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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相关 (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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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明霄接任太素剑宗宗主之位将近时,危楼应邀前来昆仑为新宗主卜卦,明颐忽然想起明霄总是在山上发呆的事,不知他如今还是不是这样,披着夜色出门找他。

    结果就见到了师兄和一个姿态端方优雅的清贵美人月下见面的场景。

    对方的衣着打扮显然是巫族出身,不能白天见面非要夜晚出门,可见不是为的公事……

    师兄,巫族美人,私事。

    这三个词往那儿一放,明颐当场就傻了。

    师兄那样的性格,在女修面前都不说话的,尤其还重视维护他人的声名,怎么可能和一个陌生女性在晚上偷偷见面?不是亲密到一定程度,就是刀架在师兄脖子上他都不会这么做。

    感情告诉她她不应该乱想,但是理智已经按住她的脑袋让她可以准备喊“嫂子”了。

    她心情起伏之下,一个没注意就漏了行踪,一道雪亮的剑光转瞬破空而来,擦着她的手臂扎进了身后的山崖。

    “什么人?”

    明霄语气冷肃,他在外人面前一贯是这样的风格。

    明颐讪讪地笑了笑,不管是什么理由,偷看别人见面的确下作了点儿,她年纪虽然比明霄大,但是面对这个青年的目光时,总是有种被长辈看着的感觉。

    “师兄……我就是,出来走走……”

    她尴尬地笑了笑:“我没有偷听你们说话。”

    明霄眼里滑过了一丝疑惑,似乎对明颐分外窘迫的表情有些不能理解,想了想,他转头向身边的人介绍:“这是我的同门师妹明颐,这是——”

    他正要说出身旁姑娘的名字,那个银丝帘遮面的巫族姑娘先一步开口了:“我叫仰格蘅。”

    明霄顿了顿,看着她,表情有些茫然。

    那姑娘笑起来:“我没有跟你说过,我的名字用族中语言来说,就是仰格蘅,你知道的那个是翻译成官话之后的,不过巫族语言近年在族内也用得少了,但我挺喜欢这个名字的。”

    明颐迟疑了一下,看看自家师兄,试探着叫了一声:“蘅……姐姐?”

    她光顾着去注意仰格蘅了,完全没看见在她叫出这个称呼后,明霄眼里山崩地裂般的震动。

    “明——”明霄当即就要说话,被仰格蘅用力扯了一把,笑眯眯地坦然应下了:“哎,这次没准备见面礼,最近族中流行雕鹅儿花的簪子,下回我让你师兄给你带。”

    这语气,这态度,明颐已经在思考要不要开始准备给师兄的大喜贺礼了。

    明霄神情变得有些古怪,他回头看着身旁的姑娘,眼神里不知透露出了什么,仰格蘅无辜地朝他眨眨眼:“我可是偷偷溜出来的,尤勾为了扣住我,叫阿幼桑睡在我门外,我为了来看你,还付出了巨大的牺牲才骗过楼下巡逻的人,你不会要举报我吧?”

    明霄的脸色变了又变,一言难尽地看着自己的好友。

    他对于自己好友穿女装一事并没有什么反应,事实上他只在第一眼看见天衡的打扮时惊讶了一下,随即就心态良好地欣赏起了好看的姑娘,但他为了溜出来穿女装是一回事,骗师妹是另一回事。

    眼见得明霄眼里带上了淡淡的不赞同,仰格蘅叹了口气,正要对明颐解释,一旁听完了他的话的明颐已经不高兴地皱起了眉头。

    她不高兴的对象不是仰格蘅,而是她的师兄。

    “师兄,你怎么能让人家姑娘大半夜的跑出来见你呢?”明颐板正了表情,一字一顿地说,“且不论蘅姐姐大晚上出门的安全问题,你身为男子,本就该诚心上门拜访才好,让姑娘家瞒着家人逃出来,你心中就没有一点愧疚?”

    明颐眼里大大的“没想到你是这样的师兄”简直要喷薄欲出。

    明霄:

    “……”

    白衣的剑仙愣了一下,面对师妹情真意切的指控,难得的有些无言以对:“我不是……”

    他解释了一半,又住了口。

    清风朗月的剑仙一向尊重自己的友人,如果他不愿意说出自己的身份,那他也绝不会泄露半分出去。

    最后还是仰格蘅忍不住大笑了起来,从巫族美人纤长的身躯里迸发出来的笑声是属于男子的清朗,顺着冷冽山风一路传到了无边的旷野,明颐整个人都懵了。

    明霄深吸一口气,无奈地看看自己任性顽劣的友人,再次介绍:“这是巫族天衡星君,我曾经跟你说起过的。”

    明颐张口结舌,手指在师兄和巫主之间转来转去,仿佛丧失了语言能力,不得不对着天空用力呼吸两次才平复下心情,想了想,她认真地看向还在笑的巫主:“原来是天衡星君,您放心,我会保密的,今天这里的事情,我绝不会告诉别人。”

    笑的正在抹眼泪的巫主动作顿了一下,茫然地看过去:“诶?”

    为什么要保密?巫主和剑主见个面而已,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但是明颐的眼神却告诉他,她真的是非常认真地说出这句话的。

    两人对视了片刻,天衡星君忽然大惊失色:“等等!我穿裙子真的只是为了能溜出来,没有别的原因啊!”

    明颐点头:“是的,我明白。”

    不,你不明白!你敷衍的态度说明了你根本没有相信他的话!

    这个闹剧最后还是被明霄解释清楚的,明颐当然知道巫主不可能有这样的爱好,只是她发现,师兄站在一旁看他们时,嘴角隐隐有了点上扬的弧度,才故作不知,引巫主和她唠叨。

    但不管怎么说,之前师兄写给她的信里塑造的,那个惊才绝艳、端方神秘的巫主形象,已经被这一身袅娜长裙摧毁得一丝不剩了,被惊吓到的明颐将这件事在心里记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找到机会能扳回一城,心里的满足简直无法言表。

    而那头被传送到危楼门前的天衡正听着法则心虚地和他叨叨完善化身的前置设定,听完了全程,他才慢慢地、平静地确认了一遍:“所以说,你为了明霄和天衡的会面,补足了一个天衡穿女装去和明霄见面的场景?”

    法则气沉丹田,破罐子破摔:“是!”

    天衡没有生气,男女与他而言又没有什么区别,只是之前明颐一声姐姐让他还以为巫主这具化身出了什么问题,既然是虚惊一场,那就不用放在心上。

    随意将这件事抛在脑后,他挂上巫主专属的神秘笑容,仰格蘅的事情且不提了,还是准备一下荼兆的占卜吧,要给他一个怎么样的卜词呢……唔,大道通天,前路坦荡怎么样?或者天星庇佑,后土垂爱?还是……

    他饶有兴致地想着,朝正向他招手的阿幼桑轻快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法则塑造的这个巫主,是早年间还有点活泼的皮皮巫,没有之后修炼到家的厚脸皮和绝佳演技。

    如果放到现在的话,他就算是在大街上被当众抓住穿裙子,也会面不改色地忽悠大家跟他一起穿的吧……【不不不他才不会再穿裙子了】

    82、惊梦(二十六)

    太素剑宗上下都不是很在意什么排场规矩, 加之巫族之主为少宗主卜卦一事, 原本就是只有少数人才能得知的隐秘, 到天衡星君指定的那个日子,坐在白玉京天宫中的人数寥寥,都是各山峰德高望重的长老,耐心地等着远道而来的巫主现身。

    今日的主角之一依旧一身适于挥剑的窄袖长袍, 巴掌宽的腰带勾勒出精瘦的腰肢,肩背挺得笔直, 覆盖在骨架上起伏的柔韧肌理如南国春日的山峰和流水,在宽阔的肩膀处打开,又流畅地汇聚收束在腰带里。

    荼兆坐在明颐身旁, 微微垂着眉眼, 神情冷凝, 一旁捻着胡须的长老暗暗称赞他性格稳重堪当大任, 明颐一眼看过去就知道他在出神——这越走神表情越严肃的毛病,跟师兄一模一样。

    真是徒弟随了师父了。

    明颐想到这里时不知是开心还是难过,正出神地想一些旁的事,就见厚重的大门悠悠地打开,迟到了一段时间的巫主带着一名窈窕明艳的巫族姑娘披着浅淡的金晕逆光而来,门外夕阳在地平线悬停,滚烫的日轮灼着一圈橙红的光。

    在外人眼里看来神秘万分的卜卦,于巫族人而言仿佛是天生的本能,他们生来就有更高的灵性,能沟通万千星辰, 倾听它们无声的絮语,从这些看似一模一样的星星中得到天地造化无穷尽的古奥秘密,而巫主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在白玉京地势最高的天宫中,巫族之主划下了三条看似平平无奇的线。

    一条,凡人退避,此地为天所注视之地;

    二条,生灵噤声,此地为地所注视之处;

    三条,尘俗不扰,此地为造化主将临所。

    四条,深紫色的大袖从生金白玉地砖上擦过,三条线画毕,一种庞大清灵的威压忽然无声无息地降临白玉京,它无形无意,像是昆仑山间数万年凝就的风雪,抑或是遍洒四方的暮色寒光,一切自然造化之物都像是在这一刻活了过来,聆听巫主的愿望,将目光投到了这一方天地里。

    尤勾站在一旁,手中轻轻晃动一只半个巴掌大的小银铃,这银铃发出的声音不如其他掌心铃那样清脆剔透,反而奇妙地有种悠远感,和寺庙里大钟撞出的声音略相似,浑厚圆润,平平地推开去,一时间万籁寂静,天衡星君手腕轻抖,细微如烟尘雾气的粉末从他指尖脱离,却没有按照规则落地,而是一反常态地悬浮上升起来,遵循着某种奇异的规则,或聚合或远离,在他身前构成了一团团连绵翕动的浅金色雾云。

    雾云里有数不清的光点。大大小小勾连成一片,一些光芒明亮,一些光泽晦暗,一些明明灭灭,看不清具体形貌。

    天衡星君重又拢起了袖子,闭目片刻,伸手进入那团云雾里,指尖择定了一个光点,将它轻轻拨弄了两下,停顿片刻,又移动了另一个光点。

    他起先动作很慢,要思索好久才会动上一动,随后动作渐渐加快,十指连动,顷刻之间便有无数光点在他手里或消失或明亮,到得最后,他甚至能不假思索用一根手指随意抹去数颗光点,浅金色的云雾随着他的动作放出透明璀璨的光华,在他脸上铺出一层金粉般细腻的光泽。

    尤勾还在一边不紧不慢地摇着银铃,下一声总是接着上一声的尾巴,既不重合显得吵闹,又不断层显得突兀,连绵悠长地回响着,如引人踏上归途的道标。

    铃声中,过了近三个时辰还不见巫主停下手,尤勾的表情从轻松变得凝重,频频转过视线去看天衡的脸色,嘴角一向挂着的笑意也不见了。

    她的变化被在场所有人看在眼里,长老们以为是卜卦出了事故,或是结果不尽如人意,纷纷跟着凝重了神情,焦灼地盯住了浅金色云雾里巫主的动作。

    被所有人关注的天衡依旧保持着自己的节奏,无数的光点在他手里生复明灭,一条条比发丝更细的线条顺着他构建的光点延伸铺展开,形成新的脉络,又被他反复扯断打乱,继续构建下一张网络……

    有一张网已经构建成功了七八成,到了最后还是被他毫不留情地挥手打散,无数光点消散在云雾里,碎成粉末。

    “这是在做什么?”修仙之人都十分有耐心,闭关一闭就是数十上百年,他们早就习惯了等待,但是面对这样神异又莫名其妙的场景,还是有人忍不住了,小声问身边的人,“天衡星君手里的是什么东西?”

    他问得轻悄,奈何整座大殿里此刻阒静无声,他的声音就和平时的正常音量一样,被耳聪目明的长老们听了个清楚明白。

    只是他问的问题恰好问进了大多数人的心坎儿里,上次巫主来为明霄剑主作卜,从头到尾没有在众人面前露脸多久,只是过了数日,从危楼上递下来了卜辞,前来传信的巫女说巫主病了,不能劳动下楼,长老们也就没有见过他占卜的场景。

    这个问题一出,连白胡子飘飘的大长老都不着痕迹地竖起了耳朵。

    摇铃的尤勾听见了这个问题,却不是很想回答,沉默了半晌,还是没能抵得过一群眼神殷切求知若渴的人的目光——尤其是里面还有个年纪特别大的老爷爷!这个年纪的老爷爷放在族内可是要供起来的长寿之宝了,巫族人敬老爱幼的本能让她怎么也无法忽视这个老人的视线。

    “那是大祭司大人的星盘。”尤勾干巴巴地开口,同时摇了一下银铃。

    金色云雾里纤长的手指再一次抹干净了之前的拖出来的光点,连带那张已具雏形的网也消失的一干二净。

    “星盘和天上星星运行轨迹是一模一样的,大祭司大人花了近一百年时间做好这个星盘,用于推演未来。”

    推演未来?

    听见这个词语,在场众人心中不约而同震动了一下,修仙者驻颜有术,数千岁月依旧可以显得面貌青春,但是谁都知道,这不过是灵力构造出的假象,他们看上去再年轻也不是真正的少年人,能移山填海的修真者做不到颠倒时间,更不可能窥视被称为禁忌的未来。

    除却巫族有相关术法记载之外,整个修真界都看不到任何一点有关时间掌控的灵术。

    但巫族能掌握这个,付出了寿命短暂的代价,而他们的大祭司,此刻正在突破众人的认知,强横地将禁忌的“未来”拉到了白玉京之上。

    ——他们早就听说巫主有见过去未来之能,但是见过去不是做不到的事情,借助某些稀有的法器,付出足够庞大的灵力,总能一窥过往,可是见未来……他们一直以为这不过是巫族人对巫主的过度夸赞!占卜和推演未来,那可是完完全全的两回事!

    “你们以为推演未来是什么容易的事情吗?”见众人神情不一,有的只是单纯的惊叹,有的眼里出现了隐约的忌惮,还有的表情里已经显露出了若有所思,尤勾一眼扫过去,当即出声,掐断了他们过度的想象,“每一颗星的轨迹都是自成体系的,有数万万种可能,而个人的数万万种可能与别人的数万万种可能交错,构建成的世界所具有的就是无穷尽的未来,想要找到我们将会遇见的那种未来,不啻于是大海捞针,怎么可能想看就能看到。”

    “那这占卜……”有人犹疑着出声。

    圆润清越的铃声再度响起,尤勾望着金色云雾中闭目思索的天衡,眉眼里都是与有荣焉的骄傲:“大祭司是我巫族有史以来最为优秀的巫者,他能从无数种可能性里,推算出最可能发生的那条线——那条你们称之为命运的线,这是一种绝佳的天赋,也是极端的智慧,由他卜就的卦,从来没有失误过。”

    只有巫族人才能明白,这是一种何等恐怖的才能。

    一个人的命运,是由无数偶然与必然组成的,要窥见他一生的命途,就要准确无误地看见所有这些偶然与必然,推动星星沿着这条路前进,一切看似与他绝不相关的星轨也可能影响到他的命运——比如一个市井中最不起眼的小民,他一生看似绝无波澜,能一眼看到头,但在巫主眼里,他的星轨可以一路铺陈出去。

    当权者性格如何?他生活的环境是和平还是战乱?他所在州府的长官是尽责还是渎职?无数的可能□□错,最后或许能构成一个平淡的人生,但也可能有马革裹尸、路遇盗匪甚至黄袍加身。

    危楼的天上人见一人而见世界,推演一个人的命途的时候,他已经将整个世界的命途推演了无数次,见过了无数次的日月升落。

    而现在,他正在万千的可能性中,寻找属于荼兆的那一个可能。

    尤勾停下了话头,星辰光点萦绕中的巫主唇色苍白如纸,一张脸上只有睫毛是水洗过一样的乌黑。

    半张完整的星轨网图已经在他手下呈现出来,天衡的动作开始变得缓慢,那种轻松自若的闲适在他身上消失了,之前无数次的演算和推翻殊途同归指向同一个方向,他每抹除一颗星星都郑重万分再三斟酌,切断脉络时亦是思虑良久,甚至过足足半刻钟才动一动手指。

    但他只要动了,就绝不更改,星辰随着他的手指延伸,金色的光路带着神妙古奥的规则,天地借助他的手编织着命运,所有人都看得出他此刻正在编织的命盘,绝对是属于荼兆的未来。

    在命盘将要合拢时,他已慢到要一个时辰才能做出一点变化,而他只要一动,无数的金线星轨也会随之移动,貌似无序的变化遍布整个命盘,但是这种无序,却逐渐在他手中遵循着某种轨迹,逐渐变得清晰、明朗,所有断裂的线条都巧妙地连接了起来,无论是移动到了哪里的星星,都永远有适合的线等着连接它伸出的手。

    ——就像是一切的变化都在天衡星君心中一览无余。

    巫主神情高远,他此刻周身气息淡到无法察觉,好像天穹上某个更高的存在占据着他的躯体,将某种令人战栗的神性赋予了他。

    眼见得天衡将要触碰上另一颗星子,他此刻的面色已经白得吓人,好像虚空中有贪婪的毒蛇在吞吃他的生命力,尤勾终于忍不住,手中的银铃一颤,随即发出了连续不断的剧烈鸣响。

    急促的铃声一反之前悠远平静的态势,像是担忧独子出门远行的母亲,凄苦殷切地呼唤着漂泊的灵魂,不说什么安宁平和,简直能称得上是尖锐凄厉的嘶鸣,难以想象一个掌心铃竟然能发出这样的声音,在场的人们表情都凝固了。

    尤勾疯狂地摇着铃,双眼死死盯着云雾中的天衡,这铃声越来越高越来越高,最后尖利到仿佛要变成呼啸,在这样急促的铃声中,一直恍若未闻的巫主忽然连连后退了几步,一弯腰,嘴唇贴着袖口呕出了一口血,荼兆噌地一下站了起来,之前那种恐怖飘渺的神性一下子从他身上潮水般褪去,属于“人”的那部分重新回到了他身上。

    “大祭司大人!”尤勾松了一口气,呼吸战栗,她站在原地腿软了一霎,才跌跌撞撞地走上去,扶住了天衡。

    “走的太深了,差点回不来。”巫主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低下头咽下喉咙里浓稠的血腥。

    尤勾全身都在后怕的抖,咬着牙说:“这样真实的推演命盘本就危险性极高,刚才老娘……我要是再犹豫一下,你就真的回不来了!变成一具活僵尸很好玩吗?!”

    她大概是气糊涂了,连声音都忘了压低。

    天衡星君摆摆手,转向一边神情不一的各人,而后看定了荼兆,接近一天的推演,他只将之归为寥寥八字:“天地垂怜,道之所继。”

    那些庞大的可能性和无数真实的变故,都被隐入了这简单的八个字里。

    长老们想问具体的内容,踌躇了一下发现根本没什么好问的,这已经是及其好的卜辞了,等于明白地说荼兆未来必然能开辟大道,再细致地问下去也不过是一些小细节,而巫主必然不可能透露这些细节。

    天机不可泄露,这句朴素的话,他们还是知道的,尤其天衡目前的状况明显是透支了精力,这等恩义,光凭嘴道谢是怎么也说不尽的,须发皆白的长老上前,也不多说无用的话,直接表明巫主休养所需天材地宝皆由太素剑宗支付,同时希望能和巫族交好,结成互相守望之友,凡巫主所提要求,只要不违背道义,太素剑宗上下将全力以赴。

    尤勾扶着天衡一回危楼就熬上了药,但没等这药出炉,天衡就躺在床上陷入了昏迷,昏迷前说出的最后一句话,是令阿幼桑将不生带往佛宗交给佛子。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的作者想了想,不知道要说什么,只好把胖胖的猫放出来给你们摸一摸。

    83、惊梦(二十七)

    尤勾跪坐在竹榻旁, 身边散落着一堆颜色各异的药粉盒子, 阿幼桑撩起帘子进来, 站在立柱边,往日总是含着狡黠笑意的脸上凝着过于苍白的魂不守舍。

    她看着尤勾一点点将翠绿的药粉填进香盘里,压出各种精巧的形状:“大祭司今天醒过吗?”

    尤勾停了一下,才慢慢回答:“没有。”

    阿幼桑沉默下去, 一双眼睛出神地望着竹榻上挽起一半的帘幕,隐约可见后面锦被中躺着的人, 乌黑的长发从枕头上一路蜿蜒流淌到被角,像是一条静默无声的河流,尤勾耐心地将一缕从竹榻上滑落下来的发丝捋上去, 和它的同类们待在一起, 而后望着被子上那只过于苍白的手, 又发起呆来。

    阿幼桑深吸了一口气, 她很不喜欢这种凝重压抑的气氛,压在心口沉甸甸的重量几乎要让她窒息,可是她必须面对这样的境况,并且克制不住地去设想那个最坏的情况。

    “太素剑宗的少宗主今天又来了,要让他进来吗?”

    尤勾连一丝犹豫都没有,直接拒绝了:“让他走吧,不要再来了,明日我们就启程,把危楼里那些外来人都放到天冠城去,回到极东之地就封楼, 在大祭司醒来之前,不与外界通讯。”

    阿幼桑的脸色随着尤勾的话逐渐变得僵硬雪白,她很清楚尤勾的言下之意是什么,可她怎么也不肯接受这个事实,声音沙哑低微:“大祭司……大祭司情况这么不好吗?之前的大祭司为他占卜,不是说过他能活很久,比历任的大祭司都……”

    尤勾低着头去捡一盒药粉,咔哒一声将木盒子合上,嵌着金丝的云母扣紧紧咬合。

    “他说得没错。到今天为止,这一代的天衡主已经是巫族历史上最长寿的大祭司了。”尤勾说这话时语气平静得有些可怕,里面冰冷冷的意味几乎要让阿幼桑牙齿打颤。

    那种恐怖阴冷的静默再一次在室内流淌,过了很久,阿幼桑沙哑着嗓子拒绝:“我不信,大祭司不可能就这样……”

    她好像说不下去了,压着气息喘了两下,才咬着牙道:“他一向聪明,最会把握分寸,这样大的事情,不可能一点交代都没有就……下一任的大祭司还不见踪迹,他无论如何会给巫族留下点提示的,现在他什么都没有说,那就是还不到时候!”

    阿幼桑早就知道历任巫主寿命短暂,但她是及其幸运的一个姑娘,需要她陪伴的人有着长久的岁月,久到她几乎要忘记了巫主身上还背负着这样一个仿佛诅咒的命运,尽管天衡总是生病,大病小病连绵不断,不过他总是能病怏怏地活过每一个红灯高悬的年尾,让她错觉他会一直这样活下去。

    ——直到现在。

    不过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日子,她的大祭司带着尤勾出门卜卦,临走前还笑眯眯地跟她说要向太素剑宗讨几瓶雪精来给她酿酒,谁知道回来时这人就形如游魂,脆弱似琉璃娃娃一般,好像一碰就要碎掉了,留下了几句语焉不详的话,便没日没夜地沉睡了下去。

    睡着也好,睡着也好。

    阿幼桑在心里空落落地想。

    每次短暂地醒来,他就不停地吐血,像是要趁着这点清醒的时间,把身体里的血全部都挤压干净一样,她们替他擦去血迹的手都克制不住地发抖。

    ——就这样沉眠在漫长的梦境里吧,至少在梦里他能脱去支离的病骨,获得片刻安宁。

    尤勾将压好的香点燃,袅袅如云的烟气在上方盘出腾飞凤凰的形貌,清幽温暖的淡淡药香浮动在空气里。

    巫主的病来势汹汹,不过大部分人心知肚明,这或许并不是什么疾病,而是大限将至的征兆。

    在历任巫主之中,天衡的寿命长度已经足够令人惊叹,突兀地停在此刻也不是什么奇事,而在尤勾眼里,他执意要为荼兆占卜或许也是引发变故的起因之一。

    荼兆的卦象奇好,本人又是太素剑宗铁板钉钉的未来宗主,身负仙道引路之职,命格与天地相连,窥探这种人的命途是大忌,正如所有巫族人都不会去看巫主的命格一样,这种行为是透支生命损耗精力的逆天之举,像尤勾这样修为低下的人,若是去占卜天衡的命数,只怕会当场暴毙。

    但天衡还是得这么做,正如之前的每一任巫主都会为太素剑宗宗主占卜一样,他们付出了足够的代价,以换取与太素剑宗的友好关系,换得他们在危急之时庇佑巫族,毕竟巫族人不擅术法,于占卜一道虽有天赋,但多数人的天赋也只是平平,虽则精通阵法,可是低微的实力令他们无法支撑起具有杀伤力的多数阵法,族中人口又少,能平安延续这么多年且在修真界有超脱的地位,多靠历任巫主殚精竭虑的支撑。

    有时候尤勾会忍不住阴暗地想,大祭司这么聪明,对巫族的境况肯定已经不满很久了,他早年与明霄剑主相识,会不会也有什么考量在内?虽然大祭司面上总是一副幼稚又好骗的样子,但他敏锐得过分,鬼王希夷君对他的态度有异,他绝不可能不知道,他平时都在想些什么呢?

    尤勾回头去看,天衡平日里总是懒洋洋地躲在自己的星图下看书、养病,像个小孩儿一样闹着阿幼桑和他犯蠢玩耍,这么多年来好像都没有什么变化,可是他是一个那么厉害的人,是巫族千万年来最优秀的巫主,到了他快要死去的时候,他真的会庸碌地留下一个烂摊子给后人么?

    尤勾想想以前天衡耍赖不做事但总能将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绝无后患的风格,动荡的心前所未有地安定了下来。

    她绝不相信他会就这样撒手人寰,天衡深爱巫族,怜爱每一个巫族子民,他就是到了忘川河里,也会踩着怨灵和鬼尸一步一步爬回危楼来的。

    在这之前,她得替他照顾好危楼,完成他的嘱咐才行。

    ******

    不生再一次回头,看着奢华瑰丽的危楼在地平线上投下一道淡灰色的剪影,笼罩住了昆仑一座山峰的半壁,连苍山暮雪这样的景象在危楼人工的极致鬼斧神工下,都失却了一些颜色。

    阿幼桑牵着他的手,等他看够了,才慢慢地带着他继续往前走。

    “我还能再来吗?”不生低着头,一脚一脚踩着松软的积雪,看着靴子下的雪块凝结成坚硬的冰。

    阿幼桑停顿了很久,抹了一把脸,强颜欢笑:“能啊,下次来找你阿幼桑姐姐,那个湃红粉你还没吃过,还有爨冷糕……尤勾姐姐给你收拾的衣服什么的都在那只储物囊里,里面还有些你用得上的法器,别人不管怎么问你要你都不可以给,拿着保命知道吗?自己一个人在外头要小心,别人说什么都多想想,你年纪小,凡事多长点心眼……”

    她絮絮叨叨叮嘱了许多话,临了又忽然说不下去了,喃喃道:“大祭司为什么一定要把你送到佛宗去呢,危楼里又不是养不下你一张嘴。”

    她说这话时语气酸涩,不仅是因为对不生的不舍,更多的还是对天衡的担忧。

    不生仰起脸,他性子温柔,又有天赋赋予的能体察人心,对于一切苦难都怀有稚子般热烈而真切的感同身受,比神佛更具有悲悯的怜爱之心,因此在阿幼桑笑着的面庞下,他触碰到了她哀愁的情绪,而比之这种作弊般的天赋,更可怕的是他与生俱来的体贴。

    此时说什么安慰都是无力的苍白之语,不生于是只能握紧阿幼桑的手,清澈的眼瞳里浮现出与他年纪不合的悲伤,他景仰天衡,可是在将要离开危楼的时候,他却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问。

    为什么好几天没有看到天衡星君了?

    为什么这么仓促地要送他走?

    为什么临走之前他不能见一见天衡星君?

    不生小心妥帖地将这些问题藏在心里,朝担忧地望着他的阿幼桑露出笑脸。

    净土佛宗一向与人为善,尤勾以巫主的名义给他们传去信后,方丈转头就派了几名游方僧前往昆仑接不生,危楼在巫主昏迷后还在昆仑停留了几日,未尝不是为了等待他们。

    高挑秀丽的姑娘牵着小孩儿在雪地里一路前行,留下一串弯弯曲曲的脚印,天穹之上的主宰向着这里投下了一瞥,视线里等待在白玉京的僧人们与此刻徘徊在雪道上的幼童汇合,发出了一声心满意足的感叹:“终于把佛子送到佛宗去了,这个孩子也不容易。”

    法则乖巧地待在他身边:“那巫主这具化身是要封存了吗?”

    天道惊异地动了一下:“为什么要封存?下一任巫主不是还没有找到吗?”

    法则茫然:“可是天衡不是已经昏迷不醒大限将至了吗?”

    天道沉默了一会儿,还是解释道:“巫族这边已经没什么需要我做的了,下一任巫主还没有踪影,但是不生是必须要佛子来教导的,而且你不是说人主已经找到了吗?”

    说到这里,法则明白了大半:“啊,对,人主找到了,他的时间落在几十年前,倒是不会影响你在这个时空的布置,可以让佛子在这个时空教导不生,同时去那个时空教人主!”

    天道欣慰,顺手撩起一股风拍了拍法则的头以示赞扬。

    让巫主这具化身昏迷重病上十几年也不是什么大事,尤勾和阿幼桑会料理好巫族一切相关事宜,昆仑山有荼兆学着挑起担子,魔域那边又有个荼婴,鬼蜮里有鬼王压着元华,一切都这么完美!

    他这里打算得好好的,奈何危楼里还有个被他忽略掉的人。

    许时晰在天衡和尤勾回来后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他虽然是鬼王托付给巫族,并且有巫主许可被接纳的客人,但到底是外人,巫族人不会毫无戒心地什么都告诉他,不过许时晰也不需要别人的告知,这种聪明人更喜欢自己抽丝剥茧寻找真相的过程。

    他只在危楼里转了一圈,随意打听了一下巫主昨日的行程,又在尤勾门前耐心等了一天,不见尤勾回来,他便断定是天衡巫主出事了。

    能够使巫族上下人心惶惶的大事,只有巫主重病,鉴于巫主多年来一直疾病缠身——这次必然是大限将至药石无灵的那种大病。

    甚至……他沉吟片刻,在信纸上多写了一句话——应当是替太素剑宗少宗主荼兆卜卦导致的反噬。

    写完字数寥寥的信件,他将其沿着折痕叠好,信纸便成了一只雪白的纸鹤,倏地像有了生命一般,歪着头啄了啄硬邦邦的桌面,跳动两下,扑扇着翅膀,从窗户的缝隙里哧溜一下钻了出去。

    这只纸鹤是他后来向巫主讨要的,季安那里也有一只,上面刻着阵法,能避风雨,寻人是一把好手,许时晰原本打算藏着它,用它向阿弟通知自己的死讯,没想到这就得用上了。

    俊秀的世家公子推开窗,看着它摇摇晃晃却目标坚定地飞出去,他原本不确定它能不能飞到鬼蜮去,还打算试试看把它当成祭品烧给季安,不过现在看来,巫主亲手折的纸鹤还是很有保障的。

    许时晰目送纸鹤飞出一段距离后像是触碰到了什么壁垒一般,倏地燃烧起来,它周身的火焰不是橘红的凡火,而是带着寒气冷幽幽的深蓝色鬼火,不过片刻,纸鹤便消失在了他眼前。

    坐在高高的望川台上睡觉的鬼王安静地阖着双目,宽大如云的袖子铺展在身侧,他双脚悬空靠在栏杆上,脚下便是奔腾的数万里忘川河流,玄色衣衫合着发丝在风中飘舞,半空中忽然绽出了一点浅蓝的火星。

    这点火星逐渐扩大,迅速连成一片,而后呼啦一声汇聚一团,一只雪白的纸鹤从火星里飞出来,朝着鬼王扑棱扑棱挥着翅膀,挥了半天也不见鬼王理会它,迟疑着落在他腿上,往前试探性地蹦跶了几下,还是没有得到回应,于是挪了挪屁股,试图找片柔软的衣服角蹲下来。

    鬼王的衣料厚重柔软,上面的暗纹是满满当当用银丝缠着绣上去的,光滑极了,纸鹤翅膀一歪没有蹲正,倏地一下就滑倒了地上,它蹦着站起来,挥起翅膀要飞回去,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就捏住了它翕动的翅膀尖儿。

    作者有话要说:评论区里真的好多人才哈哈哈哈哈,写的小剧场看的我一脸姨母笑……再多写一点!!!你们为什么不日万!真没用!【bushi】【指指点点】

    84、惊梦(二十八)

    鬼蜮的风和着永不止歇的鬼哭彻夜嘶鸣, 在苍茫暗黑的天穹之下,猩红浑浊的忘川之上,披着大红衣衫的厉鬼坐在望川台飞檐一角, 举着一张雪白信纸, 将它对准暗淡的天际, 一个字一个字认真地辨认着。

    鬼蜮没有日月,照亮起伏不平的土丘的是不知来自何处的微弱光源,不过生活在鬼蜮里的原住民们并不需要这种光源, 鬼都有暗中视物的能力, 但大部分鬼都会有意无意地保留一些生前的生活习惯, 就像是元华此刻的举动一样。

    鬼蜮的少君难道会看不清字么, 但他就是要煞有介事地对着光看信,其实这么一点光也无济于事, 他不过是要做出这么一种姿态来而已。

    “……大、限、将、至。”

    他将信纸最后几个字含在嘴里,重复念了一遍, 而后轻轻叹了口气。

    属于厉鬼的苍白手指捏住信纸一角, 高空猎猎寒风卷着信纸发出细碎的摩擦声响,上面清瘦挺拔的字迹随着纸张扭来扭去, 薄薄的纸张仿佛下一刻就要被尖锐的厉风撕裂。

    天衡星君大限将至, 那么他的师尊会做什么呢?

    ——当然是动用各种手段为天衡星君续命。

    那么他就可以看看,天衡星君到底是不是他的太子殿下了。

    元华垂下眉眼,嘴角噙着一点若有似无的笑容,缓慢而认真地将纸张沿着原有的折痕一点点折回去,顺便抚平了上面的褶皱,指尖轻轻一弹纸鹤的脑袋,将它放在手心托举到面前细细端详了片刻,眼里流露出了些许的遗憾和不满。

    可惜还要把它给师尊, 不然就可以偷偷扣下来了,他还没有见过太子殿下折纸鹤呢。

    要不自己折一个给师尊?

    元华心思散漫地想着造假的事,一只手已经诚实地把蔫着翅膀的纸鹤塞进了袖子里,一边琢磨着哪个鬼女折纸鹤好看,一边懒散地从半空落了下去。

    望川台上睡觉的鬼王还保持着和他离开时一样的姿势,依靠着暗红的立柱,云墨一样宽阔的大袖在风里被吹卷出各种各样的形状,望川台上有结界,元华想离开就必须从他身旁经过,红衣厉鬼歪着头想了想,慢吞吞地双手揣在袖子里离地飘了过去。

    他飘到一半,就觉得自己的袖子仿佛被重物钩住了,不过望川台上哪里来的重物?

    元华站立在原地,想了想,也没有回头,假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并指将自己的衣袖一划,柔软的布料落地,他抬腿就要走,腰带又被那个重物坠住了。

    元华:“……”

    他倒是想把腰带也割断,但他肯定,只要他敢把腰带割断,马上就会迎来爱的教育。

    “看完了么?”一个轻飘飘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十分有耐心似的温柔询问。

    元华沉吟了片刻,终于回头,对上一张绮丽美艳唇色殷红的脸,那张脸上挂着醉人的笑意,他视线往下移,就看见鬼王从宽大衣袖里伸出一根手指,漫不经心地勾在他的腰带上。

    鬼王轻声细语:“谁教你偷看我的信的?”

    他像是怒到了极致,反而笑容甜蜜起来,语气怜爱如耳语:“——难道是你那位君子端方的太子殿下么?”

    元华霍然抬起了眼睛,直直盯着希夷君盯了半晌,有那么一霎那,他的眼睛都不自觉转变成了幽深如枯井的黑,十指轻微动了一下,指尖弹出尖利带毒的鬼爪。

    希夷似笑非笑地扫了一眼他的衣袖,显然是感知到了他身上波动的鬼气,不过傲慢的鬼王显然并没有把这点威胁放在心上。

    在他冷酷嘲讽的视线里,元华好像只是停顿了片刻,很快就收起了外露的鬼气,谦卑恭顺地低下头,将纸鹤从袖子里拈出来,雪白的纸鹤一露出头,就扑棱扑棱着翅膀,朝着希夷的方向伸长了脖子。

    元华松开手指,纸鹤跌跌撞撞飞到希夷的腿上,安静乖巧地合拢了翅膀。

    玄衣的鬼王没有第一时间去拆那只纸鹤,他低着头凝视脖颈修长的小动物,有那么一瞬间,元华仿佛从他眼里看到了隐约的恐惧。

    ——恐惧?天不怕地不怕骄傲任性的鬼王也会有害怕什么东西的那一天吗?

    希夷君望着落在他腿上的纸鹤,他很清楚在他离开时兄长的身体还不到穷途末路的地步,根本不需要动用纸鹤向他传讯,这么短的时间里,能有什么让他这么着急地传信过来?

    他离开之时,危楼正要去往昆仑,虽然不想承认,但是昆仑山那群剑修实力还不错,在修真界横着走也不会出什么问题,既然没有危及生命的危机,还会有什么事呢?

    元华从他的迟疑中察觉到了某种东西,忽然开口:“您的兄长给您传信,说天衡星君——”

    “你闭嘴。”鬼王带了点烦躁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元华从善如流地停下了话头,看着希夷郑重地捏起纸鹤,沉默了半晌,将信纸展开。

    希夷看着那张信纸,很久都没有什么动作,像是凝固了一样,低着头一动不动,好像信纸上忽然开出了一朵花儿或是多了几个他不认识的字。

    元华看过这封信,当然知道上面只有寥寥几句话,聪明人说话大概都有一种共性,只要他们愿意,就能在最短的篇幅内把所有事情都交代得干干净净,连同妥帖的猜测和推断都可以总结为短短几句,只要一眼扫过去就能看个七七八八,再怎么慢也不至于看这么久。

    不过他从头到尾都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真的像个雕塑一样站着一动不动,连呼吸都没有。

    过了不知多久,一直沉默的鬼王终于动了,他将信纸叠了两叠,塞进衣袖里,远远看着忘川,不知在想些什么,这回他出神的时间很短,几乎只是片刻的功夫,便打定了主意似的,猛地抬手将一旁的元华抓过来,心平气和地说:“你看,你偷拿我的东西,算不算是以下犯上?”

    这出乎意料的问题令元华愣了一愣,就算是神经病的思路也不会这么跳跃。

    不等他回答,鬼王便自问自答道:“当然算,虽然你是我的弟子,但基本的规矩还是要遵守的,换了别人拿了鬼王的东西,现在已经被我扯碎了洒进忘川里去了,看在你叫我一声师尊的份儿上,我不欺负你,自己吊上链子,去忘川里待上十年吧,记得到时间了让人把你拉上来。”

    说这话时他语气轻描淡写,似乎并不认为把人扔进忘川是什么严酷的刑法,元华对于这样的惩罚也没有什么意见,只是试图延迟一下受罚的时间,毕竟他还要去看看鬼王是怎么救天衡星君的。

    “师尊——”

    他声音刚出口,鬼王便像是料到了他要说什么一样,飞快地接话:“十五年。”

    元华皱了皱眉:“可是……”

    希夷君站起来,平静地截断他的话:“二十年。”

    元华深吸一口气:“我……”

    希夷转过头,那双形状漂亮的眼睛里都是冷冷的光:“你再说一个字,就是一百年了,你猜猜看一百年过去,你还能不能看见你想看见的人?”

    元华面色骤变,希夷加重了语气:“三十年,因为你顶嘴,现在,过去拿链子。”

    看着元华脸色青白又无法反抗,只能咬着牙下楼的背影,留在原地的鬼王松了口气。

    他大概知道许时晰会给他传信,也打定了主意假装接收不到,只要不知道这件事就可以不用插手,谁知道半路杀出个元华,这下可就不能假装不知道了。

    元华为了证明邵天衡和巫主的关系,一定会让他出手救人,既然如此,还不如自己掌握主动权,不过在此之前,必须把元华支出去让他□□乏术,毕竟她胡诌的救人方法只有元华一个人知道,只要元华不在,怎么救人还不是他说了算?

    ——哎,徒弟都是讨债鬼。

    希夷满心酸涩地揉了揉那张信纸,本来鬼王已经可以舒舒服服在望川台睡大觉了,巫主也能暂时下线,因为元华这横插一脚,他不得不假装出去为救人而奔波……

    三十年便宜他了!

    ******

    危楼静静地离地四五丈悬浮在半空,阿幼桑打开窗户向下看了看,背着各色大小包裹的商人正沿着长长浮梯从危楼走到地面,不远处的城池城门大开,门口围着不少仰头看这边的人们。

    他们看着危楼的眼神既景仰又畏惧,像是在看一个从传说里走出来的东西,时不时发出赞叹的声音,平日里阿幼桑很喜欢听他们赞美危楼,但是这段时间她心情不好,连带着听这些惊叹都有些烦躁。

    “我们还要多久能走?危楼里有这么多外来客商吗?”她合上窗户,回头去看尤勾。

    尤勾正坐在小马扎上熬一锅药,闻言看了看外面,她这个角度其实什么也看不见,不过是一个下意识的姿势而已:“快了吧。大祭司一向希望我们多和外人交流,而且我们在各地有那么多生意,替我们打理生意的都是普通人,客商多不是很正常么。”

    阿幼桑不说话了,她望着外面,眼神里有点郁郁之色。

    从昆仑离开已经六日,其间大祭司一次都没有醒过,脸色愈发地苍白下去,被子盖在他身上阿幼桑都害怕会将他压碎。

    阿幼桑将下巴压在手背上,轻声自言自语:“如果能让大祭司好起来,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都愿意。”

    尤勾手里剥药材的动作慢了下来,眼神有些飘忽,忽然问:“阿幼桑,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能让大祭司醒来……我的意思是,你觉得鬼王可信吗?”

    她的问话有些颠三倒四,阿幼桑却在第一时间明白了她的意思,看上去大大咧咧的巫女比她表现出来的更为敏锐,眼睛微微一眯,忽然问:“是不是你发现了什么?”

    尤勾想起昨日为大祭司守夜时忽然出现的那个男人,抿紧了嘴唇。

    尤勾性格沉稳颇有主见,可是一旦涉及到与大祭司有关的事情,她就会乱了分寸,一时间竟然将这件事说出了口:“昨天……鬼王来了。”

    阿幼桑睁大眼睛:“什么?!”

    既然已经说了,尤勾索性说了个干脆:“昨天我守夜,鬼王突然出现,他大概没想惊动我们,只是我恰巧想起熏香该换了,就过去看了看……”

    危楼本和巫主息息相关,巫主陷入昏睡,环绕危楼的结界也无法启动,一些剩下的防御法阵拦别人还行,哪里拦得住实力强悍的鬼王?

    尤勾端着香炉一进来就看见了坐在大祭司床榻边的鬼王。

    玄衣大袖的鬼王正伸手像是要去触碰昏睡中的巫主,月色下他的神情有些朦胧,尤勾一时间疑心是自己看花了眼,还是那位容色惊艳的鬼王真的露出了那种……令人心惊胆战的表情。

    “他说他有办法为大祭司续命……”尤勾语速慢极了,思绪还不由自主地停在那个模糊的表情上,一回神就看见了阿幼桑怪异的眼神。

    那个眼神……就充满了感同身受的同情。

    尤勾:“???”

    阿幼桑叹口气:“你……你也发现了吧?”

    她的语气忽然激昂:“我就说不是我的错觉嘛!”

    尤勾茫然地仰视阿幼桑,对方深吸一口气,露出一个一言难尽的牙疼表情:“虽然不是很想承认……可是他大概是可以信任的吧,在大祭司的事情上……”

    毕竟看大祭司的态度,他已经默许了鬼王的行为,这就说明,鬼王应当是可信的。

    阿幼桑又想起那天跟在他们身后看他们逛集市的心情,前所未有地感到忧虑,如果欠下这样大的人情,万一到时候鬼王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大祭司还能拒绝么?

    尤勾还是疑虑重重,不管怎么病急乱投医,将大祭司交给一个只见过几次的人,这种行为也太过疯狂了点,阿幼桑倒是有点想开了,如果鬼王真的对大祭司抱有那种想法,说不定现在他比她们都要急呢,带着这种诡异的情绪,阿幼桑开始试着说服尤勾。

    而正坐在天冠城城门上看着危楼的鬼王,全然不知道阿幼桑为了说服尤勾,给他安排了个怎样深情的人设,总结起来就是——鬼蜮之主深爱巫族大祭司,连眼神里都是隐藏不住的甜蜜爱意,甚至只要和天衡星君站在一起,目光就没有离开过他!

    以上内容,由巫女阿幼桑以名誉担保其真实性。

    尤勾听完了阿幼桑转述的大祭司和鬼王“手牵手”在集市上“互赠定情信物”然后“送花”的全过程,又想到昨夜鬼王看大祭司的那个表情,思路被自然而然地带歪了,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而当时只是想低头看看巫主病情的希夷君:“……”

    忽然有点冷是怎么回事。

    作者有话要说:阿幼桑:我知道了!

    尤勾:我也知道了!

    希夷:????你们知道什么了?!

    85、惊梦(完)

    危楼在天冠城停留了三天, 将外来客商都留下后,就启程返回了极东之地,巫主依旧沉睡未醒, 每一扇门前都点燃了祈福的长明灯, 这灯火被捧在鲜花和明珠的环簇中, 日夜不熄地燃烧着。

    巫主病重,一应大事都交给了尤勾处理,她与阿幼桑是族中孤女, 自小陪伴巫主长大, 忠心无可置疑, 因此她们说大祭司正在慢慢好起来, 谁都没有怀疑。

    阿幼桑抱着一盆族人送的月光花,将它安放在窗口, 窗户边已经有了数十盆各色花卉,鲜妍明艳, 腾腾烈烈地盛开着。

    她放下花盆后, 在原地站了一会儿,面前是一扇雕花的木门, 只要推开门就能见到大祭司了, 可是……

    “阿幼桑?你站在这里做什么?”

    阿幼桑浑身一震,有些惊慌地转头,尤勾站在她背后,微微蹙着眉头。

    “我……”阿幼桑想说什么,又觉得没什么好说的。

    她们不可能这么简单就将人交给陌生的鬼王,反反复复地询问确认,直到确定了具体过程,确定是可行的, 才提着心同意了鬼王的要求。

    ——不问,不看,不干涉。

    在他没有出来之前,什么都不做,每天只是等待。

    鬼王进去了三天,阿幼桑就提心吊胆地在门口晃悠了三天,别说是她,连沉稳的尤勾出现的频率都高了不少。

    尤勾看出了她心里在想什么,转而出了口气,眼神平静坚毅:“我们没有退路了,既然已经决定这么做,那就相信他吧。”

    她们又足足等了一个月,到最后几天,阿幼桑干脆整天盘腿坐在门口瞪着门扇,右手拄着一把刀,左手放着一坛酒。

    她的思路清晰而直白,如果大祭司好了,那就用酒招待鬼王,如果他治不好大祭司想偷跑,她就剁下这个混账的脑袋让他陪着大祭司往生!

    极其的不讲道理、护短、野蛮,但是阿幼桑就是不想改。

    “吱——”

    木门开启的声音轻若幻觉,阿幼桑一时间竟然没有反应过来,直到柔软的玄色衣摆擦着地面沙沙拖曳出来,她才猛然惊醒,从地上一跃而起,握着刀的右手有些隐隐的打滑,但她的心情和声音都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大祭司怎么样了?”

    有着比女子更为昳丽的容貌的鬼王扬起下巴,他的嘴唇是一种极其不详的殷红,像是吸啜了生人的鲜血一般,苍白鬼魅的脸上一双眼睛幽深阴暗,听见阿幼桑的问话,他抱着双臂往门框上懒洋洋地一靠,忽然就笑了起来。

    这笑容里含着冷飕飕的毒,衬上他比之前更为瘦削的脸颊,像是美艳的画皮鬼在朝她微笑似的,视线从她手中的长刀上一扫而过:“你的耐心就只有这么一点?胆子倒是大得能上天。”

    在希夷君心情糟糕的时候,他说话会显得非常尖锐不留情面:“我记得我早就和你们说过,这只是第一步,分裂魂魄,借凡人命格续命,每一步都要小心谨慎,我说话你都当耳旁风是吧?我倒是想三天还你一个完整的天衡,你会要么?”

    他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嗤笑:“你想要,我还不敢给你呢。”

    阿幼桑一点也不在意他的嘲讽,急切追问:“那现在到哪一步了?”

    希夷君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也懒得再去怼她:“魂魄已经分离出来,下一步是找个命格合适的凡人,让天衡在凡间再过上一辈子。”

    阿幼桑出神地想了一会儿,冷不丁发问:“之前,大祭司大人也有这样重病的时候,虽然没有这次这么严重,但我和尤勾都以为他要挺不过去了。可是每一次,在我们绝望的时候,他总是会醒过来。”

    鬼王倚着门框,神情没有丝毫变化,敷衍地应和了两声:“哦,是吗。”

    阿幼桑越说越觉得自己的猜测或许是正确的,声音也笃定起来:“尤勾是巫族内医术最精湛的,连她都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之前的几次……是不是和你有关系?”

    希夷君站直了身体,表情里多了一丝惫懒和厌倦:“和我有关系?听起来我挺厉害的。”

    他不轻不重地刺了阿幼桑一句,像是否认了她的猜测,随即转移话题:“凡间现在是太平盛世,不管是做个富家翁还是官宦之后,都能过上好日子,这个人选,是你们挑,还是我来挑?”

    阿幼桑总觉得他本来要说的不是这个,或者说,性格傲慢的鬼王从头到尾根本没有打算要将选择凡人的事情交给她们,只是仓促之下随意捡了个话题。

    不过他提出的选项,也令阿幼桑迟疑了片刻。

    任凭鬼王说得再怎么轻松,他在做的这件事本质上都是夺舍,夺取一个无辜的凡人的命格,为天衡星君生生续上一段寿命。

    夺舍是天地之大忌,会使用这种禁术的都是穷凶极恶拼了命也要活下去的亡命之徒,对他们来说死几个凡人根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为了避免引起天道的注意,他们也会尽量低调,不去沾染权贵之家的血脉,而是夺舍那些弃儿。

    可是巫主不一样啊,他是修道之人,无缘无故背负上凡人的性命可是会被天道追责的,若是用了穷苦人家的身份,阿幼桑相信巫族还能想方设法用尽手段替他遮掩一下天道气机,若是借了富贵权势人家的孩子……

    能投胎到好人家的,都是上辈子积了德的,天道评定他们的功绩,给他们一个较好的人生,也护佑他们一生顺遂,这样的人被占了命格,哪里是那么好遮掩过去的?

    希夷君一眼就看出了阿幼桑在犹豫什么,有些尴尬。

    他总不能说,他给天衡找命格,只要让法则再捏一个化身就好了,根本不会涉及到什么夺舍的事情吧?

    真正的理由不能说,又不能放着满心疑虑的阿幼桑不管,于是他决定再次借用一下元华给他扣的锅。

    美艳的鬼王轻轻侧过头,他的脸半边隐匿在门扇投下的阴影里,半边被微光照亮,像是从淤泥和沼泽中生出来的一朵带刺含毒的蔷薇花,眼角眉梢都流淌着醉人芬芳的蜜:“我说能救他,当然不会给他留下什么隐患。”

    “欺骗天道这样的事情,当然是要鬼话连篇的鬼王来做。”他抬起头,微微眯起眼睛露出了一个笑容,这个笑容不是简单地用好看能概括的,仿佛是恶鬼撕裂了艳丽的皮囊,森白的面庞沾满猩红的血,它的笑脸狰狞恐怖,要将一切活物都拖下阿鼻地狱里去。

    阿幼桑的脚像被钉在了地面上一样,有那么一瞬间,她疯狂地后悔起了将大祭司大人交给这个恶鬼。

    ——是的,恶鬼,就算他表现得再怎么无害,再怎么痴情不悔,他的本质难道不就是一个厉鬼么?

    谁都知道,恶鬼的话是绝不能相信的,鬼话连篇鬼话连篇,他连天地都敢欺骗,还有什么是他不敢做的?

    就算这是为了大祭司,鬼王展露出来的狰狞本质还是有那么一刹那令阿幼桑感到了恐惧。

    “我会把他好好带回来。”希夷君的笑容只出现了短暂的一霎,随即他就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语气温柔地说,“我会让他一生平安顺遂,他将是家中独子,享受万千宠爱,家财万贯,官运亨通,最后无疾而终。”

    他说出这段话的时候,声音缓慢温柔得不得了,里面的意味却听得阿幼桑脊背上寒毛直竖。

    他没有说大祭司的姻缘和子嗣,阿幼桑的直觉告诉她不能提及这个问题:“家中独子?大祭司最不喜欢做事,独子的话不是还要继承家业什么的……有个兄弟一起长大会不会好一点——”

    她的声音在鬼王蓦然冷下来的视线里轻了下去,两人隔着短短的距离对视,阿幼桑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了某种露骨可怕的东西,心惊肉跳地等待了片刻,便听得鬼王好声好气却不容置疑地拒绝了:“不。”

    希夷君还像个任性的小孩儿似的,说到自己不接受的东西就重复用语言反抗,轻快而坚决:“我不要。为什么要有人陪他一起长大?你怕他一个人无聊么?我会去看他的。”

    鬼王想了想:“他不喜欢干活……可是我也不喜欢,啊对了,那就让他的父亲尽量活久一点吧。”

    他轻描淡写地说出了这句话,阿幼桑张张嘴想说什么,发现自己竟然无话可说。

    鬼王说出了这句话,那么那对男女就算是命数已尽,成为了活尸,也会像个人一样“活下去”。

    如果不去看鬼王话语中暗藏的东西,那么这样的安排简直是再完美不过了,阿幼桑承认,就算是巫族合力,也不一定能做到这么好。

    鬼王的力量到底是不能轻易推测的,他为大祭司隐瞒天道,付出了这样大的代价,他又想从大祭司这里获得什么报酬呢?

    一向万事不过心的阿幼桑难得的为此感到了惊慌。

    惊慌只是短暂的,想要大祭司活下去的念头超越了一切,在一个平凡的夜晚,有三道身影悄悄脱离了灯火辉煌的危楼,向着辽阔无垠的大陆东南方疾驰而去。

    东南之滨,海域辽阔,浮岛似珠,碧翠的岛屿在苍蓝海面上连成珠串一样漂亮的链条,盘踞在东南沿海数座城池中的东阿王连生十一个郡主后,终于在四十高龄的年纪,迎来了独子的诞生。

    因无子嗣继承王位,朝廷的撤藩诏书即将下达,在这封要命的诏书将要到达东南沿海的前夕,这个孩子的诞生无异于是整个东南封地的救命稻草,孩子尚未满月,欣喜若狂的东阿王便递出了奏折,请求封这孩子为王世子,并请皇帝赐名。

    眼看能收回偌大一块土地的机会从指缝溜走,皇帝气急败坏又无可奈何,只能按下心思,按照惯例,取了皇子的字辈“天”,又加了个“衡”,以敲打东阿王。

    这个新诞生的小世子的名字很快被记录在了玉碟上,清晰的三个正楷:

    燕天衡。

    ******

    在燕天衡出生的同一天,净土佛宗山门开启,悬挂在寺庙后破旧却干净的古钟被撞响,门口的小沙弥低着头认真扫地,听见了钟声便直起身体,单掌立在身前,口诵佛号。

    净土佛宗是佛道最具威能的宗门,正如太素剑宗在仙道的地位一样,净土佛宗的历史或许和它不相上下的久远。

    但是佛修们一贯都是“都可以,没关系,那就算了”的代言人,一点进取心都没有,每天只安安生生地蹲在自己的蒲团上念念经文,参悟参悟佛法,定时下山化个缘,存在感低的不得了,偌大一个威名赫赫能与太素剑宗相媲美的门派,竟然活生生佛成了修真界的小透明。

    只要不提佛修,没人想得起他们,但是只要提起佛修,净土佛宗必然是第一位的。

    就连净土佛宗的宗门,都透着一股很随意的态度。

    大门前生着荒疏的杂草,山门亦是平常,寺庙建筑有些灰扑扑的,边角有些瓦片剥落了,一名僧人手里捏着一片新瓦坐在房顶上,似乎是上去修补屋顶的,但是坐在那里正瞧着天空发呆,不知他呆了多久,来来去去的僧人也没有谁想去提醒他干活的意思。

    总之,除了各处院子里生长着的年岁古老的树木,这处古刹和任何一座寺庙都没有什么不同,反而因为缺少辉煌的匾额而更显得落魄。

    山门开了,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和尚走出来,他的脊背还挺的笔直,耷拉着的眼皮下精光湛湛,透露出一种孩子似的天真淳朴气质,袈裟衣角磨破了点衣缘,锡杖磕碰在石阶上,把石块磕出了一个缺口。

    他瞅着这个缺儿,心痛地啧了下嘴巴:“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又要补台阶了。”

    净土佛宗不爱装饰门面,但是门面太难看了也不行,于是不知哪一任方丈给定了规矩,台阶有了五个大缺口就要补,房梁掉了十片瓦就要修,这一禅杖下去,刚好打出了第五个缺口。

    方丈在原地心痛了两秒,扫地的小沙弥回头,忽然“呀”了一声,高兴地抬手指向山下:“方丈!是小师叔祖回来了!”

    这个奇妙的辈分,在整个净土佛宗里只代表一个人。

    ——云游在外的佛子。

    只见山林间缥缈的雾岚中,一抹浅白的身影从山道绕出来,他身量高挑,手里一把降魔杖一下一下点着地,不过片刻功夫,就从山路尽头一下子走到了山门前。

    走过来的年轻僧人面貌秀丽文雅,好似富贵人家娇养出来的小公子,眉眼里都是天真不谙世事的单纯无害,眉心一点观音痣,嘴角天然带着个笑涡,见谁都是含蓄温柔的微笑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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