若失,“可惜爷还不知道这事儿呢,就去了。要是他晓得了,指不定多高兴。……小姐做得对,甭管什么天大的仇,人没了,就尽消了吧,往后你还是要好好儿过日子的啊。”

    茶香清暖,屋子里点着好几个炭盆,楚含丹的脚尖前就有一个,倏明倏暗地闪着暗红的光。一双秋水翦瞳眸将这间屋子细瞧了一遍,春屏如景,靑纱成诗,榻如昨,椅如昨,十里香红如昨,窗外花有千树,独人不在其中。她的心内满填了一种空落落之感,只觉尘缘浮生,似一场虚梦。

    她呷了口茶,抿唇笑一笑,算是应答后,又抬袖让夜合坐下,“请太医来瞧了,若是真有了身孕,不论男女,只等她生下来,就还抱来我养吧,她自己想留在宋府麽就还做她的姨娘,要是守不住,就配个人,自去过日子。”

    稍刻,她望向支摘牗外一轮压了毛边儿的温暾,似嗟似笑,红尘种种,似乎都在这一缕叹息里。夜合窥着她,眼里逐渐泛起酸涩,不知是为了这种柔软的变化而喜、或悲。

    落花庭院,几个黄昏,宋府没有迎来年关将至的喜悦,虽如往岁,仍旧各方送礼往来,纷纷有序忙乱。这样儿琐碎的忙碌中,却是丝丝缕缕的萧条,这座人丁单薄的辉煌府邸,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更加空旷,这一头隔着那一头,几如交迭的日与月。

    而前朝的风云仍是瞬息万变,百官开始筹备年关祭天、祭祖等庆典,宋知濯的忙碌则刚好进入短暂的闲暇,闲暇里却是鼓号厮杀,由遥远的定州传来,昭聋发聩地使人肃穆心惊。

    清平盛世譬如那天子赵穆的笑意,和煦中隐藏着丝丝扣扣的危机。他将手中的折子搁回案上,垂眸望向下首跪着的一团殷红,在他心目中,这是一团火,随时可能焚了他的大殿。一霎安静后,整个殿内回荡起他闷沉的声音,“宋将军,快起来,你是股肱之臣,不要像那些外臣一样多礼。”

    宋知濯埋向地面的眉心蹙起,稍作犹豫后,到底站起来,“谢陛下体恤。父亲自幼教导臣,不论近臣外臣,都是陛下的臣子,自然也要时刻谨记君臣之礼。”

    宽广如海洋的扶手椅上,赵穆捋一捋黑得发亮的一把须,作满意态势将头徐徐点一点,“从前在寿州我就同你说过,你父亲是我钦佩之人,他也的确不负所望,为国为民生立下了千古之功。可惜你两个兄弟英年早逝,不然他日史书上,你们宋家可谓满门良臣将相。”他踅出案外,走近宋知濯,“你所作的战略书我瞧了,果然是虎将龙威之才,以你之略,必定能大胜敌军。可是这倒还叫我犯了难,你已经是殿前司指挥使,又封得镇国大将军,再往上,武官来讲,可没什么好晋封的了。不如,到时候我封你一品宁远侯,你看怎么样?”

    不知哪里来的玉磬响,清脆地敲打着宋知濯的心。他立时毕恭毕敬地伏跪下去,“臣多谢陛下天恩!只是……臣已无所求,只望陛下恩准臣辞官之请。”

    “你还惦记着这事儿?”赵穆背过身去,未知喜怒,却发出一声重重的叹息,“罢罢罢,你既已无心做官,我也留不住你。等你由定州大胜归来,我便准了你请,就当是封赏了。”

    “谢陛下恩典,臣自当万死以报!”

    “你退下吧,去集结兵马,明日出发。”

    “臣告退。”

    俄延一瞬,赵穆方转回身来,望着殿门外那抹被太阳与雪光映得猩红的身影,在苍茫天色里,尤为刺眼。直到这个背影消失在目及内,他方踅回案上,睨着地上不知何时跪着的人。

    此人未着朝服,穿一件玄色绸缎襕衫,胸前黑线所绣一只鹰,黑曜石一样的瞳孔狠厉而阴鸷,其声暗涩涩的,似乎藏着无限杀机,“臣吴坚,祝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吴坚起来,”赵穆一个胳膊肘欹斜在扶手上,歪着眼睨他,“你方才也听见了,宋知濯要辞官。依群臣之谏,过了年就要立二皇子为太子,他碰巧就在这时候来辞官,可见是很替我那儿子着想啊。”

    “陛下招臣进宫,所为的是这件事儿?”

    赵穆的眼掠过他,上眺至他头上的藻井,繁脞的棂格与纹路几如那些有关生死、权力等复杂的欲念,“吴坚,朕问你,你知道先皇在这帝位之上坐了多少年吗?”

    “臣记得,是六十七年。”

    “六十七年,父亲二十岁登基,坐了六十七年的江山,直坐得人心慌啊。你瞧,他老人家当年立了老大为太子,可惜老大还没等到登基,就先死了。自他死后,就未再立过太子,又叫老二老三等了那么多年,等得人沉不住气了,起兵造反,逼宫传位。朕从前不大明白父亲,做这几年皇帝,倒有些明白了。任何人坐到这个位置上,就再舍不得把它让给他人了,可朕担心,朕手底下的儿子们也有这一天。二皇子赵德要是哪天也等不起了,招回宋知濯,领着他这些旧部下来逼朕的宫,那可怎么办?”

    吴坚一双鹰眼垂下,锵然拱手,“圣上放心,臣明白,臣后日便带领手下暗卫跟着宋知濯到定州。若两军交战,宋将军战死沙场那便罢了,倘若他平安得胜,那臣便暗中让他‘殉国捐躯’。”

    一束光盖了半张案,赵穆的眼在金色的阳光内毫无异色,将血染的红袖挥一挥,就挥出了无情的风,绞弄着千百年来的宦海波诡。

    与瞬息万变的朝堂不同,清苑的风始终是恬静而温柔的,轻轻摇曳琼玉,过了霜花。窗外是寂静的夜,雾烟凄凄,情丝恨缕,写得相思几许。

    屋内小炉炭火,暖香四溢,点缀着漫长而孤单的夜。幸好,明珠已经十分适应这种孤单,托腮围坐在炉前,有一搭没一搭地烹茶,一股绵密的想念与担忧阗满了她。

    关于宋知濯要带兵前往定州的消息是从宋府丫鬟们嘴里听来的,自打她搬到这里来,他们之间便始终维持着一种默契,从未有过刻意的交谈。她不知道宋知濯怎么样儿,但她是在这样的孤寂里等待着,等待着梦云离去,然后,遗忘他。

    几不曾想,在遗忘之前,他来了,伴着几声轻柔的扣门,明珠拉开门,即见好几个仆从簇拥着他站在门外。他的头上是一轮碎月,身前是几盏黄灯,半明半昧地罩着他牙白的圆领袍,在风里簌簌地飘摇。

    宋知濯挥退了众人,独进得屋内,带着刻骨的柔情望着明珠笑,深情而含蓄,“明儿我要带兵往定州去,与辽兵有一场大仗要打,本想着,回来了再来找你的。可刀剑无眼,我怕没命回来,就先来瞧你。”

    他们之间隔着两步距离,几如一片跨不过去的一条河。他在河的对岸,用缱绻的目光诉说着满腹相思。明珠读懂了他的眼神,她甚至从未怀疑过他对自己的爱。她也笑一笑,指他到榻上坐,自己折回炉边捧了茶来,“听说这次战事吃紧,辽人动了大兵?”

    “是,”他颔首一下,接过茶,并未饮,只想一刻不错地望着她,“他们大概有八十万人马,若胜了,能换得边关十几年的安定。”

    言讫,陡然迎来了一阵突兀的寂静。明珠已坐到对榻,玉沁唇脂,香米眼缬,浓情缕缕,却思及往事,细如青丝,“你这一去,恐怕得两三个月,府里安顿好了吗?”

    他垂眸笑了一下,一双眼很快搦回来,里头有碎玉的光辉,“府里头有父亲,能乱到哪里去?”

    “也是。”她吐一截粉舌,像是自恼多此一问,略显尴尬地执起榻案上一根细细的银签挑一挑灯芯。

    好半天,宋知濯到底一叹,眉目失落地垂下去,“小尼姑,你跟我说话儿,用得着这样吗?不近不远的,好像我只是个半熟不熟的人。”

    暖玉银屏,风姿绰约,是明珠的一抹笑。笑过后,她也垂下了眼,“我只是不知道要同你说什么。”

    “那你听我说。”他侧转过身来,酽酽地睇着她,“我原想回来再同你说这些的,但又怕再等几个月,你就要将我忘了,我是知道你的,什么都忘得快。”

    言着,唇角上渐渐勾起一抹苦笑,很快又被眼中的星光冲淡,“小尼姑,你上回走后,我每天每夜都在琢磨你的话儿到底对不对。我现在也未知对否,只是明白了我,我太在意父亲的目光了,在意到忽略了我自己,一心只想着爬到高处,让他不得不瞧见我。我曾无望的争取过、等待过、祈求过,所以当童釉瞳跪在我面前求我的那一刻,我就像看到了自己,那个可怜的自己,于是那一刻,我就想成全她……”

    月影凉风,过去在他身上,被丝丝缕缕地剥去,使他如水清澈地望着明珠,“可我从没有爱过她,或是别的什么人,我只爱你。我现在明白了,我不能永远陷在那些得不到的期盼里,这样下去,我只会走不到未来,只会失去你,因为你比我走得快多了。我已经向圣上辞了官,所以,你稍微等等我好吗?等我从定州回来,我就去向父亲请命从府里头搬出来,我们就住在这里,或是你想住在任何地方都可以,反正我们一起、就只有我们两个,再没有别人。所以,求你等等我,别太快忘了我,好吗?”

    在他闪烁希冀的眼眶内,是明珠低垂的侧颜,有一种山河安然的静默。

    这是一场持久静默,一缕旧情,空趁断烟飞绕,抓不住,够不着。宋知濯等了很久,等得一颗心寸寸陷入绝望,好在,他已经习惯了“绝望”,也适应了焦灼的等待。

    直到明安来叫门,拦腰截断了这一席沉默,“爷,该走了,马上天就要亮了,大军还等着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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