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我们的爱情,不在我的脑……
【画面中是纪湫回家向商皑提出离婚的片段, 商皑被纪湫关在房间后,拿着大剪刀,挂在阳台外面, 满头大汗地拆防盗网。
他时刻警惕着房间里面的纪湫, 她每翻个身,他都会紧张地马上停止拆卸。
然而纪湫总是毫无征兆地笑个半醒, 然后继续睡沉。
也不知道她在做什么美梦,嘴巴吧唧吧唧的。
商皑在如此危险紧张的情况下, 终于剪开了一个可容一人通过的小洞。
他刚爬进去, 纪湫起尸一般地直挺挺坐起来, 嘴里还哈哈哈的笑个不停。
商皑诧异地看着纪湫, 直到她发现了自己。
纪湫先是吓得抱着被子躲到了床头,然后指着商皑手里的剪刀, 一脸的委屈和惊恐,“不离就不离,杀我干嘛。”】
商皑看着边上憋笑的纪湫, “差点就没的人,好像不是你吧?”
纪湫拍拍他的肩, 敷衍地哄了哄, “那都是因为你太勇敢太机智了, 如果你笨笨的, 待在房间里乖乖睡觉, 哪里会想得到拆防盗网嘛。”
商皑睨她, “哦豁。”
最开始商皑只觉得无地自容。
现在她和纪湫已经相处得十分自然和谐, 从画面中看到以前的自己,一对比,才明显感觉到, 不知不觉中,在她面前自己已经变了个人。
于是再看以前相处的点点滴滴,他就莫名觉得以前的自己在纪湫面前,多少是有点装。
但是随着纪湫的吐槽,他开始慢慢被带起了节奏,竟也跟着吐槽了起来。
画面中,是纪湫来到纪家收拾行李,和纪骁吵架。
【“你有本事嫁给商皑啊,反正那个男人在性别这块也没卡得这么死。他也没正儿八经谈过恋爱,没跟男人试过怎么就知道自己不是个gay?”
……
“我把话给你撂这儿,你如果勾引不到商皑,就是你!不!行!”】
商皑双手环起,倒吸了一口凉气,“得罪谁都不能得罪你,这小嘴叭叭叭的,谁叭得赢啊。”
纪湫在边上吃吃笑,嘴里塞满了零食,像只仓鼠。
【纪湫和纪骁等人正唇枪舌战,商皑从沙发上站起来,理了理西装,散漫地插着兜走过来。
他冷漠地迎着纪骁吃惊的目光,面无表情地走近。
“她说得没错,我今天就是上门要债的。”
“蚊子再小也是肉,谁会嫌钱多呢。”
……
他接过纪湫的行李包,挑着眉朝里看了眼,半假半真地开始嫌弃包里的东西廉价,“资不抵债,人先押着,记得来赎。”】
纪湫盒盒盒笑得肚子疼,有模有样地学着商皑的表情,特别深沉地说道,“资不抵债,人先押着。”然后手往脑袋瓜上一抹,“记得来赎。”
商皑气笑了,把她表演的手拉回来,“我哪有这么夸张。”
纪湫已经笑得前仰后俯,说不出话来。
商皑又无奈又觉得可笑。
在屡次遭到纪湫无情嘲笑后,接下来的画面里,他只要一冷着脸说话,屏幕外的商皑都不敢去看。
纪湫却特别恶劣,掰着商皑捂住眼睛的手,非要他看。
商皑上半张脸都红透了,一个劲地说,“算了算了,太尴尬了。”
画面后来播放到了车内的情形。
【纪湫红着眼睛,躲着商皑,生怕她看到自己的脆弱。
那时她想家了,所以就忍不住哭了。
商皑其实听到了声音,还偷偷在看她。
纪湫留意到什么,回头觑去,商皑飞快地恢复如常,闭目养神。】
“原来你看到了啊。”
“你为什么哭鼻子?”
两道声音重合在了一起。
纪湫直直地看着他,让商皑有些微窘。
商皑目光闪烁,有些心虚地看向了别处,“你都躲成那个样子了,肯定是不希望别人发现……况且我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你。”
纪湫没说话,凑过身去,两只小手环住他的腰,依偎在他的怀中。
商皑有片刻愣怔,随即温柔地笑开,将手搭在了她的肩上,稳稳揽住了。
【度假村外,商皑立在风里,把纪湫拉在面前,深深的目光投下去,注视着纪湫有些受惊的眉眼,“车上我想了很久,觉得你说的挺对,我都没有试过,怎么知道自己取向是男是女。”低沉的声音,带着颗粒,“今晚我们试试吧。”】
不等纪湫先嘲笑,商皑先发制人,“这个男的说话怎么回事,快抖出脂肪粒了。”
纪湫乐不可支,“你夺笋啊。”
后面的情景才是真的爆笑。
纪湫满口的火龙果,追着商皑各种狂奔,商皑在林子里横冲直撞,差点没掉坑里。
“我竟然不知道,你竟然看得到我的搜索记录,瞧把你吓的。”
商皑斜她一眼,“还好意思说,大半夜扮鬼吓人还有理了。”
纪湫反驳:“自己视力不好怪得了谁。”
这还不算笑点最强的,后来商皑变成了小金毛,纪湫几乎就没合过嘴。
【纪湫强行牵着金毛出门遛,金毛一脸的不情愿。邻居李萌因为上次金毛和自家小黑闹进医院的事情特别愧疚,所以时常用火腿肠讨好商皑。商皑只要一下楼,李萌都会给他喂一根火腿。
但是后来,李萌喂商皑的火腿,从一根变成了两根。
原因是有一次,电梯有些挤,大狗进去太占位置,于是纪湫大度地就把狗赶了出去,并吩咐它,“自己上楼,在门口等我。”
不顾狗子幽怨的眼神,她无情地将电梯门合上了。
邻居们都不相信,甚至觉得纪湫对狗子太严格,一点不慈爱。
但很快他们就被打脸了。
电梯一到,狗子已经在电梯门口骂骂咧咧。
后来李萌知道了这个事,每次都和纪湫一起下去遛狗,然后坐电梯的时候,就把拉布拉多托付给商皑,让它带着小黑一起上楼。好兄弟一生一起走,一起锻炼一起健康。】
商皑死鱼眼盯,“其实我当时特别生气,只是想第一时间上楼说你几句。”
纪湫:“遗憾的是,大家只看到你聪明的小狗脑袋,没注意到你的口才。”
商皑:“……”
【后来,商皑慢慢变成了一只合格的工具狗。
在家两只腿一蹬一蹬地拖地板,在外面狗步如飞占车位,时不时还要取一下快递,倒一倒垃圾……被收垃圾的大爷、放快递的叔叔,小区的保安,居委会的大娘……拍拍脑袋,说一句,“狗子真乖,真听话。”】
纪湫欣慰地看着商皑;“小区的大爷大婶们即使不认得我,也都认得你,这是一种荣誉。”
商皑:“这种荣誉给你,你要不要啊。”
纪湫完全笑得没了力气。
商皑看着画面中的金毛,突生感慨,“幸好我变回来了,否则都不知道后来遇到蓝蝎会那些事该怎么办。”
纪湫就说,“不不不,按照刑侦文这个发展,就算是变不回人,你也能成为一只警犬。”
商皑猝不及防,“你才是真夺笋,你让熊猫吃什么。”
录影带很长,内容很丰富,纪湫和商皑倍速看,看到了晚上,也不过才看了一半不到。
也幸好很长。
纪湫看得欢乐极了,腰腹一块笑得发酸。
商皑也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会和纪湫坐在沙发上,像这样回顾他们的点点滴滴。
回忆很有趣,他们看得都很快乐。
他真希望录影带可以再长一点,长到播不完,看不完。
如果他们是携手走过漫长的一生后,再来看自己年轻时候的样子,就更好了。
但是这期望还是太奢侈。
商皑按照食谱做着火锅底料,他一丝不苟地加油加水,按时按点下荤菜下素菜。
端着热腾腾的火锅刚到客厅,就发现纪湫笑得边掉眼泪边锤沙发。
商皑往幕布一看,险些没站得稳。
真正的大无语事件还是发生了。
画面里有个泪脸满面的小奶娃,伸着两只小肉爪,喊得嗓子都哑了,“走不动了,要抱抱,不抱以后都不给掐了嘤嘤嘤。”
纪湫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把头发扒拉好,看着商皑一本正经地唱了起来,“把头发梳成大人模样盒盒盒盒盒盒……”半句歌词都没唱完,又给笑趴下去了。
“轰隆——”
“轰隆隆——”
商皑感觉自己裂开了。
这一定就是传说中的社会性死亡。
他原本以为,只要他不觉得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所以后来他即便是恢复了成.人模样,也绝口不提当时事,纪湫一提他就转移话题,于是成功自欺欺人。
但现在是什么情况?
公开处刑是吗。
商皑板着一张脸,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她笑。
末了她终于稍微冷静点了,商皑拍了拍她,束手无策,“起来吃饭,再笑菜都要凉了,吃饱了才有力气笑。”
纪湫确实肚子饿了,津津有味地夹了大筷子粉丝,拌着独家调味料大快朵颐。
商皑面色平静地看着男扮女装的小奶崽,整个人好像并没有什么不对,但如果你仔细看,会发现他拖鞋里的脚,正紧紧抓着地板。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不易察觉的轻微征兆。
比如,即便他的调料里并没有醋,但他还是会酸得直挤眼睛,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他的耳根子正剧烈酸麻。
【阳光温柔的午后,纪湫在沙发上葛优瘫,小商皑站在茶几上,正儿八经地宣布自己的规矩。
他一口的奶音,很是清脆可爱。
“介于你总是忘记,我给你列了一个清单。这都是为了方便你更好地照顾我。”
“清早起床,你要抱我上洗手台刷牙,或者给我买一个小板凳。”
“我是孩子需要营养,请你帮我热一杯温热的牛奶,我需要长高。”
“以后请给我买一些简单的衣服,否则请你帮我穿。”
……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我要睡前一瓶奶。”
宣读完这些,商皑朝纪湫望过去,他还没问她是否听明白了,就看见纪湫已经睡着了。
气急败坏的小奶崽,艰难地从茶几上爬下来,又哼哧哼哧地爬上了沙发,用两只小笋似的手使劲的锤她,憋红了一张小脸,“你好过分呐!”
纪湫惬意地“嗯”了声,换了个方向,“宝宝帮我捶捶这边。”
商皑小脚一跺,哇哇地就哭了。】
商皑波澜不惊地嗦着粉,“不得不说,当时我是被你欺负够了的。”
纪湫看着画面。
是商皑站在游乐园的喷泉里边哭边跑的场景。
当时纪湫把他骗到里面去,然后自己飞快冲出来,商皑气得连忙追,奈何小短腿怎么都跑不快,就被冲出来的喷泉给浇成了落汤鸡。
外面的隋锦、宥茗、纪湫,三个笑得花枝乱颤。
“那也是之前你先欺负我的。不过你哭起来的样子真的是很可爱,很好玩。真没想到,你小时候竟然是个小哭包。”
商皑听到这话,低头勾了下唇,过了一会,他才道,“其实我这段时间,很短。”
他两三岁的时候,性格确实很柔弱,像个小姑娘,哭哭啼啼的,也不怎么醒事,不过这在他四岁生日之前,就彻底画上了句号。
纪湫没有发现商皑的不对,继续欢快地看着小奶娃。
直到商皑吃饱了放下碗,在边上问她,“等会我带你去一个地方,怎么样?”
纪湫一口应下来,“好啊。”
画面中的纪湫很损,想一出是一出地戏弄商崽。
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事,小崽子气得憋出两泡泪,气鼓鼓地注视着镜头,手里拿着空了的饼干罐,有如葱尖的小胖指头死死抠着包装。
然而纪某非但没有负罪感,反倒还拿手机怼脸拍,旁边的两个闺蜜则揪着崽子两团奶肌各种犯花痴。
画面外的纪湫也很损,已经笑得不锤沙发锤商皑了。
商皑淡淡地观看着,嘴里不带感情地评论了一句,“我记得你这部手机好像是新买的?”
纪湫点头,“对,为了记录你成长的每一分每一秒,特地又去买的一部新手机。”
是的,她就是拍出来让日后商先生尴尬的。
商皑:“从三岁半开始记录到我十八岁,还真是苦了你了。”
纪湫茫然而诧异地望向他,头顶冒了一个问号。
专注观看的商皑这时表情忽然亮了下,“这应该已经是我十五岁的时候了吧。”
【画面中,商皑懒床不起,纪湫忍无可忍,掀开他的被子,双手在他咯吱窝乱挠,直把他挠成了一条搁浅翻腾的鲤鱼。
商皑面红耳赤,死命地抓着沙发不肯走,纪湫就在后面抱着他拖,商皑宽松的米奇睡裤岌岌可危地挂在腰间,露出一溜黄色的裤衩,双方不分上下,战势胶着,崽子努力伸长了手臂,咬牙切齿地揪着沙发靠背,睡衣耸到了上面,一片白白嫩嫩的后腰背相当扎眼。
最终商皑还是没有敌得过纪湫,被她卡在手臂间抱起来,一路抓着塞进了车中。
抵达学校,商皑小脸阴沉沉的,跟纪湫赌气不肯下车,最后还是被纪湫给一阵痒痒挠着踹出了车。
车门外,纪湫扯着商皑一根书包带,霸气侧漏地威胁他,“没有反抗,就没有压迫!”
商皑:“你欺负我,我凭什么不反抗!”
纪湫:“你上学,我就不欺负你!”
商皑:“不,我不想上学,也不屑于和你交恶。”
纪湫:“我欺负你的时候你别反抗,那就不是交恶了。”】
纪湫越来越狐疑,“什么……十五岁?”
商皑用一种十分无辜的眼神看她,“对啊,这个时候我内心其实已经有十四五岁了。我的成长速度怎么可能跟普通人相同?当狗的时候我就一天一个样,更何况当人类幼崽。”
纪湫只觉晴天霹雳。
她还没完全接受商皑这句话时,商皑像是看到了什么期待的画面,掰着纪湫的脸看过去,“啊,这是我十八岁的时候。”
【夜深人静,商皑小小的身体蜷在床上,纪湫在边上睡得晕晕乎乎,一个翻身,就把软乎乎的崽子当成抱枕揉进了怀里。】
纪湫来回躲着不敢再看,“你当时怎么不说啊,没长嘴吗!”
商皑从后面把她圈牢,一边抓她的手腕,一边又拿指头去提拉她的眼皮,不准她闭眼,在耳边循循善诱,“快看啊,多美好的画面,不看可惜了。”
商皑当小孩当了很久,以至于纪湫后面真把他当小孩了。
当时降温降得厉害,商皑总说被子不暖和。
所以他装作一副很害怕的样子,瑟瑟发抖地站在门边的时候,纪湫就心软给他指定了床上的一个小角落。
但她分明记得每次都有好好往中间放枕头啊。
不,这都不是最主要的。
最主要的问题是这货难不成真的是在装小孩?
纪湫羞涩难当,商皑把她捂住耳朵的手慢慢地拉开,“你抱着我睡过好多次呢。马上就要播到阿糯溪的旅馆里了……”
纪湫听不下去,一通乱叫盖住商皑的声音,最后没脸再面对这个世界,直接把头埋进了枕头里。
“商皑你个骗子不要跟我说话。”
外面的天地一片明媚。
商家老宅,林树蔚然,日光和煦。
如今商家,四面都已姹紫嫣红。
栋栋小洋楼,套套小进院,楼台骈罗,园林错掩,中西交融,古今相映,风情卓然。
此草长莺飞之际,天边光华流转,房前屋后皆是一片金灿灿的碎箔。
纪湫被商皑带着,漫步于竹林小径间,她左右望着,有些惑然,“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
商皑回头看她,脸庞有些淡淡的笑,“带你去见一个人。”
纪湫匪夷所思,按理说,这里除了他们,不会出现其他人啊。
揣着好奇,跟着商皑走了一路,经过各种弯弯曲曲的小路,她来到了一座小院前。
朱红色的小门,屋瓦完整干净,石墙高筑,上面有青白色的水蚀痕迹。
商皑推开门,为她挡开上面落下的灰尘,“这是我姑姑的住处。”
纪湫走到园子里,一股荒凉的气息被风吹过来。
这里显而易见地精致,花草树木,清泉鱼虫,都被呵护得很好,屋内的灯罩和床铺一尘不染。随处都透着仔细和用心,就是没什么人气儿。
“你还有个姑姑?”
商皑打开了厅内的西式古董吊灯,特属于那个时代的暖色灯光浅浅淡淡地在屋子里撒开。
“她叫商祝,是爷爷最小的女儿,死的时候二十五。”他用袖子擦掉梨木圈椅上的黑点,“姑姑死了以后,就没人再敢提起她,所以A城很多人都不知道她的存在。”
纪湫问:“你姑姑是怎么去世的?”
商皑正捻着袖口的污迹,闻言,手落下来,挺直了背脊,吸了口气,看向前方。
“姑姑是为我而死的。”
纪湫愕然。
后来听商皑谈起,她才明白当时的情况。
那时商皑还有几个星期过四岁生日,商祝带商皑出去玩,遇到了商氏仇家。
姑侄二人拼命地逃,躲进了拆迁楼。
断壁残桓后,商祝紧紧地抱着商皑,她为了不给年幼的侄儿留下阴影,就骗他是在玩游戏。
可孩子对于危险感官相当敏锐,尤其商皑小时候娇生惯养,跟个姑娘一样,胆子特别小,动不动就委屈,动不动就哭。
那伙人知道商祝抱着孩子,就故意闹出动静吓孩子。
孩子不经累,也不经吓,他记得他当时哭了,抱着商祝在她耳边瑟瑟发抖地嗫嚅,说不想玩游戏了,想回家睡觉。
但商祝没有回答他,抱着商皑东躲西藏,四处狂奔。
这个时候商皑才慢慢感觉到这不是在玩游戏。
因为游戏没有这么恐怖,他从前说不想玩了,姑姑就会停止游戏,但他都已经哭了,姑姑却还是没有停下,而且脸色还那样苍白。身后追的人也看上去很狰狞,不依不饶地喊打喊杀……这应该不是游戏。
于是商皑再不敢乱动,乖乖地抱着商祝,心里恐惧极了。
后来,商祝带着商皑逃进了一家农舍。
农舍的那对夫妻假意救他们,最后却为了十万块钱暴·露了他们的踪迹。
商祝把商皑藏进了山里的一个小洞,自己引开了敌人。
后来商皑被警察找到,醒过来问起姑姑,大家都只是哭。
商皑很聪明,很小就懂得了死亡的意义。
于是他打小心里就有了一个结,姑姑是不是因为他才死的?
因为如果不是他,姑姑不会出去引开敌人。
如果姑姑一个人,是不是就可以逃脱?
他是不是连累了姑姑?
但是大家都说商祝的死,是因为那一对贪慕虚荣的夫妻,和穷凶极恶的歹徒,跟他没关系。
商皑却不信。
后来他又开始想,会不会是因为当时自己哭了,被歹徒听到了,姑姑才跑的?
他记得自己确实是哭了,声音再小,别人也有可能听见啊。
对此他开始反复地想,每想一次,重现的场景里自己的哭声就越大一分,直至夸张到失真。
所以商皑就开始确定,大人们的口中“姑姑的死和他没关系”的说法,是在找借口。
幼小的他,当时脑海里无数次重复着一个声音,“如果不是你当时发出了声音,也许姑姑就不会走进那一家农舍,如果没有你,姑姑一个人肯定能逃脱”。
这一切还是因为他。
他失去了疼爱自己的姑姑,就开始过度责怪起自己。
他陷入这个牛角尖,没办法解脱出来。
于是从那以后,他就失去了孩童的天真,不再害怕,不再脆弱,不再掉过一滴眼泪。
怀着对姑姑愧疚的小孩,在葬礼时,拉住了商老爷子的袖口。
老爷子其实是个很孤独的老人家,一生只对女儿最亲,商祝的死对老爷子造成了不小的打击。
商老爷子铁骨铮铮,军人出身,从前的新兵都视他如恶魔修罗,百步之外避之不及。
商皑当时想得很简单,他觉得自己对不起爷爷,也讨厌脆弱的自己,他想坚强起来,也想代替姑姑陪伴爷爷。
于是他从此就跟爷爷生活,在军营里长大。
商皑天赋异禀,从来在班级里都是最小的孩子,但因为骨子里透着股血性,几乎没有人敢欺负他,即便是有不知天高地厚的校霸找他麻烦,十几个一起上也打不过他。
商皑就这样过着没有朋友,没有情感的生活。
形单影只,孤军奋战,像冰冷的机器,像高傲的野兽,直到与纪湫认识的那一天。
纪湫坐在旁边的小桌上,晃着腿,听完,拉过他的手,弯起眼睛,“难怪你当时变成小孩的样子,与我认识的你性格差异那么大。”
商皑反握住她的手,不发一言,只是笑。
纪湫望着头顶黑黢黢的房梁,“那我是不是就可以认为,如果你没有遇到这件事,你的姑姑还在世,你就会像商崽崽那样,从小哭包,成为小奶精,再成为撒谎精?”
商皑觉得自己必须得解释一下,“就算没有这事,我想我也不会成为小奶精,和撒谎精吧?很多孩子就算最开始是小哭包,长大后多少还是会学得成熟可靠一些。”
纪湫打趣他,“但怎么也不会有你现在这么成熟可靠。”
商皑见她很上道,满意地牵牵嘴角,“那是当然。”
商皑拿着锄头去护理院子的树,纪湫就在大厅看他。
她的目光中带着几许感叹。
刚才那话虽有玩笑的成分,却也不是假的。
如果商皑没有经历姑姑的死,那么他大概会跟普通的豪门子弟一样,从众星捧月的小天才,长成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或许有些纨绔,有些轻狂,也或许文弱点,腼腆点,但无论如何,总还是有机会品尝青涩人间的酸甜苦辣,经历懵懂情感的蹉跎得失,去萌芽一段青春,埋藏一份心意。
这些风风雨雨,虽然也很辛苦,但至少不黑暗。
然而商皑却一直孤独、无趣地成长着,没有人关怀他,他自己也不懂得如何关怀。
纪湫走到门框,看向了里面的灵位。
灵位前,是商皑才不久上的香。
香还没燃尽。
纪湫总算是知道,为什么杜婉玉看见三岁半的商皑时,没有第一时间认出他来了。
因为商皑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已经离开她跟爷爷生活了。
孩子长得很快,一天一个样子,她来不及去记熟儿子的脸,儿子就已经长大了。
遗像里的女孩长得很秀丽,高高的鼻梁,水盈盈的桃花眼,笑容很甜蜜,像风和日丽的天空,纯净动人。
纪湫看了许久,商皑进来给灵位摆了两块商祝爱吃的梅子松塔。
“你在看什么?”
纪湫回答:“觉得你姑姑长得真漂亮,跟你好像。”
商皑端详了好一阵子,“他们很多人都这么说过,但我自己却看不出来。”
他眷怀地望着商祝的遗像,眼睛很是温顺,抿着一丝弧度,良久未动。
纪湫默默地走开了,小声说了一句,“我在外面等你。”
屋子黑沉沉的,只有两朵烛光映着遗像,穿堂的风凉丝丝的。
没有生气的地方,却因为主人生前秉性温柔,死后也仿佛慈悲地照拂着这里,所以无论如何也不觉得阴森。
商皑看着商祝的遗像,神色流转间难免有几分苦涩。
如果世界上没有黄泉,那么他该亲自前来跟姑姑道一声永别。
他再也来不到灵堂,再也不能为她点一炷香,这才是三岁那年起,住在他心中真正的永别。
商皑走到花园,纪湫在墙边逗着蚂蚁,见他来,站起了身。
“你接下来还想去哪里?”
纪湫本来想说随便,但想了想又道,“带我去你上学的地方看看吧。我想知道你读书的地方长什么样。”
商皑想了想,“有难度。”
然后他又想了想,补充,“不过可以带你去看看我上小学的地方。”
纪湫觉得没意思,“小学有什么可看的。”
商皑却非把她拉着去。
起初纪湫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执着,还来发现,这男人存在坏心眼。
商皑的读书的地方,是学府花园城唯一的小学,配套设施十分完善,与周围的三所高中四个高校共享优越环境。
广场上的音乐喷泉时间一到,从地上哧地一下子喷出来,又哗啦啦地浇下去,把纪湫淋得在中间左右乱躲。
“真不愧是你啊商皑,小肚鸡肠!睚眦必较!小气吧啦!这点仇记到现在。”
商皑在边上试图挣脱纪湫的拉拽,回答她,“只准你记仇不准我记仇了?我也有小本本呢。”
在喷泉里追着打闹好一阵子,直到音乐播放完毕,喷泉结束。
纪湫刚刚摔了一跤滑倒在地,现在还没起来,指着被淋成落汤鸡的商皑嘲笑。
商皑也对湿哒哒的纪湫反唇相讥。
最后两个人都觉得彼此像个神经病,止不住地开始笑,笑得在地上都爬不起来。
“商皑你像话吗,这么大只,还站不稳。快支棱起来!”
“你先站起来再说。”
“不,我就坐着。我才不像你自取其辱,我很有自知之明。”
“我总觉得你是在跟我拜年,但可惜我没有红包给你。”
“噗,你也不需要对我行如此大礼。”
……
换下湿衣服,纪湫和商皑坐上了列车。
纪湫之前就听说过有这样一列车,从A城出发到阿糯溪,沿途千岩竞秀,百舸争流,各色景观美不胜收。
全程大约十三小时,纪湫和商皑凌晨四点出发,预计中午就能抵达目的地。
纪湫靠在商皑肩上,有了些困意。
现在窗外还是一片寂静,偶尔经过一座城镇,能看到几盏孤零零的灯。
列车空荡荡的,只有他们两人,周遭鸦雀无声,只有车轱辘在动次打次地响。
车厢里灯光亮白,对面的窗玻璃上倒映着两人依偎的影子。他们穿着同款的灰色帽衫,手交握在一起,安静地浅眠着。
女孩忽然改变了下姿势,将脑袋扬起来看他,“虽然有可能好多人都跟你说过这句话,但我还是想告诉你。这事真的不怪你。”
那时候他还只有三岁,哪里知道这个世界这么可怕。
然而这命运对他还是太残忍,才刚刚学会“小孩子不能吃陌生人给的糖”,就遭遇生死角逐,第一次直面黑暗,便是极致的惨烈。
偏偏上天还赐予他过人的记忆力,和聪明的脑袋,让他过早开始内疚,过早被痛苦折磨。
三岁,一颗恶种的埋下,对一个人的人生无疑是毁灭性的。
但是商皑的姑姑那么喜欢他,她在天之灵,愿意看到这个孩子活成这样吗?
她曾经那么爱他啊。
商皑半睁开眼,失神地望着光影错落的玻璃。
他后来长大,学了这么多知识,也懂得了这么多道理,也不再一味地自责,但心中的遗憾却是无法解除。
甚至他坚持认为这件事没有那么简单,调查了许多,不惜挖出了姑姑的渣前男友,以及前男友曾经的下属姚万钧。
事实证明绑架案跟他们确实没关系,但知道了姑姑曾经受过的苦后,他还是顺手小小惩戒了一番,也算是为姑姑出了气,而姚万钧自己做了亏心事,总以为商皑也会连他一块对付,想着要先发制人,结果被蓝蝎会兔死狗烹。
现在这些对于他而言,都是前尘往事般的存在了。
“都不重要了,我只是想带你去见见姑姑。”他盯着她的手背,柔情款款地笑,“这些往事我原来觉得很羞愧,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对别人说出口。但不知道为什么,就特别想说给你听,把重要的心事坦露出来,让你知道真正的我。”
说完又耳根又有些红。
“很奇怪的心境对吧。”
纪湫摇头,“谢谢你珍贵的秘密。这一点也不奇怪。”
商皑看向纪湫,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些什么,神色有些怔然。
纪湫就迎着他错乱的目光,露出雪白的贝齿,嘿嘿地笑。
什么是秘密啊,一问到这个问题,大家第一时间都是说,秘密就是藏在心里,只有自己知道的东西。
但其实对于纪湫而言,秘密就是有朝一日我可以说给一个人听的东西。
除了钻戒、宝石等等以外,所能交付给那个人最重要的东西。
商皑深吸了口气,内心慢慢豁朗起来。
窗外天光亮起,照亮了两边茂盛的花树。
树冠丰茂惊心,有如连天彩云,云蒸霞蔚,暗香浮动。
春和景明,盛大之象,照入了他漆黑的眼瞳。
他是希望得到姑姑祝福的,所以带着纪湫踏足了这个了无人迹的小院。
同时,他其实在讲述往事时,心境也是复杂的。
这些事他可称之为伤痕的往事,很长一段时间因此而自卑难过,他一边害怕被纪湫讨厌,但一边又极希望纪湫接纳这个不完美的自己……他有很多不说的理由,也有很多要说的理由。
但最终他说出来了,可是这一切却没有了理由。
如果非要说一个,那就是这个姑娘,她好重要好重要,重要到她值得知道一切,值得他的所有全部。
外面的花海美得惊心动魄,令人失神。
目光所及之处,都是热烈,绚烂,像在燃烧。
连绵不绝,燃到了天上。
春和景明的日子,满世界艳丽可爱,车窗开着半边,风光立刻泄进来,带进满面的鲜活,一时间竟没辨得出是蝴蝶还是花瓣。
列车便踩着遍地芬芳,穿梭其中,在纷纷扬扬轻雨里悠哉蜿蜒。
不知谁说自己困了,闭了三秒钟的眼睛,又忍不住睁开。
他们不曾入睡,即便相拥。
三天的时间,太短,谁也舍不得睡着。
就怕醒过来,身边已没了对方。
但世间最无情的就是时间,即便是你很认真地对待每一秒,它依旧会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从阿糯溪的山脚往上慢慢地爬,到了石像和井口时,天光开始已经暗了。
花田还是跟往常一样风情旖旎。
“还是很漂亮。”
纪湫在土坡上坐下,闭眼感受微风吹拂。
几只竹鼠跑到跟前,一只只并排着打望对面。
商皑找了个空位坐下,耳畔开始有了熟悉的牧笛声。
两人沉默地望着面前花海,听着遥远处的笛声,很久没有说话。
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他们很快将会永远地离开彼此。
但越是这样,越是不知该说什么。
要说得太多,所以挑不出最重要的一句。
纪湫直直地遥望着花海,毫无征兆地提了一句,“还是说会话吧。”她声音轻轻细细的,“总不能什么都不说就这样离开吧。”
商皑垂了下头,喉结滚动,说了句“嗯”。
纪湫深吸着气,扬起音调,“商皑,你这个人呐,真的是很讨厌的一个人,自负骄傲没有人情味。”
商皑看着前面,回答她,“嗯。”
“最开始我真是很意外,世界上怎么会有你这么坏的人。对我那么不好,那么冷淡,那么恶劣,我还从来没有受过那样的委屈呢。你都不知道保护我。”
“嗯。”
“但是后来呢,你又变得那么惨,搞出那么多滑稽可笑的事情,一会儿动物一会儿小孩的。”她似是低低笑着,回味着以前,“又可怜又可爱,怪令人心软的,但那时我仍觉得你可恶,所以也经常欺负你。”
商皑吸了下鼻子,勾着唇,“是啊。”
纪湫晃了两下腿,顿了顿,才又道,“你看起来这么聪明,但实际上又很傻,我都对你这么不好了,你干嘛还来找我。那些人这么坏,还堵上身家性命来救我,你图什么呢。你但凡有先前万分之一的薄情寡义,也不会到最后把命丢了。”
她眼眶了,声音已经哑了。
商皑抿抿唇,抬头看了下葡萄紫的夜空,“这种事情我早就不会做了。”他捏紧了脚边的草甸,“让你受伤这种事情,我早就不会去做了……”
凉风吹过来,似乎要吹散他的声音。
“我已经很后悔,后悔没有早点学会去爱一个人,这样在你出现的时候,我就不会这么无措,这么愚笨,就能懂得怎么讨你开心了。”
商皑看向纪湫,眼尾红透了,纵使声音极力抑制,也难掩哽咽。
可再如何吃力,他面上仍是牵动出一抹笑来。
“你说得没错,我很傻也很可恶,事到如今,我还在自私自利地期待,时间倒流重来。”
“如果可以,我好希望对那个时候的自己说,这个女孩今后对你很重要,请你务必对她好一些。”
纪湫唇角动了下,伸出手去,温柔地抚住商皑的脸,视野变得模糊起来,语气玩笑,“可我不是轻易能追到的人。不是你对我好,我就会喜欢你。”
商皑笑着,眼眶却湿着,依恋地往她的手贴紧,“我也不是轻易放弃的人,一定会对你好到让你觉得这世上非我不可。”
他说得信誓旦旦,但唇瓣却颤抖得厉害,英俊的脸庞痛苦地抽动,眼瞳里晃着一片红色的水光。
纪湫胸口哽得难受,咧嘴一笑,朝他伸出手臂,“临别抱一下吧。”
她笑得还是那样美好,即便泪光莹然,却还是比春日的太阳更明媚耀眼,更温柔美好。
商皑忽地心间紧缩,一把抱住了纪湫。
他死死环住她,将牙关咬得发麻,眉宇悲痛地抽拧着。
纪湫深深地感受着拥抱的温暖,在他宽阔的肩上,勾出一抹幸福感激的笑,“商皑,我不后悔来这里走一趟,也不后悔认识你。”
商皑充血的眼睛半睁开,睫羽不受控地抖着,声音像含了沙子,“那我满足了。”
他挨着她的发丝,贴着她的身躯,试着去记住她的温度,她的感觉,她的声音,她发间的味道。
商皑怕前去黄泉,会被强灌孟婆汤,于是他不知道第多少次又开始回忆,在脑子里熟练地重演起初见与情动,深爱与痴恋,以及她每一帧的回眸和微笑,生气和狡黠……似乎在极力地把这点点滴滴往灵魂深处镌刻。
如果注定要遗忘,那也要记到最后一秒。
“我爱你,即使我进入轮回,被割走了记忆,忘记了你的名字,你的模样……但我也绝不会忘掉我爱你的心情。我们的爱情,不在我的脑海里,而是在我的灵魂里。”
纪湫抽噎两下,又慌张地屏住呼吸,才终于忍住了哭泣的冲动。
她开口轻快,“商皑,我不会想你,你也不要想我。”
耳畔“滴滴答答”地响起最后三秒的倒计时。
商皑紧绷的身体颤了起来,紧紧地抓住了她的衣衫,伤心欲绝,张了几下嘴,却没有声音。
艰难而痛苦地努力了许久,才总算是勉强平静了一点,却是说,“也好……你不要想我,等我找到你,我们再说一辈子。”
空气里的花香淡了,四面飞来很多一闪一闪的萤火虫,商皑的身体也开始变成了细细小小的光点,开始随着风慢慢地飘开。
纪湫鼻子酸得呼吸不过来,束手无策地将他抱紧。
她声音变了调子,“商皑,之前你说希望我能爱上最真实的你。我想说,你在我心中,只是看起来讨厌,但其实是内心是很温柔的人。”
他的幸福地唇弯着,手指拂过纪湫最后一缕发丝,便像粉末似地散了。
那缕头发,就从半空中落了下来。
花海亦如往常,只是花海前少了个人。
眼前是裂开一片白光。
刺目,晃眼。
耳边的声音开始变得越来越清楚。
“您好?”
那人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兴奋。
“太好了,您终于醒了。”
病房里变得嘈杂起来,有人急不可耐地冲进来,在面前喜不自胜。
然而千言万语,还是只小心翼翼地说出一句话来。
“感觉怎么样?”
迟迟没有回应,面前的男子神色忽然变了,笑意从眼睛里退却,慢慢不敢看,头低得很下去,掐着手指咬白了唇。
“因为无法接受事实,您已经这样很久了,我们都很担心您。”
对方抬头紧张地撇了眼,又避开,鼓起勇气,深吸了口气,才又道。
“关于您妻子的死,我们很抱歉。是我能力不足。”
后面的话,商皑已经听不进去了。
他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把面前的人抓住,“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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