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14)
    什么事瞒着陛下吧?”
    谢运已经有些坐不住了,好在谢子元及时拦住了他。
    那边杨峤等人也一脸不爽,想当初咱们家郡王被丞相欺负的时候你们谁出来替他说过话了?现在倒知道为丞相出头,切,谁怕谁啊!
    若非碍于身份,双方都要掳袖子吵起来了,却听殿外一声高声唱名:“丞相到——”
    众人惊愕无比,纷纷转头看向大门。
    依旧是那身玄色朝服,依旧是那样的白面朱唇,金冠高束,步履悠然,唇角带笑,这么多年来一直没变。唯一的变化是瘦削苍白了许多,那双眼睛愈发眸色深沉,叫人揣摩不透,远远一瞥,戚戚然低头,唯恐避之不及。
    谢殊在大殿当中停下,左右扫了一圈,抬手拢唇,轻咳一声。
    大臣们连忙起身行礼:“参见丞相!”
    “诸位大人免礼。”谢殊这才不慌不忙向上方的皇帝行礼。
    皇帝也有些意外,看一眼卫屹之,抬手道:“丞相来了就好,就座吧。”
    谢殊看了一眼坐席,微微抬起下巴,抿唇不语。
    桓培圣何等人精,立即出列道:“陛下明鉴,丞相为战事操劳至今,实为首功,如今带恙出席,臣请奏陛下赐丞相上座。”
    这话一出,许多大臣立即附和,极尽溜须拍马之能。
    皇帝脸都涨红了,谢殊的座位已经仅次于他,还要上座,岂不是要与他同阶而坐了?
    谢殊倒是不慌不忙,看那神情,若是配合着抱胳膊踮脚就更合适了。
    “准奏……”皇帝无语话凄凉。
    谢殊提着衣摆登上玉阶,施施然坐下,这才对太子道贺,瞅到下面司马霆泛黑的脸只是淡笑,完全无视。
    卫屹之正盯着她,一脸无奈,谢殊悄悄冲他挤挤眼,招手唤来一名小宫女,让她把眼前的酒换成茶水,端起来饮了一口。
    “本相方才来时听见陆大人提到本相了,”她朝陆澄看过去,笑颜如花:“陆大人似乎很希望本相出事啊。”
    陆澄自看她端坐上方就呕到现在了,脸色铁青,许久才憋出一句:“下官不敢。”
    谢殊似乎只是随口一说,理也不理他,径自转过头去和皇帝说话:“微臣这几日不在,陛下多有操劳,却不知战事之后江北各郡是如何安排的,微臣这几日一直挂忧着此事啊。”
    皇帝对她这跳脱的话题感到莫名其妙,但还是接口道:“朕正打算派人去视察安顿,不知谢相有何建议?”
    “微臣听闻陆大人的侄子陆熙宁聪明能干,却一直没有机会施展才华,不如就派他去如何?”
    卫屹之一听就知道她今天是来整治陆澄了。陆熙宁是陆澄的侄子,她却说人家没有机会施展才华,这不是在说陆澄压着侄子不让他出头么?
    如今她来这一出,陆澄可能还以为侄子跟她私底下有什么交情,陆熙宁必然又感念她的好而埋怨陆澄,这是反过来一顿挑拨啊。
    他转头去看陆澄,果然他已经气得脸色都变了。
    谢殊像是毫无所觉,举着茶盏和旁人对饮去了,她喝热茶别人灌酒,不敢有怨言不说,还得自己干杯她随意。
    桓廷正记挂着自家表哥呢,主动起身和她对饮了一杯,说了几句话。本没什么,谢殊却忽然叫他上前,二人态度亲昵地说了许久的话才结束,而后她忽然又给桓廷谋了个肥差。
    光禄大夫王慕看得眼睛都红了,一个劲戳身旁的王敬之:“你看看,丞相这也太明显了,对陆澄一个态度,对桓廷一个态度……这简直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啊!”
    王敬之朝上方扫了一眼:“连陛下都没说什么,我们又能说什么?与秦国这一战是丞相幕后主导,武陵王前线拼命拿下来的,陛下比谁都清楚,如今谁敢得罪这二人?”
    离席前,王络秀抱着孩子露了个脸,忽然走到谢殊跟前,说要请她给取个名字。
    谢殊忙推辞:“陛下和太子在座,本相哪敢越俎代庖啊。”
    皇帝假笑一下:“谢相不必谦虚,这孩子与你有缘,在你眼前都没哭呢。”
    王敬之朝王慕看了一眼:我说的没错吧?
    王慕恨不得捶胸顿足。
    走出宫廷,谢殊已经疲倦了,一路都走得很慢。明明四周都没人了,卫屹之还是故意跟在后面,就是不上前扶她。
    谢殊只好停下脚步等他,可他竟目不斜视地越过她直往前走了。她故意捂着胸口哼了一声,弯下腰去。
    卫屹之终于冷着脸折返回来,一手扶起她胳膊:“现在知道难受了?我不是叫你静养?”
    谢殊趁机攀住他胳膊:“外面都传的不像话了,我总得露个面啊。好了,我这就回去继续静养行了吧?”
    卫屹之叹了口气,揽着她朝车舆走去,还不忘询问她有没有吃药。
    “吃了,放心。”
    沐白从车边挑着灯火过来迎接,身后有快马疾驰而来,到了跟前才看出那是苻玄。
    “郡王,丞相,探子刚刚送了急报过来。”
    谢殊立即伸出手去接,看到旁边卫屹之冷幽幽的眼神,又无奈地收回了手。
    卫屹之接过来展开,就着灯火一看,满眼错愕,主动将信函递了过来:“你来看看。”
    谢殊凑过来迅速浏览了一遍,也很惊讶。
    ☆、八五章
    晋元和三十年夏,北方大乱。秦帝于战场受伤,回国途中被部将所杀。丞相安珩失踪,秦国国内叛乱四起。
    谢殊第二日起床后还有些发怔,怀疑是不是昨晚看错了,待将信函找出来又看了一遍,才确定是真的。
    早饭时,苻玄带着几份文书过来,说是卫屹之请她用印。
    谢殊拿过来一份份看过,原来是守卫边疆的陆子觉、张兆等人提议趁机攻入秦国收复国土,卫屹之已经同意,并且作了部署。
    这的确是个好时机,她也没犹豫,命沐白去取相印。
    苻玄的神情有些复杂,她看到了也只能当做没看到,毕竟秦国对他而言是故土。
    这事儿忙完,沐白就坚决不让她再碰政事了,义正言辞地说钟大夫吩咐过要静养,哪怕闲的发呆也不能再劳心劳力。
    谢殊实在抵挡不住他罗里吧嗦的架势,乖乖坐去窗边扮盆景。
    建康城中又是个喧闹的白日,即使坐在这里也能听见远处街上鼎沸的人声,仿佛可以看见当街而过鲜衣怒马的少年,洒脱可爱捂唇而笑的女子,恣意风流狂放不羁的散客……
    一切都没变化,谢殊却觉得一切都变了。
    卫屹之忙于军务,一连几日都没有现身。北方局势却是瞬息万变,听说安珩被抓住斩杀了,又听说被抓的那个不是安珩,只是一个替身。
    不久后,快马送来最新消息,秦国灭亡。
    晋军往北一路直入,攻占数郡,国境线大大往前推进,但终究没能再继续——北国大地上那些曾经被秦国强势吞并的小国如雨后春笋,迅速地复苏再起,诸国并立,如今已成对峙局面。
    卫屹之回了旧宅,谢殊去见他时,他朝服未退,坐在案后擦拭着长枪,出奇的安静。
    谢殊知道卫适之擅长使枪,走过去低声问:“是不是想起你大哥了?”
    卫屹之轻轻“嗯”了一声。
    如果卫适之看到如今的局面,不知道会作何所想。天下时局,变幻莫测,原来根本不因几许人力而改变。他们不过都是这天下洪炉中的零星点火,即使耀眼,也只是瞬间,终究会归于寂灭。
    北方时局这一番突变,皇帝一时大忧一时大喜,竟然一病不起。
    如今朝政彻底由谢殊一手把持,军政由卫屹之把持,以致晋国上下只知这二人,几乎快要忘了所谓的皇家。
    强权之下必生附庸,谢卫势力都开始前所未有的高涨,尤其是谢家,中坚力量都是能干角色,在底下分外卖力,自然成果非凡。
    谢殊坐在池边凉亭里赏荷,听沐白将那些主动依附而来的世家成员一个个报上名来,心情居然毫无起伏。
    她曾在祠堂里发过誓,要让所有人忘记那个只有谢铭光的谢家。如今的谢家比以前权势更盛,再没人记得她是谢铭光的孙子,也再没有人敢当面骂她奸佞。
    她是大权在握的丞相,是救国于危难的功臣。
    虽然谢家独大很拉风,沐白还是克制住了激动澎湃的心情,说完此事就不再提任何政事,坐在谢殊身旁给她剥石榴,顺便说着相府里的情形。
    “冉公子自公子离开后就一直闭门不出,族内事务倒是处理得井井有条,属下已经看过,没什么大事,就不一一禀报了。他还问了公子的近况,不过武陵王吩咐过不要将公子的任何消息透露给他,属下就没多说。”
    “嗯。”谢殊接过果肉放进嘴里:“严密监视着他,不要给他任何自由。”
    “是。啊对了,楚连还提出过要来见您,公子要他来吗?”
    谢殊摇摇头:“算了吧,这里又不是谢家的地方,哪能如此随意,说让谁来就让谁来。”
    沐白暗自高兴,他也不乐意楚连来,那小子这么黏糊,八成又要抢他饭碗。
    吃完第三个石榴,一名婢女走入亭中,向谢殊行礼禀报说襄夫人来了。
    谢殊立即坐正身子,襄夫人已经走了进来,夏日炎热,她身上着了件素色衫子,瞧着清清爽爽利利落落的。
    “见过丞相。”
    “夫人不必多礼。”也不知是不是多心,谢殊觉得她今日态度有些暧昧不清,行礼时还眼神微妙地瞄了她好几眼。
    起身后,襄夫人端过身后婢女手中的汤药,走近几步道:“这是我为丞相准备的补身汤,丞相快趁热喝了吧。”
    沐白早对汤药有了心理阴影,不等谢殊发话就接过药碗放在桌上,冷着脸走到亭外,吩咐去将钟大夫找来。
    襄夫人听卫屹之说过谢殊被人下毒的事,连忙道:“我可是好意啊,这药绝对没毒,丞相可以放心。”
    “夫人言重了,是沐白太紧张了而已。”谢殊一面打着哈哈,一面琢磨着她这态度转变的缘故,为免尴尬,只好找些旁的话题与她闲聊。
    襄夫人却有些放不开,说话时总悄悄瞄她,跟忽然不认识她似的,反倒弄得谢殊心里七上八下。
    钟大夫快步进了亭中,草草行了礼,为给襄夫人面子,十分含蓄地将药碗端去旁边验了验,回来后对她道:“此药方极为珍贵,夫人费心了,只是公子目前当务之急是要调养好根基,暂时还不适合服用此药。”
    襄夫人脸上顿时露出失落之色,看一眼谢殊,怏怏行礼告退。
    谢殊先吩咐沐白回相府去将皇帝赏赐的那几件玉器取来答谢襄夫人,这才问钟大夫:“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药有问题?”
    “那倒不是,只是……”钟大夫看了看门外,走到她跟前低声道:“襄夫人必然已经知晓公子的秘密,公子当多加注意。”
    “哦?你怎么知道?”
    “因为那药是补……补……”
    “补什么的?”
    钟大夫只好在她耳边将实话说了。
    卫屹之当天深更半夜才回来,来不及更衣便来看谢殊。她一手支额,坐在房中翻看着什么。
    他还以为她又偷忙国事了,还打算说她几句,走过去却见是一沓厚厚的美人图,好笑道:“你这是干什么?打算背着我娶媳妇儿去了?”
    谢殊拉着他坐下来:“这是宫中选秀用的图册,我先给你挑一遍,选个身家样貌都不错的,嗯……还得乖巧。”
    卫屹之抬手压住图册,眉心微蹙:“你说什么?给我选?”
    谢殊转过头去笑了笑,随口般道:“有关我身子的事,我已经知道了。”
    “……”卫屹之一时无言。
    “我存着私心,与你共患难到如今,实在舍不得将你拱手让人,但我顶多也只能陪在你身边。你需要继承人,要娶妻娶妾都是应该的,我绝对不会介怀。”
    “可是我介怀。”卫屹之一脸不悦:“你那碗药是我灌下去的,就算你不能生育那也是我的错,你倒是宽宏大量,还好心的要为我选什么妻妾!”
    谢殊有些无奈:“仲卿,你不会就是这么跟襄夫人说的吧?难怪她对我态度转变得这么快。”
    “这本就是事实。”
    卫屹之将图册卷起,起身就要将之丢去窗外,谢殊连忙扯住他衣袖,要去抢夺,却被他反手一把抱住。
    “看来你精力好得很啊。”他拦腰将她抱起,绕过屏风走去床边。
    “哎,你……”后面的话戛然而止,卫屹之堵住了她的唇。
    谢殊身上的衣服被剥得精光,他语声沉沉,犹不解气:“我就是太纵容你了!”他托着她的腰贴向自己,“你真以为我对你毫无要求?其实我现在就希望你穿回女装,终日只待在我身边!无后算什么,你是生是死都要跟我在一起!”
    谢殊搂着他的背说不出话来,连人带心都沉沉浮浮,起起落落。
    卫屹之的怒气又悄然退去,手下轻抚,温和如细雨。但太过温柔也是种折磨,谢殊声如呜咽,在他怀中化成了春水。
    他却像是有意如此,双手滚烫,将她揉捏成各种形状。谢殊越是忍耐他越是要挑拨,欺身而上,攻城掠地,却又不疾不徐,扣着她的双手,极尽耐心……
    半夜外面惊雷声声,一直睡得深沉的谢殊居然被吵醒了。她披衣下床,点亮烛火,拾起地上那卷图册。
    推开窗,外面已经落起雨来,她倚在窗边,自己将图册丢了出去。
    卫屹之也醒了,散发披衣,走过来从身后搂住她:“先前是我把话说重了,你别在意。这些年你自己吃尽苦头才有了如今的地位成就,我却要你放弃,竟与外面那些瞧不起女子的人一样成了肤浅之辈了,其实我只是希望你能安心调养身体而已。”
    谢殊覆住他的手背:“是我太贪心了,当初走上这条路时,做的就是孤独终老的准备,根本没想到后来会和你走到这步,如今却既想对谢家负责,又想要和你圆满。”
    “那也是我招惹你在先。”
    “嗯,这倒是实话。”
    卫屹之闷笑起来,挑起她一缕发丝,与自己的头发结在一起。
    “你要做一辈子丞相也好,什么都不是也好,你我已结发同枕席,以此为证,永不更改。”
    谢殊垂下眼帘,双颊醉红,真如婚嫁一般,竟有些羞赧。
    ☆、八六章
    入秋后天气反复无常,皇帝大病未愈,反倒加重,早朝已经荒废了许久。
    谢殊手上的政务因此重了许多,每日都要忙到深更半夜,通常最后都是被卫屹之提去床上强行休息。
    二人越来越像新婚夫妻,同吃同住,连下人们都习惯了。这几日只要是看到苻玄在门外守着,沐白就自发自觉地给自己放假睡大觉去了。
    霜降当日,钟大夫给谢殊添了一副补身汤药,大约是有宁神之效,她吃完不久就睡着了。
    半夜忽然有人将房门拍得震天响,谢殊惊醒过来,就听沐白在外喊道:“公子,陛下驾崩了!”
    她陡然一惊,身旁的卫屹之已经坐起身来,天光微亮,他也是一脸错愕。
    二人匆匆整装入宫,远远就听见哭声。走入皇帝寝宫,后妃皇子们都跪着,只有皇后母子和深受皇帝宠爱的袁贵妃母子守在榻边,见到丞相和武陵王现身,起身彼此见礼,俱是神色哀哀,泪流不止。
    “太后呢?”卫屹之问祥公公。
    “回大司马,太后得知消息后就晕过去了,正在寿安宫中由御医诊治。”
    卫屹之又问:“陛下临终可有遗言?”
    祥公公抹着眼泪摇摇头:“陛下于睡梦中驾崩,并没有留下遗言。”
    卫屹之看了一眼双眼泛红的司马霆,不再言语。
    谢殊一直没有做声,等到百官到齐,才开口道:“下令全国为大行皇帝守孝三月,百官表率,违者严惩。另,国不可一日无君,着太史令挑选吉日,请太子殿下登基即皇帝位。”
    众臣诺诺称是,又转身面向太子,行跪拜大礼。
    是年冬,皇帝葬于鸡笼山帝陵,因其在位期间对秦作战有功,又接连收复兖、青、司、豫、梁五州,谥号成武。
    诸皇子皆被封王外派,司马霆受封为会稽王,没想到真到了这一天,他出人意料的平静,只请求将母亲袁贵妃一同带往封地,没有其他任何出格举动。
    次年春,太子司马霖即位,改年号元宁。
    新帝登基,百官参拜。谢殊扶持有功,又身体不适,免行跪拜大礼,这是莫大的荣宠。她站在玉阶下,将司马霖郁郁寡欢的脸看得一清二楚。
    退朝时,王敬之走了过来,也是一脸忧色:“丞相可看出陛下脸色不对?看来他终究还是无意于帝位啊。”
    谢殊淡淡道:“在其位谋其政,这是陛下的责任,推托不得。”
    “话是这么说,但他不止一次对在下说过,宁愿被封王外派,也不想被囚于这深宫之中了。若非皇后屡次劝说,只怕上次那样的让位之举还要再来一次啊。”
    “那太傅和皇后就继续规劝,直到陛下纠正了念头为止。”谢殊拂袖而去。
    王敬之本是想听听她的意见,不想倒惹了她不快,只好作罢。
    谢殊如今的权势已臻于鼎盛。更甚至,元宁元年的第一件大事竟然是百官上奏新帝,称丞相为国操劳,至今身体未愈,请求为其选址建造休养阁,以供其静心休养。
    司马霖终于体会到了做皇帝的无奈,除了准奏之外别无选择。
    浩浩荡荡的工程持续了近一年,隆冬时,覆舟山腰坐落起巍峨楼宇,太傅王敬之亲笔题字:“静舒台”,取静以修身,舒然自得之意。
    卫屹之扶着谢殊登上阁楼,在窗边站定,倚肩看雪。山中终年翠绿的枝头覆了一层雪白,远处的玄武碧湖蒸腾出寒凉冰雾,确实是难得一见的好景致。
    “娟秀之外又添气魄,的确是个好地方,但大兴土木也不是什么好事。”
    谢殊拂去衣袖上的雪花:“我只觉得住在这里不太安心。”
    卫屹之侧过头看她:“为何?”
    “因为我似乎已经看见,什么叫做盛极必衰。”
    话虽如此,皇帝所赐,权势象征,还是得欣然领受。元宁元年冬,谢殊入住静舒台,自此没再上过朝,一切事务只在阁中处理。
    从没有过这样做丞相的,但司马霖没有怨言,百官更不敢多话。
    这事儿属沐白最兴奋,如今就是五品官员看到他也要点头哈腰,巴结不已。他期待已久的大谢府荣光又回来了,而且比以往更加光芒万丈啊!
    卫屹之没能扶持司马霆即位,却依旧时常和丞相待在一起,这让大臣们百思不得其解。
    寒冬已经走到尽头,房中炭火却依旧烧得很足。他在谢殊身旁坐下,待手上恢复了温度才握住她的手:“这些人都没安好心,让你搬来这里,无非是要分开我们。”
    谢殊忍着笑:“外面有传言说是我迷惑了你,让你连扶持的是谁都忘了,你还是少来这里比较好。”
    “那怎么行,沐白肯定看不住你,我不来,你又要没日没夜的忙碌,这样什么时候才能养好身子?”
    “怎么会呢?”谢殊与他十指紧扣:“放心,你还活得好好的,我怎么舍得先走,肯定会好好调养。”
    卫屹之捏了捏眉心,谢殊肉麻起来,他也只能认输。
    晚上外面忽而下起了大雪,卫屹之便心安理得地留了下来。
    谢殊为了图方便,看过的奏折文书许多都扔在床上,要赶着收拾已经来不及,被他看见,又是一顿数落:“果然你只会说漂亮话,这就是你好好养病的成果?”
    “这是偶然。”谢殊挽住他胳膊,想学着别的女子撒个娇,憋了半天实在不会,只好宽慰他道:“我精神不是挺好的嘛。”
    卫屹之托起她下巴:“那我倒要看看你精神到底有多好。”
    红绡帐暖,谢殊手揪着被子,呜咽般道:“你要再这样……以后就别来了。”
    卫屹之笑声醇醇:“这样才坐实了你迷惑我的传言啊。”
    谢殊踢了他一脚,却被他握住脚掌,愤懑地背过身去。
    司马霖果然对政事不怎么上心。开春后整个宫中忙着准备春祭,天子亲耕,皇后亲蚕,祭告上天,鼓励农桑。这是自古以来的大事,他却毫不关心,每日大半时间都在宫中陪伴着小公主,要么就是在佛堂礼佛。
    大臣们担心王家坐大,已经迫不及待要把女儿送入后宫,奏折上了好几道,却如石沉大海,最后只能去骚扰丞相。
    然而谢殊终日待在静舒台里养病,覆舟山下有重兵把守,她专心做着幕后丞相,谁也见不着面。
    如今早朝之上,但凡发言都要先习惯性看一看右首位的卫屹之,谢殊大权虽在,人却不常露面,终究还是有些影响。
    谢子元等人都很心焦,找了个机会去求见谢殊。
    天气渐渐炎热,隔着一扇屏风,左右婢女打着扇子,谢殊卧在榻上,听他们道明来意,毫不意外。
    “如今战事平定,各国对峙,势均力敌,天下兵马大权尽在武陵王一人手中,终究是个祸患,何况他支持的终究是会稽王,丞相切莫犹豫,以免错失了良机啊。”谢子元拜倒在地,言辞恳切。
    谢殊没有作声,世家争斗永无休止,无论她做多久的丞相,这一直都是朝堂政事的中心。
    屏风外的几人等不到答复,面面相觑。过了片刻,沐白走出来道:“公子累了,已经睡着,诸位大人请回吧。”
    众人无奈,只好退去。
    卫屹之晚上熟门熟路地进了静舒台,一见面就长吁短叹:“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啊,当初是谁口口声声说要与我共进退的?如今底下一群人与我对着干,真是叫我万分伤心。”
    谢殊撑着脸颊,也叹气:“当初是谁一出手就是二十万兵马的兵符?如今果然是腻味了,连一点兵权都不肯拿出来了,我才是真伤心。”
    卫屹之就势将她一揽:“夫人何时随为夫回府,为夫再下聘礼如何?”
    谢殊瞪他:“你叫谁夫人呢?”
    卫屹之转了转头:“此处没有旁人了啊。”
    “……”谢殊扶额,不要脸这方面,假男人永远比不过真男人。
    卫屹之让谢殊跟自己回去其实是为她好,朝堂如今看起来一片平静,实际上却暗潮汹涌。她位极人臣,树大招风,必然有人会暗下毒手。现在谁都知道她居住于静舒台,山中又容易藏身,守卫再严密,还是怕有疏漏。
    谢殊也觉得狡兔三窟是至理名言,第二日就随他悄悄回了卫家旧宅。
    不出三日,果然有刺客潜入了静舒台。
    这之后谢殊只是偶尔回静舒台,几乎已不在那里过夜。
    沐白越来越紧张,根据他的计算,如今谢殊短短一月内遇到的刺杀次数已经超过了当初谢铭光一年的总和,并且是方式多重,花样奇特,他觉得压力好大……
    “唉,丞相越来越难做了。”谢殊摇着扇子感慨。
    沐白飙泪:“公子,我觉得丞相的下属更难做啊!”
    谢殊摸摸他的头:“别这么激动,最多我给你加钱嘛。”
    这么一来,原本打算隐居幕后好好养病的计划泡汤了。
    谢子元等人依旧不屈不挠地继续怂恿谢殊对付卫屹之,朝堂上也依旧有大臣不断骚扰她去管司马霖纳妃的事儿,她还得追查那些刺客的来源,倒比以往更累了。
    卫屹之比她还累,每日公务堆积如山,回来还得盯着她喝药。
    “你这身子要养到何时才能好?”他在药里加了一匙蜂蜜,顺便抢下她手中奏折。
    谢殊刚好看到一半,悬着难受,又抢过来看完,眉心紧蹙:“陛下真是不省心。”
    “怎么了?”
    “不少大臣都上疏请他广纳后宫,他却始终不肯。可他膝下只有一女,少不得被人诟病,看来我只能寄希望于王络秀赶紧生个儿子下来了。”
    “人各有志,陛下既然不愿,你又何必强求。”卫屹之说得漫不经心的。
    谢殊听了这话觉得有些不对味,刚要分辩,他已将药递到她唇边:“你要继续这样下去,我就真要想法子让你做不了丞相了。”
    谢殊叹口气,端过药碗灌下那苦死人的汤药。
    大约是被刺客的事给刺激了一下,谢殊连着几天都睡不安稳,晚上总是做梦。
    这晚她梦见了谢铭光。老爷子怒气冲冲,骂她不长进,居然被人发现了女子身份。她正要反驳,却听见宦官尖着嗓子传圣旨的声音:皇帝发现了她是女子,要将谢家满门抄斩。
    她眼睁睁地看着谢家人一个个被带出朱红的大门,似乎门外就有侩子手等着,每出去一个就传来震天哀嚎,甚至还夹杂着孩童的哭声……
    她猛地坐起身来,卫屹之正一脸担忧地看着她:“你怎么了?说半天梦话了。”
    谢殊摸了摸脸上的汗水:“没什么,做了个噩梦罢了。”
    权力已经到达顶峰,却反而惴惴不安,她自己也解释不清是为什么。
    回头又补了一觉,起身时卫屹之已经去上朝。他这几日似乎格外忙碌,谢殊偶尔问他在忙什么,他也没有细说。
    洗漱完毕,沐白端药过来,顺带提了一句:“王太傅这几日去了好几次静舒台,他不知道公子不在那里,昨天从早到晚等了一天呢,似乎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有这事?”谢殊考虑了一下,实在不好在卫屹之的地盘上见他,便吩咐沐白将他请去相府。
    “公子终于决定回相府去了?”沐白紧张了一下,楚连你千万别再黏过来啊!
    谢冉听说谢殊回来时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光福又说了一遍他才相信是真的。
    “听闻静舒台里并不太平,丞相最近行踪不定,大约是觉得最安全的还是相府吧。”
    谢冉已经打算去见她,走出门去,又走了回来,对光福道:“你吩咐下去,不要将丞相回来的事传播出去,另外加派人手护卫相府。”
    光福应下,转头要走,见他坐着不动,疑惑道:“公子不去见丞相吗?”
    “不去了,他肯定不想见到我。”
    王敬之走进书房,抬头看见谢殊穿了件湛蓝的大袖袍子,颜色叫人联想起外面那朗朗秋日蓝天,比起那次宫宴相见,气色好了许多,只是如画眉眼间又添了几分内敛,看起来愈发有些深沉。
    “太傅急着见本相有事?”
    “看来丞相还一无所知。”王敬之不等她开口邀请便坐下,向来洒脱不羁的神情有些抑郁:“前些日子皇后滑了胎。”
    谢殊一怔,连忙问:“现在没事了吧?”
    “人是没事,但陛下因为此事愈发厌恶宫廷争斗,又生出了不该有的念头了。”
    谢殊按按额角:“陛下做太子时就总想放弃,如今做了皇帝还是一样,看来你我都看错人了。”
    王敬之道:“以陛下对舍妹的情意,在下倒是没看错人,但以丞相对陛下的期许,那的确是看错人了。不过在下急着见丞相,并不是只为了说这个的。”
    “哦?还有何事?”
    王敬之左右看了看,凑近道:“会稽王已经在来都城的路上了。”
    谢殊大惊:“你说什么?”
    “丞相放心,会稽是我王家根基所在,在下收到的消息千真万确。”
    谢殊心中百转千回,怔忪着坐了许久才道:“我知道了。”
    卫屹之当晚找来相府,身上朝服都没来得及换。谢殊坐在案后写着什么,他走过去,故意板着脸道:“你竟不告而别,可知我有多担心?”
    谢殊头都没抬一下:“担心我离开你的地方后得知你的目的吗?”
    卫屹之一愣:“你说什么?”
    谢殊抬起头:“我问你,司马霆暗中返回都城你是否知道?”
    卫屹之皱眉,抿唇不语。
    “那就是知道了。”谢殊冷笑一声:“怪不得你说什么人各有志,让我不要勉强陛下,原来是早就有所准备了。难怪司马霆如此平静地就接受了爵位去了封地,因为你这个好哥哥给了他保证,迟早会支持他重回建康是吗?”
    卫屹之叹了口气:“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怎样?他们让我夺了你的兵权,我还刻意没听,原来终究是我犯了错,竟然被感情蒙蔽了双眼,忘了你我终究存在着政见分歧。”谢殊拿起相印在写好的文书上盖下,起身递到他眼前:“这是本相的诏令,武陵王明日去边疆驻守吧。”
    卫屹之不可思议地看着她:“你要让我走?”
    谢殊直视着他的双眼:“或者你愿意交出兵权?”
    “若我说这一切都是陛下的主意呢?他根本就不想做皇帝,自己提出要拱手让贤,若非因为忌惮你,也不至于刻意隐瞒着你。”
    “那我就更要这么做了。”
    卫屹之倏然沉默,站了许久,伸手接过文书,转身出门:“谨遵丞相之命。”
    ☆、八七章
    元宁二年秋,武陵王奉丞相诏命,前往刚拿下不久的边疆豫州驻守。
    都城百姓恨不能十里相送,拥趸们捶胸顿足,当初谢老丞相就是这么对付武陵王的,现在又来了!
    襄夫人自登上车就一直死死盯着卫屹之,他装模作样地拿起书卷,被她一把抢走:“我不明白!口口声声说非她不可的是你,可临了她却将你逐出了都城,你就这么接受了?”
    卫屹之叹息道:“母亲若是把她当女子看待,自然觉得她做的不妥,可要是将她看得和我一样,也许就能理解了,毕竟谢家责任在她身上,她这么做本也无可厚非。”
    襄夫人反驳不了,忍不住嘀咕:“谢铭光到底怎么想的?弄出这么桩事儿来,如今她要一直这样下去,我岂不是一辈子都看不到你成家了?”
    “不会的。”卫屹之随口说了一句,也不知道究竟是在安慰谁。
    沐白端着药走进书房,就见谢殊孤孤单单站在窗边。
    “公子既然舍不得,何必一定要让武陵王离开都城嘛。”
    谢殊转身接过药碗,撇撇嘴:“他走了,会稽王会势单力薄,卫家势力无法趁机涨高,我才有机会做好部署。”她说着伸手指了一下桌案,“将我写好的信函都送下去。”
    沐白走过去一看,信函上都是谢家人的名字,不禁有些好奇:“公子这是对整个谢家都下了命令吗?”
    “嗯。”谢殊仰脖灌下汤药,苦得皱了皱眉。
    若是卫屹之还在,应该会记得给她加蜂蜜的。
    没过几日到了中秋佳节,宫中设宴,君臣同庆。谢殊一直深居简出,到这时候也不得不露个脸。
    大殿里灯火通明,百官早已到列。王络秀因为滑胎还在休养,司马霖孤身到场,他脾气好,臣子们行礼之后便各自交头接耳去了,一片欢声笑语,毫不拘束。
    殿外太监高声唱名,谢殊走入,殿中倏然鸦雀无声,众人赶紧起身行礼,不敢有半分怠慢,比对皇帝还要恭敬。
    谢殊朝司马霖行了礼,就座下来,明明神色温和,大家却放不开,一时气氛冷凝,先前的热闹全没了。
    对此谢殊只能叹息,常言道高处不胜寒就是这般滋味。在场对她不满的人多得是,对她畏惧的人更多,但都同样不敢再多与她接触。
    好在还有个王敬之,他一喝酒那洒脱性子就上来了,走到谢殊跟前,大咧咧在她身旁坐下:“丞相孤坐一处实在无趣,不如让在下来作陪吧。”
    谢殊笑道:“太傅真是体贴人。”
    “哈哈……”王敬之大笑着,借着醉态扯着她的衣袖与她低声笑谈,二人笑声不断,不时惹来其他大臣侧目。
    武陵王被丞相踢了,王太傅这是要趁机主动贴上去?有一些大臣已经在动心思要不要也效仿一下了。
    坐在斜对面的桓廷最心焦,冲谢殊使了好几回眼色,表哥你可不能对不起仲卿啊!
    这厢成功糊弄了别人的王敬之借机凑近谢殊低声道:“会稽王已经在都城外了,想必陛下今日就会与丞相开诚布公了。”
    谢殊朝上方的司马霖扫了一眼,嘴角笑意渐渐隐去,起身行礼道:“陛下恕罪,微臣身体不适,要先行告退了。”
    诸位大人赶忙起身相送,司马霖放下手中酒盏挽留道:“丞相且慢,朕还有话要说。”
    谢殊离开坐席,径自朝殿外走去。
    “丞相!丞相!”司马霖站起身来,连唤好几声,她脚步仍旧不停。无奈之下,他提着衣摆下了玉阶,竟一路小跑来追她:“丞相且慢!”
    大臣们都慌忙回避,不敢多看,皇帝做到这份上,实在是毫无地位了。
    谢殊到底要给皇室面子,停步转身道:“陛下要与微臣说什么?”
    司马霖走上前来,眉眼温和如旧,丝毫没有身为皇帝的架子,甚至还抬手做了个请:“丞相随朕走一走吧。”
    这些话也的确要避开大臣,谢殊只好随他走出殿门。
    天上月色正好,御花园里金菊和丹桂的香味混在了一起,浓烈的过分。司马霖踏上池上石桥,停了步子:“丞相将武陵王调出都城,必然是知道朕的用意了,事到如今朕也不再瞒你,朕的确悄悄下旨传会稽王回都,打算拱手让贤。”
    谢殊负手站定,望着池中圆月倒影:“陛下为帝已经足够仁德贤明,何来让贤一说?”
    司马霖苦笑一声:“丞相不必宽慰朕。朕贵为先帝嫡长子,自小接受的便是如何为君的教导,可是这么多年过去,终究是这副温吞性子。朕也知道责任为重,但有生之年还是想摆脱一回。丞相一定无法理解这种心情,其实朕更向往寻常百姓那般的自由和乐。”
    “微臣理解,微臣还有个和陛下心境相似的父亲。”
    司马霖有些诧异。
    谢殊一手扶在栏上:“王公贵胄向往寻常百姓的自由和乐,寻常百姓却又向往王公贵胄的奢华富足。世人只看到好的一面,却不知无论哪种生活都是煎熬。这世上有几个人能活得自由自在?担负着责任的又岂只是陛下一人?”
    司马霖无言以对。
    谢殊转身面对着他:“微臣不得不提醒陛下,虽然是您让出了帝位,会稽王将来却未必不会斩草除根。所以微臣觉得陛下还是慎重些才好。”
    司马霖垂眼叹息:“事到如今,朕就不瞒丞相了。皇后难产后身子亏损,保胎困难,朕不打算纳妃,也许今后膝下只这一女,此事会稽王也知晓,朕对他根本毫无威胁。朕也尝试过,但登基以来发觉自己真的不适合做帝王。皇子之中,有抱负的没有地位,有地位的没有抱负,难得有会稽王这样身份和心智都极为适合的人选,朕不能耽误了大山。”
    谢殊沉默地站着,一言不发,许久后行了一礼,转身离去,衣摆拂过层层花叶,簌簌轻响,越发衬得周围清幽安宁。
    回到相府,疲倦至极。沐白先打来热水让她清洗手脸,休息片刻,又端来汤药,生怕她身子吃不消。
    谢殊强打着精神,吩咐他去将谢家几个亲信官员都叫来。
    书房里很快就挤满了人,谢子元和谢运都是刚从宴席上过来,对谢殊和司马霖交谈了什么很好奇,此时已有些迫不及待。
    谢殊请几人就座,又吩咐沐白守好门,这才道:“诸位一定还不知道,会稽王已经秘密到达都城外,与掌管都城防护军的杨峤会合了。”
    几人大惊,面面相觑。
    “各位不必惊讶,此事是陛下有意为之,他有心将帝位让给会稽王。”
    “那怎么行!”谢运按捺不住:“丞相一定要阻止陛下!会稽王与谢家结怨颇深,他做了皇帝,必然会打压谢家啊!”
    “会稽王有备而来,绝不会无功而返。陛下不肯改变主意,本相不能逼迫他,否则就是反臣,也不能一意孤行让都城陷入战火,否则会让谢家牵扯更深。”谢殊有些疲乏,微微靠后,半倚半坐:“当初是迫于无奈才卷入皇权纷争,如今谢家权势稳固,正是时候抽身事外。想必诸位都收到本相的信函了,就按照上面的部署去办吧。”
    谢运见她神色恬淡,镇定自若,这才安心地坐回去。
    司马霆第二日以觐见太皇太后之名请求入都。宫中眼线报来相府,说太后和皇后为此苦劝陛下无果,宫中此刻一片慌乱。
    大概是昨日太过劳累,谢殊吃了早饭也没忙政务,只卧在榻上阖目养神。天气渐渐转寒,沐白怕她冻着,拿了件披风悄悄盖在她身上,刚退出门外,又嗖的一下窜回来,急急忙忙推谢殊:“公子,快些起来,会稽王来了!”
    谢殊睁开双眼:“比我想的早了许多。”
    说话间司马霆已经到了书房外,谢殊整了整衣裳出门相迎。
    金冠蓝袍,碧玉扣带,十八年少,风华正好。司马霆站在廊下,像极了袁贵妃出众的眉眼,自然英俊出色,但谢殊感触最深的还是他如今不动声色的沉稳。
    “殿下光临寒舍,本相荣幸之至。”
    “丞相客气了,是本王叨扰了。”
    二人寒暄两句,进了书房落座,沐白立即奉上热茶。
    “听闻丞相身子不好,本王此次回都,带了些补品,希望能对丞相有所帮助。”司马霆拍了一下手,下人鱼贯而入,礼品成堆地搬了进来。
    谢殊见了只是笑了笑:“多谢殿下了。”他有意示好,她若刻意划清界限,便是不知好歹了。
    司马霆挥手遣退下人,盯着她看了看,忽然道:“丞相想必知道本王回都的理由了吧?”
    谢殊端茶慢饮一口:“知道是知道,却不知殿下今日来此,所为何事。”
    “本王不想绕弯子,谢家势力如今在朝堂遍布各部,根深蒂固,本王还不会傻到贸然去动根本,所以丞相大可以放心,就算本王坐上帝位,也不会把谢家怎么样。”
    谢殊对此毫不意外,因为这是事实。若是连这点都想不到,那他就算靠武力拿到帝位也长久不了。
    “殿下言重了,本相只是人臣,帝王只要是出自司马家,本相都誓死效忠。”
    司马霆等的就是她这句话,虽然假,但也是表态了。他喝完一盏茶,起身告辞,走到门口时,忽而转头问:“你不会打算让仲卿哥哥一辈子驻守边疆吧?”
    谢殊淡淡道:“豫州刚刚收复,还有些不稳定,本相是希望他前去威慑一番,以保大晋长治久安。”
    “新帝即位,大司马还是该回都觐见的。”司马霆不等她回答,举步离去。
    司马霖几日后下诏,自称身体抱恙,急需静养,传位会稽王,着其于冬祭大典后登基。
    阴冷的北风夹着湿气刮入建康,卫党振作不已,奈何群龙无首,一时不好动弹;王谢各自收敛锋芒,看不出动作;各大世家观望的观望,忐忑的忐忑,这个年是过不好了。
    谢殊一直操劳,久病不愈,终究不是办法,便将谢瑄安排在身边帮助自己处理政务。最近除了底下一些大臣上疏司马霖让位之举不当之外,倒也没什么大事,她难得有了些清闲。
    谢瑄每日午后过来,在谢殊书房里一待就是一下午。他刻意束着成年男子的发髻,身量长高,除了两颊还有些偏圆外,神情举止竟愈来愈有谢殊的影子。有次穿了身白衣,沐白进来乍一眼看到,还将他认错了。
    “丞相,”谢瑄从案后抬起头来:“豫州有封折子提到了秦国丞相安珩的行踪。”
    谢殊坐在他对面,搁下笔,咳了两声:“怎么说的?”
    “探子在燕国发现了他,据说燕国国君十分欣赏他,打算重用他,但他没在燕国久留,几乎将北方十国都走了个遍,也不知在打什么主意,后来又不知所踪了。”谢瑄说完笑了笑:“这是在学孔子周游列国吧。”
    “此人终究是个祸患,若能知晓他现在的踪迹就好了。”谢殊说着又咳了两声。
    谢瑄给她倒了盏热茶,又道:“冬祭将至,有不少大臣都提到请武陵王回都,这该如何处理?”
    “会稽王比他们还急,我已传信去豫州,武陵王应该能赶回来,你就这么回复吧。”
    谢瑄称了声是,正要落笔,沐白快步走进了书房。
    “公子,武陵王出事了!”
    “什么?”谢殊以为自己听错了:“出什么事了?”
    “武陵王巡视边界时遇了埋伏,据说是北方十国联兵设伏。”
    谢殊不敢置信地站起身来:“十国联兵?不可能,他们怎么会这么齐心!”
    “千真万确,刚刚快马送到的消息,回豫州军营报信的士兵称武陵王当时已经受了重伤,现在还不知道情形如何了。”
    谢殊忽然想到什么,心中一急,猛咳起来,沐白连忙上前给她顺气:“公子不必担心,一定不会有事的。”
    她捂着胸口喘息:“安珩……”
    ☆、八八章
    谢冉在书房外踱着步子,刚刚光福来报说了武陵王的事,接着就传来谢殊忽然咳喘不止而昏厥的消息,他按捺不住,还是决定过来看看。
    房门打开,沐白走了出来,他快走几步迎上去,却听他道:“冉公子请回吧,公子已经歇下,不方便见您。”
    谢冉倏然僵住了身子,原本要进门的脚步收了回来,将近两年了,谢殊没有见过他一面,事到如今,仍旧不肯原谅他。
    他扭头要走,最终还是压下了傲气,转身问了句:“丞相的身子现在如何了?”
    沐白不冷不热地回了句:“元气大伤,养了快两年也没养好,冉公子觉得呢?”
    谢冉抿住唇,头也不回地走了。
    沐白望着他的背影,鼻孔出气哼了一声,走回房去,本要好好跟谢殊说一说此事,却见她靠在榻上出神的望着窗外,只好沉默。
    不一会儿,谢瑄来了,向谢殊行礼道:“丞相,侄儿已将您的吩咐传了下去,都城里开始搜寻秦国余孽了,安珩若真有眼线在都城里,一定会被搜出来的。”
    谢殊这才收起情绪,振作精神坐了起来:“现在想想,恐怕那些刺客当中也有秦国势力,沐白,叫那些追查的人都注意一些。”
    “公子放心吧。”沐白给她拿来厚毛毯:“您现在最需要的是养好身体,别太操劳了。”
    谢殊推开他的手起了身,走到案边翻看了一下,皱眉道:“豫州军营还没送来新的消息吗?”
    “暂时没有……”
    谢殊坐了下去,怏怏无言。
    沐白走上前去宽慰她:“公子不必担心,武陵王战术灵活多变是出了名的,当初在宁州战场被传得那么凶险,最后还不是平安回来了?这次一定也会没事的。”
    “我从不怀疑他的本事,但总要收到确切消息才能安心。”
    沐白只好道:“那属下再去打听打听吧。”
    晚上谢殊回到房间,忽然听见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连忙站起身来,还以为是送消息的到了,抬头看去,却是钟大夫。
    “公子,我有重要的事要与您说。”
    谢殊坐回桌边:“何事?”
    “今天冉公子说担心您的身体,去问我公子的病情,看到了我给公子写的药方。”
    “有什么问题吗?”
    钟大夫有些懊恼:“冉公子看着像是懂些药理的,别的不说,方子里当归、益母草这些,只怕会叫他出端倪,那就不妙了。”
    谢殊锁着眉头沉思片刻:“你先回去吧,将方子全都烧掉,此事不可声张,我自会处理。”
    钟大夫应声出了门。
    沐白紧跟着推门进来:“公子,冉公子又来求见了。”
    “不见!”谢殊起身去了屏风后,朝堂、豫州,多的是忙不完的事,她不想在此时再节外生枝。
    冬祭当日天降大雪,沐白一早伺候谢殊洗漱时劝道:“公子今日一定要去宫中吗?天太冷了,您身子不好,还是别去了吧,陛下不会说什么的。”
    “陛下好说,会稽王未必,豫州那边没有好消息传来,他对我已颇有怨言了。”谢殊手捂着唇咳了两声,由着他给自己系上大氅,正要出门,忽然有人冲了进来,彼此都是一愣。
    谢冉身上青灰色的锦袍沾了些许雪花,脸色沉沉:“要见丞相一面真是难如登天。”
    “所以你就直闯进来了?”谢殊拢了拢衣领,越过他出门。
    “丞相这么急着走,是在担心什么吗?”
    谢殊的脚步停了下来,转头吩咐沐白先出去,再看向他时神情里有了明显的不耐:“堂叔是不是觉得我一直忍让,你就能得寸进尺了?”
    “我并未这么说过。”
    “那堂叔就请回吧,本相还要去宫中参加冬祭大典。”
    谢冉忽然扯住了她的衣袖,眼神有些怪异:“我之前一直弄不明白为何你与武陵王如此亲近,现在看来,似乎是我一直被蒙在鼓里了。”
    谢殊眼光幽深:“我不明白堂叔在说什么。”
    “不明白?那我就说清楚点,钟大夫那方子是怎么回事?”
    “钟大夫手里的方子?我还是不太明白,不过我之前倒是吩咐过,让他多向堂叔学学,把真方子留在我这里,假方子留在别人看得见的地方。”
    谢冉一愣,神情有些松动。
    “堂叔是不是被族中事务忙晕了,越来越疑神疑鬼了。若是如此,看来堂叔也没什么用处了,也许本相该拿往事来与你好好清算一下。”谢殊挣开他的手,拂袖出门。
    浩浩荡荡的队伍进了太庙,皇帝司马霖祭告上天,会稽王司马霆紧随左右,大臣们垂头凝神,想到皇帝即将换人,大多仍旧心中惴惴。
    大典结束时谢殊已经分外疲乏,没作停留。刚走到车边,身后有人跟上来道:“丞相这就走了?”
    谢殊转过身,行了一礼:“殿下见谅,本相身体不适,就不久留了。”
    司马霆走近两步,言似关切:“丞相自秦国大败后身体每况愈下,看来的确是过于操劳战事了,如今国家太平,放下一切好好休养也好啊。”
    谢殊神色不变,心中却已百转千回。
    司马霆却又像是什么都没说过一般,忽而转了话题:“丞相执意将仲卿哥哥调出都城,如今他生死未卜,想必你现在一定很挂念他的安危吧?”
    谢殊听出了他的责怪之意,但事实如此,她无话可说。
    司马霆见她不说话,心中愈发不悦。这么多年来他将卫屹之视作兄长和榜样,如今卫屹之却因为眼前这人而落的生死未卜。他不再如以往那般冲动莽撞,但仍旧觉得愤怒,只是忌惮于她的权势,也只能冷嘲热讽几句。
    “本王一直很好奇,丞相究竟有什么法子,能让仲卿哥哥这般对你死心塌地?”
    “这是你情我愿的事,殿下以后也许会明白。”
    “仲卿哥哥为了你到现在还孤身一人,丞相对他却不过如此,这就是所谓的你情我愿?”
    谢殊淡淡道:“殿下不是我,如何知道我心中所想?”
    司马霆轻哼一声,转身登上了自己的车舆:“本王挂念着仲卿哥哥的安危,要去驿馆问问消息,刚好顺路,与丞相同行一程吧。”
    以他的身份,何须亲自去驿馆询问消息。谢殊知道他还是在指责她漠不关心罢了。
    车舆驶到了人声鼎沸的大街,偶尔有路人的交谈传入耳中,大多是因为看到了谢殊的车舆而想起了武陵王。说者无心,谢殊却心里很不是滋味。
    外面忽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快到跟前时倏然停住,车舆停了下来,沐白说是快马报信的士兵。
    谢殊打起精神:“让他快报。”
    士兵不认识司马霆的车马,只在谢殊车前跪下,高声道:“启禀丞相,武陵王已身死殉国。”
    谢殊觉得喧闹的大街陡然安静下来,一切都沉寂了,木然地掀开车帘,声音都有些虚无缥缈:“你再说一遍。”
    “是,豫州军营搜到了武陵王的遗体,武陵王已身死殉国。”
    她张了张嘴,想和往常一样发布命令,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一时就这么愣住了。
    沐白担忧地伸手来扶她:“公子……”
    谢殊推开他的手,茫然地看着车外,大约是被这消息吸引,人群都朝马车涌了过来。她的视线扫了一圈,看到旁边司马霆探出来的脸,已是满面愕然。
    “公子小心!”沐白忽然将她往后一推,那个原本禀报消息的士兵不知何时已拔地而起,手持匕首朝她刺来,一击不中,被护卫们拦住,缠斗到了一起。
    谢殊陡然回神,又去看司马霆,忽而扫到人群中一双眸子,清清幽幽地看着她,如同等候猎物的猎人。
    那张脸藏在厚厚的风帽下面,根本看不清,只是眸光犀利,分外熟悉。谢殊一下想起什么,大声道:“是秦国余孽安珩!保护殿下!”
    司马霆被她这声大喊弄得一愣,沐白已经接过车夫手中缰绳,驾车横冲过来,挡在他车马之前,禁军立即趁机调转方向,往宫廷方向而去。
    他探出身朝后望来,谢殊的车舆已经被伪装成百姓的刺客围住,护卫们奋战不止。
    刺客居然出奇的多,而且分明是冲着谢殊一个人来的。街上一片混乱,片刻人就跑空了。所幸此地紧靠乌衣巷,谢家很快收到消息,谢冉亲自带着人赶了过来,远处已有禁军赶来支援。
    谢殊的那些护卫也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对方虽然来势汹汹,却始终没占到便宜,反而损失惨重。照这样下去,这群人迟早会失败,可他们竟像是不要命一般,即使只剩几人,也仍旧不管不顾地朝谢殊杀去。
    谢冉骑在马上,贴着道旁,紧紧盯着车舆的动静,手紧揪着缰绳,仿佛又回到了宁州战场那次。
    风雪卷起了帘子,他看见车中谢殊平静的脸,瘦削苍白,竟然生出心疼来。
    位高权重又如何?到了这地步,终究是众矢之的。
    终于有一名刺客寻得空当跳上了车辕,谢冉惊骇之下脱口唤了一声:“丞相!”
    谢殊抬眼看过来,面无表情,却叫人看出哀戚来,她忽而伸手,将挡在身前的护卫推出了车外。
    帘子落下,剑刺了进去,再收回时,鲜血淋漓。
    谢冉呆住了,一下从马上跌了下来,匍匐在地,浑身颤抖。
    ☆、八九章
    都城城门尽落,禁军开始严密搜查安珩行踪。司马霖得知消息后派了十数名御医前往相府为丞相医治,却都被丞相拒之门外。
    司马霆比所有谢家人到的都早,并没有在厅中就座,在谢殊房外来回踱了踱步子,气闷道:“丞相这是干什么?不想活了?”
    “殿下请别误会,公子向来只习惯由府上的钟大夫医治。”沐白红着眼睛说了一句,转身进了房间。
    司马霆忽然记起当初为了此事卫屹之还特地赶去宫中接走了谢殊,这才信了。
    很快谢家亲信官员便闻风而来,全都聚集在前庭。
    沐白在房中待了许久才出来,眼中泪光盈盈,藏也藏不住,先吩咐下人将他们请来院中,而后转头对司马霆行礼道:“公子已到弥留之际,请会稽王回去,说今日她已尽了身为臣子的本分,只希望殿下即位后勤政爱民,她便能含笑九泉了。”
    司马霆闻言暗暗皱眉。
    他并不愿看到这个结果,谢殊当着百姓的面保护了他的安危,若因此殒命,待他即位后就是天大的功臣,想推都推不掉。他还等着羽翼丰满再与她交锋,没想到还没开始就输了,背着这样的人情债,以后再想打压谢家定然会落人口舌,举步维艰。
    怎么会这样呢?他看了看房门,防卫那么严密,几乎不可能行刺成功,她却中了招,实在让人想不通。
    “丞相还有没有说什么?”
    “没了。”
    司马霆不禁诧异,她明明占着功劳,到了这种时候,为何不趁机提出由谁接任自己来做丞相呢?
    沐白吸吸鼻子,从袖中取出一封信封,走到谢瑄跟前:“这是公子吩咐的话,属下写了下来,留给瑄公子。”
    谢瑄恭敬跪下,双手接了过来。
    沐白又交代了其他谢家人一些话,句句都是自责,说得在场的人神色哀伤,连硬汉一般的谢运都忍不住抹起眼泪来。
    话都交代完,沐白转身要回房,忽然被人扯住衣袖,转头看去,是脸色苍白的谢冉。
    “我要见丞相。”
    “冉公子请回吧,公子说了,她想安静地走,只吩咐属下交代几句话,谁也不想见。”
    谢冉迫近一步:“我一定要见她!”
    沐白朝左右使了个眼色,立即有护卫上前扶住谢冉,他趁机挣开了胳膊。谢冉看着他身后紧紧闭合的房门,踉跄后退,被光福扶住才停下。
    她是故意的,眼睁睁让自己看着她送死,到死也不给他答案,到死也不肯原谅他,甚至连最后一面也不肯见他……
    “表哥!”桓廷小跑着过来,身上大氅都歪了半边,到了门边,也顾不上对司马霆行礼,一把拖住沐白就问:“表哥怎么样了?”
    沐白垂头不语。
    桓廷急了:“到底怎么了?说啊!”
    房门被拉开,钟大夫走了出来,衣摆上还沾着血渍。大家立即将目光投向他,他站定脚步,低低叹息一声,摇了摇头。
    桓廷手里的东西落到了地上,喃喃自语道:“怎么会这样?”
    沐白帮他捡了起来,原来是边疆快报。
    元宁二年冬,丞相薨。
    大雪落了好几层,密密实实地阻了道路,回都的路程显得漫长而遥远。
    天光微亮,城门守兵就看见远处有行军踪迹,忙打起精神,两匹快马疾驰到了城楼下。
    “开门!”一人高喊了一声,手中高高举起令牌来。
    守兵举着火把照了又照,看不分明,那人似乎急了,喝骂道:“武陵王在此,还不开门,是想死吗!”
    守兵有些怀疑,拿不定主意,这时有士兵慌忙跑上城楼来,一路高喊:“快开门!不长眼力的,的确是武陵王回都了!”
    其他人一听,哪敢耽搁,连忙启开城门。
    几乎是同时,快马就冲了进来。
    一直到了相府大门前,天已亮透。卫屹之翻身下马,揭去风帽,迎着纷纷雪花看向门口的白纸灯笼,一时几乎分不清现实还是虚幻。
    苻玄从大门口走回来道:“管家开门了,郡王进去吧。”
    卫屹之走入大门,一眼就看见了灵堂。有谢家人彻夜守灵,到现在仍旧哭声不止,哀婉凄苦,如这数九寒天。
    桓廷也在,最先看到枯站着的卫屹之,红肿着眼睛走过来,流着眼泪道:“对不住仲卿,若我早点送到消息,说不定表哥还能撑一撑。听说他是自己推开护卫的,一定是因为得知了你的死讯才……”
    卫屹之竖手打断他,身体微倾捂住胸口。苻玄连忙去扶他:“郡王节哀,您还有伤在身。”
    “武陵王!”沐白冲了过来,扑通跪倒在地,流下泪来:“您总算回来了,公子正等着您接她走呢。”
    卫屹之喉间干涩发痛,艰难地挤出两个字来:“什么?”
    “公子遗言交代,身后不入祖坟,生于荆州,葬于荆州。她说武陵王若能平安归来,就由您亲自送她回去选址安葬。”
    卫屹之抬眼望向停放棺椁的灵堂,原先揪在心口的钝疼竟像是消散了,一切都成了虚无:“我想见一见她。”
    沐白站起身来:“武陵王请随我来。”
    楚连收拾好东西,最后望了一眼谢殊居住的院落,转身朝相府后门走去。
    以往觉得自己击筑再高妙,如意却听不明白,便是格格不入。现在她死了,他孤身待在这偌大的相府,才体会到什么叫做真正的格格不入。
    花园里一截松柏的枝头残雪落了下来,正砸在他背后的筑上。楚连将它解下,走进那座谢殊常坐的凉亭,握节在手,击了一曲。
    还是曾经在吐谷浑宫廷时为她谱的曲子,曲停时早已泪满衣襟。他死死揪着弦,几乎要将之扯断,直到眼前出现一双精致的靴子。
    “先生这是做什么?”谢瑄从他手中接过筑,“丞相生前不止一次嘱咐过,先生是丞相的恩人,要我好好照顾您。以后先生就跟着我,我一定会好好侍奉您,让您一生衣食无忧。”
    楚连泪流不止,呐呐无言。如意兑现了苟富贵勿相忘的诺言,他却终其一生也没能与她相认。
    前秦国丞相安珩刻意散布武陵王身死的假消息,又借机刺杀了丞相,罪大恶极。但他凭一己之力,几百秦国死士和一张三寸不烂之舌,就让晋国差点连损两位大员,又岂是泛泛之辈,到现在也没能被捕。
    北方各国都有心用他,可惜如今武陵王成功逃脱,他的联兵政策失败,谁还敢再保他,反而将责任都推在了他头上。
    茫茫深山里,安珩紫衣如新,扶着树干遥望北方许久,敛衽下拜,磕了几个头,起身时却忽而吐出口血来。
    一路逃亡,重伤在身,天下之大,无容身之处,被捕只是早晚的事,但他根本不后悔。
    “身为人臣,忠君爱国,我安珩无愧先帝提拔,无愧天地。”他抹去嘴角血迹,由身后死士扶着站起来,抬头望着阴沉沉的天际,凄凄一笑:“只可惜这天下已经不是我期望的模样,谢殊,你倒是看得透,居然先一步走了……”
    建康大雪十数日不断,愈发惹得世人对丞相离世大发感慨。元宁帝赐丞相谥号德懿侯,年关之前,武陵王亲自扶棺出都,前往荆州。
    司马霆赶来城门口相送,挽着卫屹之的手臂苦苦相留:“听说仲卿哥哥去完荆州就回武陵了?你何必一定要留在封地,安葬完谢相便回来不好吗?”
    卫屹之拍拍他的手背:“殿下放心,我已调集兵马拱卫都城,殿下可安心即位。至于回都一事,还是以后再说吧。”
    “仲卿哥哥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扶持有功,待我称帝,自当重用你,你还是回来的好啊。”
    “殿下好意我心领了,朝中能人辈出,也不差我一人,何况我留在封地,也照样可以效忠殿下。”
    司马霆苦劝无果,忍不住叹了口气:“仲卿哥哥是为了丞相吧,他为救我而死,是我对不住你。但你也不能因为这样就长留封地啊,何苦如此痴情?”
    “殿下还不
【全网热门完本耽美小说 
www.dmx5.cc 手机版阅读网址 m.dmx5.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