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冒过个头,不过没人发现-v- (6)
面世就带着一大堆眼花缭乱的产品,还不如专注其中一项做到精、做到好,再来考虑其他事情。
空旷的工厂中,回音将一切细微响动都放得巨大,哪怕只是一个脚步声,都在不断叠加、不断重复之中,变得庞大无比。
就像是在地下深处,藏着一颗巨大的、隐隐跳动着的心脏。
“我之前虽然有了解过各种各样的原料,也受邀请去看过大品牌的实验室和生产车间。”
陆悦看着各种覆着塑料膜的设备,有些感慨万分:“但真要做起来,才知道很困难啊。”
周染摇摇头,说:“你已经很厉害了。”
自己这还什么没开始做,对方已经在夸了,周染的支持与鼓励让她红了面颊,有些不好意思。
“所…所以今天就是想和你请教一下,关于口红生产流程,到宣发的一些事情。”
陆悦小声说:“没有打扰到你吧?”
“怎么会?”周染说,“瑟兰的秋季出新已经过了,我还挺闲的。”
陆悦反问:“真的吗?”
周染神色认真:“真的。”
不得不说,陆悦把周染拉来的决定无比正确,周染预先为陆悦准备了一大堆资料,全部分门别类地存在U盘中。
除此之外,周染还给了陆悦一份可靠原料供应商的联系方式,让她可以去联系对方,询问做不做这种小额订单。
太可靠,太让人信赖了。
在周染的帮助下,陆悦避免了许多产品初期要走的弯路,在聘请的研究团队调配出颜色,给出原料方案之后,工厂便正式投入生产。
生产量当然不会很大,毕竟还在初期的摸索阶段,但对于陆悦来说,着实是一次划时代的突破。
“我每天都和粉丝们公开产品的进度,大家都很期待,也有不少想要预订的。”
咖啡厅中,陆悦搅拌着冰淇淋,笑着说道:“不过,得等到生产稳定,检验过关之后——怎么也得是明年春季了。”
说着,她勺起一点冰淇淋,递给对面的周染:“来,请功臣尝一尝!”
周染顺从地吃下,淡薄的唇色染上些红意,眉眼微弯:“恭喜。”
“这还是初期,感觉还有很多未知数啊,”陆悦托着下颌,“对
了,你们瑟兰明天春季打算什么时候上新?”
她眨眨眼,笑着说:“我这名不见经传小牌子,可得想方法避开你们才是。”
陆悦不过是开个玩笑,毕竟各品牌的上新都是相对保密的,她没想着周染能回答,可对方却摇头说:“我不知道。”
这一句“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身为瑟兰CEO,不可能不知道新品的宣发日期吧?
似乎是看出了陆悦的疑惑,周染微垂下头,她拢着五指,声音很轻:“我要辞职了。”
“今年冬天,我会辞职。”
她自嘲般地笑了笑,轻轻摩挲着指节,长睫垂落,“现在已经在交接工作,瑟兰之后如何,都已经与我无关了。”
周染说的轻描淡写,仿佛只是件不值一提的小事般;可是,她神情却有些…落寞。
陆悦坐起来些,安慰她说:“瑟兰那个小破公司有什么好的,咱们不要它!”
周染愣了愣,失笑说:“不是瑟兰的缘故,而是我早就和岳董商量好,主动辞职的。”
“有一件……事情,让我一直无法安心的事情。”
周染缓慢,却也坚定地说道:“在没有彻底解决这件事情之前,我不想拖累任何人。”
她顿了顿,忽然望向陆悦,眼睛中看不出任何情绪,只是一片漆黑,一片满是灰尘的荒芜。
“包括你。”
。
具体是什么事情,陆悦去追问了,周染却没有回答,只是用那落寞的眼睛望着她,极轻地摇了下头。
两人沉默着,在咖啡馆前分别。
回家的陆悦各种心不在焉,呆呆地扒拉着晚饭,脑海里全是周染最后一句话。
周染的性子,她再了解不过。不管发生什么事情,再糟糕,再可怕,周染都不会寻求任何人的帮助。
她会一个人将所有东西抗下,将所有负面的、消极的情绪尽数收纳,哪怕是受伤、是绝望,都会悄无声息,不让任何人知道。
陆悦明白周染的顾虑,也尊重对方想要保护自己的选择,但就是心中有点空落落的。
一顿饭陆悦就扒拉了几口,便放下了筷子,有些无精打采地说道:“我饱了。”
“宝贝今天怎么吃得这么少啊?”秦迎心疼说,“来,再吃块牛肉?”
陆悦摇摇头
,勉强地笑了一下:“不用了,我最近在减肥。”
不远处的陆遥瞅了两眼,不顾哥哥陆遥的阻拦,开口问道:“难不成你和周染吵架了?”
“才没有好不好!”
陆悦猛地回头,开口反驳说:“我俩关系好得很,不用你插嘴。”
陆遥耸耸肩,悻悻地低下头继续吃饭,而陆悦又叹口气,趴在餐桌旁,情绪低落得肉眼可见。
就在这时,陆爸忽然清了清嗓子,“咳”的一声,向陆悦示意道:“悦悦,过来一下。”
他意有所指:“爸爸有件事情,要和你商量。”
陆悦一边腹诽着什么事情,一边还是走了过去,父女来到家门口,站在庭院前面说话。
“悦悦啊,之前账号的事情是爸爸不对,是我的错。”陆恒之说,“所以这次,我打算和你好好商量。”
这番话说得没头没尾,陆悦不解地问道:“什么事情啊?”
“是这样的,关于你女朋友,周染的事情,”陆恒之犹豫着,“谈恋爱还好,但如果真的要走到下一步……”
“爸爸希望你,可以再多考虑一下。”
他说:“周染不是最好的人选,她配不上你,你值得更加优秀、更加爱你的人。”
一听这话,陆悦顿时便炸了,她眼眶气得泛红,厉声反驳说:“爸!”
他怎么可以这样说?!
周染怎么就不优秀了?她怎么就配不上自己了?
父亲怎么可以用这么轻描淡写的语气,便将她心尖上的人,贬的这么一文不值?
“别激动,别激动,”陆爸早就料到这个反应,连忙摆手说,“你先听爸爸解释一下。”
陆悦呼吸剧烈,手微微攥紧,死死咬着唇,沉默着点了点头。
“是这样的,前几天我和警局局长老唐聊天的时候,他说在案件中看见过周染。”
【周染有过案底。】
【当然,周染可能只是被卷入;但同时,她也有可能是一位罪犯。】
如果自己女儿真的喜欢上一名罪犯的话,哪怕对方已经出狱,已经改过自新——可谁知道,她会不会再一次伤害陆悦,对陆悦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
这件事,陆恒之不敢细想。
饭局中听到的信息太少,他还不能肯定这件事情是否真
实,只能暂且稳住陆悦,让女儿在感情上面不要太过于着急。
“不止如此,周染的父亲因过失伤人入狱三年,还是四年——周染却从来没有去探望过,也没有送过任何的东西。”
陆爸叹口气,摩挲着下颌:“爸爸我就觉得她太冷漠了,甚至可以说是有些无情。”
他忽然向前一步,牵起了陆悦的手,掌心温度滚烫,指腹带着点粗糙的质感。
“我的女儿,我很爱你。”
屋里的光亮驱散了黑暗,两人站在门前,陆恒之一字一句地说:
“我希望你能嫁一个爱你的人,平平安安,幸福美满的过一辈子。”
到最后,这个拥有无数家产,叱咤商业的□□湖,声音蓦然有些颤动:“所以,可以再等等吗?”
“如果真的要携手过一辈子的话,我真的无法确认,周染究竟是不是最好的人选。”
陆悦呆住了,她从未见过父亲这样小心翼翼,这样低声下气地与自己说着话,嗓子不由得有些哑:“我……”
陆爸覆上她的头,轻轻揉了下,笑道:“你也别担心,之前就是饭局时随便胡扯时听到的,说不定我听岔了呢。”
“我也挺喜欢周染这孩子的,也希望你俩能结婚,好好地在一起。”
手落到陆悦肩膀上拍了下,力道不大,却也无形之中给予了她勇气。
“这样吧,后天我约了老唐,不喊上你妈或者其他人,就我们两个去警局一趟。”
陆爸说:“——把这件事情问清楚了,好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要和老爸去掀小周老底了,后面不虐,保证不虐——掀完老底就可以快快乐乐地结婚啦!
【下面是剧透】
一个可能大家早就猜到,也埋过很多伏笔的事实:小周不是加害者,她是受害者。
72、苦艾草 2
汽车行驶在宽广的道路上, 手机中显示着“多云”,陆悦抬起头来,天际也像是压着乌云般, 在一片寂静之中翻涌。
“唐伯伯你认识的,警局局长, 我和老唐认识好久了,人家给我个面子, 私下看卷宗。”
陆恒之把着方向盘,淡声说道,“这事你别和别人说,咱们心里知道就成了。”
陆悦摩挲着手机边缘,有些心不在焉地“嗯”了声。
车内光线昏暗,天际厚重的云涌了进来,雾一般掩去了光线,像是半明半昧的傍晚,只要再晚些,便是不见轮廓的漆黑。
她握着手机,像是在握着电池快要耗尽的手电筒, 忽然便有些迷茫,有些不知所措。
父亲之前说——
【周染可能有案底。】
这件事真的属实吗?陆悦不知道,手机屏幕莹莹撩起,她指节间触着最后一丝微弱的光, 低头向下望去。
那是一张照片, 在朦胧的光中, 周染坐在窗沿边,长发丝缕垂落,手中掂着个小白勺, 正在搅拌着浓汤。
陆悦一喊,她便乖顺地抬起头来,细密长睫垂落些许,认认真真地望向自己。
是之前周染带自己去雪山玩时,自己光明正大“偷拍”的照片。
陆悦不自觉地弯了下眉眼,她翻开手机照片,悄悄打开了最里边,上着锁的一个相册。
那里面满满当当的,都是自己偷偷藏着的,或是偷拍,或是拉着对方的照片。
她想起很多事情,想起房间中被鼓起的窗帘,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倾斜向自己的雨伞、汽水中涌起的泡沫。
还有深夜中的呼吸,相拥着的双臂,指尖残余的温度,还有她看着自己时,眼中那温柔而微弱的笑意。
这样的一个人,怎么可能是罪犯?怎么可能会和父亲说的那样,做出任何伤害自己的事情?
陆悦想不明白。她看着屏保照片,喉腔慢腾腾地泛出些苦味来,忍不住抬手揉了揉眼角。
手机因长时间无人操作,忽的黑了下来,唯一的光亮熄灭,车中猛地坠入黑暗中。
陆悦手忙脚乱,连忙将屏幕重新按开,光亮重新驱散黑暗,她这才松了一口气。
天空中蒙蒙有些下雨,他开启了
,雨刷器被开启,机械地运作着,一下接着一下。
水雾打湿的玻璃被抹净,倒映出天际的乌云,落在她漆黑的眼中,像是蒙上了灰。
周染望了望窗外,将车中暖气调高了一点,“会不会太冷?”
周温亭坐在后座,她怀中抱着一个有些旧了的布袋子,摇了摇头。
她的手覆在袋子上,望着上面有些掉落的针线,忽然开口问道:“小染。”
“嗯。”周染应道。
“你说…这些衣服,会不会太大了?都好几年了,我也不知道他是胖了还是瘦了…只能估摸着尺寸买。”
周温亭喃喃说着,声音低弱地轻颤:“万一他不喜欢,怎么办?”
周染听着母亲的忧虑,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长睫细密垂着,掩住了眼中的繁复思绪。
她沉默片刻,开口说:“不用担心。”
周染屈指抵着额间,眉睫微蹙着,声音中隐隐透着冷意,“这件事可由不得他。”
她语气像是带着刺,周温亭顿住了,她犹豫片刻,说道:“小染啊,再怎么说,他也是你的父亲。”
周染沉默着,没回答。
“就算…这样,”周温亭神色麻木,五指攥紧背包边缘,“等他出狱之后,我们一家人要好好生活,好不好?”
她声音愈来愈小,到后半截时,都像是在说一个笑话般,自嘲地笑出了声。
“一定,要好好生活……”
周温亭抬手捂着额头,眼眶中涌着雾,缓了片刻后抬起来,下半截话猛地停在了嗓子中。
冰冷的后视镜中,映出了周染的半边面颊。她凝神望着前方,神色没什么变化,沉稳而冷静,似乎对结果早已笃定。
像是一把脱离了鞘的刀刃,锋利而冰冷,叫周阿姨不自在地攥紧背包边缘,心中发憷。
一瞬间,周染注意到后视镜中的视线,方才的冰冷霎时消散。
她闭了闭眼睛,稍偏过些头来,紧蹙的眉睫松开,声音轻而温柔:“好。”
周温亭愣了愣,方才冰冷的女儿仿佛只是一个幻觉,而面前这个温暖、温柔的女儿,才是她所熟悉的样子。
汽车平稳地行驶在道路之上,车内重新安静了下来。
雨刮的声音,
咔、咔、咔——
如同快要摆尽
的节拍器,一点一滴中,在沉默之中,逐渐地、逐渐接近终点。
汽车停在了警局之前,天空已经蒙蒙下起了小雨,陆悦刚打开车门,脊骨便窜起一阵冷意。
“真是古怪,怎么就下雨了,”陆爸拿出一把伞来,递给陆悦,“拿着。”
陆悦点点头,撑起伞下车,她绕到前座去接应父亲,两人一起向着警局里面走去。
她似乎总能低估人脉与资本的力量,整个过程比陆悦想到要简单多了,两人不过刚刚进门不久,唐伯伯便迎了过来。
那是个两鬓斑白的男人,身子微胖,眼神却锐利如鹰,一望便知是多年的□□湖了。
“诶哟,不用这么客气,”唐伯领着两人向里走去,随意地聊着天,“一点小事。”
电脑开着机,他顶着肚腩,有些笨拙地弯下身子,顺手捻了副老花镜戴上,眯着眼睛,动作流畅地输入账号与密码。
“查谁来着,周染是吧?”唐局问道,“哪个染?”
“染…染色的染。”陆悦轻声说着,她安静地站在身后,看着电脑上的圆环转动着,不安地攒紧了衣角。
深木装饰的办公室中,摆钟一下下坠落,咔嗒、咔嗒,沉闷地敲动着。
陆悦手有些颤,呼吸微微滞住,心尖压着块磐石,摆钟没敲一下,便会落下些碎屑。
咔嗒、咔嗒,
转了一下,两下——
窗口蓦然弹出,搜索不出关于周染的任何信息,空白页面像一卷雪白的纸,没有任何颜色的布,干净地令人怔然。
陆悦如释重负,长长呼了一口气,心中巨石轰然倒地。
虽然早就知道周染肯定不会是那种人,但真正被确认之后,陆悦还是不可避免地松了口气。
“怪事,我总觉得我见过这名字。”唐伯蹙了蹙眉,“老陆,你们还有什么要查的?”
陆悦刚想说不用,陆恒之抢先一步,说道:“查一下他父亲,乔淮。”
唐伯应了声,依言输入“乔淮”两个字,不同于“周染”的空白,就在一瞬间,桌面遽然弹出了一大堆密密麻麻的档案。
“好家伙,这人还是咱这的‘常客’呢,前科累累啊。”
唐伯叼着根烟,也不点燃,泛黄的齿咬着烟嘴,声音稍有含糊:“看
吧。”
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乔淮这人还真是前科累累,打架斗殴、寻衅滋事,年轻时曾有过多次入狱经历。
而且,他不止赌博酗酒之外,还有明显的暴力倾向,将自己的无能化为愤怒,倾泻在比自己弱小者身上。
就在结婚初期,妻子周温亭报过一次警,指控乔淮击打、伤害自己,但在民警安抚过后自己主动撤销控告,结果自然也是也不了了之。
而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乔淮似乎有所收敛,变“好”了。
两人的婚姻回到了正轨,直到几年前,乔淮因为“故意伤害罪”再次入狱,被判刑四年。
唐伯随意瞥了几眼,指腹摩挲着烟纸,忽然“啧”了声,“看时间,也差不多要出狱了。”
陆悦不敢乱动鼠标,只能匆匆浏览过“乔淮”的刑事记录,目光停落那最近一出,让他入狱的“故意伤害罪”上。
窗口之中没有明说,只大概地记录了一下事情经过。
X年X月X日,乔淮酒后回到其居住的街巷,将受害者推倒在楼梯间,予以殴打,致其昏迷。受害方经司法鉴定为二级轻伤。
……
鉴于重伤意图明显,且已动手实施,法官论处故意重伤罪(未遂),判四年有期徒刑。
陆悦呼吸一滞。
“这时间,不是大学录取通知书发放的时间吗,”陆爸随口说,“悦悦,你好像也是那个时候出国的?”
陆悦没有回答,身旁的摆钟沉默地摇动着,咔——一声,恰恰好好,扎进她胸膛中。
她无比清晰地记得这个日子,就在事情发生的前一个星期,周染提出了分手。
传流不息的人群中,唯有她依旧穿着那身泛白的冬季校服,墨发长长垂落,搭在苍白的眉睫间。
她看着自己,口中的话残忍而直接,眼睛却无比温柔,像是在道别,像是在告诉陆悦……
【别走。】
【不要走。】她望着自己,漆黑的眼中满是悲伤,【留下来吧,求你。】
视线变得有些朦胧,陆悦抬手揉了揉眼睛,喧闹的机场像是潮水般褪去,坠入安静,坠入摆钟敲打着的房间中。
“唐…唐伯伯,”陆悦迟疑着开口,她望向一片的两人,轻声说,“请问我能不能看一下,有关
于这次的案卷,还有证物?”
她说着话时声音有些颤,没有什么底气,倒是唐局痛快地点了头,说:“成。”
“小陆你等一下啊,我喊个人过来带你们去档案室,物证、资料什么的都存在那边。”
说着,唐局便拨通了一个电话,陆爸端起桌上的木制茶壶,给陆悦倒了一小盏清茶,递给女儿。
“来,喝点你唐局收藏的好茶,”陆爸笑着打岔,“可难得了,不喝白不喝啊!”
唐局失笑,啧了声:“老陆又在胡扯了是不,我哪儿比得上咱陆大老板,生意做的不得了啊!”
两位长辈随意地聊着天,冲破了室中沉闷的气氛,陆悦坐在一旁也插不上嘴,就安静地等待着和。
杯子中的水轻轻荡开,泛着绵密的褶皱,倒映出她面容的轮廓,小小的一个,像是被相框封住的画。
随着杯底薄薄一层的水逐渐注满,周染在饮水机旁站起身来,她端着两个纸杯往回走,在周温亭身旁坐下。
监狱的会见大厅之中,人流不算多也不算少,鞋底敲击着白瓷地面,发出堆叠、错乱的响。
周染将其中一杯水递给周温亭,自己则摩挲着纸杯边缘,抵着苍白的唇畔,抿了一口。
“小、小染,怎么要等这么久啊,”周温亭转过头,声音轻而细,嗫嚅着问,“出狱的手续很复杂吗?”
周染淡淡“嗯”了声,喝完水的纸杯被她捏成薄薄一片,再叠成个三角形模样,攒在指尖中,像是一把刀。
“再等一下吧,不过说马上就通知我们吗?”她偏过头,轻声安慰着。
苍白五指覆上母亲手背,落下些虚无缥缈的温度。
周温亭惴惴不安地点头,包着衣服的布包已经通过工作人员交进去了,只是流程简单,只需要填个表格发个证明的出狱流程,到她们这儿却无比漫长。
工作人员一边说着有什么突发事件,歉意地让她们在大厅中暂且等候片刻,一边转身派人去确认情况。
她们已经差不多等了半个小时,终于有工作人员迟疑着靠近,面上神情有些复杂,说到:
“……请跟我来。”
唐局长因为事务有些脱不开身,带领两人去档案室的,是一位女刑警。
她一
身妥帖制服,神色冰冷,领着众人来到档案室门前,用指纹与虹膜解锁。
女刑警轻车熟路地在柜子上数过去,将一个小箱子搬出来,放到两人人面前。
陆恒之望着箱子,不可置信地问道:“这案子这么多物证?”
也不怪他惊讶,平时连环杀人,走私等大案子的物证偏多不稀奇,但乔淮这只是一个相对来说比较普通的“故意伤害罪”。
平常一个档案袋能存完的案子,居然能硬生生装满整个物证盒,着实有些不可思议。
女刑警解释道:“都是受害者提供的。”
她目光停在陆悦面容上,忽然多说了一句:“这宗案子,可以说是我近几年办过‘最简单’的一宗。”
“受害者提供了包括医院证明、录像、录音等一系列的证据,数量庞大,跨度长达十余年,足够将乔淮判刑多年。”
女刑警顿了顿,叹口气,“只可惜,很多证据由于获取手段不够正规,在刑事法庭上不予展示,所以最后,也只有一个“故意伤害罪”成立。”
锁被打开,尘封的盖子被移开,整理齐整的物证便出现在几人面前。
女刑警低着头,将文件与物证一件件拿出来,其中有泛黄的录音笔,摔碎的手机,还有——
一片用塑料袋装好,贴着标签,狭长而尖锐的啤酒瓶碎片。
“文件、卷宗都可以看,”女刑警提醒说,“但是物证袋不能打开。”
陆悦连忙点头。
档案局的光下,啤酒碎片像是一把锋利的刀刃,尖头泛着冰冷的光。
“悦悦,你看档案盒干什么?”陆爸稍有些不解,“是爸爸错怪周染了,咱们直接回去吧。”
陆悦轻轻摇头。
她没有说话,带着女刑警刚刚给的塑料手套,从档案盒拿起一沓文件来。
女警解释说:“这是受害者提供的过往伤害记录,不过由于大部分已经痊愈,且横跨在案件发生前数十年时间。”
她叹口气,“所以无法进行伤情鉴定,只能作为证物之一展示给陪审团。”
陆悦神色怔然,她呆愣地看着一沓厚厚的病历单,五指止不住地颤,纸张被摁出几道细细的褶皱。
女刑警察觉到她情绪有些不对劲,正准备上前制止时,陆悦再
也忍不住了。
“哗啦”一声,病历单散落桌面上,像是层叠堆起,却又在顷刻之间崩塌的雪花。
【诊断】
鼻中隔前部骨折;
左手臂骨折;
左侧第4、5肋骨前支线性骨折;
……
右侧锁骨下窝处约7cm切割伤;
全身多处软组织挫伤。
满满当当一排伤痛下来,看得她怵目惊心,血液仿佛倒流着上涌,撞得心间发寒。
而病历的最上侧那一栏,是一个她无比熟悉,在笔下写过无数遍,挂在心尖的名字——
【姓名:周染】
“请问,是周温亭女士,与周染小姐吗?”
监狱的工作人员犹豫着,轻声叹了口气,将装着衣服的布包还给周温亭。
“昨天下午,乔淮与狱友发生争执,遭击打至重伤,我们已经第一时间送去医院,可就在刚刚,医院那边发来消息……他因抢救无效而身亡。”
工作人员叹口气,伸手拍拍周温亭的肩膀,声音中满是抱歉:“请您节哀顺变。”
周温亭呆住了。
她抱着那个布袋子,愣愣地跟在周染身后,直到被领着,一路走出了大厅,才终于反应过来。
“别难过了,”周染神色淡淡的,试图安慰母亲,“这也是避免不了的…意外。”
谁知道,周温亭摇了摇头。
“小染,我觉得很不安、很古怪……为什么…我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难过,反而……”
她抬头望向周染,眉角叠着细细的皱纹,眼瞳却清明一如,丝毫没有要落泪的迹象。
“反而,松了一口气。”
周温亭喃喃说着,眉睫低垂下去,她伸手去牵住女儿,声音微颤:“妈妈是不是…很无情啊?”
周染望向愣在原地的周温亭,忽然转过了身子,将她抱在了怀中。
很轻,带着试探的,小心翼翼的一个拥抱。周染轻轻揽着母亲,低垂在耳侧,轻声说:“别这样想。”
她说:“没关系的。”
每一个墨字都像是刀刃,像是锋利的啤酒碎片,狠狠扎在她最脆弱,最不堪的地方。
陆悦捂着嘴,长睫被水汽压弯,雾气从下眼睑蔓上来,眼眶霎时便红透了,泪水打着转,却死活不肯落下。
我和她相处这么久,这么长的时间,这
么多的细节,这么多的古怪之处……
为什么我从来没有留意过,从来没有去问过?
陆悦喉咙腥得发苦,泪水将眼眶轮廓模糊,却倔强地抵着,迟迟不愿落下。
女刑警注意到她的异样,方才冰冷的神色松了些许,轻轻走过来几步。
“抱歉,可能是我逾距了,”女刑警问道,“请问,你们认识被害人周染吗?”
陆恒之神色复杂,他用手覆在陆悦肩膀处,力道不重不轻,作为她的靠背,支撑着她。
陆悦点点头,她闭了闭眼睛,用手背抹掉泪水,轻声说:“她…她是我女友。”是我想要牵着手,一直走下去的人。
女刑警颔首,她看着有些欲言又止,片刻后,还是将心里话说了出口:“我本不应该和你们说。但还是心中梗着,怎么也过不去。”
她摩挲着额角,低声说:“这是我经手的第一件,也是印象最深的案子;而这么久以来,我都觉得判轻了。”
“虽然最后法院判处的结果,是重伤未遂的故意伤害罪,但其实这个结果在一定程度上违背了周染的想法。”
陆悦呆了呆,有点没有听懂女刑警口中说的话,问道:“‘违背她的想法’是什么意思?”
女刑警顿了下,声音愈来愈轻,近乎于叹息般,落在陆悦耳畔:“或者说,她‘计划’的,应该是能让乔淮被判处十年以上有期徒刑,甚至死刑的——”
“故意杀人罪。”
画质模糊的监控录像之中,映出了昏暗、阴森的楼梯间,不长的楼梯向下延伸,截停在黑暗之中。
一个男人右手拎着个啤酒瓶,左手则握着张纸,沿着楼梯慢慢向上走。
他来到206紧闭的房门前,先是呆愣般站了片刻,接着用力挥起手——
“嘭”一声巨响,拳头狠狠砸在门上,他双目通红,力竭声嘶地吼道:“开门!他妈给老子开门!”
拳头一下下砸在破损的旧门上,响声震天,灰尘扑扑洒落,铺在泥泞的地上。
几下之后,门从里面被打开了,众人还没看清,男人便伸出手,从监控照不到的门中,将一个女孩硬生生地揪了出来。
粗糙的手死死揪着领子,他用力一挥,周染便被摔到地上,脊骨撞上坚硬的水
泥,闷哼了一声。
砸在地上之后,她身子颤抖,胸膛剧烈起伏,片刻后,用手臂支撑着自己,想要站起身来。
乔淮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巴掌凶狠地扇在头颅边侧,她“咚”一声撞在楼梯栏杆上,额间瞬息淌下血来,疼得身子都在颤抖,慢慢地向下滑。
一团皱巴巴的纸被扔了下来,周染耳畔嗡嗡作响,她贴着肮脏的地面,在一片血红之中,望见了纸上的内容。
【邺国大学录取通知书】
血液顺着额头流淌,脊骨阵阵发疼,周染慢慢地眨了下眼,血珠下坠,模糊了视线。
下一个瞬间,衣领被猛地揪起,凶狠地嵌入后颈,周染被迫抬起头来,与他对视。
“谁给你的胆子,谁让你报这么远的邺大,啊?”乔淮暴跳如雷,向她怒吼道,“造.反是不是?!”
校服下的伤口被重新撕裂,周染疼得身子都在颤抖,眉眼却平淡一如。
她神色平静,用那双漆黑的眼睛看着乔淮,眼角弯弯,忽然笑了一下。
那个从来无法反抗,从来沉默寡言,无论自己如何殴打都不会吭一声的女儿……笑了。
“我是年级第一,就算不高考,我的成绩也能报送国内最好的大学。”
嗓中一股股蔓出血来,周染声音模糊,漫不经心地说着:“能去第一的好大学,为什么要报其他的?”
她声音极冷极淡,语调没有一丝起伏,落到乔淮耳畔,讥讽与不屑却满溢而出。
“你真以为这样,就能带着那个臭婊.子一起离开这里?!”乔淮双目通红,声嘶力竭地喊道,“我告诉你,想都不要想!!”
啤酒瓶陡然撞上栏杆,“噼啪”一声撞得粉碎,无数尖锐碎片骤然炸开,骤雨般纷纷扬扬落了满地。
衣物被尖锐碎片割裂,玻璃扎入细白肌肤,血渗了出来,滴滴答答地下坠,将录取通知书染得殷红一片。
周染扶着栏杆,支撑着想要站起来,小腹处却遭来对方的重重一击,她喉咙中咳出一口血,颤抖着弯下身子。
衣领被重新揪起,周染没法反抗了,呼吸细的像是条丝线,冷冷地望着对方。
碎裂的啤酒瓶被握在手中,抵上她柔软的脖颈,嵌入肌肤,摁压着脆弱的、脉脉跳
动着的血管。
“不想活了是不是?!”男人狞笑着,眼中怒火滔天,“老子告诉你——”
“你别想去上劳什子大学,也别想带着那个婊.子离开!”他声音嘶哑地吼着,“你逃不了!你没法逃!!”
男人勒住脖颈,一点点地向里收拢,让周染呼吸困难,断断续续地咳着。
饶是如此,她却依旧还是在笑,唇边溢出血丝来,声音轻轻的:“哦,你在害怕。”
“你怕我去国内最好的大学,带着与母亲离开这里,”她笑着,声音绵软,“离开你这个一事无成的废物!”
最好两个字乍然落下,似惊雷般炸响,乔淮愣了一秒钟,面孔腾地涨红,似恼羞成怒的兽。
愤怒冲昏了头脑。
他松开了周染的衣领,用力地,凶狠地,将她向下一推。
周染被推得向后踉跄了几步,踩在了楼梯边缘,身子因不由自主地向后栽去。
嘈杂的声音褪去,刺骨的疼痛消失,平时头一次,她觉得自己是那么轻盈。
像是一根无拘无束,绵绵落下的羽毛。
她在昏暗的光线中,越过以往要走很久的楼阶,一直向下坠、下坠——
“咚”一声巨响,身子猛地砸上墙面,巨大的,汹涌的疼痛袭来,她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
好安静。
好安静啊。
“滴答,滴答。”
原本飘散的意识被一点点拉回来,耳边响着微弱的呼吸声,淡淡的,似乎马上就要散在风中。
她慢慢睁开眼睛。
血顺着伤口流下,汩汩地洇湿校服,溪流一般淌了满地,蔓开斑驳的花纹。
朦胧的视线中,放在站在楼梯顶端,将自己推下来的那个人已然无影无踪。
周染笑了笑,头轻轻地靠着墙壁,如墨长发柔软垂落,拂过被血染红的校服。
你真的以为,你能逃得掉吗?
“你逃不掉的,乔淮。”
她将这句从乔淮口中说出的话,原原本本,一字不漏地还给对方。
四周很安静,周染躺在楼梯底层,肋骨被撞断了好几根,却奇迹般的感受不到什么疼痛。
她耳畔嗡嗡作响,身子又麻又热,像是落入了温吞的火焰之中,被一点点地吞噬殆尽。
还差了一点
,
周染闭了闭眼睛。
指节间沾满了黏腻的血,她尝试着动了动关节,慢慢地,竭力将手伸出一点。
指节缓慢地擦过地面,辄过细小砂石,触上了一块冰冷的玻璃碎片。
那是刚刚从砸裂啤酒瓶中落下,一块窄而细长,无比尖锐的玻璃碎片。
此时此刻,它正安静地躺在红色地毯中,在柔柔倾洒的星点微光之中,像是一把出了鞘的锋利刀刃。
很快了,就快了。
指尖触着玻璃碎片,缠了上去,紧紧收拢在手心之中。
她将尖锐碎片握在手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颤抖地呼出来,仿佛打了一个很冷很冷的哆嗦。
碎片被握住手中,慢慢向上移,移到左侧肋骨处,在细微的颤动之间,对准了心脏的位置。
这是最后一步。
【致人重伤,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
【故意杀人,处死刑、无期徒刑,或者十年以上有期徒刑。】①
这几天都在停电,楼道监控早就坏了不知道多久,保安室也没人搭理,不会有人发现的。
周染对自己说。
哪怕法医鉴定出死因,社会的舆论也会偏向自己这一边,哪怕不能判死刑,也会有十年以上的有期徒刑。
这么漫长的时间,足够母亲去一个安全的地方,找一份安稳的工作,重新开始新的生活。
至于周染?
为什么要去在意她?
一天,一星期,或者一个月,用不了多久,没人会记得她。
她不过是无数普通人之中的一个,像是一粒尘埃,哪怕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消失,被风吹走,也不会引起任何波澜。
碎片尖头抵着心脏,一下下的跳动顺着脉络延伸过来,那是生命活着的象征,碍眼至极。
周染将手腕向外移,在几寸之外,慢慢地对准了位置,接着毫不迟疑、凶狠地向下扎去。
“扑哧”一声轻响,碎片偏了移位置,倾斜着向上划去,扎入锁骨下方,割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力道硬生生地停住。
周染竭尽全力,手腕用力得颤抖,青色血管绷起,碎片却依旧停在原本位置,没有向下一分一毫。
她抬起头,泪水从下眼睑中蔓出,在朦胧的视线中,慢慢地咬紧了唇,“
陆悦,放手。”
‘陆悦’没有像往常一样笑着,也没有像往常那样,用那轻快似铃的声音,说上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她只是沉默地,安静地看着周染。
只是看着她。
“求你,放手吧,”泪水从眼角滑落,周染摇了摇头,声音愈轻,“我真的、真的已经撑不下去了。”
“我很痛苦,一直都很痛苦,这是我唯一一次的机会,放过我吧。”
周染颤抖着,声音被打断成好几个小节,被血晕得模糊不清,“放过我吧。”
她想将碎片向下扎去,可是依旧有一股力抵着手腕,阻止她继续向下。
‘陆悦’一句话都没有说,轻轻地摇了摇头。
周染闭上眼睛,再睁开。
昏暗的楼梯中空无一人,只有她,还有满地的玻璃碎片。
……还有那些从砖瓦的罅隙之间,透进来的星星点点的光。
像是提着灯的萤火虫,像是海上涌起的无数星辰,不管不顾地向她涌来,违背她的想法、违背她的意愿,冲破层层叠叠的伪装,用力击碎所有枷锁。
“哐当”一声,碎片砸到地上。
周染咳了几声,她抬手压紧自己的腹部,望向着隔壁207刚刚被打开的房门,还有哆嗦地站在门前,满脸惊恐的小洛。
“报警。”
周染冷声说,“帮我报警。”
作者有话要说:【引用】
①《刑法》:“第二百三十二条:故意杀人的,处死刑、无期徒刑或者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情节较轻的,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
“第二百三十四条:故意伤害他人身体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犯前款罪,致人重伤的,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
73、苦艾草 3
分明不过下午时分, 天空却像是锅炉中燃尽的炭,乌云团成灰烬,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
宽广的墓园之中, 立着一座又一座的白色墓碑,沉默着、永恒地伫立在这里。
身着黑色衣服, 举着黑色雨伞的家属们站在周围,注视棺木被运送入大理石墓之中。
厚重、深邃的管弦乐交叠而起, 低沉的男声涌入耳廓,似一位老人诵读着久远的诗:
“在一个风雨交加的晦暗长夜,我曾伫立于许多被遗忘者的墓前……”
随着咏诵般的歌声,白石盖被缓缓移上,“隆”一身闷响,盖住了底下的长棺。
有一名年轻的女子缓缓上前,他站在众人面前,将手轻放在胸口处。
“各位长辈,亲朋好友,今天我们怀着沉重的心情,悼念我们正直、善良、勤劳的父亲。”
绵密的细雨中, 众人纷纷在年轻女子的声音中低下头,气氛庄重而严肃。
“…他是一位慈爱的父亲,十年如一日,含辛茹苦将我们兄妹二人抚养成人, 您关怀着, 期望着我们……”
有人抬起手, 悄悄抹掉面颊淌下的泪,有人轻捂着嘴,眼角难以掩饰的悲伤。
就在不远处, 撑着一把黑伞。
比起这里数量众多的亲属朋友,黑伞下只有两人。
没有精心准备的悼词,没有静美淡白的花束,没有庄重的大理石墓,更没有这么多前来悼念、缅怀的人们。
两人撑着伞,伫立在绵密的雨中,好似融入了灰幕之中,身影显得寂寥,孤冷。
漆黑的伞挡住了雨,握着伞的人将伞面倾斜一点,大半都笼罩在自己身旁人上。
“真奇怪啊,楠城这些日子都一直在下雨。”
周温亭抱着一小束花,转头望向身旁的女儿,“明明不久之前,还是阳光灿烂的。”
周染持着黑伞,修长的手抵着伞柄,似雕塑理石般苍白,线条流畅分明。
“……嗯,下雨了。”
周染终究是寡言的,稍稍仰起头来,眼中极冷极静,似一方无光的黯淡黑石。
不远处的人们还在悼念着另一位父亲,一位正直而善良,深深爱着女儿的好父亲。
而周染望着面前的石碑,眉睫低垂,
长发自面侧垂落,掩住了神情。
一旁的周温亭蹲下身,将花束轻轻放在前面,“乔染,道个别吧。”
周染淡淡说:“是周。”
从小的经历使她无比痛恨“乔”这个姓,费尽心思、绞尽脑汁地篡改了自己在学校中的资料。
除了因为成绩而对她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教导主任之外,所有的老师、同学都以为她是“周染”,而她在所有试卷与笔记本上,也写的都是“周染”这个名字。
直到几年前乔淮入狱,她才终于通过正规程序,将自己所有的证件上都改名。
直到这时,她才真正意义上,从法律层面成为了周染。
周温亭愣了愣,无奈地笑说:“抱歉,还是叫小染吧,我老是改不过来。”
周染点点头,她转过头去,漆黑眼瞳中映出那一块窄小的,刻着短短几个字的白石碑。
视线中蓦然飞入了一只黑色蝴蝶,翅膀被雨滴打得歪斜,却还是摇摇晃晃,飞到她的面前。
黑蝶停在白色的墓碑上,轻拢起翅膀,周染在母亲的目光下沉默着,终究还是摇摇头。
“没什么好道别的。”
她淡声说着。
周温亭也没有为难她,两人又站了片刻,便转身离开了墓园之中。
在她们身后,另一场葬礼还在进行着,弦乐反复播放,回荡在寂冷的雨中:
“……于棺木中永眠,于风雨中寂灭,所有的坟墓都溶解成词:我们已在永恒中痊愈。”
雨水撞击着漆黑伞面,似沙粒落下,似摇鼓轻晃,滴滴嗒嗒地响着。
周染撑着伞,踱步踏着白石走道,在细密的声响中远去。
她没有回头,可那只停在石碑上的黑蝶却扇起翅膀,悄然跟在周染身后。
亦步亦趋,像是一块小小的黑影。
。
两人开车回到别墅中时,天空中依旧淅淅沥沥地下着雨,薄纱窗帘后隐隐透出来明亮的光。
小洛大咧咧地坐在沙发上,正一边嚼着爆米花,一边聚精会神地看着电视。
糯米窝在她身旁,粉嫩的小爪子下抵着一小粒爆米花,正饶有兴致地摆弄着。
见周染两人回来了,糯米兴奋地“喵”了一声,连滚带爬地冲下沙发,旋风般扒拉住了周染裤脚。
“切,忘恩
负义!”小洛瞪了糯米一眼,“最近明明都是我喂你吃饭的!”
糯米才不理小洛的抱怨,兴奋不已地扒拉着周染,直到对方将自己抱起,才心满意足地窝在她怀里。
“小染照顾的时间久,糯米粘她一些是正常的。”周温亭笑着解释,将雨伞搁置在桶中。
电视中正播放着一部爱情喜剧,小洛看得津津有味,周温亭将还织到一半的围巾拿起,继续剩下未完的工程。
这些日子以来,周阿姨已经与小洛十分相熟了,两人平时虽然没什么共同话题,却还是相处得十分自然融洽,甚至在某些程度上,比起周染,她们更像是一对真正的母女。
以往将周温亭送回家后,周染大多都会返回公司,但今天她似乎有些不同,抱着糯米,在沙发另一侧坐了下来。
织毛衣的周温亭注意到女儿的异常,她颔首示意让小洛关了电视,温声询问道:“小染,有什么事情吗?”
周染点点头。
糯米窝在她怀里,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翻了身后继续睡觉。
周染抿着唇,长睫细密垂着,她有些呆呆地望着茶几,好半晌才慢慢开口:“…我……”
“你倒是说啊,磨磨唧唧的,”小洛翘着腿抱怨,“再这样磨蹭下去,太阳都快落山,地球都快磨成平的了!”
周染:“…………”
周染神色更加纠结,默默地抱着糯米,身子陷落在沙发中,缩成小小的一团。
“小洛,你别打断人家,”周温亭教训说,“让周染好好说。”
小洛不耐烦地啧了声,嘟着嘴坐在沙发上,然后周染又犹犹豫豫地停了会,才小声说道:
“我…有女朋友了。”
她声音微不可闻,比蚊子声还小,小洛却听见了,猛地窜起来,不可思议地喊道:“卧槽,不是吧?!”
“你个万年冰块脸都能有人喜欢,那人脑子是不是有问题,”小洛瞪大眼睛,“谁啊谁啊谁啊!”
“——小、洛!”
周温亭快服了她这个跳脱的性子,自己女儿本就是个慢慢的人,哪说得过小洛这嘚吧嘚吧的小嘴。
见周染低着头不吭声,小洛一边在沙发上蹦跶着,一边开始点着数:“我想想啊,能有谁!”
“是你那个
小助理,蘑菇头那个,还是之前老是往我们家送东西的叶导演?”
这两人都不太对,小洛思忖片刻,恍然大悟:“我知道了,是那个卷头发,长得很好看的对不对!”
周染抿着唇,淡薄唇色被她咬得泛红,神色望着有点委屈,在两人目光下微微点了下头。
“我就知道!”小洛兴奋地蹦起来,“我就知道你们两个有鬼!”
周染:“…………”
周温亭笑盈盈地,面露喜色:“是好事啊,我喜欢陆悦那孩子,什么时候带回家一起吃饭?”
“古陵的时候她俩就鬼鬼祟祟的,”小洛又蹦又跳,“我就知道有一腿!有一腿!”
周阿姨笑着说:“我与陆太太关系好,正琢磨着你俩能不能凑一对呢,没想到这机缘巧合啊,就是想也想不到,妈妈觉得这是天赐的缘分……”
小洛吼道:“你们啥时候结婚啊!我要吃喜糖!大白兔奶糖!酒心巧克力!北京烤鸭!”
糯米:“喵喵喵——”
两人一猫喋喋不休,吵吵嚷嚷,各有各的想法,各有各的说词,一时间屋子里欢快异常,闹得热腾无比。
身为主人公的周染都懵了,她被淹没在说话声中,弱弱地喊了句,结果压根没人注意她。
“行了,行了。”
周染摆摆手,终于在吵闹中挣扎出一丝声音,让三人停息片刻,将目光移过来。
所有人都支持她,本来应该是一件好事才对,周染却轻拢着手,神色望着…有些低落。
雨依旧没停,灯光晕染成模糊的色块,玻璃窗被挂上一层灰色的纱。
“……我可以吗?”
周染声音很轻,像是祈求般,犹豫着说道:“我可以吗?”
她低着头,身上穿着间薄薄的黑色外套,漆黑长发自肩头滑下一缕,搭在没有血色,近乎于苍白的手腕间。
“诶呀,干什么啊,”小洛蹦蹦跳跳,“什么叫可不可以啊,赶紧结婚!我要吃糖!”
比起她的跳脱,周温亭则是沉默了片刻,她来到周染身旁坐下,抬手覆上女儿面颊。
她肌肤稍有些沁冷,触感却极为柔软,轻轻抬头望向周温亭,眼眶微红,映着点零星水意。
“我…我不知道。”周染看着她,漆黑的眼睛深处,
有一种压抑而孤独的神色。
“我有些害怕。”周染轻声说,“我可能没办法给她,她所想要的东西。”
陆悦想要什么?想要一个体贴入微的伴侣,一个能够带来欢乐,永远不会让气氛冷场的朋友,还是一个有着温暖笑容的妻子?
说实话,周染也不知道。
她低垂着头,长睫微弯着,声音听着十分平静,却在尾调中,藏着一点微弱的颤音。
“很多事情,我一直都瞒着她。”周染低落说,“如果陆悦知道之后,她会不会因此而……”
会不会因此感受到欺骗,感受到背叛,从而厌恶,憎恨自己?
“傻孩子。”周温亭失声笑了笑,她将周染抱紧怀中,抚了抚她单薄的脊背。“这是两情相悦的事情。”
她安慰说:“你很担心,很害怕自己没法给陆悦她想要的,但是万一她想要的,只有你能给她呢?”
周染像是听进去了,又像是没听进去,摩挲着指节。
黑蝶停在她肩膀,一下下扇动着翅膀,气流像是凝成了实体般,涌入她耳廓之中。
。
周染还是决定出来走走。
她发动了汽车,却有些不知道该往哪去,便只是漫无目的地在街道上游荡。
从墓园回来之后,那只纤细的黑蝶始终跟着她,安安静静地停在肩膀上,不吵也不闹。
不知不觉中,车子偏离了繁华而热闹的市中心,向着城市的边缘驶去。
随着身旁车流渐渐减少,道路上很快便只剩下了周染一个人,最终抵达了记忆中的旧城区。
不过与之前有些不同,江边的烂尾楼中望不见痞子混混的身影,而是用栏杆围了起来,里面叮叮哐哐,像是在施工的样子。
周染开着车往里行驶,窗口掠过曾经居住过的歪楼,而同样的,也被护栏给挡在后面。
她停下车来问了问,这才知道市长终于决心整顿旧城区,拨了一大笔款来修建改造。
戴着黄色安全帽的大叔和她唠嗑,笑呵呵地说:“听说,那一片地方要改成个漂亮的公园,还有会有游泳池咧!”
说着,他指了指身后被风雨侵蚀,破损不堪的旧楼,说道:“还有我身后这栋准备改成小学,实验小学,有操场,有跑道,让孩子们玩!
”
周染与他说了一会,在征得同意之后,进入了被围起的旧楼之中。
施工还没开始,不过楼中的住户倒是全搬出了,周染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来到这里,只是沿着记忆中的楼梯,向上慢慢走着。
肩膀的黑蝶忽然飞了起来,飘飘忽忽地,沿着楼梯蜿蜒向上。
周染跟了上去,发现那只蝴蝶停在了一个角落,一个她无比熟悉的地方。
溅落的血迹早已清洗干净,啤酒碎片也早就被收拾走了,兴许是觉得晦气,有邻居放了个小小的香炉,里面横七竖八地插着几只燃尽的香。
周染摇摇头,对于‘自己还活着,邻居却在上香’这件事浑不在意,稍稍偏过头,望向那个无人的角落。
黑蝶停落在地上,轻轻扇了扇翅膀。
周染也跟着蹲下身来,她伸手触上地面,碰了下,指腹上便染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
雨还在下着,仿佛无穷无尽一样,看完档案盒与卷宗的两人,不久前刚从警局出来。
陆悦眼眶红红的,在警局里很是丢脸地哭完了女刑警的两包纸巾,第一件事就是想给周染打电话,只可惜打了半天,对方居然不在服务区。
也是通过女刑警之口,陆悦才得知虽然档案上没有显示出来,但乔淮其实应该在一周前就刑满释放了。
只是他在被释放的前一天卷入斗殴事件,硬是把自己折腾成了重伤,医院抢救无效,宣布死亡。
而就在几天后,家属领走了骨灰,如果算算日子的话,应该是在今天安葬差不多。
陆悦心急火燎,给周染疯狂打了十几个电话,结果全是不在服务区,不由得有些纳闷。
不在服务区的话,周染会去哪儿呢?
她抬头望望天空,虽然阴雨绵绵,但时间其实还早,有什么地方是周染可能会去,却没有信号的?
陆恒之看着女儿低头沉思片刻,忽然一个激灵地冲回来,揪住他袖口:“老爸!”
“怎么了?”陆爸吓了一跳,“这么激动干什么?”
陆悦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哭过的眼眶微红,盈着水雾般,“我要车钥匙。”
“你这是要上哪儿去?”陆恒之摸不着头脑,“而且把车开走,我怎么回去?”
陆悦撇撇嘴
,开始死缠烂打加疯狂撒娇,最后愣是磨得陆恒之无奈万分,把车钥匙给了她。
眼看陆悦疾驰而去,陆恒之神色无奈,站在警局门口,在寒风中叹了口气。
他拿出电话来,默默拨通了一个号码:“喂,是我。”
“小王啊,麻烦来市警察局接我一下,”陆老总很沧桑,“女儿把我车开走了,我一个人回不去……”
陆悦才不管在风中凌乱的老爸,反正迎鹿集团家大业大,他一个堂堂董事长,怎么可能连个车都叫不起。
设定了地址之后,陆悦一路开到了旧城区中,也跟着看到了各自被围起来的建筑,心中不由得有些打鼓。
虽说旧城区一直都没有信号,但如果都在改造的话,周染应该不会来这里吧?
陆悦有点忐忑,感觉自己是十有八九找不到周染了,但想着既然来都来了,去周染小时候住过的地方看看也好。
车子顺着指引来到了东巷街,陆悦眼尖,一眼便瞅见某辆停靠在路边,显得格格不入的黑色轿车。
那车牌可不熟悉,陆悦倒着都能背出来,她不由得一阵欣喜,高高兴兴地将车停下。
陆悦先是绕着车逛了一圈,见里面空荡荡的没有人后,直接就想往建筑里面走,结果被工人给拦下了。
“施工重地,不得进入!”
包工头老气横秋,瞪着她说:“你个小姑娘家家的,来这里干什么?”
“这都没开始施工啊,”陆悦指了指静悄悄的楼房,不满说,“我就进去看两眼,怎么了?”
包工头义正辞严:“不行就是不行,没开工也不行,你快回去吧。”
陆悦不甘心,指了指周染的汽车,说:“之前是不是有个高高瘦瘦,特别漂亮的人进去了?怎么轮到我就不可以?”
平心而论,周染长得确实特别漂亮,但陆悦觉得自己底子也不错,特别是她还有化妆技术加持,不会差到哪里去。
所以,怎么周染就能进,她就不可以啊?
“那小姑娘我认识啊,几年前的高考状元,分数全国第一,新闻天天播报,多给咱们市争光耀祖啊!”
包工头理直气壮,说:“我都没在新闻上看过你,我为什么要让你进去?”
陆悦:“…………”
这是什么神奇的理由,感情这位工头给周染通融的完全是因为她成绩好,上新闻了?!
陆悦泪流满面,心道考不了全市第一,全国第一难道就是我的错吗?
她气不打一出来,开始和包工头据理力争,两人火.药味愈浓,差点吵起来。
就在这时,从身后不远处走过来一个人,她没有撑伞,就这样站在细密的雨中。
雨打湿了长发,黏连在她苍白的面颊上,周染神色怔然,不可置信说:“……陆悦?”
她怎么会在这里?
还是说,她已经什么都知道了,才会这么准确地找到东巷街中自己家的位置?
看到对方的一瞬间,周染完全没反应过来,她下意识地想要逃走,可是陆悦已经看见了自己,她又能逃到哪里去?
周染觉得自己心停跳了一拍,胸膛之中空落落的,像是用风刮进来,吹得她生疼不已。
陆悦自然也瞅见了她,努力越过包工头,向她招招手。
见周染愣在了原地,甚至还有向后退的迹象,陆悦一个着急,连忙跑了过去。
“嗳,你别走啊!”陆悦一把拽住周染手腕,制止了对方想要逃走的心思。
她拿着一把透明的雨伞,边缘处大团大团地盛开着淡粉色的小花,将晦暗不明的雨幕中,缀上一抹明亮色泽。
花朵雨伞向下倾斜,罩在了周染身上,为她挡掉了那些细细密密的雨滴。
陆悦仰头去望对方,眼睛清清亮亮,眉睫弯弯的,含着些温柔的笑意。
“你不在服务区我打不通你的电话,原本只是想过来碰碰运气,没想到真的在这里。”
陆悦笑着,眼中像是落入了几枚星星,映着细碎的芒,“我真是太幸运了。”
周染沉默片刻,她长睫被雨水打湿,面颊上也有些斑驳水痕,模样望着有些狼狈。
陆悦抬起手,想要帮她擦擦面颊,周染却蓦然偏开头,避开了自己。
她偏着头,避开了陆悦的视线,神色藏在阴影中,“你怎么会在这里?”
周染声音微微颤着,雨滴沿着面颊流淌,她眼睛也像是浸在水中,朦胧而模糊。
“我刚刚从警局出来。”
陆悦没有丝毫隐瞒,就这样坦坦荡荡地望着她:“我与父亲去看了卷宗,还
有档案盒。”
周染僵住了,她呼吸急促起来,身形想要向后退,手中却忽然被塞入了一把雨伞。
陆悦松开手,身子前倾,将周染抱在了怀中。
周染怀抱有些冷,身上还有些微凉的水汽。陆悦却不管不顾地将她抱紧点,防止对方逃跑。
“你是不是很好奇,然后发生了什么事情?”
陆悦头靠在肩膀上,声音既轻又软,绵绵地,在脖颈挠着痒:“然后,我想你了。我想看你,想听你的声音。”
“我想来找你。”
作者有话要说:陆悦:看在你这么可怜的份上……
周染:让我攻几回?
陆悦:不行,原(我)则(想)问(上)题(你)。
【引用】
约翰内斯·勃拉姆斯Op 105, Nr. 4《在教堂的墓地中》
在一个风雨交加的晦暗长夜,
我曾伫立于无数被遗忘者的墓前。
面前花环枯萎、杂草丛生;
风化侵蚀的石碑上,姓名早已模糊不清。
在一个风雨交加的晦暗长夜,
所有坟墓都冻结成词:“我们已经随风而逝。”
于棺木中永眠,于风雨中寂灭,
所有坟墓都溶解成词:“我们于永恒中痊愈。”
74、苦艾草 4
咖啡馆的玻璃门被人从外面推开, 风铃摇晃着,发出清脆的“叮当”声响。
陆悦抵着门,侧身让周染先进来, 再将手中的透明雨伞放在桶中。
穿着猫咪围裙的服务员微微鞠躬,笑着说道:“欢迎光临。”
雨下得并不大, 只打湿了些发梢衣角,透明雨伞上覆满水滴, 小溪般沿着伞间滴落。
“这是我特别喜欢的一家店,上次无意间发现的,”陆悦笑着说,“怎么样,漂亮吧?”
绵绵细雨被隔绝在窗外,玻璃窗上水痕斑驳,屋内却是暖融融的,空中氤氲着咖啡香气。
周染环顾四周,咖啡厅里面布置得十分温馨,装饰也是以猫咪为主题的,四处都能见到小猫玩偶与小猫挂件。
她跟在陆悦身后, 顺着窄小的楼梯走上了二楼,在最边角、最偏僻的座位上坐下。
“想要喝点什么?”陆悦抵着下颌,自然地将菜牌递给她,“我推荐玫瑰奶茶, 或者焦糖拿铁, 这两个都不错。”
周染坐在对面, 她接过菜牌来,心思却好像不在上面,随意地看了两眼, 便抬头望向陆悦。
“我……都可以,”她轻声说,“你来点吧。”
自打两人从旧城区离开后,周染便像是有些心不在焉,比平时更加沉默寡言,也总是有意无意地避开陆悦的视线。
她低垂着头,修长五指拢在一起,黑睫微微垂下,眼睛像是一枚浸在水中的葡萄。
不过同样的,其实陆悦也有点没想好该怎么面对她。
之前刚在警察局看完监控录像时,她哭得不能自已,满心满怀地只想找到周染,然后紧紧地抱住她。
但真正找到之后,陆悦反而犹豫了。
她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够安慰到周染,而不是在已经溃烂的伤口上,又重新划上一刀。
两人在不同的环境,不同的家境下长大,所经历的一切都天差地别,陆悦无法设身处地的体会对方的心情,而反之亦然。
但既然已经认定了面前这个人,决心一起好好走下去的话,自己又该做什么呢?
就在陆悦胡思乱想的时候,服务员小姐的声音及时地打乱了她,温柔地落在耳边:
“您好,请问
想要点些什么?”
陆悦猛地回过神来,转头冲对方笑了笑,说:“啊,好的。”
“我要一杯玫瑰绿茶,用0%牛奶,25%糖度,少冰,加一次薄薄的芝士奶盖,加料的话要balabala……”
陆悦口味还挺刁钻,一杯饮品杂七杂八地加上了许多条件,糖度,加料,冰块等都是按照自己口味设置的。
服务员小姐头都大了,记她的单就记了长长的一串,接着转头望向周染:“请问这位小姐呢,要点什么?”
陆悦扒着菜单,探出半个头来盯着周染,形状好看的眼睛眨了眨,里面亮晶晶的。
周染:“一杯冰水。”
她将饮品单轻轻合拢,递给了旁边的服务员,神色淡淡的,“谢谢。”
陆悦:“???”
什么情况,哪有人大老远跑到咖啡厅中,就只点一杯冰水的?
平心而论,虽然陆悦一直很注重营养均衡,但她就算是在家中,也是绝对不会喝水的。
无论是白开水还是矿泉水,喝起来都一个味道——那就是没有味道。
同样都是补充水分,陆悦宁愿选择各式各样的蔬菜果汁,或者市面上的零度饮料,也不想喝平平淡淡的白开水。
服务员小姐可能还没从陆悦的一大串要求里缓过来,听到周染的话后愣了足足三秒钟,神情有点不可思议。
片刻,她终于回过神,询问说:“好的,只要一杯冰水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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