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我总得找点借口来见你……
今天白天温度喜人, 整日都是阳光明媚,可到了傍晚,却忽然下起了雨。
山间生发着浓雾, 空气凉丝丝的。
纪湫将纸条揉烂扔了, 借口去喂原主那只白虎。
原主这只小老虎脾气不太好,天天晚上咆哮, 离别墅近了,里面的人晚上都睡不好觉, 这才喊来了人把笼子搬到了外面。
在别墅外围的林中, 用砖头和铁丝草草围了个二十平米大小的院子, 笼子就放在东南角。
笼子有三层, 里里外外错落的粗铁杆把凶兽管束得很是安全妥当。
纪湫经过笼子的时候,笼子里的老虎正闭着眼睛打盹, 听见动静后,睁开一双慵懒的眼睛散漫地打量她。
纪湫历来有所耳闻,这只老虎它不太亲人, 即便是面对把它从小养大的原主,它要不高高在上, 要不就暴跳如雷, 十份地野蛮危险, 万万不能放出来。
此刻它依旧是一副俾睨天下的姿态, 轻蔑地望着纪湫从笼子后面的草丛里钻了出去。
姑且算是名正言顺地走出了监控范围, 纪湫风风火火地跑到了约定地点。
林中只挂着几颗老旧的电灯泡, 能照亮的范围本就不多, 此刻又在大雾之中,撑起光晕来便更是吃力。
商皑站在光圈的外围,在暮色和雾色中只有很浅的一片影子, 直到听闻声响,他转过头来,一层柔光打在鼻梁上,纪湫才确认是他。
一颗怦怦直跳的心安定下来,纪湫踩着枯枝败叶走过去。
“怎么了?这么着急把我叫出来。”
商皑倚在树干上,偏头打量着纪湫,唇瓣温和地弯着,“没事就不能来找你了吗?”
纪湫仰脸看着他,男人面庞温柔,眼眸深静,确无故弄玄虚的味道。
她先是哭笑不得,但很快又感到一丝无奈,“我能找到的借口不多,用一个就少一个。”
商皑眼里的光好似淡了半点,对视片刻,他伸手抚顺纪湫被风吹乱的一缕头发,而后掌心落在她的发间,拇指轻拨着细细软软的鬓发。
弯下腰来,他似有所叹地望着她的眼睛,“这么严肃干什么,心里面又在说我无理取闹了?”
纪湫心里头刚滑过这句话,就被商皑猜着了,她也不心虚,反而理直气壮地对他扬起唇角,指着心口的位置,“它说的,不关我的事。”
大概是没想到会是这个发展,无言以对的变成了自己,商皑神色出现短暂的凝固,很快又笑了起来,心甘情愿地吃了她的亏。
商皑掌心挪下,按在她的肩头,“就你会耍赖。”
说罢转过身去,看了眼林中蜿蜒的小路,回头对她提议,“走走吧。”
说完也没等她说好还是不好,就自顾自地迈开了步子。
林间的灯光稀稀拉拉的,像藏在雾中窥探的精灵。
四周静悄悄的,这一带没见着几个巡逻的人。
监控倒是二十四小时开着,但没有人会一直守着荒郊野岭看。
纪湫没跟着走多远,就已经有些担心了,上前拉住他的袖口。
“我得赶紧回去了,不然就会被发现了。”
商皑侧头余光扫过一眼,没说一个字,只是把她揪着自己袖口的手抓住。
他握得很实,也很紧,手臂一带,纪湫踉跄了下,险些撞上他。
“着什么急。”
听声音像是有些微恼。
纪湫愕然,站稳后,抬头打量过去,发现他面色薄沉。
觉察到纪湫目光,商皑望了下来,过了会又收了回去,唇瓣抿了抿,吃了败仗似地不痛快。
大概又觉得自讨没趣,很快又把面上的情绪退了,正了正色。
“我知道伊瑟拉瑞确切的位置了。”
纪湫一震,无论如何也不走了,把商皑拉住,质问出声,“你去实验室了?”
商皑也没再走,回头下了一步台阶,“今天偶然碰到一批新器材卸货,我趁机混进去的。”看着纪湫皱着眉头,又开始怕她担心,温声又补充了一句,“一切都很顺利,没出现什么意外。”
纪湫只觉得心里紧紧绷着,即便他态度和缓,依旧感觉不到轻松。
“你不是说过做事之前会告诉我的吗?这次是你不守信用了。”
她边说就边往回走,换做商皑在后面跟着。
“当时情况紧急,我来不及回来跟你说。”
纪湫站定,呼了口气。
雨夜湿寒,鼻子钻着冷气,像被刀刮一样地疼,用口呼吸,牙齿却又酸胀难受。
这种不适感强迫纪湫冷静了下来。
她想了想,发现自己原本也没必要生气。
商皑毕竟是商皑,做事本来也稳妥可靠很多,她当然不能像商皑要求她那样要求商皑,两个人综合实力上原本就有差距,商皑遇到这种事情,确实比她更有概率全身而退。
纪湫忽然停下,定定地看着前方,商皑不知道她在思考什么,上前掰过她的肩膀,一双眼睛凝视着她,“别生气了。”
纪湫抬眼看去。
雾散了,光从侧面那簇花藤后面照过来,在他那幽沉沉的眸子上覆了一层旖旎暗光。
纪湫摇头,目光平静,“没有。我能力不足处处受限,你比我厉害,当然有更多的选择,可以做更多的事情。我本来就不该对你有这个要求,你道什么歉。”
她自以为这话算是很诚恳了,表现得也极其识大体,商皑眼中茫然过一瞬,忽然有些紧张了,“你故意挖苦我呢?”
纪湫一愣,“怎么就是挖苦了?我说的是事实。”
商皑不信,捏着她的肩膀又紧了几分,像在怕她气得转身离去,先一步就要扼杀这种情况。
纪湫束手无策地苦笑了下,“这个时候我跟你闹什么脾气,你如果心里有数,想做什么就去做,只是得注意安全。”
她说着,将手搭在商皑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以示真诚。
看纪湫满脸温柔笑意,不像是在敷衍他,商皑这才松开她的肩头,手却未落下,而是握住了纪湫。
他走近一步,另一只手托住她的后脑,额头轻抵。
商皑气息灼热,烫得纪湫低下头去。
“当时我想着能早点带你出去。还有……”
他说了一半又不说了,纪湫没听到下文,茫然地抬头看他。
对上目光,他眼中忽然亮起些笑来。
“我总得找点借口来见你。”
纪湫脸一热,不是是羞的还是窘的。
刚刚见他的第一面,不就差点要数落他吗。
不知道究竟该说他什么好,只能嘟囔着回了一句,“哪里见不到了,你在屋子里多转几圈不就见着了。”
商皑离开一步,牵起纪湫的手慢慢往回走,“那不一样。”
纪湫默默地望着前面,耳边是雨打树梢的声响。
外面的雨幕大些,树冠下的雨小些,但凝结的露珠却砸得要重许多。
眼下正有一滴跳到商皑额发上,分溅出细巧的点点晶莹。
瞧着黑压压的夜空,跟着纪湫的节奏踱下梯子。
“过不了几个小时,他就回来了。”
纪湫虽然也很不愿去想,但终归要来的挡不住,“是的。希望他有听到我对郑惊渡说的那番话。”
商皑低头看路,眉眼隐进暗中,“他疑心病重,如果听到你说了那话,闵玉不可能逃得过。”
纪湫的裙角扫过路边泥泞,“闵玉最擅长捉弄人心,孟兰宴又手段狠毒,不知道会后面会掀起什么样的风浪。”
商皑:“蓝蝎会里这一群蝎子,对彼此从来都是虎视眈眈,迟早都是要咬上一咬的。”
军事布防图不知被孟兰宴放在哪里。
但与其被动地四处搜索,不如换一个思路。
待撕破这番虚假太平,秘密和线索自然就会浮出水面。
这是如今最稳妥与取巧的方法了。
只是身为蓝蝎会中一员,所有人都不可能独善其身。
“虽然他在监控后,不能直接问我,但到时候肯定又会对我有一番试探。”
商皑听后,目光看去,见纪湫眉眼间短暂地流露出一些疲惫。
他将拇指刮了刮纪湫的手背,轻声问道,“累了?”
纪湫半睁开眼,点了点头,没有隐瞒。
但很快唇角又微有勾起,“不过现在好多了。”
好像只要让心安定下来,就没有这么辛苦。
而此刻唯一能给到她这种安全感的,只有身侧之人。
商皑难得见她表情释然,一时间有些动容,他正张口,转角就出了树林,面前赫然露出一角蓝色屋脊。
那是一座充满了窥视和危险的战场。
黑洞洞,冷清清,藏了一堆阴谋和算计。
此刻它讳莫如深地竖起一根手指,令人噤住了声。
纪湫回到那座摆着笼子的小院,商皑在前面拨开草笼子,等着她过去。
纪湫迟疑了下,才走过去。
很奇怪,两人从不同的方向回到同一个地方去,却像是即将要面对一场久别一样,不说点什么话,就会留下什么遗憾。
但纪湫却不知道怎么开口,望着脚尖犹豫了下,还是没什么头绪,便冲他咧了下嘴角,半抬起手挥了挥,算作道别。
末了就要矮身往内,商皑却在这时将她拦了下。
纪湫愕然抬眸,有些不解,“怎么了?”
商皑的两道长眉微蹙着,神色有些复杂。
“没什么,就是想再看看你。”
檐外的野林中有一处枯池,这几天连着下雨,小池再次蓄满了水。
粼粼的波光打在人面孔上,透出一种难言的冷白。
无波无澜的一句话,面色上也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拿着目光分毫不舍地描摹着纪湫的眉眼。
就像是转头就要远行,临到分别生出愁绪。
“我怕回去之后,就见不到你了。”
纪湫在斑驳的树影下,听闻这句话后,生出些不可思议,过后又取笑他,“商皑,你变了,变得越来越不正常了。”
她心想,这人不是在肉麻,就是在杞人忧天。
纪湫分不清商皑到底是哪种,只觉无论哪种,都算是刷新了她的认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她出来太久容易惹人怀疑,回家已是刻不容缓。
纪湫走进了院,捡起手套推门进屋,左脚迈进去时又回了下头。
商皑单手撩开绿藤,仍站在原地,目送着她。
纪湫隐约觉得他今天不对劲,有着不同以往的磨叽和优柔寡断。
她一时没能看懂,但后来她再次想起,才明白,他的脸上写着的,是一种名叫怅惘的情绪。
他大概是已经有所预料,才会说出那番有悖于寻常的话来。
事实证明,商皑的直觉是对的。
纪湫早上起来就没再见到商皑。
向贺初序打听才知道,这里的一等们都被亚伦拉去进行考核了。
考核的地点、考核的规矩、安全系数……统统不得而知。
事出反常必有妖,纪湫心神不宁了整整三天,越往后,就越忍不住胡思乱想。
商皑的伤势还未痊愈,现在又被拉去进行残酷的格斗,还不知道能不能全须全尾地回来。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始终困扰着她。
她原以为孟兰宴回来以后,就会迫不及待地把她叫过去问话,可奇怪的是,到今天已是第三天,孟兰宴那边却一直没有传来消息。
纪湫在别墅里如坐针毡。
吃过午饭,到了下午,喜娜为纪湫沏了壶红茶,配了些茶点,让纪湫在花园里晒太阳的时候打发时间。
纪湫正望着对面山头发呆,听见背后滑门打开,转过头一看,就见夏树从走廊一侧匆匆忙忙地赶了过来。
他面色冷肃,在纪湫藤椅前站定,沉眉敛目之际,纪湫已心领神会。
这是轮到她了。
纪湫暗暗深吸了口气,紧握着扶手起了身,拢过衣服,才跨出位置。
“具体去哪儿知道么。”
“让跟着车载导航走。”
见纪湫面色发白,夏树心知她现在的心情必然没有表现的这般从容。
他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劝慰一句。
“请不要担心,我相信他目前应该不会伤害到您。”
是了,如果孟兰宴真的有心要对付谁,那也只会是闵玉首当其冲,还轮不到她这个游离在外围的花瓶。
纪湫松开了紧咬的牙关,强迫自己忘记詹妮弗中弹落海时的惨死面孔。
孟兰宴的邀请来得猝不及防,商皑的归来也令纪湫措手不及。
有云遮来,外面顿时阴了大片天际。
纪湫的车开到岗哨,商皑正在门庭登记验证。
两人一个在车内,一个在车外,就这样看到了彼此。
时隔多日再见,却来不及交谈一句。
车很快就过了关卡,徐徐驶远,纪湫手搭在窗边的按钮上,侧身回头。
商皑站在原地也看了过来,身边哨兵催促得急,他被推着往里栽了一步,仍是边走边转身看她。
商皑衣领半开着,没有系领带,头发有些凌乱,下巴也生出青黑的胡渣。他很少外露出狼狈,像是经历过一场恶战,千里迢迢逃难回来见她。
站在日影深处,他的脸庞已经模糊不明。
大概在期待她会停下车来,所以并没打算离开,在哨兵容忍的范围里等着。
直到那车在一条平直的大道上缩成看不见的一粒黑点。
纪湫将手从车门上撤了下来,靠在皮椅上叹了口气。
商皑回来定然是很想见她,很想和她说话。
纪湫当然也很想问问他这些天到底去了哪里,干了什么。
可孟兰宴的传唤就像是一道催命符,撵着她头也不能回地过去。
夏树从后视镜见她满脸疲惫,抿了抿唇,有口难开,欲言又止。
开车来到山另一头草场,夏树被守卫拦在外面,纪湫独自走进去。
走到湖岸栈道尽头,才从对面的大铁门里走出来个人。
来者是个年过半百的老人,黑色皮肤,头发花白,一身白绸子长衫,他走近后,对纪湫展露开得体的笑容,用不太熟练的中文打招呼。
纪湫正有些发虚,头脑风暴地思考着接下来如何面对孟兰宴,所以并过多太注意这个普通管家,但耳边飘来一句话后,她忽然惊醒过来。
她望着这个自称“安伯”的老人家,瞳孔难以控制地收紧,直到安伯发现了她的异样,和蔼地笑起来问她,“怎么了?”
纪湫这才赶紧收回自己的失态,摇摇头,说了句话敷衍过去。
过后的路途上,她的左心室仍旧砰砰跳个不停。
安伯带着纪湫穿过一扇又一扇门,最终来到了一座花园。
花园地势高低起伏,修筑得别出心裁,蔷薇花架搭建出长长的回廊,错落的梯土上花团锦簇,小桥之下绽放着粉嫩娇柔的水生植物,游鱼在水波中惊鸿一现。
纪湫站在园子前,看着周围的梦幻和旖旎,却有些挪不动脚。
身侧有山风长驱直入,把她冻醒过来。
旁边已经没有了安伯的存在,她匆忙回过头去看,只见安伯正在外面关上铁门,见她看过来,就亲切一笑。
纪湫就这样看着安伯的笑脸逐步被铁门掩住。
她的心就像是被一只骷髅手握住,在分明是春风和煦,万物美好的神秘花园中,双腿发软,挪不动脚。
周围有种诡异的压抑,让她透不过气来。
在踏入第一条路的时候,纪湫就明白了这种恐惧从何而来了。
她一眼就看见斜前方的绣球花从中有双惨白的双足。
纪湫头皮顿时炸开。
明知道自己看的是什么,却就是移不开眼睛,那具花丛中的女尸在视野里越加清晰起来。
纪湫简直就要哭出来,抬头就看见顶上有个监控。
她呼吸瑟缩两下,忍住了心底的天崩地裂。
纪湫脚下的路弯弯绕绕,即便只是目视前方,仍会在拐弯时看到不同主题的尸体。
有在水面下裙角如雾如云的,有被冻在冰川里无声微笑的,有身穿婚纱坐在花丛中手捧花束的,也有在干冰缭绕的帷幔床上安详沉眠的……
这哪里是花园,简直就是一座墓园。
而孟兰宴则坐在高处的罗马小亭子边,手持咖啡,欣赏着这方圆几里的“艺术作品”。
纪湫来到阶梯下的时候,整个人都还是恍惚的,直到对上孟兰宴的笑眼,才一个激灵,如梦初醒。
似乎很是欣赏别人脸上流露出的惶恐神色,孟兰宴的笑容里慢慢掺杂了几分满足,这份满足让他看上去像极了一只狡黠的狐狸。
孟兰宴身靠廊柱,单脚踩在长椅上,驾轻就熟地冲她勾了勾手。
纪湫努力把心间的颤抖藏了又藏,才僵着身子走过去。
如果孟兰宴的目的是想用恐惧来冲击她的戒备和理智,那么他确实做到了,纪湫这时确难保持住清醒的头脑。
一路走来看过这么多,纪湫此刻就像是被挖走了灵魂,对面孟兰宴唇瓣动了动,她却没听进去他在说什么。
直到她很努力地用心去听,才吃力地辨认出孟兰宴说了什么。
“都怪大哥没有能够及时救下你,让你在外面受了这么多苦才回家。”
纪湫后知后觉地摇了摇头,“能回来就已经很好了。”
孟兰宴不知真假地流露出欣慰笑容。
“跟大哥说说,一路上都遇到了什么。”
纪湫闻言警铃大作,赫然抬起了眸子。
对面孟兰宴唇角翘起一边,手持白瓷杯,朝圆桌倾过身来,带着莫大庇佑般说着,“我想知道有谁欺负了我的小六。大哥去帮你把他们烧成骨头渣子。”
纪湫心道,他哪里是想去帮她报仇,分明是想向他打听那日落海前的种种细节。
她装作听不懂,只从岛上苏醒过来时讲起。
孟兰宴微微敛着眉,单手撑在膝上,听得很认真。
待纪湫把一些可有可无的事情说完,正等着孟兰宴问起闵玉,他却不按常理出牌,问了些别的事情。
无非是那日在岛上在船上有没有吓到,对忽然出现的变故有没有什么想法……
纪湫答得谨慎,思考着这些问题中,是否有孟兰宴为自己埋下的坑。
然而大约是她表现得太谨小慎微,反倒让孟兰宴挑起了眉,明知故问起来。
“几天不见,小六跟大哥生分了?声音小得都快听不清了。”
虽是在打趣,语调却藏了好几个钩子,挑得纪湫毛骨悚然。
纪湫原本是想笑一笑,但表现出来的却只是嘴角微有牵扯。
一时沉默,纪湫的面上出现挣扎。
孟兰宴向后靠去,眼尾和唇角落了下去,一言不发地审视着她。
终于,纪湫捏紧拳头,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抬起眼睫,镇定而坚定地看向孟兰宴。
“有件事情……不知道该不该说。”
孟兰宴扬起眉梢,眼中终于又亮起几抹兴致,像是终于等到了最精彩的环节。
“说吧。我听着呢。”
像是对纪湫的忐忑浑然不觉,孟兰宴高高在上,像只踩着老鼠尾巴逗弄的猫。
纪湫额头冒出细密的汗,有些不敢看孟兰宴的眼睛。
“其实那天邮轮上,我隐约有见过三哥和Belinda见面。但当时分头行动,我不确定,又不敢贸然联系你……”
纪湫支支吾吾,七上八下地,把邮轮上的事情当着孟兰宴的面讲了一遍。
无非也就是当时跟郑惊渡说过的那些。
詹妮弗被害真相的合理推测,落海前看到的熟悉人影等等。
说完后,纪湫不安地观察孟兰宴的神色。
他故作意外地讶异一声,极为敷衍地感叹了一句,“这样啊……”
以为孟兰宴还会追问一句她和Belinda见过面的事情,没想到直到临别,也没听他提起。
托这一路看到的恐怖情景的福,纪湫从内而外地感受到恐惧,此刻她什么事情都可以用“害怕”来搪塞。
对于从未经历过血腥较量的原主,第一次执行这种任务,害怕、犹豫、无所适从,缺少随机应变的能力,都是正常的反应。
孟兰宴根本没有理由去怀疑她的忠诚。
因为原主形单影只,无所依靠,没有背叛的资格。
之所以对闵玉之事迟迟不发问,是因为孟兰宴想知道纪湫的决心。
想知道在两难抉择中,她是如何取舍的。
明知道一些事情,却仍旧不说不动不反抗,那她还有什么用处。
尚且自身都难保,却把希望寄托在持刀人手中,赌别人会不会对自己做什么,未免太过懦弱。
他一直等着她亲口告诉他。
纪湫最开始也有过逃避的想法,毕竟趋利避害人之本能,多做就多错,是许多人面临选择时的参考原则。
但孟兰宴不是什么善类,他和普通人不一样。
他的思维刻薄又怪异,有着常人无法理解的行为动机,更何况在监控前面,纪湫对这郑惊渡已经说过一次,这说明她是知道这件事情的。
故意隐瞒,心存侥幸,绝不可能是孟兰宴愿意看到的。
很难想象,如果孟兰宴没有等到纪湫的坦白,将会发生什么始料未及的可怕事情。
向孟兰宴辞别过后,纪湫憋着一口气,加快速度逃离了这个死气沉沉的墓园。
她花了很短的时间,快速回忆了一边刚才和孟兰宴的交谈。
从神色到言语,都还算尽在掌握之中,大概率是没有什么纰漏的。
但也保不齐孟兰宴会用他那另类的思维进行难以理解的揣度。
从墓园出来,纪湫的脸上已经没有了刚才面对孟兰宴时的慌张和怯懦。
大概也是演得累了,摘下面具以后,面色已是一片冷漠。
真正的紧绷,总是沉默无声、藏在面无表情之中的。
过去的事情,纪湫已经没有心思再纠结,接下来她需要思考的还有很多。
坐上车后,纪湫并没有让夏树直接开回别墅,而是让他在外面兜了几圈。
“带我去峡谷那个工厂。”
夏树有些困惑,“您……去工厂做什么?”
纪湫一听,心里不知该喜还是该悲。
果然都对上了。
自从听见那个管家名叫“安伯”之后,纪湫就每一刻淡定过。
管家安伯,孟兰宴的黑暗童话墓园,以及位于东面山背后那所隐蔽处的工厂……这些都是原书中登场过的人物和场景。
之前的那处基地里,各方面的布置都很精巧,而且纪湫在里面还遇到了韦恩,便以为那一处就该是全文末尾和蓝蝎会的最终战场。
但只有韦恩却没有夏树,触发决战就缺少了最重要的条件,她注定不可能再那里等来苍洱的营救。
本该结尾,却错过了结尾,纪湫以为剧情再不会同书中那样发展。
且穿书以来,她作为支线的一个案件凶手,除了人物关系可供参考,几乎没有能为她服务的剧情金手指。
除此之外,最重要的一点是,按照书中的时间线来看,“纪湫”这个人,早就和商家同归于尽了。
她本该再无借鉴原书内容的可能。
所以她才没有第一时间意识到,自己如今所在的基地,才是书中真正的收官的场景。
书中剧情,在改变既定轨迹后,以另一种形式将书中的人物们送到了终点。
纪湫攥紧了拳头,开始专心致志地回忆原书中有关描写决战的细节。
她不太确定自己能不能完整复原,一则看得太久,很可能有记忆空白,二则她记得当时自己冲着感情去看,跳订了不少剧情。
不知不觉,车已停到了峡谷前端的工厂。
透过层层岗哨,仍旧能隐约看见植被后面的灰褐色建筑。
纪湫透过车窗看了好一会,半垂着眼帘靠在了皮椅上,让夏树把车开走了。
之后她又说了几个地点,夏树的回答一次又一次地验证了事实。
越是苦思冥想,就越是琢磨不到重点。
就像是做数学有个知识点只是粗略看过一眼,考试里碰到了,无论如何都记不清最关键的那一个公式。
她浑浑噩噩地回到屋子,边走边思考,就是不肯松开那根模模糊糊的线头。
吩咐喜娜准备了一缸热水。
纪湫整个人埋在水里,试图清醒头脑,也想要洗去从墓园里带出来的一身阴气。
本来不抱太大希望,可没想到当整个世界安静下来后,断线的思路毫无征兆地连上了。
夏树回去后,看见隔壁屋子开着半边,探头进去一看,商皑正在给自己擦药。
后肩的枪伤有有些复发,胳膊又添了刀伤。
夏树看着那触目惊心的伤口,忍不住呲了牙,“皑哥,你这么折腾可不行啊。”
商皑脸色苍白,额头汗涔涔的,却不妨碍他冷漠鄙夷一眼。
不知是不悦夏树这声称呼,还是这番评价。
夏树脸皮厚,从不觉得自讨没趣,眼下又跟着坐在了商皑洁净的床单上,全然无视他越加难看的脸色。
“当时你一声不吭就走了,弄得全屋子的人都措手不及,还以为你被谁抓去了。你这人这不仗义,连张小纸条都不给留。”
纪骁不知什么时候从房门前经过,听到这话,靠在门边语气不屑,“这你就不知道了,商总这是欲擒故纵,博存在感呢。”
即便是在人情世故上不太聪明的夏树听这话也觉得不太对劲,尴尬地苦笑一声,“不会吧……”
纪骁酸言酸语,夏树本想为商皑仗义执言,但话还没说出口,就见纪骁兴致勃勃地抓着瓜子进了屋子,甚至还分了一半给他,同时一屁.股坐在商皑另一边洁净的床单上。
“你这就不知道了吧,商皑他本人看上去很高冷,实际上在我妹妹的事情上特别有心眼,指不定等会就得挂着伤在我妹妹面前去晃上一圈。”
夏树依旧是道,“不会吧……”
比起上一句,这一句听起来更为吃惊,显然立场已经发生了偏倚。
说话间,他还暗暗觑了一眼商皑。
纪骁被认同后,更加有了说话的欲望,他边磕着瓜子,边道,“可不是?鸡贼着呢。我妹妹她嘴硬心软,也就只有苦肉计能使得上了。突然消失,突然出现,还带着伤,被撞见了再来个转身就跑,跑慢点被抓到了,面上心虚眼神闪烁地说一句‘我不是故意的’。啧啧……你品,你细品。”
夏树三观都快被颠覆的样子:“不会吧!”
纪骁也拔高了音量,“怎么不会,我之前被冤枉过好几次呢,同样的套路,不同的玩法。”
两人讨论得热火朝天,商皑坐在边上原本是想等伤口处理完发表意见,但纪骁的话说得越来越不入耳,饶是耐性极强,也有些忍不住要发火。
更遑论纪骁说到激动处,还准备去祸害他另一侧洁净的床单。
之前当室友的时候,商皑就知道纪骁洗一次裤子,堪称千载难逢。
纪骁正说到“争宠心经”、“拉踩宝典”,被商皑一手揪住了领子,从床上直接给提了起来。
面前的商皑面孔冰冷,“我也让你演一出苦肉计怎么样?“
纪骁顿时惊恐得不敢出声,直到被商皑丢出门外。
纪骁坐在地上还没起来,紧接着夏树也被丢了出来。
他哎哟一声,还伴随着一声困惑,“为什么我也要用扔的。”
话音刚落没多久,纪湫就出现在了楼梯口。
她一眼就看到了商皑身上的伤。
商皑忙着把两人丢出来,还光着半边膀子,这下撞见纪湫,连忙把另一侧的袖子穿起来。
而地下的纪骁立刻就对夏树露出了某种看透一切的眼神,那欠揍的表情,分明是在说,“看吧看吧,我就说嘛”。
夏树不知如何是好,就看了眼商皑。
商皑动作有短暂的停顿,几不可查地把眼睛藏在了发帘下。
大概也是瞬间就领会到了,他瞟了眼夏树,很快把目光又收了回去。
本来商皑约莫可以算得上是有个“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的淡定心性,偏偏这个时候脑海里叮铃一声,响起系统的自动提示。
【恭喜宿主,获得积分230,获得‘茶艺大师’称号】
商皑:……
好像连最后自欺欺人的机会也没有了,商皑的脸难得地烫了起来,颧骨有可疑的绯色。
安静的空气被纪湫的声音打破。
她指了下地上的夏树,“琼斯跟我走。”
夏树反应过来,连忙从地上爬起来。
走了两步,像是想起什么来,又掉头转身回到商皑身侧,带着鼓励的语调道,“没多大事,下次就是你了,别气馁。”
果然是高情商,专挑气人的说,而且精准,一针见血。
底下纪骁顿时就笑出了声,十分恰到好处地配了个音。
但他并没有笑到第三声,就被商皑的眼神吓破了胆子。
他如今面色因为伤势而显得苍白,甚至有几分羸弱病态,一双眼睛在高处半垂着打量,瞳孔黑幽幽的,没什么特别的情绪,却就是令纪骁忌惮得再说不出半个字来。
商皑扣到第二颗纽扣,淡声对他发了句话,“今后再敢坐我床,我让你给我洗一辈子床单。”
说完就转身进了门,等纪骁回过神来,招待他的是落了锁的房门。
望着门板,纪骁又有了胆子,低低埋怨一句,“说你几句还不乐意了。”
夏树跟着纪湫急急忙忙出来,坐在驾驶座上还有些晕头转向。
“您这是急着要去哪里?”
纪湫将大衣掖了掖,“去图书馆。”
如果顺利的话,她找到线索,出来能及时跟夏树说明情况。
经过第一道关卡的时候,夏树就被拦下了。
图书馆在地面上只有一层,外形简陋,形态是旧时代的土坯房。
里面的设施也非常老旧,黑铁的书架,斑驳的墙壁,天花板角落全是密集的霉斑,正往下滴着污水。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腐臭气息。
然而乘坐电梯抵达抵达负二层,一座富丽堂皇的庞大图书宫殿便赫然呈现眼前。
沿着螺旋扶梯从实木书架蜿蜒而下,她掩饰着行色匆匆,假装在排排高大书架上搜寻图书。
足有五层的空高地界,除她以外就再无旁人,安静空气里回荡着清脆高跟鞋声音,因紧张而猛烈撞击胸膛的心跳也无时无刻不在拉扯神经。
才从恐怖花园里逃出来,又不得不再次闯入另一个廖无人烟的诡秘地界。
按照记忆,纪湫来来回回,弯弯绕绕,终于找到了原文中的“藏书地”。
第三排第六列,橄榄绿硬壳封皮,烫金拉丁语纂刻,译为《焚升》。
如果她没有猜错的话,书里面会有一个夹层,里面装着基地深处一条秘密通道入口的密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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