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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相关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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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漫无目的地晃荡的都是出双入对的情侣或者闺蜜。

    她拿不准该去哪儿,电影票全城售罄,奶茶店人满为患,等半天买完一杯出来,她坐在街边的长椅上,听不远处一对情侣吵架。

    也不是什么大事,女生想喝芝士茉莉,她的笨蛋男友却买成了芝士抹茶,两个人都不喜欢喝抹茶,一来二去地就吵了起来。直到女生气得要甩手回家,男生终于败下阵,拉着她道歉说重新再买一杯。

    两人和解,秋棠默默当了半天观众,也松了口气。

    她起身继续往前走,在一家烧烤店前驻足。

    店门口挂着红灯笼,欢声笑语伴着阵阵香气飘出,灯笼轻轻摇晃,红火辛辣,熏得食欲膨胀。

    上回在伯里岛没吃成,冬夜冷风刮得腹内馋虫愈发挠人,舔了舔唇角,她举步踏进那摊炙热浓香的烟火雾光。

    她要了一份小龙虾和羊肉串,挑了个角落靠墙的位置坐下。

    老板从后厨探出上身,大冬天穿着薄背心,抓起脖子上的毛巾擦汗,应了声好嘞,浓重的川音让秋棠想起高中校外那条巷子里的串串店。

    以前是经常会去吃烧烤的。

    高中,结束一整天的学习,下了晚自修就想吃点烫的辣的,把昏沉的脑子顺过来。

    秋棠当时就抱着本托福词汇书,坐在油香椒溢的大堂,她一般坐在角落靠墙的位置,等烧烤的空隙,怀里抱着本托福词汇书,小声地背。

    她隐约知道没有机会参加高考,当时正计划出国,目标很好也很难,卯足了劲,平时在学校或在家只能偷偷地背,只有晚间这段时间不用提心吊胆。

    她眼睛挂在书里,心思飞出海外,和身边的人聊得最多的是莱校的校园风光,闭着眼数从锦城到洛杉矶的纬度有多少,她可以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

    对方微笑着听她展望未来,适时出声提醒,“烧烤到了,尝尝这个。”

    秋棠总是一怔,什么时候你又点好了?

    她放下书本,大快朵颐,说些在家里不能说的不着边际的少女中二话,肚皮和嘴巴一起放开,挑挑剔剔,说这个好吃这个不好吃。

    其实当时的秋棠哪有味觉可言,好不好吃全凭心情,但是后来她钝缓地回忆起,似乎那些被自己说过不好吃的品类,再也没有出现过第二次。

    后来有一年,秋棠去锦城出差,没有回高中母校,却方向盘一转,拐进那条小巷子里。

    那家烧烤店关了,改头换面,走得很彻底,连门口的台阶都重新铺了大理石,变成一家书店。

    秋棠在书店坐了一下午,周围面孔崭新,洋溢着她不曾拥有过的鲜活青春。

    当年的校服改版成更时髦的样式,曾经用过的教辅资料已经出到了第六版。

    在曾经在那么长的时间里,她竟然忘了问一问老板的联系方式。

    也忘了问一问,那个每次都给她点烧烤,听她讲很多废话的人,他爱吃什么。

    第 13 章

    叶蔓庭冲秦晟翻白眼的时候,嘴上还挂着说俏皮话的笑,“嚯,原来易升搞的选秀,就是捧你出道当狗仔的呀?”

    秦晟被当场抓包也不慌,战火东引,“哥,她在嘲讽你的项目,你听见没?”

    叶蔓庭不屑:“你少往他脸上贴金啊,我稀得理他。”

    秦易铮不动声色,让佣人给秦晟满上酒,今天来了这么多长辈,叫秦晟挨个儿敬敬。

    枪打出头鸟,一圈下来,秦晟叫苦不迭,撂下一句我去放烟花,跑了。

    看着小儿子落荒而逃的背影,秦和章眼里泛起一点笑意,他握起餐巾擦拭嘴角,目光一转,落在叶蔓庭身上,关心起她近况。

    叶蔓庭发现自打和秦易铮分手开始,她的个人感情就变得尤为不顺且备受瞩目。

    她刚和前任分手,心情还崩着,那点陈芝麻烂谷子又开始拿出来到处炒,真是不嫌累的慌。

    现在是外头问家里也问,问个毛,单身不好吗?

    她一下子食不知味,肠子悔青,秦易铮个瘟神,当初就不该找他谈这破恋爱,谁谈谁倒霉!

    心里骂了一百条街,脸上还得端着笑,“现在打算把重心放在事业上,感情问题还是随缘吧。”

    叶蔓庭是两家人一起看着长大的,从小到大都是小孩儿脾气,谁都不服,只有秦易铮能管管她,两人分手后算是彻底无法无天了,索性脾气来得快去的也快,她听说有烟花,一溜烟也跑了。

    少连两个人,接下来的场面变得有些棘手。

    秦易铮岿然不动,他给秦和章斟满酒,巧妙地将饭桌话题转向当下的财经热点。

    秦和章笑笑,当初秦易铮和叶蔓庭在一起的事他就不看好,两个人心气儿都高,较起劲来谁都不肯妥协。

    果不其然,没折腾多久就分了手。

    对或者错,吃多少亏,都得亲身经历过才明白。秦和章不再多言,这个问题点到为止。

    饭毕,秦和章与一众亲友转至客厅泡茶闲聊,小辈们跑出去看烟花,前院人影蓊盈,漆黑夜幕缀满光束,像是一盆颜料在上面泼翻,溅出满院欢声笑语。

    秦易铮立于窗边,望着天边的绚烂,想起那年烟火下的拥吻,忽觉怀中空虚。

    “易铮。”

    听见沈幼茹在身后叫他,秦易铮勾起唇角,转身走过去:“母亲。”

    二楼客厅,母子两人在茶几前相对而坐。

    沈幼茹闲饮一杯参茶:“不下去放烟花?”

    秦易铮失笑:“早过了那个年纪。”

    “现在是什么年纪?”

    二九已过,三十将立,基业打下,秦易铮想,是时候成个家。

    他剥开一只橙子,“之前拜托您的婚纱,做得如何了?”

    沈幼茹斜睇他一眼,“设计婚纱又不是打样板,哪有那么快的?”她摇头,“橙子你吃吧,我胃寒,吃不了这个。”

    秦易铮撕下一瓣橙子放进嘴里。微酸略涩,但整体很甜,那一点涩最后会回甘,泛出清爽微辛的香气。

    他又想起秋棠。

    “设计初稿是出来了,还没修改细化,待会儿可以拿你看看。”沈幼茹挑起眉梢,浮现几分笑意,“怎么,这次想清楚了?”

    舌尖在上颚转了一圈,秦易铮缓缓点头,语气肯定,“是。”

    当初年轻,对一切都考虑得浅,加之的确有几分界限模糊的好感,他一时心软,答应了与叶蔓庭交往。

    后来这场恋爱惨淡收尾,秦易铮其实是后悔的。

    不是为这场似是而非的爱情,而为积累多年近乎亲人的情分,甚至差点因为这件事,两家人都变得生分起来。

    从此秦易铮变得谨慎,谈情不轻易说爱,也不再牵扯家庭。

    秋棠跟了他这么些年也没觉得腻烦,偶尔有些小摩擦,纵然当下不愉快,过后想起却总能品出几分酸甜滋味。

    她从没提过要求,安安分分做了五年情人。

    任予取求的乖顺姿态一开始让秦易铮感到轻松,他觉得他们可以一直这样下去,但是渐渐的,他已经不满足于这样松散的关系。

    虽然这听起来很俗很不可思议,但是秦易铮,他的确动了结婚的念头。

    “抹胸的婚纱款式很适合她。”

    秋棠锁骨精致,脖颈修长,平直瘦挺的肩膀下是两道水平工整的凹陷与凸起。

    除却身高这一点,她的身材比例接近超模,浑身都漂亮,但秦易铮只舍得露出一对锁骨。

    设计初稿只具雏形,秦易铮已经在脑子里想象秋棠穿上婚纱时的模样。

    毋庸置疑,一定很美。

    他几乎将迫不及待四个字写在脸上,沈幼茹难得见他这般失神模样,忍俊不禁:“急也没用,到做成出来至少还得两个月。”

    秦易铮微微皱眉:“这么久?”

    “这还久?”沈幼茹嗔他,“你既然等不及想娶她,早该和我说。”

    见到婚纱,秦易铮心里敞亮起来,“现在也不晚。”

    “那可不一定,现在的爱情说散就散,我是见得多了。”

    不知想到什么,秦易铮微微笑起来,眼神笃定,“我们不会。”

    秋棠没想到会在一家书店碰见方尔华。

    他和妻子站在一架书柜前,手里牵着女儿,低头与孩子说话时看见了立在科幻类书柜旁的秋棠,定神看了两眼,才向她打了个招呼。

    假日书店人多,但秋棠仍听见了,循着声音望去,也有些意外地,“方总?”

    她迅速收起情绪扬起微笑,放下书走过去,与他们一家打了个照面。

    一番简短寒暄,方尔华把孩子交到妻子手中,邀请秋棠去书店靠窗一侧的茶区议事。

    “本来打算明天跟你说,想不到今天这么巧,也就省得跑一趟了。”

    没带平板,方尔华在手机云里调出资料,“招标的消息已经放出去了,不过我这几天和朋友聊到后期制作,倒是听到多次RN的名字。”

    “RN?”

    方尔华点头,手机屏幕调转方向,将公司简介调转给她看,“RN创办于美国,原先是做电视综艺后期特效的,成立时间不到五年,和多档黄金收视节目都有固定合作。

    RN最近开始涉猎电影,目前为止只有一部作品,小众科幻片,但拿下了去年的金棕奖。

    电影我看了,的确故事本身精彩,但是一部精彩的科幻电影,没有优秀的后期制作绝对撑不起来。”

    秋棠对美国影视还算熟悉,听说过这部电影,当时便觉得海报设计得非常有质感。

    她拿出手机点亮屏幕,看了几个电影的花絮,面上虽不显,内心其实颇为惊艳。若不是方尔华介绍,她会以为这样立体饱满的特效出自好莱坞专业团队。

    平面电视节目后期侧重镜头剪辑和音效配置,固定的影棚,给定的框架,无论怎样都在里面打转。

    一个做惯了电视的团队跑去做电影,还是世界观庞大,场景复杂的科幻片,投入大风险高,很多大公司都未必敢接,而RN的员工还不到百人。

    且不论成功,这份勇气就令人震惊。

    票房证明相当成功,一座来自业内权威授予的金棕奖是最好的肯定,

    了解到这些背景,方尔华莫名地就觉得这家公司和秋棠会很对口味。

    实力强眼界高,看似低调,一旦出手便是拳拳到肉。

    秋棠果然很感兴趣,听说RN接过几支中国的广告业务,当即拜托方尔华,希望能与这家公司联系。

    能在平面剪辑和3D特效两方面都做得出色,说明RN可驾驭的风格类型众多。

    报价偏高了,但在秋棠可接受范围之内。

    如果能将一家优秀的公司变为自己的团队,前期这点投入又算得了什么呢。

    “这是RN老板的名片,我托人要到的。”

    方尔华从包里摸出一张名片递过去,颇感兴趣地:“听说他是个中国人。”

    秋棠接过,垂眼扫去,在看清CEO名字那一栏时,目光倏地顿住。

    RenNan Xu。

    她有片刻的愣怔。

    中国人。

    许荏南?

    这个名字,并不多见。

    ......会是他吗?

    薄薄的名片泡在汹涌而出的回忆里,迅速胀成一本宽大厚重的五三,教室天花板的电风扇呼呼地吹,秋棠眼皮子打架,挺直的背一点一点弯下去,写的字越来越歪,她昏昏沉沉地趴在桌上。

    后脑勺忽然被人轻敲了一下,她应激抬头,懵懵懂懂地,对上一张眉目清俊的脸。

    少年清瘦挺拔,嘴角噙着一抹笑:“又睡?再睡待会儿宵夜你请客。”

    “......”

    秋棠张了张嘴,刚想回什么,眼前的人突然变成另一张脸,书桌课椅退潮般散却,

    方尔华坐在书咖的皮质沙发上,有点迟疑地看着她:“......秋助理,秋助理?”

    “......哦,”眼睛眨动几下,秋棠很快回神,她微笑点头:“那么与RN合作的事,就拜托方总了。”

    街边许多家商店已经开始贴起红纸窗花,秋棠坐在他对面,素面朝天,头发随意扎着,方尔华竟看出几分失魂落魄,他忽然有些不忍心再说风凉话了。

    他感慨一叹,“龙争虎斗的环境,小事都得经人辗转,看着风光,其实很累吧。”

    “还好。”秋棠手捧暖茶,笑容浅淡,“不过像方总这样,单枪匹马来去自由,才是最好不过的了。”

    方尔华听出几分弦外之音,不由一怔。

    而秋棠神色不变,语气一如平常,他又迟疑,难道是他想多了?

    第 14 章

    与方尔华一家告别,秋棠随大流进了电梯,又随大流走出电梯。

    商场一楼,地板灯光缤纷闪烁,入眼两边墙上整齐摆放着成排的娃娃机,歌声纷杂震耳,游戏币哐啷掉落,感官知觉被轻而易举地调动,秋棠生出几分新奇,踏入这方游戏天地。

    她兑了一筐游戏币,但是连试了好几把都没夹上一个。

    娃娃机的钩子很能骗人,明明已经夹住了,却总是中途掉落,功亏一篑。

    游戏币余量不多,她没急着死磕或者再对,退至一边,静静地旁观了一会儿。

    大型娃娃基本没可能夹住,有品牌成本高的比如皮卡丘kitty猫等等也比较难,剩下的看运气,有人一次就中,有人好几次也中不了。

    不一定是技术问题,秋棠发现除开皮卡丘这种,剩下的机器里娃娃数量大致差不多,所以她推测娃娃机本身应该是有一定概率的,比如每夹十个出一个,就看谁是那个十里挑一的幸运儿。

    但是运气这种东西,一般等不来,得人自己造。

    秋棠索性在吧台前坐下,搜索点进RN的官方微博。

    运营很低调,粉丝很少,她刚好是第一千个关注的用户。

    发的微博不多,随便一翻就能翻完,基本是一些合作项目的转发。文案内容很简单,但都是原创,并且会采用与项目所在地区一致的语言。

    秋棠想起高一还没分班时,许荏南的政治试卷,干净整洁,笔触精简,永远是最早交卷而名列前茅的那个。

    他交完卷就去小卖部买两根冰棒或者两杯热牛奶,回来正好赶上她也背著书包从考场走出来。

    他们会相视一笑,然后一起走出校门。

    舌尖沿着嘴角滑过一圈,时隔多年,冰棒的甜味仿佛仍停留在味蕾上。

    眼角余光瞥见她刚才看中的小兔子娃娃机前,第五拨人铩羽而归。

    秋棠站起身,她直觉现在可以出手了。

    秋棠抱着最后一把游戏币过去,选中中间偏右,头朝上的那只兔子,掌心一沉,摁下按键。

    三秒后,她从机器出口拎出来一只粉白毛绒的垂耳兔。

    小兔子脸颊饱满,眼睛黑润,嘴巴笑嘟嘟的,翻开它垂着的耳朵,竟看见上面别了一只淡绿色小乌龟的发卡,颇为喜感,秋棠看着,眼里不禁泛起一点笑意。

    抓娃娃本就为消遣,周围出双入对三五成群,她一人落单,扎在里面多少有些无趣。

    见好就收。秋棠这么想,她捏了捏兔子的脸,转身离开。

    商场大厅灯雕碧柱,亮如白昼,流行金曲回旋在大厅上空,投墙屏上年货广告轮番滚动,扶手门楹挽着鞭炮装饰,喜庆气氛烘托得很足,年味隐现。

    风平浪静的商场一隅不知何时爆发起一场冲突,动静看着不小,且隐隐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周围不断有人围过去。

    秋棠恰好经过,但无意驻足。

    公众场合闹的无非是些家长里短的鸡毛蒜皮,真要打起来,围观的吃瓜群众恐怕还得跟着遭殃。

    人群窃窃私语:“带小三逛街被女朋友抓包,你说尴尬不尴尬!”

    “拉倒吧,她算哪门子女朋友?这种富二代,都是包几个情人玩玩的啦。”

    秋棠顿住。

    “我靠,那妹子挺惨啊,被骗了。”

    “惨毛线,能跟有钱人勾搭上的有哪个干净的?其实心里门儿清,卖惨博同情呢!”

    ......

    人群中站着一对男女,男人身材高大戴着墨镜,女人波浪高跟浓妆艳抹,手挽着手,看起来也确乎般配。

    一个学生妹模样的女孩子拉开几步远,孤身与他们对峙着。

    隔着数米距离,秋棠隐约看见她眼里的泪花,被劈头浇下的灯光照得灿亮,映出一张惨白震惊的脸。

    男人充满不耐,冲她抬了抬下巴:“识趣点,让开。”

    女孩形容仓惶,羽绒服领口皱歪了形,挡住小半张脸,露出的一双大眼睛仍灼灼望着对方,要一个解释。

    “你......你不是在公司吗?她又是谁?”

    大波浪皱眉,朝她一眼横过去:“你拿手指什么指啊,穷酸土老帽。”娇滴滴靠在男人肩头,晃他的胳膊,“纪少,她指我。”

    那被称作纪少的人摘了墨镜,模样倒还俊俏,只一开口便白白糟践了这副皮囊。

    “怎么,我和谁在哪还用向你报备?”

    “......你什么意思?”

    “行了,装什么清高?给你钱给你包你都不要,欲拒还迎那套倒是演得有模有样,可是装过头就臭了啊。我不缺人陪,你要不乐意就滚。”

    “......”

    女孩有点被骂傻了,僵在那里没动,眼睛睁得很大,嘴唇微微抖着,一句话也说不出。

    周围指指点点,男人不满被看人热闹,戴上墨镜,带着女伴换了个方向,挥开人群要走。

    女孩上前拦住他,螳臂当车:“纪世乔,你这是出轨!”

    “我出......”他顿了顿,低嗤一笑,骂了句脏话,“我出哪门子轨,你被我开过?一个玩物,真拿自己当个人物。最后警告你一遍,让开。”

    女孩身体晃了晃,被侮辱到极点,终于爆发,冲过去把他踹翻在地,流着眼泪捶打渣男:“混蛋,你这个混蛋......”

    渣男猝不及防,挨了好几下,恼羞成怒地推开她:“疯子!”

    男人力气比女人大得多,她狼狈地坐在地上,眼睁睁看他挽着女伴的手,扔下一个嫌恶的眼神,毫不留情地扬长而去。

    闹剧告终,人群散去,留下一地鸡毛。

    女孩从冰凉的地板上坐起,复又慢慢蹲下,空洞的眼睛眨了眨,低下头,呜呜地哭了起来。

    一道暖香由远及近,眼前递过来一包纸巾。

    她慢慢抬头,看见一张极漂亮的脸,怔住:“你......”

    秋棠把纸巾塞进她手里。

    “谢谢。”女孩感激一笑,旋即又变得难堪,“对不起,让你看笑话了。”

    “不会。”秋棠说。

    她只是刚好路过,顺手为之,如此而已。

    当年秦易铮出手帮她,大概也是这样?

    秋棠恍然有种时光倒流角色交换的错觉。

    “你真是个好人。”女孩扬起一个灿烂的笑,眼神却很惨淡,“其实看到他们第一眼我就什么都知道了,可还是忍不住追过去,还闹得这么难看,上赶着送人头,我真是蠢死了......”

    她衣着朴素,鞋子半新不旧,大衣左胸位置印有深城戏剧学院的标签,里面穿着单薄的戏服,眼角还有一点没卸干净的彩妆,想必刚刚结束一场辛苦的夜戏。

    回想刚才珠光宝气飞扬跋扈的两个人,事情的来龙去脉已经一目了然。

    女孩显然涉世未深,难以置信地低喃:“怎么会呢,我怎么会是他包养的情人呢......”

    秋棠脑袋里空了一瞬,她听见自己问:“你不知道?”

    女孩难过摇头:“一开始他不是这样的,对我特别好,我伤心的时候安慰我陪着我,我被排挤了他还帮我出头......原来这不是谈恋爱吗?”她四顾茫然,“怎么会这样呢?”

    秋棠不知如何作答,她把刚抓的垂耳兔娃娃送给她,摸了摸口袋,还有剩下的一些游戏币。

    “去玩抓娃娃,心情会好一点。”

    其实未必,但是秋棠看起来很可靠的样子,女孩信了,很真诚地向她道谢。

    秋棠笑笑,转身说了再见。

    她没说自己姓甚名谁,也没问女孩的名字,顺手而已,没有必要。

    商场晕人的暖气将秋棠带回伯里岛那一夜,那晚秦易铮问出她心中所想——他们像不像那对新郎新娘?

    像,但不是。

    girl很像girlfriend,但也不是girlfriend。

    更不是wife,

    是情人。

    秋棠闭了闭眼,微微笑起来。

    情人。

    她还记得刚听到这个词时的震惊可笑,她根本不相信她会是秦易铮的情人。

    秦易铮对她那么好。

    可是刨开那些好,剩下诸多不对劲,告诉她一切都有迹可循。

    最早,第一次告白,仔细想来其实耐人寻味。

    当时秦易铮抱着她,说的不是“做我女朋友”,而是“秋棠,跟了我吧。”

    从没说过他们是情侣,从不问及她的家庭过去,也从来没有,承诺过未来。

    难怪,每年生日只有她和秦易铮两个人,从来没见过他的家人朋友。秦易铮要她乖巧听话,他却总若即若离,宠她时为她绽放漫天烟花,冷漠时将她丢在黑夜深海。

    他好像不知道她怕黑。

    秋棠没说过,秦易铮也不曾注意。

    她的诸多艰难处境,公司里,生活上,秦易铮或许都未曾察觉。

    秋棠习惯将一切困难咽进肚子独自解决,而秦易铮也不必为她事事操心。

    因为只是情人而已。

    一瞬间全世界的风都吹向她,所有空气的重力都压向她,她只能站在那里,任由刚刚才认清的事实压垮她。

    站在商场门口,抬眼对上浓黑夜幕,有烟花升起,绚烂绽开,流光泼墨,而后星火坠落,空余数缕白烟。

    那点苦苦支撑的不甘,少女怀春的期待,死心塌地的依恋,也就这么烟消云散了。

    第 15 章

    方尔华效率一如既往地快,第二天,秋棠就收到了回复。

    “RN近来有与中国地区加强合作的趋势,但与此同时,向它伸出的橄榄枝也不少,这人啊,跑起来比风还快。”方尔华笑了笑,“不过有易升这个金字招牌,想搭上线肯定是不难的。”

    “不。”秋棠说,“不是易升,以我个人的名义合作。”

    “这......”

    “广告和电影项目都是我在做,所有合同只经我的手,既然不是公开招标,旁人起不了疑。”

    这倒也是。

    只不过,怎么搞得像暗度陈仓,准备逼宫上位一样?

    方尔华眼皮直跳,总觉得秋棠在组什么黑局,可转念一想他一个幕后中介,有钱赚没风险,索性牵连不到他身上,秋棠的人品还是信得过的,便也宽了心。

    通话结束,方尔华将RN老板的微信名片发给秋棠。

    这秋助理......他眯着眼笑了笑,过不多久,怕是要改口叫秋总了。

    秋棠拿起手机,点开名片。

    纵使已经有了七分猜测,在看到对方微信头像的那一刻,她还是有片刻的恍神。

    一只小白猫,毛茸茸奶乎乎,趴在地上,两只糯糯的前爪抱着一个小奶瓶,怯生生望着镜头,圆溜溜的眼睛像两颗黑色玻璃球。

    那原本是一只流浪猫,被秋棠和许荏南发现的时候浑身脏兮兮的,躺在教学楼后面的草丛里,奄奄一息。

    他们把它送到宠物医院洗澡喂食打疫苗,还买了很多宠物小玩具。

    照片里小猫抱着的那只奶瓶就是秋棠挑的。

    后来那只小猫被一位年轻的美术老师收养了,周五下午只有两节课,他们每周都会去画室看一次。

    再后来,秋棠出国,为了躲避姜品浓的天罗地网,她不得已切断与国内有关的所有联系。

    至今八年,一切都物是人非了。

    青春旧影摄进镜头里,诸多回忆被压缩,被剪裁,最终变成一张200kb的头像。

    跨越千山万水,料想少年眉眼,依旧明亮崭新。

    许荏南的微信名很简洁,RN.Xu。

    秋棠向他发送好友申请时,备注内容惯性显示“易升娱乐,秋棠。”

    指尖轻点屏幕,她将前面四字删除,只留下她的名字,“秋棠”。

    【工仲呺:nmbooks】

    好友申请发出。

    手机落回口袋,秋棠倚着栏杆,从阳台俯瞰,庭院水系蜿蜒粼粼,繁密星点下,远方丛山忽隐忽现,她眼中晦暗明灭。

    忽而身后覆上一具温热身躯,宽阔胸膛将她轻而易举地拢住。

    “怎么跑阳台上来了?”他身上有刚沐浴完的清新暖香,很好闻。

    秦易铮低头,衔住她的耳垂,绵热的吻自然而然向下,圈在她腰间的手逐渐缩紧,在胯骨上轻拢慢捻地打圈。

    不疾不徐地进攻,漫不经心地撩拨,他很喜欢这样,一点一点融化她,等她忍不住求他,才肯亮出锋利的爪牙,将主动送上门的乖巧小动物拆吞入腹。

    秋棠以前觉得这是爱人之间的情趣,现在她明白这不过是一种令人讨厌的,像主人对待宠物一样的支配欲。

    秦易铮的吻越来越热,她心中泛凉,半闭着眼睛向后靠,故意打了个轻嚏。

    “着凉了?”秦易铮停止亲吻,将她抱进卧室,“天气冷就别去阳台了,还穿这么少。”

    秋棠双脚离地,像包饺子一样被塞进被子,身侧床榻下陷,秦易铮熄了灯,黑压压地压上来,脸贴脸,腿蹭腿,沐浴后的香气蒸在她脸上,床榻温度节节攀升。

    “我明天回老家。”

    黑暗中,秋棠忽然开口。

    秦易铮顿住,还在微微喘着,“明天?怎么这么早?”

    “除夕春运,高速堵得很,早几天回去节省路上时间。”

    以往过年,秦易铮回秦家,秋棠回山城,她出生的家乡。两人一般在除夕当天分别,今年突然提前,秦易铮有些不是滋味。

    “好吧。”他说,“什么时候动身?”

    “吃过早饭吧。”秋棠想了想,“明早吃龙虾粥?还是阳春面?”

    衣衫半褪,箭在弦上,她却一本正经地跟他讨论起明早膳食。秦易铮哭笑不得,他有些恼,漆黑眼瞳仿佛夜能视物,将她那点小心思看得透彻。

    不想做就不做了,还能霸王硬上弓不成?

    他捞起她,搂在怀里,噙着那张柔软红唇又深又恨地吻。今天的晚安吻用足了力道,几近泄愤,到底做不成霸王,秦易铮憋着腹中火气,当一回柳下惠。

    捏了捏她的鼻子,从她身上下来,秦易铮扯过被子盖上,不咸不淡说了句:“早去早回。”

    “嗯。”

    按照以往,这个时候他们应该刚刚结束一场火热契合的欢|爱,颊颈相贴,说一会儿小话,然后相拥入眠。

    今天秦易铮没有继续聊下去的意思,也没有抱她。他平躺在她身侧,闭眼入睡。

    耳畔,他的呼吸渐渐平稳,秋棠在暗夜中睁开眼睛。

    床笫之间未能尽兴,秦易铮被拂了面子,恼羞虽不成怒,他显然不满,她却感觉很痛快。

    既痛且快。

    原来她守护了这么久的爱情是一个花瓶,光洁精美,布满裂纹,这些裂纹从前被她忽略了,等到恍然发现,最底部都裂开,花瓶就这么碎在手里。

    她不甘心。她真的,没有办法不恨。

    秋棠做了一晚上的梦,梦境绵延起伏破碎更迭,好的坏的,黑的白的,无数个场景无数张脸闪回交替,天翻地覆,清晨第一束光照进来,她睁开眼睛,看见秦易铮近在咫尺的脸。

    俊朗萧肃的一张脸,深邃的轮廓像是要刻进心里,秋棠的胸口隐隐钝痛起来。

    鬼使神差地,她伸手覆在秦易铮的脖子上,贴着他修长紧实的脖颈线条,五指渐渐收拢握紧。

    她几乎能感受到温热皮下均匀跳动的脉搏,一下一下,顺着指尖流经血管,某种遥远的冲动被唤醒,在血液中再度沸腾。

    收紧一些,再用力一些,三分钟,这将会是他最后一个清晨。

    秋棠眸中杀意涌现。

    手镯反射的阳光陡然间刺进眼睛,她眼球酸胀,眼后神经仿佛被人大力撕扯,她被硬生生扯回现实。

    她在干什么?

    秋棠两眼金星直冒,咽喉干涩欲呕,视线雾蒙蒙地像是要流泪。

    手指慢慢松开,离开脖子时没有留下指印,秦易铮眼睫静垂,仍在熟睡中。

    秋棠掀开被子坐起,脚落在床边地板,她背对着秦易铮,以手掩面,胸腔起伏,做了好几个深呼吸,鼻尖萦绕着熟悉的冷调男香,耳朵里还在嗡嗡地蜂鸣。

    她必须要很用力很用力,才能清醒地活在这样一个冬日艳阳天里。

    厨房采光清雅,龙虾粥即将出锅,砂锅盖上的小圆孔细细地蒸着热气,香味溢了满室,飘出餐厅,二十寸的黑色行李箱静静伫立在玄关门口。

    秋棠把证件放进包里,拉链的声音像齿轮啮合滚动,一下子将她带回七年前,离开秋家的那天早上。

    十七岁的秋棠,在迈出秋家大门的那一刻起,就不再是姜品浓豢养的金丝雀,她要学会残忍,尽快长大。

    怔忪视线扫过屋内每一个角落,她和秦易铮一起挑选的沙发套和窗帘,院子里养了五年的玫瑰和金鱼,浴室里并排摆放的香水和剃须刀。

    这么多,这么多,五年,连骨带皮地长在记忆里,强行剥离开,几乎将她整个人都撕去一半,

    真惨烈啊。

    论起残忍程度,她大约还是不如秦易铮的。

    秦易铮从楼梯上下来,步伐优雅闲散,白毛衣休闲裤,看起来很居家。

    两碗龙虾粥摆在餐桌上,冒着热气,秋棠坐在餐椅上,干净漂亮,他心生欢喜,两手穿过她腋下,将人抱起,补上今天的早安吻。

    秋棠垂放在他腰间的手,穿过七根肋骨,十二块胸椎,最终抵达秦易铮的脖子。她半圈住,轻轻摩挲着,感受皮下温热的跳动。

    秦易铮嘶了一声,“手真凉。”

    秋棠笑起来,把另一只手也贴了上去,孩子气地掐他脖子。

    “你可真要命......”秦易铮笑着抓住她两只手,“谋杀亲夫啊?”

    “......”

    话一出口,两人都愣住了。

    秋棠看着他,刚才的笑还挂在脸上,她在等秦易铮的反应,然后决定说是或者不是。

    秦易铮缓缓松开她的手,放她回椅子上,很温柔地亲了亲她的发顶:“来吃饭。”

    秋棠眨了眨眼,点头:“好。”

    她想,就算秦易铮现在捧出钻戒向她求婚,真的要做她的丈夫,她也不要答应了。

    吃过饭,秋棠系好围巾,拉起行李箱准备出门。

    阳光撒进来,照在秋棠身上,晕开一圈暖金色的光,她走出去,身影慢慢溶进光里,秦易铮的眼皮突然跳起来,情不自禁叫了她一声:“阿朝。”

    秋棠回头。

    “过年回来,我有个惊喜送给你。”

    秦易铮微微笑起来,他想起床头柜里那对钻戒,上面刻有他们的名字。

    在秋棠转身与秦易铮对视的一秒钟里,她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两下。

    好友添加成功。

    她嘴角漾开一个近似甜蜜的笑,看着秦易铮说:“等我回来,我也有一个惊喜送给你。”

    他们如往年除夕一样告别,银色宾利从车库开出,在灿烂的天光里渐行渐远,秋棠和她的行李箱最终消失在金色地平线。

    今天的太阳与昨天相比并无不同,她的爱情就死在这样一个稀松平常的早晨。

    第 16 章

    从深城到山城,跨省六百多公里,沿途经过一个加油站。

    将油卡递给工作人员,秋棠坐在驾驶座,点亮屏幕,对着空白的聊天窗口,陷入呆怔。

    有多久没见了?

    八年,将近三千个白天黑夜,也曾朝夕相处,乍然相隔两洋。

    这八年他过得好不好?去过哪些地方?他们是否在某一天,某一个街角,在人流来往中擦肩而过,可是褪去青涩的面容模糊在人潮中,彼此相见不相识,纵使重逢也错过。

    许荏南。

    这个名字从心底淘沥出来,带着花季的雨,夏天的风,以前许多事情,秋棠连想都根本不愿想起,回忆寂冷,但许荏南陪她走过的高中那三年,尚有余温。

    说到底,是她对不起他。当初不告而别,约定好高考完一起去做的事情,每一件都没有做成。

    当年通讯不发达,连社交账号都稀有,人走茶凉,一张机票把所有过往断得干干净净。

    如今要找一个人很容易,只是再没有了立场。她已有了爱人,而他亦应当佳人在侧。

    想说点什么,满腹思绪,到了嘴边又作哑口无言,不知从何说起。

    都过去了。

    整整八年。

    油箱加满,秋棠在身后的喇叭催促声中将车开离加油站。

    手机放在副驾,直到屏幕黑下去,也没有发出去一句话。

    一百公里后的服务站,她稍作休息,下车吃午饭,握着手机踌躇良久,终于还是抛下所有私人过往,回归一场商业合作。

    秋棠三两句话表明来意,把项目计划发过去,同时留下她的个人邮箱和电话号码。

    等了好一会儿,许荏南没有回。

    秋棠后知后觉想起,洛杉矶离这里有近十二个小时的时差,他应该已经睡了。

    她为自己的粗心而赧然,尴尬地收起手机,捏起餐巾纸草草擦了擦嘴唇,离开服务站继续前行。

    下了高速是国道,接着再是水泥平路。路面越来越窄,沿途建筑越来越矮,再往前,拐弯下坡,村口熟悉的立牌映入眼帘,上面整排优生优育的标语字迹看起来已有些斑驳。

    四面山围着的小村子,原本连条像样的路都没有,外面没人想进来,里面的人也不想出去,每家一亩三分地,春耕秋收,年年岁岁,日子就这么过去了。

    姜品浓自诩山城出来的金凤凰,却不是走的崎岖狭窄的山路,她觉得自己是飞出去的。

    从寒门农女跻身上流,衣锦还乡时,姜品浓自然要显摆一番。那天,一辆奔驰驶闯进来,车身漆黑崭新,前排大灯全开,光亮刺眼,照得乡间月色摇摇晃晃。

    那时秋棠五岁,她还记得走那天的天空,夜晚,一勾镰月,凄凉地映在地上,地面坑坑洼洼,她被拎上车,一路颠簸着,摇啊摇,再也摇不到外婆桥。

    如今路面变得平整,车子开在上面四平八稳,也终于有载客汽车愿意从此经过。

    秋棠捐路捐桥捐学校,硬是把荒凉闭塞的小村子撑出个门面来。

    她没什么消费欲|望,钱放在账户里不过是一堆数字,

    也疲于高风亮节,所有出资项目都隐去姓名,不上神坛,做个普通自由人,与乡亲老友平和相处,这就很好了。

    当年住的小泥房推翻重建,原本地皮面积很大,做个带前后院的小别墅绰绰有余。

    将车子开进院子,秋棠拿着手电筒,行李箱的滚轮在地上轱辘轱辘地响了一阵,打开大门,按下客厅大灯开关,她终于松了口气。

    老房子的家具没扔,放在储藏室里,外婆的遗物,幸存下来了的都仔细收好,放在三楼的一间卧室里。

    往年回来之前会提前叫人打扫屋子,不过今年临时起意,没来得及请钟点工,秋棠只好自己动手,把大门和卧室的地板柜子抹干净。

    扫地拖地,擦窗户换床单,她从厨房接了一盆水,准备擦大门。

    在经过桌子时不慎踢到了桌角,她被绊了一下,踉跄两步,盆里水溅泼上来,脸和前襟瞬间遭了殃,半截身子都浸在湿冷的水黏子里,同时哗啦一声,另外半泼水摔在地上,刚拖好的地板又汪洋四溢起来。

    秋棠湿答答地站在那里,发梢下巴还在滴水。

    朔朔寒风钻进窗沿打在她身上,相比冷,她的脚更疼。

    钻心的疼。

    秋棠很慢地眨了眨眼睛,很慢地蹲下来,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颊滴落,打在手背上,麻木的神经终于被眼泪的温度烫出几分知觉。

    她放下水盆,手按在被踢到的鞋面上,弓着背,背脊颤抖成一张薄薄的纸,薄得挂不住半盆水,薄得连窗户缝隙吹进来的风都能轻易穿透她。

    她极少极少有哭的时候,今天也不是为了一个小小的绊脚而哭,但很多时候让一个人终于崩溃的,往往就是这种小事。

    秋棠所有的脆弱和不堪就这么摊开来,明晃晃灯光照出一张水红的眼,惨淡的脸。空荡荡的屋子里,她的哭泣显得很大声。

    她尝试着止住眼泪,大脑发出端着水盆站起来的指令,但事实是她连手都抖得不成样子,印有红花底图的水盆在视线中变得模糊,她浑身的痛苦已经泛滥到了角膜和手指。

    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很突兀地响起来,秋棠被吓出一个哭嗝。

    她呆了呆,抬手往眼角胡乱抹了一把,吸着鼻子慢慢站起来,踱过去,看见屏幕上的陌生来电。

    美国号码。

    手机连响了四五声,她登时回神,匆忙接起来,放在耳边时握着手机的手还在抖。

    她没有说话,那边也没有说话。

    秋棠屏息,她听见一道均匀轻浅的呼吸声,来自四个时区外的大洋彼岸。

    会是他吗?

    她抬手,又抹了一把眼角,眼睛不停地眨,张着嘴,喉咙无意识地细微吞咽着,

    说话啊,快说话,她在心里暴躁无助地对自己喊,随便找一个话题,秋棠你不是很能聊吗?

    最终,是电话另一头的声音打破沉默。

    “吃过晚饭了吗?”

    许荏南开口,很稀松平常的语气,带了一点熟悉的笑意,仿佛陪伴多年的老友。

    秋棠在那一刻松懈下来。

    她压下鼻音,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与平时无二:“吃过了,你刚醒?”

    “唔,”那边传来刀叉轻碰的声音,许荏南咽下最后一片熏培根,“刚吃完早饭,准备去公司。”

    他们就这么聊起来,话题很自然地围绕项目展开,你来我往,就像以前讨论数学题一样谈起合同条款。

    许荏南声线温和,在美国呆了五年,说起中文依然咬字清晰,像一束束微光打在耳膜上,循着光,秋棠看见从前那个十八岁少年,嗓音干净脆亮,他好像活在真空里,八年前是什么音色,八年后听起来依然。

    预想中可能的尴尬,冲突,或是相对无言,这些都没有。

    电话挂断,秋棠恍然有一种放学后,在校门外第二个转角处挥手告别各自回家的感觉,晚安,明天再见,到了明天,又将今日场景再重复一遍。

    合作谈得很顺利,顺带聊了一些各自当地生活上的趣事。

    他们都没有询问对方的感情现状,默契地将这一场巧合的重逢规划在合适的界限内,熟稔而礼貌。

    秋棠感觉手好像没那么抖了。但身上还是冷,她站起来,暂时不管地上那一大滩水,打算先上楼洗个热水澡。

    忽而,一道响亮的车喇叭声刺穿窗户,分贝高到阵痛耳膜,秋棠皱眉,朝外面望去。

    夜色浓,院外车灯大开,照得漆黑院墙亮如白昼。

    开车那人似是等久了,有些不耐烦,又连摁了好几声喇叭。

    嚣张跋扈至极。

    地方小,加之冬日,晚上没什么户外活动,这里的居民都睡得很早。

    被这不知道是谁的人一通搅和,果不其然,周围楼房亮起了几间窗户。

    秋棠急忙开门跑出去,打开院门,看见来人,满腹恼怒都变成了惊讶。

    “你总算开门了,我还当你半路失踪,我只好来扑个空呢。”

    秦晟急匆匆停了车,停得歪歪扭扭,车屁股歪出去一大截,生怕别人看不见他开的法拉利。

    带上车门,又是砰地一声巨响。

    秋棠闭了闭眼,捏紧了拳头:“你来干嘛?”

    “当然是找你......你猜?”

    秦晟见到她便笑了,甩着车钥匙大步走过来,生怕她赶人似的,走得飞快,秋棠只觉得迎面而来一阵风,眨眼间,人已经自顾自地进屋了。

    “......”

    她跟进去,抬手敲了敲门,“我说了让你进来吗?”

    秦晟站在客厅,目光扫视屋内一圈,轻描淡写地:“这么大的屋子,多住个人怎么了?怎么,你要我走啊,大半夜的走山路,路上翻车怎么办?你就算不心疼,也想想我开几百公里的辛苦吧。”

    秦晟其实很心虚,他是背着家里人偷偷跑出来的,要是秋棠现在打个电话给秦易铮,他哥会立刻从布置求婚的现场飞过来捶他,那他必小命不保。

    可是一想到秋棠要订婚了,秦晟就烦得不行。

    她有什么好的?没身份没背景,也就长得漂亮,大哥凭什么娶她?

    话说回来,大哥又有什么好的?奔三的老男人,嫁给他不如嫁给我。

    秦晟心里乱七八糟织着毛衣,面上倒还一如平常地纨绔作派,说着说着又笑,转头却是一愣,“你......你这是?”

    他看看眼角通红的秋棠,又瞥见地上盆子边溅出来的一大滩水,当即猜了个七七八八,噗嗤一笑,看什么宝贝一样看着她:“被溅点水就哭鼻子啊?噗,你真可爱。”

    “......”

    秋棠没搭腔,随手抽张纸巾,抹了抹脸颊发梢的水。

    家里来了个不速之客,看样子大有赖在这不肯走的架势。她心烦意乱,不想和秦晟耍嘴皮子功夫,将门打开到最大,

    “门在这,趁早走。”

    说罢,不再看他,转身上楼,旋好卧室门锁,进了浴室洗澡。

    秦晟当然没走,不仅没走,他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秋棠擦着头发从楼上下来时,看见秦小少爷正拿了只拖把,拖地上那滩水渍。

    听见她下楼的动静,拖把立刻往旁边一搁,秦晟双手插袋,若无其事地,“哟,这么快。”

    “你还没走。”

    秋棠语气淡淡,一个疑问句被她说成陈述句,放下擦头发的毛巾,进厨房倒了杯水喝。

    秦晟跟过去,“我也要喝水。”

    秋棠从柜子里翻出一包一次性水杯,放到他面前。

    自己拆,自己倒。

    秦晟啧了一声,好歹没赶他走,这点小事忍忍也就算了。

    他握着水壶倒水,眼神一直往旁边吧台的秋棠身上瞟。

    她刚洗完澡,头发半湿,笼着水汽氲贴在脸颊,漂亮饱满的发际线勾勒出一张白玉似的脸,两腮被水汽蒸得微微晕红,慵懒妩媚。

    她的脸怎么那么小,有没有他一个巴掌大?秦晟悄悄伸手对比,但也只是悄悄,他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把手往秋棠脸上摸。

    “你来山城,没有和家里人说?”秋棠捧着热水杯,神色淡淡,“胆子挺大。”

    秦晟面色一凛,“你又要打小报告?”他装模作样,“我哥现在可忙了,没工夫管我。”

    “哦。”

    秋棠把水喝完,放下杯子离开吧台。

    “哎。”秦晟叫住她。

    “说。”秋棠不疾不徐上楼。

    “那个......我睡哪?”

    “除了三楼落了锁的那间,自己看着办。”秋棠回头看了他一眼,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大门关上,别再烦我。”

    她视线仅停留一秒,难免还是落下点什么。就那一点,秦晟收进眼底,拢在手心,晚上睡在胡乱铺好的床上,手还摁着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刚刚过去的青春期仿佛再度降临,酸甜苦辣撕开黑夜的缝隙齐齐涌出来,

    他长长叹气,可真是,要命啊。

    秦晟虽是太子爷,在节目组当了这么久的练习生,也锻炼出了模样,早上七点不到就醒了,闻着香味醒的,迷迷糊糊摸下楼去,看见厨房里忙碌的身影,秋棠竟然比他更早。

    按山城这边的习俗,除夕前两天早上要吃饺子,秋棠天不亮开始擀面,包馅,一锅水烧滚,待饺子下锅,她终于得闲,垂着酸软的胳膊,伫立台边,看窗外日出东升。

    隔着一层玻璃,有种雾里看花的朦胧感,开心的,难过的,一切情绪都变得模糊不真切,在这场日出里,她可以获得短暂的,麻木的满足感。

    “这饺子,你包的?”秦晟夹起一个,研究了半天,和超市里卖的速冻饺子一个型,却又不是一个样。

    “嗯。”

    秦晟眼前一亮,看看她又看看饺子,突然有点不舍得吃了,他咬着筷子,“你有没有在饺子里包硬币?”

    “包硬币?”秋棠顿了一下,“好脏。”

    “洗干净就不会了啊。”秦晟终于找到话题点,开始抬杠,“不是,你一个做生意的怎么一点都不迷信啊?你知道吗,包硬币在饺子里,吃到那个饺子的人,一整年运气都特别好。”

    秋棠吃相很好看,咬饺子皮时露出一截白如糯米的牙,一口不多不少,不会溅出汤汁,也不会吃到满嘴油光。

    她刚好吃完最后一个饺子,抽餐巾纸擦嘴,垂着眼,“你可真是......”她短暂停顿,好像叹了一口气,

    “真是个小孩啊。”

    “你......”

    秦晟正欲反驳,秋棠已经吃完站起身,她收了碗筷进厨房,撂下一句,“碗自己洗。”

    饭桌上就他一人,秦晟飞快吃完剩下的饺子,冲进厨房,和秋棠一起站在水池边。

    他居高临下,看着她圆润乌黑的头顶,小孩?

    在你面前这个小孩,千万粉丝,出道在即,顶流预定。

    在未来影帝洗完这个碗之前,劝你趁早改口。

    “万一出不了道,你打算如何?”

    秋棠把洗干净的碗放上沥架,忽然开口,不咸不淡的语气让秦晟一时没反应过来。

    “ ......”他先是一愣,有点好笑地,“我人气高后台硬,出不了道?搞笑吧,只要节目还在做,我肯定前三。”

    把洗洁精泡沫胡乱一冲,“第一就算了,当C位没什么好的。”

    秦晟不动声色,把碗放在秋棠碗的旁边,悄悄瞄了她一眼,“要真出不了道,我去给你演戏呗,拍戏可比唱歌跳舞轻松多了。”

    秋棠转头,下巴稍抬,上下打量着他。

    秦晟人高马大,立在她面前,竟然有些局促,脸颊微微烧起来。

    秋棠收回视线,拿了盆子接水,“你若这样想,永远都是十八线。”

    秦晟舔舔嘴角,骤然眼前一亮。她没说不,那就是不拒绝咯,不拒绝,那不就是同意了?

    他的理解能力似乎在这一刻达到前所未有的峰值,“那说好了啊,你当我经纪人,不许反悔。”

    “谁和你说好了,我不缺演员。”秋棠关上水龙头,“你,差远了。”

    她端着一盆水往外走,秦晟不死心追上来,“怎么差了,你看过我演戏吗就空口鉴差?”

    他贴着她,“我长得也帅啊,我哥有的我都有,你那么喜欢他,怎么不喜欢喜欢我?”

    秋棠站住。

    秦晟猝不及防,差点压住她,摇晃好几下,勉强站直了。

    她抬头,对他翻了个白眼,走了。

    秦晟被她这一眼瞪得,腿又有点软了。

    缓了一会儿回神,他行将出去,秋棠刚擦了半边门,沾满灰尘的抹布在水里浸出一大团黑。

    她弯下|身洗抹布,细腰弯成一枚嫩柳,一双长腿包在牛仔裤里,漫画一样,笔直地立着。

    从清冷的屋子里出来,秦晟被这乍倾天光刺酸了眼。

    “你也太勤快了吧?”他走过去,盯着秋棠细白的手,声音低了几分,“门有什么好抹的,又不睡上面。”

    “过年的风俗。”秋棠顿了顿,“后天除夕,你还不走?”

    “你每年就自己一人过啊,他不来陪陪你?”秦晟顾左右而言他,上前拿过秋棠手里的抹布,怼到门上,卖力擦起来。

    “......”

    秋棠有点无语,“你把我刚擦干净的地方又蹭脏了。”

    “脏吗?”秦晟左看右看,看不出哪里脏。

    他攥着抹布搂紧怀里,生怕秋棠抢走,“我吃你的住你的,你总得让我帮你干点活吧。”

    秋棠空手站在一边,倒是没有再反驳。

    秦晟心中暗喜,擦得更加殷勤,连水都没自己烧过的小少爷,一扇门擦得干干净净溜光可鉴,真是,他眉梢一挑,简直优秀。

    “你......”他得意回头,眼前却没了人影。

    哪去了?

    秦晟扔了抹布,屋里屋外地找,喊了秋棠好几声,也没看见她。

    不会是趁机跑了吧?

    他慌了,跑出院子,看见宾利还停在那里,秦晟暂时松了口气。

    还好,车在,她跑不了庙。

    秋棠去了后山。

    小时候天天和小伙伴们一起玩耍嬉戏的地方,时移境迁,当年的伙伴早已不相识,玩闹的小孩子换了好几批。

    山道蜿蜒,草木幽深,外婆葬在半山腰。

    刚进秋家那年才五岁,秋棠每天都要哭,想回家,想外婆,她那么老了,已经被女儿抛弃,又失去了外孙女,她要怎么生活。而背井离乡的秋棠,又要怎么活下去。

    毕业回国后,秋棠每年都会回山城一趟,小村变成小镇,土屋平层被铲平,建起一些钢筋水泥楼,外婆被埋在后山,只有一块碑,象征性的小土包里没有骨灰。

    尸体被发现时,已经不成样子。

    她一个老人家,伶仃独居,后脑勺跌在石砖上,都没个响,悄无声息地走了,一屋暗灯。

    秋棠甚至不知道她是哪天走的,外婆去世的消息跋山涉水,从山城传到锦城,在姜品浓的糊涂脑袋里搁置许久,等她终于想起来,轻飘飘地告诉秋棠时,人早已下了葬,碑上的生平只有一个模糊的年月。

    秋棠步履不停,一口气爬到半山腰,出了浑身细汗。

    日头淌过脸颊,她渐渐有些昏沉,放慢了脚步,亦步亦趋,走到墓前,擦干净案台,放上一束新鲜的山茶花。

    静静凝视墓碑半晌,她坐下,抱着碑,就像小时候抱着外婆羸弱温暖的背。

    她把头轻轻靠在凹凸不平的碑文上,细声呢喃:“外婆。”

    “外婆,我好想做你的小孩啊。”

    无人应答,旷野的风呼啸而过,不胜寒。

    秋棠像小时候一样,抱着外婆说了许多话,她们之间没有秘密。

    “......可是,我要离开他了。”她摩挲着墓碑上的刻字,水染的悲恸盈上眼角。

    “外婆,我好像要做一个坏人了。”

    晨光过半,临近中午,秋棠原路返回下山。

    法拉利依旧嚣张地停在家门口,太阳底下,远远地反射着亮色的红光,骚包至极。

    除夕过后是春节,再后是元宵。

    在此期间,选秀节目将进行第二次公演,粉丝打投,出道名额初定,经纪部门筹备多时,投入巨大的商业模式终于可以盈利变现。

    如果要做点什么。

    如果要阻止什么。

    秋棠拿出手机,点亮屏幕,向大洋彼岸的许荏南发过去一条消息——

    “正月十四,深城机场见。”

    第 17 章

    秋棠推门进屋, 闻见饭菜香气,走进餐厅,见满桌琳琅, 鱼肉蔬香。秦晟大张旗鼓,叫了一顿餐, 把附近饭店的招牌菜全点过来。刚动筷子, 他却说:“吃完我就走了。”

    秋棠抬眼:“怎么?”

    “录节目呗。快公演了, 为了增加曝光,我们得录新春特辑, 还有拍广告什么的。”

    敢情是在录制期间溜出来的,“来回上千公里,你真能折腾。”

    秦晟笑了笑,每一口饭都细嚼慢咽,吃得无比珍惜。

    或许下次再在同一张餐桌上吃饭, 他就真得叫她嫂子了。

    那点本就不该有的心思, 都在这声称呼里变成难言的禁忌, 不可逾越的鸿沟。

    “我走了。”

    他吃完饭立即返程,没作停留。本就是一时冲动, 翻山越岭跑来就为和她吃顿饭,秦晟没行李没包,两手揣兜迈步而出,在快要走到门口时,他偏过一点头,

    “秋棠,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秦晟逆光站立, 定定看着秋棠,视线混淆在光线里。他动了动嘴唇, 似乎还想说什么,最终欲言又止。

    他笑了一下,晃着钥匙挥挥手,转身出门,一头扎进阳光里。

    秋棠把厨余垃圾处理掉,又拖了一遍地板,她没什么睡意,进书房投身工作。

    RN回复很快,昨晚还在说合同的事,今天已经做出了样片。样片视频不到十秒,声音特效剪辑远超标准线之上,却在意料之中,这本就是RN该有的水平。

    秋棠管中窥豹,凭着这不到十秒的样片,预先为整支作品打上高分。

    她写好反馈邮件,发过去不到一分钟,许荏南的电话适时打来,她诧异接起:“大半夜的,不睡觉么?”

    “实不相瞒,我刚下班。”许荏南声线略带沙哑,他清了清嗓子,听起来倒是精神还不错。

    秋棠听见他在倒车入库,隐约有模糊的窸窸窣窣响,“你那边在下雨?”

    “是,还挺大的。”

    许荏南扶了扶蓝牙耳机,开门下车,雨声立刻嘈嘈切切起来。

    他呼吸加快,喘息渐沉,在如弦急雨中快速奔跑。脚步仆仆,钥匙叮铃,把手转动一开一合,厚重雨势被木门阻隔在外,周围杂音悉数散却,安静的室内,许荏南的呼吸沉而有力,从听筒里传来。

    秋棠的耳朵好像被烫了一下,说:“你没带伞?”

    “忘了看天气预报,不知道今天下雨。”

    许荏南脱了淋湿的上衣,扔进脏衣篓,跌出一声沉甸甸湿答答的响,他把蓝牙耳机换成右边戴,笑了笑,

    “想和我合作电影?”

    秋棠挑眉:“方总和你说了?”

    方总?他用了一点时间想起这个人,摇头甩去发梢的水,“不,我猜的,猜对了吗?”

    “猜对了,”秋棠拖长了语调,靠在椅背上,“请学霸吃巧乐兹,好吧。”

    他们心照不宣,同时笑起来,许荏南笑声爽朗,书生意气蓬勃依旧,秋棠眼前万物生长,如茵绿草间,恍然又见那位朗逸英爽的少年。

    她笑出眼角一点晶莹,心尖酸怆,问许荏南:“怎么会去美国创业?你移民了?”

    “没有移民,创业么......这个就说来话长了,你想听吗?可能要讲到天亮。”许荏南顿了顿,笑说,“不,你那边应该是天黑。”

    秋棠反应过来,“不说了,这么晚,你快睡吧。”

    许荏南像是没听见她的催促,他问:“你在易升?”

    秋棠脸上笑意悄然散去,她在许荏南看不到的话筒另一边摇头:“马上要走了。”

    许荏南沉默片刻,没有问她为什么,以他的智商,大概不难料想其中缘由,便不揭人难堪伤疤,仍一贯地体贴温和,“嗯。”

    秋棠与他聊了会儿下一部将要合作的电影,“好了好了,你真的不用睡觉的吗?”说着她自己都打了个呵欠,“说得我都困了。”

    “好,那就这样,午安。”

    秋棠爬上床,笑声闷进被子里,看着窗外万里晴空,说:“晚安。”

    收了线,屏幕显示通话时间,二十八分三十秒。

    以前课余,他们趴在课桌上,下巴枕着手臂,互相看对方的脸发呆,微笑,抑或做鬼脸。

    那时候的时间过得很快,往往一句话还没说就打了上课铃。时间却也充足,晚自习后总是有说不完的话,红不完的脸。

    但或许就是时间太过充足,以至于真正想说的话,想做的事,都在青春的有恃无恐里挥霍蒸发,蹉跎殆尽,

    有时回忆起过往,许荏南总有片刻恍惚,那天教室停电,他们躲在黑暗中,在众人眼皮底下接的那个吻,究竟是真实存在,还是初恋如春梦,梦醒了无痕?

    许荏南立于窗边,月光织结成丝,勾出一段青葱往事,映在镜花水面上,鲜亮银白,几度浮沉,温情又刺挠。

    秋棠睡了今年入冬以来最安稳的一觉。

    她原本已经做好孤军奋战的准备,是老天待她不薄,数万公里的广袤太平洋,竟能大海捞针,故人重逢。

    她现在其实很狼狈,甚至称得上落魄,情场失意,事业也将从零开始。二十四岁,即将迈入二十五岁分水岭的年纪,仍一事无成。

    倘若世界上所有人都等着看她的笑话,但是许荏南,他一定一定会站在她这边。

    即使他们已经不再是恋人。

    身体从麻木中苏醒,秋棠不再束手束脚,许多想做的事,都大可抛下顾虑,放手去搏。

    秋棠人远在江湖,却心居庙堂,在公司留了好几手,如今暂且在家做几天闲云野鹤,待到来年开春,回去慢慢收网。

    经纪部门雄心勃勃,上下齐心要干出一番大事业,而人心如水深且浑,任是铁桶一般的架构也免不了长蛀虫,有尸位素餐的关系户,便有壮志难酬的小中层。

    前者只认钱,后者谈理想,各有各的对付办法,秋棠小计略施便收拢数颗人心,获悉大量情报,可见一个威风八面的庞然巨兽,内里不过一盘散沙而已。

    任何一家公司做大都避免不了党派之争,她从前最烦这些勾心斗角,如今却也谋篇布局,她不仅不会空手离开,还要反扒掉他们一层皮。

    谁料节外横生一枝,秋棠突然收到消息——节目当前力捧的C位,在偷偷吸毒。

    接电话时秋棠刚起床,正在下楼,她脑袋嗡了一下,抓住楼梯扶手,勉强保持三分理智,问:“多久了?除了他还有谁,哪家媒体掌握了这个料?”

    “......”她闭着眼,指节用力到泛白,“好,好,先一切照旧,我很快回来,不要声张。”

    放下电话,秋棠靠在墙边抬手扶额,低声咒骂了一句。

    这帮烂了心肠的人连眼睛也瞎,大把钞票资源往吸毒咖身上砸,自寻死路。

    换作以往,秋棠与公司荣辱与共,出了这事,她必定焦头烂额四处奔走,现在焦急是有的,却莫名畅快。

    易升出事,与她有什么关系呢?

    当然,只要她还是秋助理一天,就得为公司负责一天。

    烂摊子要善后,趁火打劫也不能少。

    计划赶不上变化,原本的确打算休息到年后,但骤变的形势显然不允许秋棠再在家待下去。

    没有时间犹豫,她转身飞奔上楼,拖出行李箱,收拾东西即刻返程。

    晴了好些日子,偏到除夕前一天下起暴雨,索性不让燃放烟花爆竹,家家户户各自团圆,饭桌热闹雨声酣畅,屋内屋外倒也合衬。

    平日最繁华的街道也冷清下来。大量务工人员从一线返乡,高速国道浩浩汤汤,唯有一辆银色宾利逆流而上,穿越寥落灯火,刺破重重雨幕,如一枚利箭疾驰飞出,顶着罡风直刺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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