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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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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来问问丞相,陆熙奂之事如何了?”

    “哦,此事陛下已交给太子殿下去办,剩下的事我们不必插手了。”

    “这样也好。”谢冉并没有走的意思,在谢殊对面跪坐下来,忽然问:“丞相如今与武陵王究竟是何关系?”

    谢殊拿开书,笑了起来:“对了,你还不知道,怎么说呢,差不多就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吧。”

    谢冉微微皱眉:“武陵王虽是武将出身,心智谋略却不输文臣,丞相与之相处,当多加防范才是。”

    谢殊摸摸脖子,幽幽叹息:“谁说不是呢……”

    她悄悄看一眼对面的谢冉,他年纪与她差不多,在男子里是清瘦的,也是个阴柔款,可人家那喉结就明显多了。

    谢冉见她一直盯着自己,以为自己着装有问题,上下打量了自己好几遍,待留意到她视线落在自己微敞的襟口,不禁愣了愣,脸上微热,最后终究没有久留,很快就起身告辞了。

    谢殊又坐回铜镜边,拿着假喉结比划了几下,始终觉得扎眼。她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良久之后,忽然下了决心,将东西收起,生了一盆火彻底烧了。

    以卫屹之的心智,欲盖弥彰只会适得其反,晋国本就嗜好阴柔美,她未必就瞒不过去。

    第二日卫屹之一早就来了,他没带其他随从,叫苻玄驾车,穿一件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白衫,将车停在丞相府侧门等候。

    谢殊很快出来,连沐白也没带,身上穿的是初见时那身便服,衣摆上卫屹之所赠的赤金丝线甚是夺目,与她姿容清雅相得益彰。

    她坐进车内,冲卫屹之笑道:“我对建康城吃喝玩乐的地方都不熟悉,今日就跟着你了,可千万别把我弄丢了。”

    “放心好了。”卫屹之笑了笑,视线落在她的领口,她今日照旧着了中衣,但已没有往常那么高的衣领,脖颈光洁纤秀,一览无遗。

    他收回视线,不知怎么竟生出遗憾来。

    当年他年幼,乘车过街,人人夸赞,前太尉袁庆说他“若为女子,倾城倾国”。他渐渐长大,也渐渐英武,虽被夸赞容貌,但再没了这样的话语。可如今他却想将这话用在谢殊身上。

    谢殊,怎么会是男儿身……

    车马直往长干里而去,大街道上人声鼎沸,鼻尖已经闻到初夏特有的气息。谢殊陶醉地嗅了嗅,比起门庭深阔的乌衣巷,她还是更喜欢这里。

    车停在一处狭窄的巷子边,没了喧嚣,已闻到沉沉酒香。卫屹之下了车,对身后的谢殊笑道:“味道没变。”

    谢殊见他是个常客的模样,不禁来了兴趣:“我今日倒要尝尝,到底是什么样的美酒让你如此念念不忘。”

    卫屹之领着她进了巷子,七拐八拐,进了一家小酒馆。乌黑黑脏兮兮的大堂,偏偏人满为患。但店主认识卫屹之,一见他就将二人引去了后院。院中有棵大银杏树,旁边放了几张桌子,瞧这架势似乎还是雅座了。

    卫屹之要了几样酒菜,叫苻玄在入口处守着,一看就是有话要说的样子。

    谢殊也已做好准备,浑身汗毛都做好了接招准备。

    “如意,你今年到底多大了?”

    这是卫屹之的第一个问题。

    谢殊从惊奇到回神只用了一瞬,接着就心花怒放了。

    卫屹之也许怀疑过她的性别,但显然他更怀疑她的年龄。

    女扮男装入朝为官是欺君之罪,谢家要的不过就是权势,谢铭光又是个智谋过人的人,大可以培养其他有能力的人选,犯不着这般冒险。

    在卫屹之看来,只要有点脑子的人就不会做这种大逆不道的傻事。

    可是谢铭光偏偏就做了。

    “刚过弱冠不久,怎么了?”

    卫屹之端着酒盏轻啜一口,看她一眼:“看起来不像。”

    脚比成年男子小,喉结也不明显,的确不像。

    “唉,你可不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人啊。”谢殊似很烦恼,皱着眉饮了口酒:“我们谢家男丁虽不多,但个个都顶天立地,身姿魁伟的不在少数,祖父与家父哪个不是身长七尺?便是我那堂叔谢冉,瞧着清瘦也身姿修长,唯有我,不仅生的矮小,还瘦弱。你知道么?我刚回谢家时,祖父还叫我干豆苗呢。”

    大概是遗传,在女子当中她是个高挑的,甚至比许多男子还高,但比起卫屹之这样成年又体态修长的男子就显得秀弱多了。

    卫屹之听到那个称号有些想笑,但忍住了:“那就奇怪了,为何偏偏你不长个子?”

    谢殊脸上玩笑之色隐去,面露哀戚:“饿的……”

    卫屹之恍然,看着她别过去的侧脸,又想起她在会稽狼狈躲在山上的场景,心中竟生出些许同情来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谢殊又道:“我从小便被嘲笑像女孩子,没少因为这个跟别人动过手,家母有段时间甚至干脆将我当女孩子养,弄得方圆百里许多人都认为我是女子,若非我后来回了谢家,只怕连媳妇都讨不着呢。”

    话已说到这份上,就是卫屹之去荆州查也好圆过去。

    谢殊像是越说越惆怅,又灌了口酒,残余的酒滴顺着嘴角滑下,蜿蜒过脖子落入胸襟,是男子的豪迈,却媚胜女子。

    卫屹之移开视线,默默饮酒。

    也许是他多心了。

    十七章

    当建康城上方炸过第一道夏雷后,南士谋反案出了结果。

    根据乐庵的供词,陆熙奂和顾昶二人入狱,待重审定案后再行处置。

    “就这样?”皇帝捏着奏折看向太子。

    “是的,父皇。”

    皇帝气冲冲地掼了折子,叫他回东宫去反省。

    当朝太子司马霖温和仁厚,皇帝却认为他行事太过刻板,加上与皇后感情不和,一直不喜欢这个儿子。

    皇帝对这个处理结果不满,自然就要找举荐太子的谢殊。

    宫人来相府传话时,谢殊正在吃饭,觉得菜色不错,还把谢冉给叫上了。

    听闻消息后,她顿生感慨:“唉,太子什么都好,就是跟本相一样,太善良!”

    一旁侍立的沐白道:“可不是,属下早说了公子要改掉这个缺点,您比太子还善良呢。”

    谢冉默默搁下碗筷:“我饱了,丞相慢慢吃。”

    谢殊目送他离开,虚心接受了沐白的批评,又扒了两碗饭,这才慢吞吞入宫去。

    她吃饱了,皇帝气得连口茶都没喝,坐在御书房里沉着张脸:“谢相当时力荐太子去处理此事,如今便是这个结果,你自己说这事办的合不合适?”

    谢殊道:“陛下明鉴,太子其实是好意,南士团结,若是下手重了,恐怕惹来更大祸患,所以就算是做做样子,再审一下也是有必要的。”

    皇帝的责问被噎了回去:“那审完之后呢?当做何处置?”

    “陛下只需将陆熙奂和顾昶两个领头的处决,就说此事是他们二人主谋,与家族无关,罪不及满门。只要不动南士根本,他们当不会再轻举妄动。至于乐庵,既已将功赎过,撤官流放个三千里也就是了。”

    这话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皇帝只能冷哼两声遣退了她,但心中对太子的不满已经到了难以抑制的地步。

    谢殊出宫时,恰好遇见了王络秀。

    她在内宫陪太后小住了几日,襄夫人早等不下去,今日亲自去寿安宫将她接了出来。

    “参见丞相。”王络秀施了个礼,浅笑盈盈。

    襄夫人也施了一礼,笑得就比较虚伪了。

    谢殊对襄夫人有些忌惮,但对王络秀颇有好感,便上前与二人闲话几句。

    襄夫人只想带着未来儿媳妇离她远点儿,立即就要告辞,王络秀却有些依依不舍,问谢殊道:“络秀多嘴,敢问丞相遇险一事可已有结果?”

    谢殊道:“陛下已经定夺。”

    王络秀心思细腻,见谢殊言语温柔,心中虽受用,却怕襄夫人听出什么,忙又补充了句:“那再好不过,不然家兄定然寝食难安。”

    谢殊本想再宽慰她两句,转眼瞥见襄夫人越来越阴沉的脸,立即找了个借口溜之大吉。

    襄夫人登车之际问王络秀道:“我方才听你说,丞相在会稽遇了险?”

    王络秀点了点头:“是有此事,似乎是有奸人要谋害丞相。”

    襄夫人懊恼地拍了一下膝盖:“怎么没成功啊,唉!”

    “……”

    卫屹之得知王络秀回府,命苻玄送了些东西过去,但人没有露面。

    襄夫人是个人精,人家也是从如花年纪过来的,王络秀瞧谢殊那眼神分明透着危险讯息,自己儿子又不上心,她当然要去给他提个醒。

    卫屹之正在院中练剑,提息凝神,舞得剑气煞煞,她就在旁边唉声叹气,一直到卫屹之被她哼唧地一口气岔开,终于认命地停了下来。

    “母亲又想说什么?”

    “我儿有才有貌,却至今未能成家,我心中焦虑啊。”

    卫屹之好笑:“母亲都焦虑了好几年了,还不是好好的?”

    襄夫人瞪眼:“你什么意思?就是想让我寝食难安是不是?”

    卫屹之无奈道:“那你要我如何是好?王家那么高的门庭,若是陛下不允,我又岂敢结这门亲呢?”

    襄夫人咬牙道:“我明日便去求太后!”

    “太后虽然姓卫,但她老人家终究是司马家的人啊。”

    “……”襄夫人忍无可忍了:“你再不用些心思,媳妇就要被谢家小子撬走了!”

    卫屹之一愣:“哪个谢家小子?”

    “还能有谁?谢殊啊!”

    卫屹之也察觉出王络秀对谢殊存着心思,但他向来不关注儿女情长,并不确定自己的感觉是否精准,没想到连母亲都这么说了。

    “那也要看谢殊是什么意思吧?若是让陛下选,我猜他倒宁愿让王家与卫家结亲呢。”

    其实如今皇权多受世家门阀挟制,卫屹之就算铁了心要跟王家结亲,或是和任何一家大族结亲,都一定能成。他只是在借皇帝的手推辞罢了,但这些襄夫人是不会明白的,他也不希望她明白。

    能每日念叨着孙儿,总比卷入世家纷争好。

    卫屹之拿着帕子轻轻拭剑,心中暗忖:不知谢殊喜欢的会是哪种女子……

    没多久,王敬之亲自押解陆熙奂和顾昶到了建康。

    关心政事的关注着陆顾二人谋反一事,不关心的只关注着这位当朝风流人物。

    光禄大夫王慕设宴款待,对王络秀有照顾之恩的大司马自然在列。王敬之称丞相在会稽受惊,自己有罪,便也郑重其事地邀请了谢殊。

    王慕在府中畅叙亭内设宴。初夏夜晚凉风习习,亭阁临水而建,水面倒映一天星辰和四周灿烂灯火,教人分不清现实虚幻。

    谢殊由衷地赞了一个字:“美。”

    王慕不由骄傲地挺直了脊背。

    王敬之坐在谢殊对面,自案后举杯敬她,哈哈笑道:“何止景美,还有人美呢,在下从会稽带来几名貌美歌姬,丞相不妨欣赏一下。”

    谢殊知道世家子弟间常有互相欣赏歌姬侍妾的事情,谓之风流不羁,所以她不太明白王敬之到底是让她欣赏歌姬的嗓子还是容貌。

    王敬之拍了拍手,亭中很快走入几名美貌女子,身后跟几名怀抱乐器的乐人,众人向在座几人施礼之后便跪坐下来,奏乐起歌。

    谢殊在音律上就是个白痴,压根不会欣赏歌曲,也提不起兴趣,只是为给王敬之面子,还是要装模作样的看几眼。

    这一看竟发现乐人里也有人在看她。

    那是个击筑的男子,穿墨绿长袍,带束散发,稍露肩膀,不仔细看还以为是个颇具风情的女子。

    谢殊开始以为他在看别人,左右看了看,发现那人视线始终落在自己身上,才知道他的的确确是在看自己。

    卫屹之就坐在她右手边,见她始终望着歌姬们,心中意外,难道他喜欢的是这种女子?

    王敬之显然也误会了,豪迈地一挥手说:“丞相既然喜欢,可在这些歌姬中随便挑选。”

    谢殊忙道:“刺史客气了,既是刺史心头好,又岂能割爱?本相断不能做夺人所爱之事。”

    王敬之奔着补偿赎罪的目的来的,毫不吝啬:“丞相千万别客气,美人虽好,也得有人欣赏,丞相既然喜爱她,自然也会珍惜她,那也是她的福分。”

    谢殊又看过去,那击筑的男子已经停下,怔怔地看着她,似有话说。

    她伸手一指:“歌姬就算了,那个乐人不错,本相喜听击筑,不妨留着他吧。”

    满场寂静。

    这种当众挑选美人的事情贵族之间并不少见,可当众挑选一个男子还是第一次见到。

    王敬之最先回神,哈哈干笑两声打破僵持气氛,命那乐人上前伺候。

    那男子到了谢殊跟前,拜了拜,再三观望她相貌,忽然低低地叫了她一句:“如意?”

    谢殊大惊,好在反应迅速,及时压了下来。

    “好大的胆子,”她低声威胁,声音低沉:“没叫你说话,怎可多嘴?”

    男子愣了愣,低头谢罪:“小人不敢。”

    谢殊唤来沐白,叫他领男子先回相府。

    王敬之全程围观,神色微妙。

    卫屹之在席间一直很沉默,此时也只是默默饮酒,沉思不语。

    十八章

    谢殊回到府邸后并没有去见那个男子。

    她明明白白地知道此人是旧交,也许当初一起挖过野菜,一起偷过山芋,一起捉过蚂蚱,但那只是过去,而她最不能让人知道的就是过去。

    谢冉很快得知此事,丞相不喜音律全府皆知,忽然带个乐人回来自然奇怪。

    他将沐白叫去问了一下,然后去见了那个乐人。

    乐人自称名叫楚连,荆州人,年二十二。其余再问,一概不答,只说想见领自己来此的人。

    谢冉知道谢殊回到谢家前就生活在荆州,又见此人与谢殊年纪相当,已然猜到几分。

    “你可知领你来此之人是谁?”

    楚连摇头:“小人不知。”

    那就怪了,谢冉还以为他是知道了谢殊的身份来沾富贵的呢。

    “你且等着,我会替你通传的。”

    楚连欣喜地拜倒:“多谢大人。”

    谢殊坐在书房内发呆,执笔停驻许久,墨滴落在了雪白的衣袖上,晕了一滩。

    她回过神,盯着那墨渍,干脆用笔去勾画,心不在焉。

    “丞相好兴致。”谢冉停在她面前才注意到她画的不是山水松竹,而是一只四脚朝天的王八,脸上笑容有些扭曲。

    谢殊遮了遮袖子,干咳一声:“有事?”

    “有事的是丞相吧。”谢冉跪坐下来:“丞相是不是被故人捏着了把柄?否则怎会一个拼命想见,一个坚决不见?”

    谢殊早猜到乐人的事瞒不过他,叹息道:“算是吧。”

    “那丞相打算怎么做?”

    谢殊想了一下:“将他安置在妥善之处,最好是我见不到他,他也无从提起我的地方。”

    “那便交给我去办吧。”

    谢殊如果出事,谢冉赖以生存的大树就倒了,他不在乎谢殊被捏的到底是什么把柄,只在乎谢殊会不会有事。

    谢殊犹豫了一会儿才同意:“也好,但你记着,千万不可伤他性命。”

    谢冉应下,正要走,谢殊忽然问了句:“他叫什么名字?”

    谢冉一愣:“丞相连他是谁都不知道?”

    谢殊苦笑了一下,只觉眉眼熟悉,到底是谁还真忘了。

    她已刻意忘却过去,那人却还清晰地记着她,而她连去见他一面的勇气也没有。

    “楚连。”谢冉转身出去了。

    楚连?谢殊不记得这个名字,想必是后来改的。

    丞相获王刺史赠送美男乐人的事早已传遍大街小巷。

    “不,我家谢相绝不是好男风的人!”多少闺阁女子芳心尽碎。

    武陵王的拥趸们终于扬眉吐气:“哈哈,虽然武陵王要成亲了,但总好过好男风吧,你们比我们还要惨啊!”

    看得开的回击说:“谢相的魅力连男子都抵挡不过,显然比武陵王强!”

    王络秀坐在畅叙亭内,耳中听着王敬之谈卫屹之,脑海里却不禁回想起那晚坐在这里的谢殊。

    灯火绚烂处,那人雪白衣摆铺陈在席,背后一池碧水,他如白莲盛放。

    谢殊若是岭头白雪,卫屹之便是天上微云,王敬之要她抬头看天,她却总是远眺高山。

    可是,为何谢殊偏偏喜欢男子……

    “我喜欢男子?”谢殊看着沐白,指着自己的鼻子。

    沐白撅嘴:“这话不是属下说的。”

    谢殊扯扯嘴角,废话,她当然喜欢男子,只是在外人眼里就成好男风了。

    唉,百姓们一定是太闲了,好男风的人那么多,何必偏偏盯着她一人?不过仔细一想,有这传闻未必是坏事,至少暂时她可以不用考虑婚娶之事了。

    “算了,随他们说吧。”谢殊摆摆手,浑不在意。

    沐白怏怏地出了门,决定去给谢铭光上柱香。

    丞相好男风的传闻一出,朝臣们似乎都敏感了许多。

    正直的大臣深觉惶恐,对她退避三舍,连原本与她私下多有来往的卫屹之也对她冷淡了许多。

    有的却觉得丞相姿容秀美,作为断袖的对象绝对不亏,反而主动示好。

    谢殊最近上下朝时常看到有人对自己眉来眼去,胃部隐隐作疼……

    这么一打岔,几乎要忘了造成这一切的楚连。

    谢殊在宫内议事到天黑才回府,光福等在书房门口,见她出现,捧着方帕子上前道:“我家公子让我将这东西交给丞相,说是那乐人给您的。”

    谢殊连忙接过来,打开帕子,里面是根麻绳,绕成一圈,上缀一颗兽牙,已经有些泛黄,尖端也已磨得很圆滑。

    她怔在当场,也终于想起楚连是谁。

    那个当初带着她到处找食物的男孩,下河摸鱼,上山挖菜,从来都形影不离。

    有次他不知从哪儿找到颗牙,穿在绳子上,得意洋洋地给谢殊看:“如意,知道这是什么吗?这是老虎牙!”他的名字就叫虎牙。

    谢殊瞪圆了眼睛:“你从哪儿弄到的?”

    “不告诉你!”

    他们一群人经常一起出动,听虎牙安排,常常两人一处,分头行动,时间到了再回到原来的地方会合,一同回家。

    虎牙每次都会带着谢殊,偶尔不和她一起,一定是闹了别扭。通常这时候谢殊找到的食物都比平常少一大半,虎牙回去的时候就会把自己那份分一些给她,两人又和好如初。

    其他人吵闹着说:“虎牙定是看上如意了,每次都偏心!”

    “不许胡说!”虎牙红着脸骂他们,他年纪最长,谁也没他厉害。

    后来取笑他们的伙伴少了一个。

    谢殊问虎牙:“她去哪儿了?”

    “被卖了吧。”虎牙摸着脖子上的麻绳,出神地望着远方。

    再后来伙伴们越来越少。

    “也许下一个就轮到我了。”谢殊挖山芋的时候对他说:“我娘肯定不会卖我,但吃的越来越少了,迟早我会饿死。”

    虎牙摸摸她的头:“不会的,有我在呢。”

    谢殊并不是个悲观的人,朝他笑道:“我说笑呢,我娘说我耳垂大,是享福的命。你放心,以后我有福享一定不会忘了你。”

    虎牙拍大腿说:“难怪打狗的老头说什么狗富贵乌鸦忘呢。”

    “什么狗啊乌鸦的!”谢殊忽然回味过来:“其实你脖子上戴的是狗牙吧?”

    虎牙脸色爆红:“胡说什么,是老虎牙!”

    谢殊贼笑。

    饥荒终于蔓延到了更远的地方,山芋偷不着了,野菜全部挖光,连树皮都给剥了。

    谢殊听别人说有的村子吃了人,吓得一晚上没睡好觉。

    虎牙来找她,送了她一小包谷米,眼睛红红的。

    “你怎么会有这么多米?”其实只是双手就能包住的分量,但对那时的谢殊而言真的很多了。

    “我平时攒的,本来想给小弟吃的,但他没熬过去……”他抹了把眼睛:“我爹要把我卖了,这些米不给他们了,都给你!”

    谢殊慌慌张张地推让:“那怎么行,给了我,你家里人吃什么?”

    “他们自会拿卖我的钱去买!”虎牙气恼地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又折回来,一把握住她的手:“以后等我攒够钱赎身回来,一定会来找你的。”

    谢殊垂头盯着干裂的地面:“嗯。”

    如果还有再见的那天……

    谢殊紧紧撰着那颗牙,问光福:“那个乐人呢?”

    “回丞相,公子已将乐人送去东篱门外,说要亲自处置。”

    谢殊脸色骤变:“沐白,快去将人追回!”

    夏日多雨,一阵响雷刚过,瓢泼大雨就落了下来。

    相府的人马打马直奔城门,马蹄踏起雨水,四下飞溅,路人慌忙躲避,以为又出了什么谋反之类的大事。

    往东篱门必过青溪,卫屹之刚到府门,正要下车,就见沐白冒雨率人打马而来,直朝前方奔去。

    “苻玄,跟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谢殊坐在书房内,看着那颗牙。

    谢冉若真除了他才是了无后患,谢铭光教她那么久,她仍旧没有学到家。

    只是那半包谷米的救命之恩,弃之不顾已是不该,又岂能反过来害他?

    她展开一封折子,提笔写了封奏折。

    卫屹之握着书卷坐在灯下,苻玄进来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他搁下了书:“你看清楚了?”

    “是。冉公子带那乐人出城,定然是要将他送走以保全丞相名声。可丞相竟对这乐人如此上心,只怕外界传闻是真的。”

    卫屹之笑了笑,他从不信传闻,只相信事实。

    “你去跟丞相说,家母生辰在即,府中优伶之中独缺击筑者,本王想借那乐人入府演奏庆贺。”

    十九章

    两年前吐谷浑犯晋边境,卫屹之领兵出征,一战退敌,大振国威。自此吐谷浑安分守己,与晋交好,年年来使,互通有无。

    谢殊上疏皇帝,吐谷浑热爱歌舞,来使更是多次表示出了对晋国歌舞的欣赏,今年不妨选拨乐官优伶送往其宫廷,以示友好。

    皇帝心中纳闷,这谢殊果真是喜爱上了伶人,连这种事情都操心上了。

    他没什么意见,批了个准奏,人选就由谢殊安排。

    卫屹之的要求自然被婉拒了,因为楚连就在送往吐谷浑的伶人之列。

    名单出来那晚,谢冉跪在谢殊面前极力劝阻:“退疾违背命令是有不对,但丞相岂可心慈手软,他日此人若成祸患,后悔晚矣!”

    谢殊道:“你不必忧虑,我心意已决,就这么办吧。”

    谢冉抿唇起身,带着怒气出了门。

    沐白叹气,冉公子好不容易压住的傲气又给公子给激出来了。

    谢殊早已派人去知会楚连,自己仍旧没有去见他的打算,她在案后坐了一会儿,起身回房。

    几场夏雨一淋,花园里栀子花的味道全出来了,散在夜色里,香的撩人。

    谢殊在那株花旁站住,嗅了嗅,忽然听到树后有人说话。

    “楚连参见丞相。”

    她怔了怔。

    “丞相恕罪,小人并非有意冒犯,只是承蒙丞相赏识,特来谢恩。”

    沐白觉得此人僭越,要去赶人,被谢殊拦下。

    楚连又道:“小人无以为报,只能为丞相击筑歌一曲,愿丞相安康自在,富贵永享。”

    他隔着一丛树席地而坐,击筑起歌:“上山采薇,薄暮苦饥。溪谷多风,霜露沾衣。野雉群雊,猿猴相追。还望故乡,郁何垒垒……”

    灯火高悬,谢殊透过枝叶间隙看着他低垂的眉眼,多年不见,他早已不是当初那个莽撞少年。

    那张总晒得通红的脸庞如今白嫩俊秀,憨直的笑容变成习惯性的媚笑,摸惯了泥土的双手只会伺候筑上丝弦。

    故乡不复见,故人难长留。

    歌停,楚连摆筑在旁,恭敬跪拜:“丞相恕罪,小人有一事相求。”

    谢殊声音低哑:“但说无妨。”

    “小人年幼时与一女子约定赎身后回去找她,可惜至今未能遂愿。如今小人即将远离国土,再也无法完成约定,若有机会,还请丞相代小人将事情缘由转告那故人。”

    “好。”

    “多谢丞相。”楚连起身,隔着层层枝叶看了她一眼,垂眼离去。

    她没问故人是谁,他也不说明。

    谢殊转身对沐白道:“今晚的事不许泄露一个字。”

    五月末,晋国遣乐官六人,优伶数十,往吐谷浑宫廷献艺。

    谢殊将那颗牙收进木盒,藏入箱底。

    车马驶出建康城时,伶人们都很哀伤,虽然以后日子会比现在好过,但将要永别故土,今生只能埋骨他乡。

    车队里渐渐响起了哭声,越来越大,最后被乐官喝止才停住。几个歌姬忍不住低低哼唱起来,哀怨婉转,连道旁路人都不忍再听。

    楚连坐在马车最边上,表情很平静。旁边有个伶人问他:“你家在何处?都不想家的吗?”

    “荆州,八年前饥荒之后,早没家了。”

    “啊,对不住……”

    楚连望向渐渐消失于视野的西篱门,这半生颠簸,终于要去更远的地方了。

    那个人是不是如意?

    如果是,那也好好告别过了,如果不是,就当是她吧。

    他低头看着自己捧筑的手,这双手为了活命被无数人摸过、掐过、打过。饥荒的时候觉得为了生存已经做到了极致,等做了伶人才明白那些不过皮毛。

    在最灰暗的岁月里,家人也一个个离开人世,他的支柱一个个倒塌,只有记忆里那张灿若春花的脸还能给他希望。

    她一定不会嫌弃自己,所以一定要回去。

    可是回去的路那么艰难,他似乎永远攒不够赎身的钱,也不敢托人打听她的消息,怕又是一个噩耗,那连唯一一点希望都没了。

    如意,你如今怎样?可已吃饱?可有穿暖?

    若那丞相是你多好,不管是做男人还是做女人,起码,你还是个人。

    只不过今后你我云泥之别,就算你不嫌弃我,我也配不上你了。

    他低头击筑,听着歌姬们的歌唱,低声相和:“入不言兮出不辞,乘回风兮载云旗。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伶人们出发半月后,谢冉拿着一封折子走入了谢殊的书房。

    “伶人队伍过宁州时遭秦军拦截伏击,全部被俘,当场尽戮。”

    “……”谢殊手里的笔掉到了地上。

    谢冉始终冷着张脸:“这是刚到的快报,丞相可以去查,绝不是我下的手。”他转身出去了。

    谢殊从震惊中回神,拿起折子再三察看,确是事实。

    怎么会这样?怎么终究还是害了他……

    晚上回房,又经过那丛栀子花树,她怔怔地站了许久。

    苟富贵勿相忘。虎牙,我是这世上最黑心的人……

    第二日早朝,丞相缺席。

    皇帝深觉意外,谢殊虽然把持朝政,表面功夫一向做得好,从未有过不告而假。

    很快谢府派人送了折子入宫,称丞相忽然病倒,请皇帝恩准赐假。

    一直活蹦乱跳的丞相忽然病了,整个都城都展开了热议。

    有耳目聪灵的打探到之前被送走的伶人当中有谢相亲选的那个乐人,于是绘声绘色地推测出了一段故事——

    丞相看中了那个乐人,皇帝却将这乐人送去了吐谷浑,哪知秦人凶狠,俘虏杀害了乐人,丞相闻讯大恸而病。

    桓廷刚进酒家就听见一群人在传播这故事,上前逮着主使就是一顿踹。

    “嘴碎的东西,丞相也是你们能妄议的?”

    大家吓得一哄而散。

    杨锯从里面出来迎他,目光落在他身后大门外,诧异道:“那不是仲卿的车马么?他这是要去哪里?”

    鉴于丞相好男风,很多大臣都不愿前去探视。有一部分想去探视的,怕惹人闲话也打消了念头。

    卫屹之却在此时光明正大地去了相府。

    愈发闷热的夏日,谢殊房内门窗大敞,她侧身卧在榻上,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什么。

    卫屹之被沐白送入房中,刚好看到她的侧脸,似日落后不久便已悬在天边的皎月,不明亮,反而有些苍白。

    卫屹之在旁坐下,静静看了她许久,低声唤了句:“如意。”

    谢殊倏然转头,眼神从迷离中渐渐清晰:“是仲卿啊。”

    她要起身招待,被卫屹之拦住。

    “如意语气怅惘,看来是心病,究竟出什么事了?”

    谢殊笑了笑:“没什么事,最近天气反复,我有些操劳,就这样了。”

    卫屹之摇头叹息:“你我兄弟,何必遮遮掩掩。如今外面人人传是因那伶人之事,可是真的?”

    谢殊垂眼盯着他衣摆上精致的绣纹,忽然发现对于自己的过去,知道最多的除了谢铭光外,居然就是眼前这人了。

    真是意外。

    “他是我幼年玩伴。”

    卫屹之眼露诧异,很快又掩去。

    “当初若非他赠了半包谷米给我,我根本熬不到谢家派人去荆州,也就没有今时今日。”

    “那你又何必将他送去吐谷浑?”

    “为了博个清白名声。”她扯了一下嘴角:“总之皆因我自私而已。”

    “哪里的话,是秦兵凶戾,这一切只是意外。”卫屹之沉默片刻,忽而道:“其实家兄也是这般在途中被秦兵俘去的。”

    谢殊意外地抬头:“什么?”

    “家兄卫适之,年长我十岁,我幼时体弱多病,还是他教我习武强身。他领兵戍边,建功立业,本该功成名就,那年回都探亲,经过交界巴东郡,遭了秦兵伏击。”

    “那他现在……”

    “怕是不在了吧。”

    谢殊还是第一次听说此事,默默无言。

    卫屹之伸手覆住她的手背:“看开些吧。”

    谢殊低头看着他的手指,点了点头:“多谢。”

    卫屹之告辞时已是满街灯火,茶馆酒家里时不时有歌姬浅吟低唱,也有人在继续议论着丞相和那乐人。

    当初他兄长出事时,也有人或幸灾乐祸或扼腕叹息地议论过。但他们只是外人,又如何知晓真正经历的人是何种感受?

    回到府中,他找出了皇帝赏赐的珍贵补药,命苻玄送去给谢殊。

    “郡王怎么忽然……”苻玄一时失言,及时收口。

    卫屹之摆摆手:“去吧。”

    二十章

    覆舟山之南有地坛,是皇家药圃,里面栽种了各种药材,以供宫廷用药。

    谢殊养了几日病后,独自一人去了地坛,在那里择了一小块地葬了那颗牙,做了个假冢。

    她孤身一人,却用一件外衫裹了一大堆干粮美酒。幼年时虎牙为糊口奔忙,如今安息地下,她一定要好好供养他。只是为不给别人看出来,干粮都包好埋入地下,美酒都撒入土中,假冢也做得很小。

    若确定他真死了,再给他起个大坟吧。

    从地坛出来,忽闻覆舟山上传来了铮铮琴音。她一时好奇,沿着山道走了上去。

    时值正午,烈日炎炎,她仍旧中衣外衫齐备,直到此时行走在山间才感到一丝凉意。

    上次和卫屹之见面的凉亭里坐了个人,散发敞衣,正在抚琴。空山寂静,只有他一人在座,连个伺候的人也没有。

    谢殊不喜欢音律,之所以过来也是因为听到乐曲想起了虎牙,此时却被此人的放浪形骸吸引了,忍不住走近了几步。

    那人听到脚步声,转头看来,斜眸一眼,不尽风流。

    “咦,这不是丞相嘛。”

    谢殊笑了一下,走入亭中:“王刺史怎会在此?”

    王敬之停下抚琴,拿了旁边酒盏笑道:“想来便来了,丞相可要同饮一杯?”

    谢殊坐到他对面:“也好。”

    王敬之已有些醉态,眼神都朦胧迷离起来,替谢殊斟酒时说道:“丞相似乎很喜欢我赠送的那乐人。”

    谢殊愣了愣:“怎么说?”

    “看你眉目之间神色郁郁,定然还在惦念他吧。”

    谢殊不由心生佩服,一个半醉的人还能察言观色,这些世家子弟真是厉害。

    “算是吧。”

    王敬之根本不安慰她,反而哈哈大笑:“那这么说,丞相你是真有龙阳之好了?”

    “真真假假,又有何分别?”

    “自然有分别,以后我与丞相相处可得把握好了,千万不能被人瞧见。”

    谢殊酌一口酒:“你醉了。”

    王敬之又放声大笑,笑完忽而一头栽倒在石桌上,径自睡去。

    谢殊错愕无比,左右环视,真的只有他们俩在,是要放任他在这儿睡着,还是扛他下山?

    她起身戳了王敬之一下,他忽然惊醒,迅捷地握住她的手,继而一愣,又连忙松开:“平常跟家人打闹惯了,丞相见笑。”

    他看着谢殊的眉眼,一手支额,口中低吟:“芙蓉半开倾城色。丞相若是女子,我定要上门求娶,哈哈哈……”笑完又伏桌大睡。

    谢殊摇摇头,不管他了,自己下山去。

    上山时还是烈日炎炎,下山时竟已乌云密布,不一会儿便落起雨来。

    谢殊走到半道又返回,将那件用来包供品的长衫盖在了王敬之身上,免得待他醒了说她不近人情。

    回到谢府,沐白正带着一大群人要出门,见到她,急忙迎了上来:“公子可回来了,你独自出去可吓死属下了,属下正要去寻你呢。”

    谢殊勉强笑了一下:“我这不是回来了嘛。”

    沐白看她情绪低落,连忙拿别的事来转移她注意力:“对了,公子让属下去查的事情已经查清楚了,宁州那边并无秦兵俘虏晋人之事,那份快报应当是假的。还有,冉公子的确调动过府内兵马。”

    谢殊眼神一亮:“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

    谢殊长长舒口气,没想到自己真猜对了。

    她目前给谢冉权力有限,边防快报只会直接递到她手上,那日却是谢冉送来的,难免惹她怀疑。

    伶人是谢殊亲手挑选的,谢冉无法在队中安插人手,一定是打算等伶人队伍出了建康再派人去除了楚连,再用一封假快报做借口。

    不过谢冉确实有本事,那份假快报做的简直天衣无缝,谢殊派人去查时心里已经信了。

    “府中人马可有出动?”

    “只调动了数十人,属下已派人去追,按他们的行程,最迟后天就可返回。”

    谢殊点点头:“很好,去传我话,将我给冉公子的印信收回来。还有,今后府中人马直接听命于我,任何人无权调动。”

    沐白见她神情冷肃,不敢耽搁,赶紧去办了。

    谢殊回房沐浴更衣,回到书房时已经神清气爽。

    其实她是存着私心的,无论她和虎牙是否相认,外界已风传她宠爱虎牙,以后他肯定会卷入很多是非。吐谷浑来使说过他们国主十分爱听击筑,可惜本国内无人擅长,她在给虎牙安排去处时便想到了这里。

    在乐舞不盛的晋国,伶人只是玩物,去了爱好歌舞的吐谷浑,他们至少还能算个艺人。

    虎牙一定和她一样,并不在乎在哪里,只要能活下去,能活得好就行。只有当初在死亡边沿挣扎过的人才能看淡其他,眼里只有存活。

    她忽然想起那颗牙,当时是悲伤,现在想想就觉得傻气了。

    算了,回头还是刨出来吧。

    沐白从流云轩离开后,谢冉就对着窗户默默站着,半天没动一下。

    他并没有做错,半点也没有。当初幼年好友前来探望他,不知怎么得知了他的真实身份,居然转头就出去散播,多亏谢铭光及早发现才杜绝了后患。

    这世上除了自己,谁也不能相信,有把柄就该尽早斩草除根。

    八年前的荆州根本就是人间炼狱,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谢殊既然有把柄在别人手上,岂能心慈手软?整个谢家都还要靠他,他自己也还要靠他!

    “怎么伯父偏偏就选了你。”他紧紧握着窗框:“难道我押错人了?”

    待到下次休沐,谢殊支开沐白,又溜达去了地坛。

    丞相来一次可能是一时兴起,来多了就奇怪了。药圃里的宫人发现丞相来了两次,每次都是在同一个地方,而那地方居然是特地僻出来试着培育肉苁蓉的,顿时心思就微妙了。

    “肉苁蓉不是壮阳补肾的吗?”

    “好男风也要壮阳?我还以为丞相那样的,是下面那个呢。”

    “作死!丞相身居高位,岂能在下面!”

    “诶?说得也有道理。”

    谢殊出了地坛,忽然瞧见有人跨马而来,月白胡服,英气勃发,不是卫屹之是谁。

    左右无人,他打马上前,俯身笑道:“如意脸色好了许多啊。”

    “是啊,仲卿有所不知,原来那快报是假的,我那恩人没死。以他的才能,到了吐谷浑定能受赏识,以后不用漂泊四方,生活也能无忧了。”

    卫屹之也有些惊喜:“难怪,边境有我兵马驻守,我还在想出了此事是我手下失职,原来是谎言。不过当时都城里迅速就传播开来,这扯谎的也是个能人啊。”

    谢殊扯扯嘴角:“说的是。”

    卫屹之下了马,将马交给紧跟而至的苻玄,与她一起徒步往前走:“对了,你那日不是说他是你幼年玩伴,你幼年常做女子装束,他不会有什么误会吧?”

    谢殊暗自佩服他心思细腻,嘴上笑道:“能有什么误会,总不可能看上我吧?”

    卫屹之哈哈笑道:“我是不知你幼年相貌如何,倘若那时生的有现在一半好看,也有资格叫任何男子看上了。”

    谢殊尴尬地笑了一下。

    虎牙会看上她?不该吧,那时候大家眼里都只有吃的,谁会想那么虚无缥缈的事。

    卫屹之忽然叹了口气,目光望向北方:“人没死总是好事,若我当初收到的那份快报也是假的就好了。”

    谢殊没想到会勾起他的伤心事,有些愧疚。

    其实在听说卫适之的事之前,她一直都认为像卫屹之这样的世家子弟是不可能有什么悲伤往事的。

    他们有的只是高阁美酒,佳人环绕,偶尔生出的一点悲伤只是因为观景感触,或是未能得到期待的高官厚禄罢了。

    他们不知道什么叫漫天凤飞蝗遍地裂纹,什么叫食不果腹生离死别,更不知道能活着就是这世间最值得庆幸的事。

    谢府八年,她以为她看透了世家本质,遇到卫屹之后才发现自己所认知的,其实都跟他不沾边。

    她有意打岔,便提议道:“好久没去长干里饮酒了,不如你我现在去同饮一杯如何?”

    卫屹之回神,笑着点点头:“好啊。”

    刚要出发,身后传来车马声,有人喊了一声:“丞相留步!”

    谢殊转身,原来是王敬之。

    王敬之退回车内,不一会儿又下了车,走过来将一件折叠的齐齐整整的衣裳双手奉上:“那日下官饮醉失态,唐突了丞相,丞相大人大量,竟还为下官披上衣裳,真是惭愧至极。”

    谢殊接过来笑道:“小事一桩,刺史若是病了就不好了,本相大病初愈,最知道生病的滋味了。”

    卫屹之见这二人似有私交,有意插了句嘴:“王刺史怎会唐突谢相?”

    王敬之面露尴尬:“这……实在难以启齿。”

    谢殊知道卫屹之心思,怕欲盖弥彰反而惹他怀疑,便大大方方道:“说来也不怕武陵王笑话,王刺史拿本相打趣,说本相若是女子,他便要登门求娶呢,哈哈哈。”

    王敬之摇摇头,自己也觉得好笑。

    卫屹之瞥了一眼谢殊的侧脸:“原来如此。”

    王敬之见卫屹之在场,便动起了心思:“今日遇上丞相和武陵王同行也是巧了,二位不妨去我附近的别院小叙如何?”

    谢殊看了看卫屹之:“武陵王意下如何?”

    “全凭谢相做主。”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登车时,卫屹之故意与王敬之拉开些距离,低声对谢殊说了句:“王谢争锋多年,不想你还能与王敬之走这么近。”

    谢殊低声笑道:“哪里,偶然遇见罢了,与我走得近的也就只有你了。”

    卫屹之听她答话,忽而觉得自己话中似有拈酸吃醋之意,不禁蹙了眉。

    二一章

    王家别院建在覆舟山下,东门桥旁,占地不广,但极其别致。

    王敬之回去才发现家中有客在。桓廷、杨锯、袁沛凌三人在院中坐着,见到他和谢殊、卫屹之一同进来,连忙上前行礼。

    谢殊笑道:“今日倒是赶巧,怎么大家碰到一起了?”

    桓廷本还以为谢殊最近心情不佳,此时见她心情不错,也跟着高兴了:“是我闲着无聊,约了浣英和子玉同来赏景,逛到此处,想休息一下,叨扰王刺史了。”

    浣英是杨锯,子玉是袁沛凌,桓廷和他们几乎形影不离,这三人都刚走上仕途不久,闲暇时间也多。

    王敬之毫不在意:“来者是客,不必客气,大家稍候,我这便叫人来奉茶。”

    桓廷笑道:“哪里用得着你吩咐,你家妹妹早吩咐下去了。”

    谢殊这才明白王敬之热情相邀的缘由,含笑瞥了一眼卫屹之:“原来主家有人在啊。”

    卫屹之扫她一眼,面带微笑,毫不介意她的揶揄。

    王敬之见妹妹不在场,便差人去将她找来。

    王络秀听说卫屹之在,就明白哥哥的意思了,很快人就来了,穿一身水青滚边妃色对襟的大袖襦裙,腰肢束得盈盈一握,愈发显得姿容端丽。

    她在王敬之和卫屹之中间稍后的位置坐下,不怎么说话,只做大家的听众。

    谢殊坐在她斜对面,发现她今日的妆容要比平常重些,却掩不住脸色苍白,起初怀疑她是病了,忽然注意到她一手捂着小腹,才猜到是怎么回事。

    王敬之时不时跟卫屹之说几句亲戚之间的话题,让王络秀有话可接,但她精神不佳,笑容也越来越勉强。

    大概是察觉到有人看自己,王络秀抬头看了一眼,见谢殊盯着自己,顿时脸颊绯红地埋下头去。

    同为女子,谢殊很清楚这感受,便对王敬之道:“本相有些事要与在座各位相谈,不知王刺史可否找个僻静处?”

    王敬之一听就知道她是要避开王络秀,只好起身领大家去后院小坐,让王络秀回去休息。

    王络秀很诧异,不确定谢殊是不是看出了什么。可他若连女子来月事都知道,又岂会是好男风的人?

    卫屹之走在谢殊身旁,低声问了句:“怎么了?”

    谢殊以扇掩口,眉眼弯弯:“姑娘家的事情,你问什么?”说完去追王敬之脚步了。

    卫屹之一下怔住。这笑他见过,这话也不是没听过,可是谢殊这样笑着说这话的模样却是第一次见,含媚带嗔,竟叫他惑了一下心神。

    几人在后院听谢殊吹了会儿牛,王敬之见天色将晚,要留几人吃饭,桓廷和袁沛凌却想去看杨锯新收的美貌舞姬,便婉言推辞了。桓廷自己玩还不过瘾,惦记着他表哥,又来怂恿谢殊跟他一起去。

    谢殊嘴角抽搐了一下,讪笑道:“算了吧,本相对那些可没兴趣。”

    袁沛凌捅了他一下,拼命使眼色。

    桓廷回味过来,惊奇地大呼:“表哥你竟真的好男风?我还以为那是别人瞎传的呢!你这样岂非要叫谢家绝后?”

    “噗!”谢殊到口的茶全喷了。

    王敬之忍不住捧腹大笑,边笑边朝谢殊告罪:“对、对不住丞相,在下实在忍不住,哈哈哈……”

    杨锯在旁叹气:“恩平又胡言乱语了。”

    桓廷被他们一笑一叹弄得面红耳赤,呐呐道:“那我不说就是了,可是表哥你……你总要成亲的嘛!”

    谢殊展扇摇了摇,故意打趣道:“那你若有好人选,可要记得推荐给表哥我呀。”

    桓廷苦了脸,好男风的名号都传出去了,人家姑娘要嫁了你也真够委屈的。

    卫屹之瞥一眼谢殊,似笑非笑:“若本王知道哪家有好姑娘,也会替谢相留意的。”

    啧,笑了他几次被反笑回头了。谢殊挑挑眉:“如此就多谢武陵王了。”

    “谢相客气。”

    一行人最终也没吃饭,各自告别离去。王敬之见谢殊孤身一人未带随从,要派车马送她。卫屹之本也打算送她一程,见状收回了话,先行告辞回府了。

    管家得知卫屹之从何处回来后,笑着道:“夫人若是知道郡王去了王家别院,肯定不会做这安排了。”

    卫屹之疑惑:“什么安排?”

    管家笑得那叫一个暧昧,神秘地说了句:“郡王很快就知道了。”

    卫屹之的确很快就知道了,用过饭回到房中不久,便有一名美貌少女端着热水走了进来,垂着头娇羞道:“夫人让奴婢来伺候郡王梳洗安歇。”

    卫屹之理着袖口,瞥了她一眼,不置可否。

    少女以为他是默许了,端着热水走了过来,替他宽衣,手搭上他的胳膊,有些微微的颤抖。

    卫屹之忽然注意到此女襦裙下的脚竟踩在木屐里,露出生嫩的脚趾。他的视线顺着那双脚缓缓上移,从纤细的腰肢一直到她的脸,失望地移开了视线。

    刚才脑中有一瞬居然以为会再看见那笑弯的眉眼,甚至连耳边都回响起那句娇嗔般的话语。

    “出去吧。”

    少女一惊,以为自己做错事了,慌忙跪拜求饶。

    “没事,下去吧。夫人那边本王自会去说,你不必担心。”

    少女拜了拜,略含幽怨地看了他一眼,端起水盆出去了。

    卫屹之捏了捏眉心,想压下这莫名其妙的念头,却适得其反。

    他霍然起身,提了剑出去练武。

    十五入营,十七建功,至今驰骋沙场十载,难道还敌不过一个谢殊?

    没几日,建康进入了梅雨时节。

    谢殊病后上朝,照旧蹦跶地欢快,让皇帝很头疼。大臣们也照旧对谢殊频频示好,让她很胃疼。

    这好男风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哟……

    卫屹之这几日出奇地低调,不仅朝堂上紧闭尊口,私下里也没再跟谢殊走动联络,弄得谢殊还以为自己得罪他了。

    沐白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八卦,对谢殊道:“公子可要留心,听闻武陵王最近和王家走动频繁,只怕是要结亲了,到时候谢家该怎么办啊!”

    看他那意思,就跟要让谢殊也赶紧去结门亲似的。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呗,你还能让武陵王一辈子不娶妻?”谢殊翻白眼。

    沐白严肃地眯了眯眼:“如果真有法子,属下倒也愿意一试。”

    “……”谢殊摸摸他的头,多忠心的孩子啊。

    梅雨季节最容易让人烦躁,皇帝最近心情不好,连带着老婆孩子一起倒霉,据说连最宠爱的袁贵妃都被训了几句,在宫里哭了一宿。

    最倒霉的属太子,上次陆顾谋反之事处理不当,皇帝至今还在念叨,难免有言辞激烈的时候。

    太子似乎是心灰意冷了,那日一早起来,忽然命人收拾了东西,去皇帝寝宫拜了三拜,说要出家为僧。

    满宫哗然。

    谢殊急匆匆地入了宫,皇帝已经气得把御书房里能砸的都给砸了。

    “孽子无能也便罢了,还敢用出家来威胁朕!既如此便遂了他的愿,太子之位也好废庸立贤!”

    大臣们个个盯着地面,研究今日宫女们是否打扫的干净。

    谢殊一改常态,很是激动,当即出列阻止:“陛下不可,自古长幼有序,尊卑有别,废长立幼不合体统,太子虽无功但更无过,岂可轻言废立?”

    皇帝见她开口更加火大:“他这样子能做什么明君?不如早早拱手让贤!”

    “太子年轻,尚未定性,陛下怎知他无法成为明君?”

    “谢殊!”皇帝气得吹胡子瞪眼。

    谢殊一掀衣摆跪倒在地,以头点地:“请陛下收回成命,否则微臣只能以死相谏了!”

    皇帝震惊地退了半步:“你说什么?”

    御书房里呼啦啦跪了大半臣子,狂吼助阵:“请陛下收回成命!”

    世家向来甚少插手皇权纷争,即便当初谢铭光阻止废太子也手段温和,所以谢殊反应如此激烈让皇帝大为意外。

    他转了转头,总算找到帮手:“武陵王,你如何说?”

    卫屹之拱了拱手,淡淡道:“国当有明君,陛下居安思危,并无不当之处。”

    另一拨人跪下帮腔:“陛下圣明!”

    谢殊悄悄侧头看了一眼卫屹之,蹙紧眉头。

    皇帝当然不能让丞相血溅当场,可也的的确确想废太子,最后无奈,只能说此事押后再议,遣退了众人。

    太子要出家这么劲爆的事怎么可能瞒得住,苻玄也听说了。他等在宫外,见丞相和自家郡王一前一后出宫门,却彼此一言不发跟陌路人似的,心里有些会意。

    “郡王和丞相闹分歧了?”

    卫屹之笑笑:“算是吧。”

    “那也不至于不说话啊。”自上次伶人一事后,他明明觉得郡王已经把丞相当真兄弟看待了啊。

    “兄弟情就是个屁!”谢殊气得砸了砚台。

    虽说世家大多明哲保身,但卫屹之与九皇子交好,岂能放弃这个光大卫家的机会。

    沐白自廊下走到房门口,朝一干探头探脑的下人道:“你们都听到什么了?”

    下人们齐齐摇头,迅速散开。

    沐白这才推门进去,欲哭无泪地吼:“公子,仪态,仪态啊!”

    二二章

    其实太子是真有出世之心的。

    宫里几乎人人都知道太子不仅宅心仁厚,还一心向佛。别的皇子围着皇帝争宠的时候,他正蹲在宫墙角落喂可怜的野鸟;别的皇子高谈阔论的时候,他正坐在佛堂里打座念经。就连之前对陆顾二人手软,也是秉着上天有好生之德。

    平心而论,谢殊也觉得这种人不适合做帝王,但他是嫡长子,是规矩。

    往大的说,世家平衡靠规矩维系,有人破坏一条就有人破坏两条,到时少不得会影响到平衡。

    往小的说,皇帝要废了他肯定会立九皇子,那位恨不得把她往死里整,怎么能让他得逞!与九皇子相比,自然是太子这样的好拿捏。

    可现在皇帝偏偏有了卫屹之的支持,他手握重兵,说话也有分量。

    谢殊砸完东西平静了,在书房里坐了一会儿,命沐白去通知桓廷,让他尽可能多的邀请朋友一起来参加她的宴会。

    沐白纳闷:“公子还有闲心办宴会?”

    “没错,就在秦淮河上。”

    桓廷爱玩,又喜欢这个表哥,接到邀请二话不说就同意了,然后颠颠地跑去叫杨锯、袁沛凌等人。

    浮桥朱雀航下,秦淮河水清澈宁静,两岸灯火铺陈,一天星河灿烂,船在水中央,如浮星空之上,美轮美奂。

    谢殊命沐白请谢冉去招待各位,自己则去了宫里。

    自上次虎牙一事后,谢冉已经很久没有在人前露面。谢殊为防他犯傲气病,直接下达了命令,就算他不愿意,也只能前来。

    谢冉一直与各大世家子弟多有往来,所以在座宾客看到他出现都很高兴,被这气氛一冲,他心里的怨气也就散了大半,当即命人请来歌姬舞姬,尽心做陪。

    众人吃喝玩乐,兴致高涨。

    久不见谢殊露面,桓廷忍不住问了句:“怎么不见丞相?”

    其实谢冉到现在也没见到谢殊,正不知该如何回答,沐白挑起竹帘,谢殊出现在了船舱门口。但她并没有立即进入,侧了侧身子,恭敬地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一名高冠束发,大袖紫袍的青年探身而入,眉眼温和,看着场中这么多人,情绪却几乎毫无起伏。

    在座之人却立即纷纷起身,敛衽下拜:“参见太子殿下。”

    司马霖抬了一下手:“诸位免礼,今日本宫与各位一样,都是应丞相之邀来做客的。”

    谢殊笑着走入,请太子就坐上方,又朝各位拱手告罪:“本相来迟,怠慢诸位了,今晚不谈政事,只求尽兴,大家请便。”

    桓廷叫道:“丞相来迟,当自罚三杯!”

    谢殊哈哈大笑:“这有何难,一定奉陪。”

    其他人看着单纯的桓廷,欲哭无泪,连杨锯和袁沛凌都觉得上当了。

    他们哪家愿意扯上皇权纠纷?本来以为是丞相召集大家私下玩乐,哪里会知道多个太子,这下外人肯定以为他们都与太子有关联了。

    谢殊坐在司马霖身边,低声劝道:“太子看眼前美酒佳人,欢声笑语,是否找回点对尘世的眷念了?”

    司马霖微笑摇头:“丞相好意本宫岂会不知,但你我皆知这些不过表象罢了,浮华过后,总会烟消云散的。”

    谢殊抽了一下嘴角,实在是端着丞相架子不好发飙,不然若以她的脾气,对这种无病呻.吟的人只想揪着一顿狠摇。

    你知道这日子多美好吗!成天山珍海味你舍得丢弃吗!你以为出家就是剃个光头的事吗!啊?啊?啊?

    她抚了一下胸口,要淡定……

    不一会儿,沐白带着几人将船舱四周帘子挑起,两岸灯火顿时映入眼帘,但在座的各位只想埋头躲起来。

    丞相你太坑人了!

    王敬之兄妹即将返回会稽,襄夫人今日在画舫上设宴招待,恰好就在附近。

    王络秀眼尖,瞧见了大船上方端坐着的谢殊,这样的夏夜,她竟穿了身黑衣,灯火里看起来反倒愈发唇红齿白了。

    襄夫人见她走神,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一看见谢殊心里就膈应,压着嗓子地提醒道:“络秀,你该听说过吧,丞相好男风呢。”

    王络秀含笑道:“那应当是外人瞎传吧。”

    襄夫人郁闷地绞着手里的帕子,一边狠瞪卫屹之。还以为他最近表现很好是对王络秀上心了,怎么不见成效呢!

    卫屹之其实早已认出了谢家大船,但故意没有细看,此时听到她们说起才抬眸望去,一眼看出谢殊身边坐着太子,当即起身出了船舱。

    王敬之疑惑地跟了出来:“武陵王这是怎么了?”

    他松开微蹙的眉心:“没什么,只是看到谢相在宴客罢了。”

    “哦?”王敬之转头看去,一船宾客,个个都有头有脸,再看到太子在列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武陵王,谢相擅长笼络人心,这点你可比不上啊,哈哈。”

    卫屹之自然明白他话中意思,这是在暗示自己该跟他结盟。

    “刺史说的是。”

    王敬之转头朝妹妹看了一眼,低笑道:“不知何时能等到武陵王再去会稽呢?”

    卫屹之看着谢殊笑若春风的脸,沉默许久才道:“该去的时候自然就会去了。”

    皇帝第二日收到了消息,心情是相当低落的。

    谢殊居然帮着太子拉拢到了那么多世家的支持,武陵王跟王家联姻的倾向也越来越明显。

    唉,偏头痛又要犯了。

    谢殊这时居然又进宫来刺激他,说太子之所以要出家,全是因为身边有不当的人教导引诱,应当重新选择得力人物担任太子舍人。

    皇帝揉着额角问:“那你觉得谁合适啊?”

    “微臣堂叔谢冉可担重任。”

    又是谢家人!皇帝默默呕血。

    谢冉其实从未想过自己有机会入官场,还一上来就是这么高的官阶。但他是个面子上抹不开的人,上次去替谢殊宴客可以说是事出突然,这次是要去谢恩还是拒绝,都必须要当面去给个表示了。

    谢殊正在书房里努力揪九皇子的小辫子,见他出现,毫不意外:“其实你不用来见我的,领职上任就是了。我也不确定让你做多久,若上次的事情再出现,你这一辈子就在相府做个见不得光的冉公子好了。”

    谢冉忿忿道:“丞相总要吃回亏才会明白退疾的苦心!”

    谢殊抬头看他:“我明白你的意思,但还是那句话,你既然跟了我,就得听我的。”

    谢冉哼了一声:“那我就多谢丞相提拔了。”

    “你去把太子从个神仙教成凡人,就是感谢我了。”

    谢冉拂袖离去。

    太子舍人原是裴家公子裴允,谢殊将他的职位挪给了谢冉,他沉不住气了,那日谢殊出宫时,他悄悄爬上了相府车舆。

    “丞相,是不是下官做错了什么,您要这样对我?”

    谢殊没料到他这样大胆,又不好直接赶他下车,只能沉着脸表达不悦,希望他能自己领会。

    裴允咬着下唇看着她,声音忽而柔媚起来:“丞相就收回成命吧,只要不夺了下官的官位,下官愿……愿为丞相入幕之宾!”

    “啊?”谢殊以为自己耳朵出毛病了。

    车外面的沐白已经惊得一个跟头翻下了车。

    裴允其实也是个美男子,只是脸色苍白,总有些病态。

    谢殊对此人有些了解,因为之前那些对她抛媚眼示好的官员里就有这位,他可是出了名的好男风,尤以作风大胆闻名。要不是太子仁厚,以他的行止,是绝对做不到太子舍人的。

    “丞相不说话,下官便当您答应了。”裴允凑近一些,就要伸手来解谢殊衣裳。

    “别,这可是在车里。”谢殊忙往后退,竖着扇子挡开他的手,外面的沐白陡然一声惊呼:“武陵王这是……”

    车帘掀开,卫屹之的脸在看清车内情形时写满震惊。

    裴允一手搭在谢殊肩头,一手已经伸入她衣领,这架势绝对不雅。

    三人僵持了一瞬,卫屹之忽而一笑:“叫了谢相几声都不见应答,原来是有‘要事’要办。”

    谢殊慢条斯理地理好衣襟:“武陵王有事?”

    “现在没了。”卫屹之放下车帘,大步离去。

    裴允看看谢殊,幽怨道:“丞相还担心被人看见不成?”

    谢殊忍着怒气道:“裴大人请回吧。”

    裴允肖想了许久的美事没有得逞,心中懊恼不已。

    丞相定然也是愿意的,只是他太心急了,唉,早知道就应该跟去相府再行动的!悔死了!

    裴允下车之后,卫屹之的车马刚驶出不久。谢殊觉得他忽然造访定是有话要说,便吩咐沐白跟上去。

    然而卫屹之并未有停顿或等她的意思,沐白就差在后面喊了,他的马车也照旧行的迅速。

    “公子,算了吧,武陵王是少见多怪。”沐白捂着受惊的胸口强装镇定。

    谢殊用扇子遮着脸叹息:“这下我的脸都丢尽了。”

    二三章

    谢冉很快就去东宫当职了。

    太子开始觉得裴允失去官位是谢家作梗,对他有些冷淡,但见他循规蹈矩,不知比裴允强了多少倍,渐渐就软化了态度。

    谢冉并没有用大道理来劝他,就像什么都不知道一样,每日只是贴身跟随左右,任太子说什么做什么都不干预。

    太子日渐放松,没多久,就让他发现了自己的喜好。

    天上正下着暴雨,谢殊坐在水榭里,端着茶问坐在对面的谢冉:“你说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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