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龙雀进战神殿后殿时, 恰看到他师叔倚在树上喝酒。
“师叔!”他开心地一跃而起,坐到他师叔隔壁的枝干上,兴冲冲道:“师叔偷偷喝好酒, 居然不叫我!”
龙雀因嗜酒, 没少跟他师叔一块儿喝酒,故而今日见了蚩尤一个人喝着,便叫了起来。
蚩尤看了他一眼, 继续喝起自己的酒来,竟不理会他。
龙雀被无视了, 便觉得委屈, 待要继续说些什么,却见方才踏入后院的他师父仰着头对他道:“你师叔一个人喝的, 那叫闷酒。只怕他如今心里头烦得很,你可别再烦他了。”
龙雀转头看了看他师父一眼, 又看了看自己,道:“师叔有什么烦心事?”
他师叔又不用被师父逼着背法诀, 还有什么可以烦心的?
祝融笑道:“小孩家家懂什么?大人要操心的事可多了, 你赶紧下来, 别招你师叔烦。”
哼!一点都不好玩!龙雀心中腹诽, 便化作了鸟身飞了起来:“你们嫌我烦,我找漂亮姐姐玩去!”
声音未落,身影却已经不见了。
祝融心觉好笑, 抬头看着喝着酒的蚩尤, 却见蚩尤也正在看着他:“一个人喝酒越喝越闷,不如你来陪我喝。”
火神笑了笑,道:“也好。自上回打赌把十坛梨花白输给你后,我们也许久未在一起喝酒了。”
蚩尤道:“可不是。”
火神亦在梨树上选了个舒服的位子, 大大咧咧躺下喝了起来。
他连灌了三大口,才慢慢开了口问道:“你是在为殿下的身体担心?”
“也是也不是。”蚩尤食指敲打着酒坛,目光停留在虚空。
“怎么说?”祝融转头问道。
蚩尤喝了一口,方才道:“瑶姬因去了趟冥界沾了些赤箭的味道,竟梦到了从前凡间之事。”
祝融默了默,道:“就是你从来不肯说的在凡间的事?”说着顿了顿又接了一句:“那时候你欺负她了,你怕她想起来?”
蚩尤带回瑶姬的七魄后,却从未对他们说起过在凡间经历的种种。
蚩尤道:“……是。”
祝融以为他会反驳,见他答是,不由惊的张大了嘴巴:“你对殿下做了什么?”
蚩尤道:“我对她无礼。”
祝融舒了口气,道:“我还以为如何,在南庭时,你就对殿下无礼过了,陛下也未多说什么。”
然而蚩尤并未顺着这个调侃往下说,祝融心里便炸开了,道:“你对殿下无礼!你怎么个无礼法?”
“我们九黎族的求生禁术,同样需要牺牲当事者的一部分才能求生。有牺牲手的,牺牲腿的,也有牺牲容貌,牺牲眼睛的。我当时便起了个念头,想找出个万全之策,让瑶姬全须全尾地活下来。”
“什么万全之策?”他紧张地问道。
蚩尤闭了闭眼,才缓缓开口道:“便是想着若需要舍弃瑶姬身上的一部分,为什么不能是外来的一部分呢?假若瑶姬怀了身孕,届时便可献祭腹中胎儿,得以保全母体。”
“你!”祝融手上神力不受控,酒坛应声而裂,酒水撒了一地,酒香却浮于尘土。
“你怎么可以这么做?!”火神气的要炸开,他旁边的梨花似受不住火神之怒,娇嫩的花瓣瞬间被火烧灼成了灰,被风一吹,便四散于虚无。
以瑶姬殿下的身份与南庭当时的境况,若有了子嗣该多么金贵,怎可以轻易牺牲。
“当然此事未成,那不过是我的想法。但我的想法被瑶姬知道了,她同我决裂,骂我是邪魔,说宁愿永不复生,只在凡间当个山精野怪,进入冥界的轮回。”蚩尤的声音淡淡,夹杂着一地酒香,芬芳醉人。
祝融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
他当然知道瑶姬最终还是复生了。
蚩尤缓缓道:“接下来的事你也知道,瑶姬魂魄分离,三界爆发了大水,北方的玄武家族都控制不住这样的大水。瑶姬掌了水灵,水灵未弃她而去,她的命便由不得她自己选。”
祝融良久才道:“怪不得。”
怪不得复活殿下的时候蚩尤舍去了她关于凡间的那部分记忆。
“她答应活下去,却说要以同我之间的记忆作为祭品。记忆是神魂的一部分,瑶姬关于我的记忆太多太零散,若全部舍去,留出的空白她需要自己填补,实在耗费心力,且弄的不好会堕入现实同虚幻的缝隙,失去神智。故而我只舍去了她同我在凡间的那部分记忆,那段记忆相对集中,便是全部消去也好遮掩。当然,这也是我的私心。”
他总归要为他们的日后留下一些余地。
当初是瑶姬自己选择放弃关于他的所有记忆,而如今又是瑶姬她自己,坚持不解彼岸花之毒。
年少的瑶姬多么决绝,她毕竟是一怒提剑下东海屠龙的性子,一旦通过那可窥探人心进入旁人灵识的山猫知道了他的想法,随即厌恶了他,更选择了那样激烈的决裂。
祝融其实一直好奇当初在凡间发生了什么,然而蚩尤一直对此讳莫如深,只说在凡间找到了瑶姬,经了些坎坷把她带了回来。那时候瑶姬三魂七魄融合才是头等大事,故而他这样说他也就这么接受了。如今蚩尤坦诚告之,他倒反而觉得宁愿之前什么都不知道的好。
“我问你,此次去冥界,你有没有想过瑶姬殿下或许会通过彼岸花想起一些旧事?”良久,火神才问起。
“关于此事,我是想到过这个可能的。但也只是可能。谁都不知道彼岸花对死过一次的神族是否有同样的效用。”
火神叹了口气,道:“我原以为你是不信天意的人,未成想有一日会选择听天由命。”
蚩尤垂了眸子,看着手上的酒坛,道:“我不是信天,我是信瑶姬。”
“既然相信殿下,那你为何还在这里喝闷酒?”
蚩尤不答,只是又仰头喝了一口酒。
他只是想起了瑶姬放弃他时的眼神,她下决定不过一瞬,眼神从最初的惊痛和失望转为最后的厌恶,却也不过须臾。
他想他是永远忘不了她那个眼神的。这件事亦成了他心中的隐痛,轻易不再想起。
瑶姬这样决绝,他也十分生气。一个在他脑中尚不成熟的想法,他还未做什么,却被她判了死刑。
连秋后问斩都没有,当场行刑。
是以在瑶姬说出难听话的时候,他亦心头火起,盛怒之下把那刻在玉璧上的婚书用金灵之力毁去。
彼时的他们尚还十分年轻,正是一怒拔剑的年纪,也因此容易冲动,做下后悔之事。
祝融看着他,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不说瑶姬殿下,单说你自己。你想不想她想起所有的往事?”
蚩尤看了看开在面前的一簇梨花,伸出手摸了摸道:“我想。但不是现在。”
刑天之事已在眼前,瑶姬再不能被其他事分心了。
祝融大致能理解他的意思,点了点头道:“这才是我认识的战神,从来不逃避问题。若因了当初的决裂而希望殿下永不记起此事,我便真要看不起你了。”
因痛苦而连美好一起舍弃,便是懦弱之人,不值得怜悯。
战神自失一笑,再不多言。
却说龙雀飞去找瑶姬,却见她也在喝酒。
瑶姬身体不好,喝的是果酒。说起来惭愧,自宓妃怀里哭了一场后,瑶姬便让酒神仪狄弄来了许多果酒,一个人在那里自斟自饮。
她如今正在伤怀那段山林之中的年少初恋。
自记起那人是蚩尤,瑶姬便觉十分委屈。她一直觉得自己同蚩尤之间,不说是她占上风,也该是打了平手,然而在那个梦里,她看到被蚩尤吃的死死的自己,便觉十分不平。
瑶姬感情经历实在简单,却也有些少女难得的矫情。
她越发怜惜从前的自己,怜惜记忆里那个跺脚折返的山鬼。已是如此迁就,却还是教他舍弃。
他竟从来不曾与她说过这段旧事。
心中伤感,便有了这番借酒浇愁。
龙雀看了直道神奇:“今日是什么好日子?怎么师叔与姐姐你都一个人喝闷酒?”
瑶姬抬起眼眸看了它,口中说道:“你师叔是个坏东西!”
龙雀便跳起来维护他师叔的声誉:“师叔他不是个东西!他是神,战神!”
瑶姬听了前半句,点头道:“对,你师叔不是个东西!”
龙雀虽觉得她重复的他说的这句话没什么问题,但总觉被她这么一说,怪怪的。
却也管不了这些,他拿起瑶姬脚边的一坛酒,喝了一口,便道:“这酒太甜了,一点都不好喝。”
瑶姬却摇摇头道:“哪里甜了,明明是酸的。”
她心里酸,便觉喝的酒也是酸的。
龙雀龇了龇牙,道:“怎么大家心里都有烦恼吗?我以为大人是没有烦恼的。”
瑶姬把脑袋搁在双臂之间,道:“大人的烦恼比小孩子多很多,你如今正是最没心没肺的年纪,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龙雀便与她叽叽喳喳你一言我一语的聊开了,瑶姬今日话多,实在是因为喝了酒,心里又憋了事,遇上什么都不懂的龙雀,倒反而能多说几句。
待龙雀滔滔不绝说完自己从前干过的一桩被他爹吊着打的大事后,却见瑶姬已经双目闭起,似睡着了。
正要推她,却被旁边伸过来的一只手拿住。
是他师叔。他师叔轻声对他道:“你先回去。”
龙雀本来想缠着他师叔留下来,但一看他师叔那个说一不二的神情,便撅了嘴离开。
瑶姬的头枕在双壁之间,秀发如最好的绸缎般柔顺垂下,恰到好处擦过他的手指。
“耍弄我很有趣吗?”
她眼睛依旧闭着,那话却就响在耳边。
蚩尤道:“没有。”
他的话突兀地消失在面前的空气里,得不来半丝回应。瑶姬似乎真的睡着了,久久不言。
蚩尤抱起她,正准备把她抱回她平常休息的榻上,却听到她的声音再次响起:“我讨厌你。”
平铺直叙,仿佛陈述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事实。
蚩尤看了她一眼,轻声道:“我知道了。”
只这四个字,当真算是反应平平。
瑶姬很想质问他,他知道什么?他什么都不知道!然而她的眼皮重的很,实在没有力气再睁开眼同他吵。
他知道个屁!
她讨厌他,同她爱他,并行不悖。少女情怀总是诗,却也无端衍生出无数的苦恼来。她从前不知道自己还是这般多愁善感之人,今次也是领教了情之一字的滋味。
公主殿下在心里骂了一声,便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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