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节
,慕容修眉色顿时舒展。
原来长清不生自己的气吗?他还是关心自己的,不是吗?
慕容修语气里带了几分欣喜:“哥哥一走数月,朕——我担心不已,夜里总是梦到哥哥呢。”
晏长清神色复杂地看着他:“难道就不曾梦到别人?”
慕容修一愣,似是想到了什么温馨的往事,柔声道:“也曾梦到几次母妃。咱们还像小时候那样,绕着我的母妃讨要小玩意儿,母妃还总是偏心你,气得我直哭,不过最后啊,哥哥就像当年一样,总是把所有的宝贝都给了我。”
晏长清黑眸中似有微澜泛起,但仅仅一瞬,就被更刻骨的情感取代。
他的胸膛中,有一团火焰,无时无刻都在静静地燃烧着,每一寸炽烈的火舌,都在焚烧着他的心。是从未有过的无措,是深入骨髓的愧疚,是满头的不解,是满腔愤懑。
“我和皇上不同。我每逢做梦,总是能梦到许多许多人。”
似是意识到了晏长清的话里的意味,慕容修眼中的柔情稍减,挑起一边眉毛,有些好奇的样子:“哥哥都梦到了谁?”
慕容修这一瞬好奇而带几分天真的表情,酷似他十二三岁时的少年模样。
晏长清看着他的表情,却只觉得毛骨悚然。
“我梦见,七八岁的幼童,大声哭嚎着想要唤醒死去的母亲。我梦见,满身是血的村夫,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仍护着身下的妻儿。我梦见,满头白发的老妪,颤颤巍巍地为自己的儿子的墓穴盖上最后一抔黄土。我还梦见,我大燕最忠心和勇敢的将士,瞪大了眼睛,倒在自己人的刀下,死不瞑目。”
晏长清静静地看着慕容修的脸,眼光是那样的陌生和冰冷:“皇上,你就不曾梦见他们,不曾在深夜里,听见他们在耳畔的哭嚎吗?”
慕容修蓦地变了脸色,颤声道:“哥哥,你怨我,是吗?”
“怨”?
晏长清喃喃道。他怨慕容修吗?
其实这几日,在伤病带来的混混沌沌中,晏长清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作为臣子,他无法去怨皇帝,只能悲愤。
作为哥哥,他不忍怨从小一起长大的弟弟,更多的,是心痛。
“对不起。慕容修垂下眸:“朝中大臣对此事不依不饶。我只能想出这样的法子,来保护你。”
“所以就这样血流成河,屠戮百姓?”晏长清声音里带了几分愤怒和不解,道:“这样的保护,是对我的侮辱。”
他不是不知道此事劫船事件,他会面临什么样的惩罚,但是一人做事一人担,如是早知会落得如此局面,晏长清一定会拔剑自刎,以自己的命,换回栖霞村所有的百姓。
还有,那个人。也不知他是否活着,是否还……
晏长清不敢再去想了。
慕容修轻轻抚摸着晏长清腕间冰冷的桎梏,嘴角一抹淡淡的笑。
他的长清哥哥,还是这么天真。
他扬起头,问道:“哥哥还记不记得,当年父王曾考过咱们一个关于以水代兵的问题?”
晏长清颦眉,不明白慕容修为何突然岔出这样一个话题。
他当然记得,大概七八年前,他作慕容修的陪读,一日,先帝慕容韬突然来了兴致,以史书故事为底本,考了他们一道题。
有一弱小之国,遇到强敌入侵,大片领土即将被占领。就在这国将不国之际,有人给这个国家的君主,进谏了一条妙计。
原来此国境内,有一条大河正值汛期,河水滔滔如万条金龙翻涌。而此时的敌军,正在这条大河边上企图强渡,这个大臣的妙计,就是强行凿开河道,让决堤的汹涌河水代替千军万马,必能将敌军的进攻圈击溃。
“那么你们说,这个国家的君主,应不应该采纳这条建议?”慕容韬问道。
晏长清低着头想了片刻,郑重地摇了摇头。
慕容韬摸摸他的头顶:“为什么不同意呢?”
晏长清不过十二三岁,却丝毫不惧,稚嫩的小脸上满是严肃:
“若是凿开河道,河道下游万千无辜百姓必将葬身鱼腹。即使侥幸逃生,良田被淹,家园被毁,百姓流离失所,饿殍遍地。纵使击溃敌军,可此等人间地狱,难道不比敌军占领国家之后的惨剧更要可怖?”
晏长清见慕容韬冷着脸不答,尚且稚嫩的少年心中到底生了几分忐忑,但是他咬了咬下唇,还是决定坚持己见。他继续道:
“国之将倾,责任在君,在将,而不在百姓,绝不该让百姓沦为抵御外敌的肉盾。身为臣子,理应团结所有将士,为了国家战斗到流尽最后一滴血,尚且有一线生机!”
空气突然静默了,阳光照进殿内,细小的灰尘绕着阳光飞舞。慕容修看了看他沉默不语,面色似乎有些阴沉的父王,有些担忧地扯扯晏长清的衣袖。
晏长清握住他的手,倔强地抬着头,等待着惩罚,
然而迎接他的,却是一阵大笑。
“好!好!好!”慕容韬笑着拍手,从头到脚,久久地打量着晏长清,眼神中满是欣慰和赞许。道:
“好一个‘战斗到最后一滴血!’好好好!看了将来我大燕国,又多了一个难得的将才!”
听了这句话,慕容修这颗悬着的心才落下来。等到慕容韬又问他的想法,他想也不想,张口就答:
“我跟长清哥哥想的一样。”
这倒也不是慕容修见晏长清得了夸赞,想要随波逐流,而是他在一开始听到这个问题时,就有了和晏长清一样的答案。
理由也一样。虽然他只有十二岁,但是亦读了不少史书,对于书中记载的流民惨状常常报以同情,读到惨痛处,小小的少年也会偶尔湿了眼眶。
然而慕容韬听了自己儿子的回答,脸色却蓦的沉下来。
“你,先退下。”慕容韬对晏长清道。
晏长清一下没意识到这突然的转折,只得遵命,一边告退,一边回头看着同样困惑不解,正挠着后脑勺的慕容修。
正是爱玩爱闹的年龄,慕容修甚至还冲他偷偷做了一个鬼脸,让他不要担心。
然而就在晏长清轻轻合上殿门的那一刻,他突然听见大殿内,响起一声极响亮而清脆的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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岂曰无衣 三
慕容修捉住晏长清的手, 有些贪恋地用他的手, 摩挲着自己的侧脸,仿佛那里还留存着当年先帝留下的鲜红的五指印。
“你对父王的回答, 体现了甘为天下苍生奋战的勇气和忠诚, 这是一个将军最应具备的品质。但是我却和你不一样。”
慕容修喃喃道:“父王用一巴掌,教会我一个道理,就是何为君主的“权衡”,作为君主, 更重要的,是守住名为“慕容”的江山。倘若能以水代兵, 用万千百姓的命, 换得江山永驻,那又何尝不是一笔很划算的买卖?”
晏长清用力抽回自己的手:“
“买卖?!无数百姓的命, 在你看来仅仅是买卖?”
“不是吗?”慕容修反问, 笑了起来:
“为了防止后宫专权,一句立子杀母,我母妃一族,上上下下七十二条人命,换得了我的王位。这不就是买卖?而栖霞村不过都是寻常百姓而已,他们的命远不及我母妃一族尊贵, 用他们的命, 来挽回你的前程, 堵住那些老臣的嘴, 难道不是正好?”
“你……!”
晏长清不可置信地看着慕容修。他的小阿弟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一个让他陌生的人?
“你就不怕此事一旦东窗事发, 你会被天下唾骂,成为暴虐之君?你就不怕从此夜夜闻得怨鬼啼哭,良心再也不得安宁?!”
像是听了什么极可笑的事,慕容修呵呵低笑,肩膀不住地颤抖,道:“那些冤死鬼,要想在我枕边哭,那就哭吧,反正我夜夜听得我母妃一族的啼哭,早都听腻了,换个调调,何乐而不为?”
晏长清心中一阵剧痛,突然觉得自己疲惫极了,无力极了。
他并不认可君主的权衡之术,更不理解,为何要用整个栖霞村的百姓,和五十三个随从的生命为代价,挽回他的前程。
“和那数百条人命相比,我并没那么重要……我不值得……”
他向来清高而骄傲,从不是自轻自贱之人,但是,他无论如何也无法认同慕容修的选择。
“不!你值得!”慕容修突然打断他的话,目光炯炯地盯着晏长清,眼睛里似有火苗窜动,:“一个栖霞村,不过几百条人命。即使赔上整个江山又如何?赔上我自己的性命又如何?谁都不能打你的主意,谁都不能将你从我身边抢走,无论是谁,无论是谁!”
最后几句,慕容修的表情竟显露出几分凶悍和疯狂,晏长清心中一震,突然明白了悬崖上的那一幕。为何章翦和麒麟卫明知赫连戎川是东云王子,仍旧要取他的性命?
晏长清一眼不眨地看着慕容修:“所以你就一定要杀赫连戎川?你有没有想过,此事若是让东云王知晓,后果——”
晏长清的话再次被打断了,慕容修眼中快速闪过一丝狠厉,他突然出手,扣住晏长清的后脑,毫不犹豫地,重重地吻了上去。
不!他绝不许他的长清哥哥说出这个名字!
那个东云人的名字,就好像盘踞在慕容修心底里的一条毒蛇,那个名字每一次被提起,那条毒蛇都会骤然睁开莹莹绿眼,吐着鲜红的蛇信,在慕容修的心头狠狠咬下去。
每一次听到远方传来晏长清和赫连戎川的消息,慕容修都会气的浑身颤抖。在得知他们越来越亲密后,慕容修甚至险些杀了前来送信的使者泄愤。他真是后悔,为什么没有一开始,就发现那个东云人对晏长清的心思。
而晏长清,居然也在他面前提那个名字?!甚至因为那个人而伤心?!
如果可以,他恨不得立刻拎起刀,将那个名字从晏长清心里剜去。他再也忍受不了了!
多年以来,他所有的顾忌,所有的克制,都在一刻彻底崩塌了。君臣又怎样,兄弟又怎样?他都不顾了。他知道,从很久很久以前,他就想拥有晏长清。
他每时每刻都想要他。从灵魂,到肉体。
他迫切地想要向天下宣布,他的长清,只可以属于他一个人!
两唇相贴的那一刻,晏长清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全身的肌肉仿佛都在一瞬间冻住了。
到底是他在做梦,还是慕容修疯了?!
但是那痴迷的吻,交织着深刻的爱恋和汹涌欲望的眼神,是那样直白地冲击进他的眼帘。那是再明白不过的,充满爱意和占有的意图!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太过强烈的震撼,让晏长清控制不住地浑身颤抖,大脑中突然闪现出刺目的,高高飘扬的白绫。
娴贵妃一身雪白的丧服,披散着如瀑青丝,在临行前,将他和慕容修的手,紧紧搭在一起。
答应我,永远作他的哥哥,永远作他的臣子。
晏长清心中一个激灵,他用尽全力,猛地将慕容修从榻上推了下去。
慕容修从地上爬起来,眼睛里满是不解和愤怒,近乎咆哮:
“为什么他就可以对你这样?我就不可以!”
晏长清郑重地跪在地上,头也不抬,一个字一个字道:“臣有罪!理应受惩!”
他不能辜负娴贵妃的遗嘱,绝不可以让慕容修为了他,逾越那条界限。
又是“臣“?
慕容修冷哼一声,极不甘心地扳住晏长清的肩膀,强迫他抬起头来。
这是一个多美,多倔强的人啊,简直就是一颗比任何星星都要璀璨的宝石。他一定是昏了头,居然相信一张狰狞的面具,就会遮盖这人所有的光芒?这样的宝石,他为什么要显露出来,给别人看到,让别人觊觎?
就应该藏起来,藏在深宫里,只属于他一个人!
“晏长清,你是有罪。”慕容修突然直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晏长清。
既然你一定要当臣子,那么就别怪我用君王的身份得到你。
“朕罚你,在此闭门思过,未有诏令,不得离开此宫门半步!”
晏长清惊愕地抬起头来。
这里是皇帝的后宫寝殿,他一个外姓将军,一个成年男人,怎可在此——?!
正在此时,外面突然传来了小太监的传话声。大太监刘全小心翼翼捧着一卷加急密折上前来。慕容修展开一看,面容顿时变色。
他的手指紧紧攥住密折,近乎要将那密折撕裂。
不可能!
他绝不可能还活着!
慕容修一挥袖子,大步跨出门槛,只留下意味深长的一句:
“朕会日日来看你。”
朱红的大门慢慢关上了,晏长清凝视着慕容修越走越远的背影,心底里涌上一股从未有过的深深的恐慌和无力。
不。
他绝不可以。
狭窄而高耸的染翠峡谷间,一列装饰华丽的马车队,正在整齐地,有条不紊地前行。这列车队约有五十来人,却有一半皆为女子,皆穿着轻便的,却又不失贵气的赤色戎装,昂首挺胸骑在高高的骏马上。不知走了多久,染翠峡谷间隐隐听得阵阵水声。车队中间最华丽宽敞的车厢里,一声柔美的女声轻轻传出,整个队伍随即停了下来。
一只宛若无骨,白嫩纤长的玉手轻轻撩开了坠着五彩流苏和金线蝴蝶的车帘,一个骑在马上的女侍卫立刻上前,恭恭敬敬问道:“郡主?”
车帘被下人支起,车内女子抬起头,优雅地探出小半个身子,张望了一下外面的景色。清晨的山间水汽很重,缥缈的白色雾气萦绕在车厢四周,女侍卫抬头的一瞬间,竟有些恍惚,仿佛看到了天仙下凡一般。
眼前的女子,一身素雅又不失尊贵的碧色羽纱衣裳,如瀑的青丝简单地挽着随云髻,只一支白玉芙蓉花缀南海雪珠的扶摇在鬓间微微摇晃,更衬得那女子如花树堆雪,翩然若仙。
此女正是南尧第一美人,璇玑郡主。
璇玑朝外面看了一眼,一双顾盼生辉的美目中满是喜悦的神采,她转过头,冲车厢里正盘腿端坐,闭目养神的俊美男子柔声道:“殿下,前方似有清泉,咱们停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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