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章 (4)
。我会不惜一切代价与你斗争到底,把你彻底消灭!”
弃君声冷如铁:“我等着。绝地天通,你有本事就来阻我。我也告诉你,我也会不惜一切代价消灭所有人!”
方征斥道:“没有人类的智慧积累,你根本不可能走到今天!你越有本事,越说明你要毁灭的人类的宝贵和伟大!”
“是,人当然伟大,否则怎么会诞生我呢。我伟大到明白所有人的存在应该消失。”弃君嘴唇泛起讽笑,“我就是走在这条唯一正确道路上的人。”
“丧心病狂!”方征怒道,“你不过是感情被人类伤害过,就把报复的仇恨,扭曲伪饰成伟大价值。其实你只是个无能狂怒的懦夫。”
弃君神色冰冷,似被刺了一下,随即咆哮道:“我根本没把那放在眼里——他根本不配伤害我!我就是对他太不设防,才会被射伤!!”
方征也不知道这里面美化滤镜有多少,轻蔑道:“可是如今啊,哪怕你杀了所有的人,既没法把羿君召回来,也没法气他报复他,更不可能改变他的名声地位——只能无能狂怒啊。”
弃君咬牙森然道:“当然能报复。他一心要人族存续绵延。我就毁了他最在乎的东西。他如果有本事,就从地下爬出来拦我!”
方征知道对这种人无论是沟通交流、嘴炮说服或是恫吓威胁,都是白费功夫了。他摇了摇头,深信彻底消灭的战略目标绝对没错。他也不再浪费口水,白雾也差不多到时间了。他唯一牵挂的就是不远处建木中养伤的小冰和小火。弃君会对他们不利吗?
仿佛看穿了他心思般,弃君讽笑道:“方征,你运气好。我暂时不会和并封龙动手。龙兽很宝贵。连子锋同样。它们最后都会站在我这边。我要消灭的,只是像你这样的人类而已。”
方征猜测多半金鸾也不愿意飞越弱水靠近龙兽天敌,但他拿不准弃君还有没有其他杀手锏。狂妄认为龙兽和花龙血脉都会支持自己,这弃君可真是优越感太爆棚。方征冷笑:“说狠话谁不会?你叫它们支持一个看看?我等着!”
白雾恰在此刻中断,方征怀抱决意,果断抽身而出,睁开眼睛,连子锋忙问:“征哥哥,你醒了?刚才你是在用那神奇的什么法子‘看’那边吗?怎样?”
方征告知了子锋情况,先问:“绝地天通、鳌脉和喾俊氏,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子锋眨眼道:“‘绝地天通’我没听过。但鳌脉是当年娲皇撑天四极时斩下的巨鳌之足。传闻在四方极境。没有人找到过。难道当年喾俊氏在昆仑山中找到了鳌足,用它代替龙骨维持了若木的平衡?”
方征思索道:“很有可能。”他思路活络,“你说,建木那么高,在地面上那么多人看得到。撑天的四柱应该更高大吧。却根本没有人见过。会不会有这种可能——神话是撑天,实际是撑地?”
子锋隐隐抓住什么,迷惑却又期待地看着方征。
方征越想越说得通,“地壳经常发生运动。薨渊也是地质里场力的异象。我们头顶的天空都是大气,是不会掉下来需要修补的。但地面不一样,板块运动、火山地震——有可能那四根巨大无比的鳌足,是撑在了地下。这也解释了为什么没人在昆仑山上见过若木,因为喾俊氏找到了地下的一只鳌足,然后让若木向下长,借助鳌脉的力量去抵消木精恐怖的爆发力。所以在地面上见不到若木。”
子锋佩服地瞪大眼睛:“这样一说真有道理。”他忽然又想起了,“征哥哥,你那块龟甲上不是写了姚虞帝一些事迹,还有奇怪的功法?那是不是就是‘绝地天通’?”
方征沉吟道:“我以为龟甲上的东西全是姚虞帝自己写的呢。喾俊氏比姚虞帝早啊。弃君嘴里的绝地通天至少在两百年前的时代就已经……”
“苍梧之渊和丹朱墓的事是姚虞帝写的。但那些功法是谁教给他的呢?是他自己想的吗?”
方征叹道:“也难说,伟大的姚重华,能成为帝君当然有过人之处。我相信他对这套功夫是有独到见解的。但源头可能来自一代代智慧积累,两百年前就已经存在的功法。神龟象征长寿,龟甲记录能长久留存。绝地天通……我修习这么久,想不到它还有这种渊源。”方征淡道,“第八招我还没学会呢。”
子锋好奇:“第七招都已经能看到那么远,还能预测,第八招又是什么?”
龟甲上的第八招就是一个人盘腿闭眼坐在原地。就连娥皇女英养子的八阵分解图上面,最后一招的姿势也没有变化,变化的只有背景上星点的位置顺序。方征觉得如果展开想象,这就很像所谓的“汲取天地精华日月星辰灵气”之类的暗示,但他干坐着自然是不能发动的。
而且每次“看”完白雾中的景象,方征都觉累得够呛。看得越远,时间越久,他消耗越大。此刻他几乎都没力气抱着子锋,只能手搭在他的肩上。亏得子锋那只右手紧紧扣着他的腰际抱紧,不让他掉下去。
方征双眼沉闭,这回是真累得眼睛都睁不开,但方征仍然勉力问:“小锋……那个弃君说,你,还有小冰小火,最后会站在他那边。他要抬起半陆。恢复灵兽主导的世界,杀掉所有的人类……你告诉我最真实的想法,不必有顾忌。”
子锋顿了顿,“征哥哥,我当年被龙兽血脉控制思想的时候,是无所谓蚂蚁生命的。不执念也不仇恨,只是随手去做罢了。如今我也觉得那弃君的想法不怎么样。这两百年来,水中很多大怪物已经适应了海洋,他不分青红皂白又要拉半陆起来。不适应陆地的种类又要死一遍。说到底这是他自己的私心,却非得说为了灵兽种族好,就很好笑啊。”
方征舒了口气,笑道:“小锋,你学会了这样思考问题。我很高兴。”
子锋被夸奖,神气活现的,继续提醒道:“不过,征哥哥。并封龙那边我就不清楚了。它们还小,最单纯善良。但年纪越大,龙兽血脉里那种渺茫和孤独感越强,也越会疏离人类。尚不知那弃君会不会有什么杀手锏没使出来……”
“且看吧。真有什么,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一介凡人也没法不是。”方征实在太累,头一歪搁在子锋肩上睡着了。在入睡前意识模糊刹那,方征感觉到子锋轻轻亲了亲自己耳垂,带着怜爱。不过方征也没力气哼,昏昏沉沉任那温暖湿润触感印在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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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征悠悠转醒,子锋已经飞到了红山矿脉附近。他找了个高峰降落。
暮云初平,落日熔金。方征恍惚间以为自己到了雪国,下方一片反射着暮霭的白山坳。随即他看清,那些就是开采至半的矿山。它朝外侧是土黄色,山麓处有些光秃秃的植干。盖因此时刚涨过春汛不久,北方植物还未铺绿。
大部分开采过的面是淡白色的,如盐田又似雪堆。玉矿成色也不一,有些暮色光芒照耀在晶体上,折射出五颜六色;有些矿料不纯,是褐黄或褚色;其中某个矿山钻得最大片最深,该是成色最好的玉井,就像是一朵最纯净呈辐射状的晶莹花朵。远处依稀可见远山雪线未化尽,山下有绵亘的草原,小雪碎屑星星点点铺就,新草泛着幼嫩色泽。
方征不断听到“隆隆”声,定睛看去。只见是在半山腰上,有玉工抱着形状似轮的工具,上半头是石头,下半头嵌了刚玉,两侧以绳索固定。从半山腰坠下,落到下方要打磨的玉石顶端。又重复抱着那东西,再次爬到半山腰,将那工具微调方向坠下。
“那就是夏渚的‘刚砂轮’吗?”这当然不是后世的钻头机械力量,方征惊讶看着,全都靠人力。祖姜的轮.盘制陶是先靠高温熔铸,再在极大温差下重固。饶沃的铜风炉也需要消耗巨量的木材燃烧。但夏渚这么多玉器,靠这样做要到猴年马月?
方征发现自己又错了,玉矿周围的一圈半山腰上,都是这种劳动模式。爬山玉工三人一组,下方更换工具的两人一组。粗略估计有几百组,人数达上千。他们轮流更替,大约3分钟左右靠重力打磨一次,下方隐约已经成型的有不少玉雕。他们的绳子是特制的,上面缀有很多小刚砂,重力下坠时也能磨制。谓之“砂绳”。
这里都是粗加工,借助地形重力把器物大致形状弄出来,更多细节加工则在阳纶的玉坊中。
最中央正在磨制形状的最大件,方征辨认出那天圆地方筒形的大致轮廓,想必是玉琮,古代祭祀的重要礼器。方征又看了一会儿,发现玉工之中负责领头人不是奴隶主类似的“监工”模式,而都在各组玉工中起到带头作用。不断纠正绳索摆放方位,提醒玉工们仔细。
在玉矿山四面,都有农舍房屋。想必就是索兰说的在此地定居了几代之人。附近土地贫瘠,更没有河流,农业和渔业都没法维持生计。他们就靠制造玉器,与夏渚换取生活资料。矿山外围驻守着不少士兵,有些穿着铠役军的甲衣,有些却是葛布麻衣,能在玉工和民兵两种身份转化。
这样的劳动组织模式还算人道,也不残酷。每做一会儿那些玉工还在伸懒腰“能不能歇会儿啊”。这时候就会有工头敲他们脑袋“做不完后康大人就不高兴,不高兴了就不给我们送吃的了!”
后康想必是夏仲康某个管玉坊的小兄弟。饶是如此那些玉工又嬉皮笑脸哼,“没事的,我们都做了大半了。做得完的。”于是工头也高声道“那就去吃饱,然后好好睡一觉!精神好了回来干活!”
子锋道:“征哥哥,阳纶都成那样子了,还会有人来跟他们换东西吗?”
方征叹了口气:“只有和平时,贸易运输队伍才能规律前来。我要和他们谈谈。”
子锋指着玉矿入口处那密密麻麻,大约有上千的守卫军队,“军队怎么办?”
“军队也是人,也需要吃东西。”方征道,“一块儿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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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征刚才就发现这里的“监工”管理颇为宽松,而且有种科学的高效意识。和这时代的大部分上层阶层管理奴隶不一样。这让他觉得好奇,隐隐觉得哪里不一样。
这个感觉在连子锋带着方征主动降落在玉矿山顶端时得到了证实——宽阔的青色羽翼半人,似从天而降的神祇。大部分玉工惊讶失措,赶来的士兵哆嗦着拉开长弓。然而那几个精神气上佳的玉监工高声呼唤道:“你是谁?巫灵大人派来帮助我们的吗?”他们眼中并没有普通人的惧怕。其他人仿佛有了主心骨般围在那几人身侧,似被这种镇定安抚下来,浑身也不颤抖了。
“我们是华族的方征和连子锋。”方征爽快地自报家门,饶有兴趣盯着那几个主事,“这红山玉矿是你们在管辖吧?看装束也不是军官。我们有要事,谈谈?”
“有什么就直接说吧。华族?有何贵干?想要订玉器吗?”那是个遥远南方部落的名字,这两年听过些传说,怪不得代表使者如此令人印象深刻。但阳纶交换物资的几个月才来一遭。他们消息滞后,刚听完相柳,对方征这个异族首领还是颇为欣赏的。看方征子锋两人孤身前来,附近也没有接到警戒,并不是大批埋伏的军队,便猜测对方是不是来做生意的。
“真够聪明。”方征道,“可惜现在不是谈那种好事的时候。阳纶自身够呛,估计派不出货队了。为自己考虑,还是早点准备后手。十天半月物资都不来,玉矿也不能当饭吃。”
那几个监工表情微动,小声商量了半响,凝重道:“确实,从前我们的联络小队每隔五日会打发人来禀告运输货路上情况。但这次已经七日了人还没有回来。我们正在派第二波人去打听呢。”
“急行军是五日路程。”方征回忆着索兰给他的数据,“做点准备总是不错。不会有损失的。刚才我还听到你们说,这回要交玉雕已经制作了大部分。”方征环顾四周,有各种动物制形,有形状不一的礼器,还有几件大器,轮廓都很明显了。
“这几天先停一停也没事。”那几个玉监工想了想,“你还要什么?总不能专程跑过来给我们报消息吧?华族为什么要关心我们死活。”
“我关心所有人的死活。包括阳纶城里人的死活、巴甸流民的死活、雍界城遭相柳危害的死活。”方征平淡却有力地指出,“在你们国君夏仲康不能尽责的情况下。他现在已经失踪了。我也不是要你们仓促改变效忠信仰。但生存毕竟是最要紧的事。顺便说——”他看到下方披戈戴甲的武士,“铠役的索兰大统领,已经逃出了阳纶,投效于我。她并非背叛阳纶,她恳求我搭救那些子民,是真心为之考量。”
那几个玉监工在商量的时候,周围人都唯马首是瞻般。甚至来了几个军官模样的人问讯,也都站在一边等待他们裁决。“这件事实在太大。我们需要多聊聊。”他们重新仰视方征。
方征看出这几个玉工非常聪明,也就用聪明人省事的讲话方式去交流,“听说当年涂山娇建白玉宫殿,耗死几万人。你们的祖辈应该多少都涉及到吧?华胥人的遗迹玉雕版也在附近,世代有古老部落的后裔镇守,还帮助崇禹帝完善了韶舞,却可怜落入他人掌毂。说实话我今天看到你们的精神气质蛮吃惊的,不像是受尽压抑折磨后的遗脉啊。我更愿意相信是你们能自己找到充实生活的步调,好像已经找到了。那么,一定能做出明智的选择。”
同时方征也在心中疑惑,自从他来到这个山海世间,没有哪一次能和这么通透聪明的决策层打交道,他磨合了那么久,想尽了各种融洽进这个世界价值观的法子。但这批玉工中的执牛耳,哪怕就寥寥几人,方征也明显感觉得到,那几人很不一样。是一种天生气质。未必有蛮力或是有异能,但就是莫名的出众。
“方族长,我们会遵照您的提醒,先去储备食物预防的。”他们对方征态度恭敬,“请你跟我们来,阳纶、国君、索兰统领……这些事我们想知道更多细节。我们也会最快去验证。”
“聪明。太省心了。”方征第二次感慨。
正这时玉琮上空悬挂的几根砂绳忽然断裂,应是上方本来提拉绳的玉工听方征说话太全神贯注,不小心用力之故。砂绳上有许多细小刚砂,若是跌落在地难免损耗。但如果人手去接怕是又要被割伤。子锋挑眉正准备出手。方征却按了按他的手背示意暂观。因为他看到了那几个监工动作,想知道他们会怎样处理应急情况。
那几个监工迅速扯到砂绳下方没有安置刚玉处,以玉琮周身为缓冲,把绳子套在了玉器上。哪怕绳子甩下来的时候刚玉在器物表面留下了一些浅痕。但这器物只是粗加工,仔细磨制是需要运进阳纶的。留给玉坊的事了。他们这一手挽救了砂绳,也没有给自家玉工增加劳动。看得方征十分赞叹。他们几人动作幅度露出了手脚裸露皮肤,皮肤上居然有不少浅淡色花纹般的斑纹。
方征刚开始还以为难道这矿种还有辐射吗?随即发现大部分赤胳膊玉工手脚上并没有。只是那几个监工特有罢了。方征一边牵着子锋的手,跟他们往玉矿深处走,问道,“你们几个是什么族吗?当年给崇禹帝跳韶舞的喾氏后裔吗?为什么你们皮肤花纹很像?”
一人道:“我们和当年跳韶舞那小村庄也有些亲缘,但更早就分散了。其实我们自己族里人也散得很,有太多人去了不同地方。我们长辈讲故事,说我们族比黄帝还早呢,比伏羲女娲还早呢,什么华胥啊轩辕丘啊……都随便听听罢了。也就是这种到处长的斑纹胎记,大概看起来有些联系。”
另一个玉监工道:“这些花纹也不是人人都有的。大概几百十人里有一个,而且像我们这样到处长的,不算好。听长辈说,最好的花纹是水滴形的。也不能长得到处都是,有本事的,花纹四片五片都是少的。真正最好的,应该就长一处,是非常规则好看的水滴形。也只是传说,我们几百年来都没见过那样的人。”
【2020年5月7日,郑州市文物考古研究院在河南郑州公布双槐树古国时代都邑遗址阶段性重大考古成果。不排除是黄帝时代都邑。专家建议命名为“河洛古国”——在5300年前后这一中华文明起源的黄金阶段,是当时最具代表性和影响力的文明中心,填补了中华文明起源关键时期、关键地区的关键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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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征一愣,若有所思般站在原地。他自己腰上也有个水滴形状的痕迹。方征眼珠一转,扯出笑意,漫不经心道:“有趣,你们的意思是,有花纹,尤其是比较好的花纹的人,比如水滴形——那样的人,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几个玉监工道:“我也没见过特别好的花纹。我这种全身散的,用长辈的话来说就是,聪明一点?做事灵一点?有什么活路会先考虑一下。”
这样的人,在族民中的信赖度和人望都会比普通人要稍微强一些。先有了迷信的心理暗示,资源有了倾斜,自身资质还不错,渐渐就成了小头目,这几个都从玉工中脱颖而出。先天后天相辅相成。让“优秀传统”持续下去。
另一个玉监工道:“我父亲的叔叔身上有五片,长辈们都非常信赖他。果然力气很大,能徒手举起一只老虎。”
子锋疑惑地看着方征:“征哥哥你不是——”
方征连忙扯了扯子锋,制止他说下去。子锋耳朵后面有片微红,显然是刚才在回忆方征后腰上那个水滴形痕迹的时候想到了些别的。方征登时忆起腰酸腿麻的感觉,忍不住泄愤般暗自拧了下子锋的手臂。
子锋眼巴巴委屈可怜,食髓知味,怪他咯?
方征当然不会那么轻易说出自己的秘密,再多套一会儿情报。
玉监工带着他们来到了玉矿区内部,通道从山麓一直延伸到山腹地向下。洞穴壁上都是开采的凿痕。地面堆积着不计其数的雪白晶石。
“当年是在哪里找到华胥人玉雕版?”方征又问。
“在最大的一个玉坑。前面。”玉监工说话间他们已经到了深处。这个玉矿坑足有后世两个篮球场大,但现在外围已经封闭了,用树藤隔住那片区域。“每年后康大人都会亲自带队来,他在的时候才准许我们继续挖。从前也已经挖出很多了。这几年基本挖不出新的雕版了。大部分是以前涂山氏在的时候找到的。”
方征跟着他们坐在树藤外的一处石桌旁,桌上有几堆菜泥蓣饼,在普通民众间也算是能填肚子的东西了。但物产贫瘠俨然远远及不上青龙岭的蔬果肉类。
“昨天刚吃完狼肉,招待不了方族长了。”
“会猎狼,很能干,你们的肉类还有别的吗?”
“还有时候抓些野狐或沙鼠。阳纶会换过来一些鱼和豚(猪)肉。但我们不愿意换多,又贵又填不了肚子,不如换荻梁(高粱)和菰米。”监工耸肩。
方征又说:“我看你们旁边有那么大片草甸,挺适合驯养牛羊?”
那两个玉工表情迷惑:“什么牛羊?捕不到还养?”
方征于是给他们聊了一下把野牛群赶进青龙岭山谷里驯化的事,听得他们啧啧称奇。“方族长是奇人。我瞧着那玉雕版上也不一定有你说得好嘛。可惜我们这里没遇到过野牛羊群。石漠荒山太大了,就算它们经过,我们也不知道吧。”
方征想到了地牢里把矿石粉涂抹在箭矢上,对磁铁的应用,以及对远古生物习性的记载,还有那个老人的念诵揭示巨大秘密,都昭示着华胥人文明智慧的先进。方征从建木中获得的信息,推测出华胥人和龙兽之间有过的残酷而浩大战争。他们甚至能捕获龙兽、利用訇蚁啃食殆尽,更以龙兽和各种动物乃至于人类的血缘交融,做了很多疯狂的实验,许多古老的怪物就此诞生……就像玩火者必自.焚,最后华胥人也灭族了,很有可能就是被蚂蚁啃干净的。
“你们知道那些玉雕版写了些什么吗?”方征又问。
“方族长这话可真是……要是我们知道,哪能待在这里呢。还是不知道比较好吧。”他们话里话外有种意味深长心照不宣的远离意味。方征想到地牢里受刑的老人,这些族民倒是很清醒睿智。
方征决定再靠近秘密核心一点,“听说当年逢蒙找到了喾氏后裔的一个小儿子带回了阳纶,是不是身上也有花纹形状?”
几个玉监工表情微妙,“方族长怎么连这个都知道——”他们四下张望,吩咐其他人都先走远戒备,“那人肩上有几片叶形纹路,长辈说也是很优秀的标志。我们小时候,听过那人唱玉雕版上面的故事歌谣。后来他进阳纶再没有消息。每隔一段时间商队来的时候,传达巫灵的意思,我们听着怎么那么耳熟,猜测他或许被……但我们也不敢问和说啊。”
夏仲康和逢蒙本以为这是他们才掌握的秘密,原来早已经被红山矿区的玉工心知肚明。
“这纹路还有什么传说?很有意思。”方征还想假装漫不经心,但对方也够聪明,玉工眨眼,小心道:“方族长很关心这个啊,是遇到过有此特质的人吗?”
“罢了。”方征和子锋对视一眼,随即郑重道,“先说清楚,我今天是第一次听说,所以很惊讶……多问些,是怕搞错了。不瞒你们——但可能是巧合吧,我自己的腰背上,刚好有这么一个……嗯,你们说的水滴形。而且我自己全身也只有这一片。”
方征说着转过身,稍微掠起衣摆下角,露出后腰上一小片皮肤,果然在靠近椎骨中央有一片淡褐色的纹样,如一枚水滴。边缘还有些深痕。
那几个玉监工眼睛都瞪直了,看得很清楚,果然是与他们听说的传言完全吻合的纹路。然而他们还来不及看得更久些。连子锋已经迅速把方征衣摆捋下遮住,脸色也不太好看,莫名有股冷气场。幸亏他们都看得很清楚了。
“哇,方族长的祖上从哪里来??”那几个玉监工第一反应当然是赶紧打听。
这可叫方征犯难了,“我从小是孤儿,被养父捡的……从前还以为是伤疤。”方征眼神有些黯然,想起某些怅惘之事。其实如果能控制,他并不希望回忆起这“疤痕”——
那是他最软弱狼狈的年岁。一朝失去照顾的十二岁孩童,怀抱着前路未知的茫然与恐惧,独自漫无目的地行在黑暗的小巷子里。因为太饿了去捡路边剩菜饭,却被周围蹲点埋伏的小混混们揪住揍打。威胁恫吓方征不要“抢他们吃的”。
都是最底层的可怜孩子,但在那时候也泾渭分明、弱肉强食。是方征第一次被社会混子毒打,浑身都挂了伤疤。身体和心中的痛楚就像锃亮的匕首照亮了他的前路。绝不会认输,放下一切去跟老天爷赌。幸福是没有了,眼泪也不值。
他小心包扎好显眼的伤,在固定探视时间第一次蹲在牛马棚外面。细缝看不清全貌,方征已经小心遮住比较显眼鼻青脸肿处。养父听到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从那细缝里吃力问:“征儿……是不是受凉了呀?”
“不,没有。”方征听到温柔的声音,比受任何殴打都更容易落泪。这是值得他落泪的人和事。可他不能暴露。他有些控制不住,只能狼狈转过身想跑。牛马棚的探视口附近都是草垛,他四肢并用挪着。
“征儿……”方征刚转过身想遮蔽,忽然全身僵住,后腰椎处轻轻贴上的一根细长食指,费劲从细缝里探出来,刚好碰到他腰后受伤结疤的水滴形。宛如从那处往他身体里灌入一条澎湃的河流,激得全身毛孔颤栗,最后在心脏轰然炸开出海口。“不要骗我呀。”
“摔,摔的。”方征撒谎还没能太熟练,着急甚至四肢比划,“我没有……没有骗您……摔了个仰八,丢脸得很。”
“你这后腰上的小疤,捡回来的时候就有了……怎么又摔伤了,要小心些呀。”那细缝里的声音叹着气。
“我会注意的。原来我小时候就有这个疤了。”他低声道。
方征把眼泪全都逼了回去。养父声音有气无力。方征就像听着一座摇摇欲坠的沙堡。那食指点住的是一根虽然细小却足以拉垮精神的长线。这更让方征坚信了他的决定没有错——不能说,不能增加哪怕一根稻草,灯芯已然微弱,任何一丝细微的风都能吹熄。
“今早刚做完吴宓先生的《落花诗》。”养父细弱道,“是吴先生读王静安殁前画扇诗写的。‘我所爱之理想事物,均被潮流淘汰以去,甘为时代的落伍者’——是我要反省的事吧。”感伤身世的声音死气沉沉,自耽溺于无用论。
方征立刻提起了心:“您一直做的是实证探微——并不必——”
“征儿。”养父声音似乎精神好了些,方征的安慰起了作用,“本来很难过,看到你,就觉得不甘虚度光阴。如吴先生所说,‘我辈怀抱未容施展,然当强勉奋斗,不计成功之大小,至死而止’。”
方征这才红了眼眶:“您要什么,我都可以背诵来。研究便不必中断。”
“对于不太喜欢这些的征儿,是个大挑战。”那声音甚至咳嗽着轻轻笑了。
“记得您说过的……”方征也勉强配合着笑起来,“少壮不必有悲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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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征哥哥,征哥哥。”催促声音把方征唤回现实,方征刚才一时走了神,想到了这疤痕——当然如今他才知道是胎记——成为逆鳞的往事。后来他一度不许任何人碰到那里,会唤回他身心痛苦感伤又颤栗的记忆。穿越过来后,玄思长老刑讯他的时候碰了一下,差点被方征砸死。后来连子锋阴差阳错强迫他身体接触……的时候,也点过不止一次。子锋一度不解方征反应为什么那么大,一开始还恶劣折腾过。若得知真相,也不知会如何肠子悔青。
不过方征此刻是没心情讲的,他悠悠对那几人道:“所以我才想了解,这东西有什么特殊?”
那几人看向方征的表情除了敬畏更多了一层亲近:“方族长,该我们问你吧。你这样有本事,不是恰好说明了有这纹样的人果然不一般,会做出大事来的。说不定你是我们失散的族人呢。”
方征心想,失散几千年的族人吗?他眼珠又溜溜转,“说不定真是。现在族人有个请求——”方征慢条斯理,“我想去华胥雕版那玉坑里看一下。”
“这……”那几个玉监工有些犹豫。方征趁热打铁,“说不定能找出更多佐证。阳纶也真的管不了你们了。当然你们还要替夏家守着我也没意见。但我总觉得——你们也应该心里有数——华胥人的玉,和你们这些世代生长在附近的族民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搞不好就是华胥人的遗族。那些纹路里隐藏着传承秘密——换句话说,主人翁要看自家的东西,是天经地义的事吧。”
这话拉近距离感,而且潜台词便是,无论是玉监工,还是他方征,都可自认为这玉矿“主人翁”身份,无论是他们许可决断,还是自己去观看,都理所应当。
当然,现实的利益交换也要趁热打铁,方征道,“我还给你们一个承诺,让我下去看一看,我以后就会安排青龙岭北上来跟你们换东西。天下并不只有阳纶一个物产有富余的地方,阳纶产业结构有问题,撑不了太久。你们担心青龙岭距离远吧。看到我今天和他是怎么来的?”
方征指了指连子锋的翅膀,“我们的‘神使’会飞,华族子民法子多得很,阳纶里的贸易线也已经搭上了。”
那几个玉雕监工互相扯着耳朵小声商量了一会儿,最后点头道:“方族长请跟我们来。”
他们带着方征来带树藤樯边缘,扯开几根松垮的的藤蔓,露出个人高的洞口,“方族长可以从这里进去。不过那里面现在确实很难挖出东西了。此外方族长要小心。”他们犹豫提醒,“矿坑有的地方容易塌陷。这个大矿挖得已经很大很深。也塌过几次,有些暗洞深不见底,一定要小心。”
他们交给方征一根大藤绳和一块火焰色的晶石,藤绳一端缠在上方边缘石柱上,另一端垂落矿坑。可以攀着绳索上下。“里面不可以点火。用这焰石来照。”他们仔细叮嘱。
方征了然,矿洞泄露地下某些易燃易爆炸的气体是最危险的。那火焰色的晶石可能是某种刚玉或发光的天然电气石,十分珍贵。证明方征刚才的说服很有效果,他们已经把方征当成了“自己人”。
下一瞬间连子锋竟然揽着方征的腰,直接扇动翅膀飞下去。玉监工目瞪口呆之余,小心翼翼扯着嗓子往里喊了几声,“方族长,有事情你就扯绳子,我们在外面等着。”
斜向下的矿洞纵深也就几十米。以人力采集出来的规模可称奇,但子锋没扇两下就挥到底。如果以后世建筑规模来比拟,就像是乐山大佛是建造史上的宏伟奇迹,但鸟儿可以很轻松在十几秒内从脚飞到头顶。
子锋把方征轻轻放下。最下方几乎没有落脚之处,都是石矿废料或未开采完的半原石。子锋锐利超过常人的眼力四下一扫,有几个老旧的灯草台,里面还塞着很多枯草。“以前有人点过火。”
方征道:“看来发生过意外,此后就禁止了。如果没猜错——”方征用火焰晶石四下照。它大约能辉映一米左右,在黑暗深坑中像个暖色雾球。地上有几处用土石填夯的痕迹。“绕着走,那里应该就是塌坑。泥石粘连,底下垮塌过。”
子锋刚才揽着方征飞下来的时候碰到方征后腰上的水滴痕迹。从前他每次碰,方征身体都会僵硬颤栗一瞬。子锋带方征飞在半空,都把方征的腰搂紧,会压到那个地方。但方征很快又若无其事地恢复常态,子锋也没多想。但今天既然提到了这后腰印记的不寻常来历,子锋思及当初种种,不由得低声问:“征哥哥,你真的是他们族人吗?可我记得,你说过,你来自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虽然没有星星那么远,但比建木昆仑还远。”
当初昏迷的方征,在梦中唤声“不要走”。后来方征给他解释过,这世上有很多种感情。那是他的亲人,他的养父。子锋感觉这腰间的印痕是方征的一道缠绵又心酸的伤口。是他不曾参与经历过的,方征坎坷的少年时光;是方征不愿回忆,却深刻烙印进生命的符号。
方征摇头:“远是很远。族裔血脉也是说不准的事……华胥人从前有多少?他们存续了多久?”方征又转移话题。
“巅峰时期,超过一百多万人。年限少说也有两三百年。”子锋继承过远古龙兽血脉中的潜意识记忆。他不情愿方征敷衍过去,“征哥哥,如果你是他们的族人,会不会是华胥人的后代?”
“比虞朝人数还稍多些。这确实是可以质变产生优秀智慧文明的人口数量。稳定期也很长。了不起……”方征没接话,自顾自想着那个年代,在和远古巨大生物斗争过程中,人类居然能产生出富强辉煌的文明聚落。
人类远古神话中,辉煌的文明并不是空穴来风,远在大西洋中的亚特兰蒂斯在20世纪70年代也发现了遗迹。伟大发现与这个小故事并无关涉。当然方征也并不知晓。
子锋执着继续问:“征哥哥,为什么你要给部落取名华族?你是不是从前就知道了。怪不得祖姜二国主要派探子调查你……你从前……”
他心里躁动着些隐秘阴暗的危险因子,想要到达源头处,想要撕扯开,想要把方征的一切都吞下去融入血肉……本能是很难抵抗的。不能那样做,子锋严厉告诉自己,他可以保持住理智。
方征心虚又有些无奈,指着地面:“你那脑子与其胡思乱想,先关注一下别的地方。”
方征手中暖雾红色的光芒映照下,地上有几颗小小的污渍,像是某种小生物遗矢。虽然味道基本散去,但他们五感都超常人,敏锐的嗅觉凑近了,依稀闻到残留的腥热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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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这里有动物,”子锋挑眉道,“这么小颗的排泄物,它个头不一定有小灵狪大。”
方征道:“个头小也不能掉以轻心。数量很多也会麻烦。但刚才那几人也没提醒我们。要么是他们不知道,要么……算了。”照方征从前的思路模式,会把人想得很坏,他现在已经学着控制自己,起码相信这几位“同族老铁”也没害自己的理由。“看来没造成过太大危害。”
玉矿虽然对人来说很珍贵,但对于生物来说却是块贫瘠的不毛之地,缺乏有机物。方征四下看去,小颗粒排泄物一直延伸到最中间的一大块泥石粘连地,想必那边塌陷过大洞。有地下的小生物钻出来过。
方征让子锋不要往那边靠,重新观察起地矿。洞壁上有清晰可见、年代久远的刻痕。还有些碳酸钙形成的石柱石笋,末端是晶莹剔透的水晶石。子锋看着好玩伸手去摸,居然轻而易举把它掰了下来。
“我没用劲……”子锋无辜道。
“对你来说不费劲的,寻常物件不见得受得住。”方征好气又好笑,随即他眼珠一转,“等等,这石笋伸手就可以摸到,为什么那些采玉的没把这大块敲了?”就像在橘子林里,伸手可摘的地方一般是没有果子的。
“他们很难下来一次,而且要在后康王子指挥下才能动手么?或许不准采呢。”子锋漫不经心。
方征又摇头,国君弟弟又不是现代人,玉矿也不存在什么自然保护理由。跟普通家畜需要休耕休牧的恢复期还不一样。对于人来来说这是不可再生资源。几万年才形成,哪有什么可采可不采的。既然这么容易,应该早就割走了啊。
“或许他们觉得费事,去挖更容易的。”子锋不好意思承认,“好吧,其实刚才我掰的时候,还是稍微用了点劲的……”
方征忍俊不禁,然而又摇头,“他们也不会像你徒手掰。肯定都有工具。刚砂轮和砂绳都很能切割……而且石笋头的水晶是最好切下的。”方征忽然眉头一皱,四下打量,意味深长道,“只可能是,他们没到过这里了。”
子锋刚想笑说征哥哥还会开这种玩笑,指着洞壁上几处清晰裂纹,“怎么会没到过,这不到处都有凿刻的——”
就听得方征下一句让他毛发直耸的话,“小锋,我们的绳子呢?”刚才还垂在附近。方征举起暖红色的雾石往那方向映照,竟然消失了。
子锋勃然大怒:“是不是那些人收上去了,想害我们。”他不由分说抄起方征的腰,扇动翅膀往上飞,飞到半空中“嘭”地挨上洞壁顶,羽毛糊了一身,还好他羽翼提前触到坚硬,及时收力不至于撞疼,又悻悻护着方征飞下来了。
子锋迷惑地看着半空。刚才他们飞下来的时候光线就很暗,看不清上方通道。竟没注意到是什么时候不见了。方征手中石头照明范围有限。子锋也没多想。方征又四下照去,“我们刚下来的时候,还看到过废弃的烛台灯草。现在也不见了。”
方征想到当年在山腹里,有太岁把兕的尸首啃得干干净净的往事。但玉矿的土层贫瘠,不像是能生长出那么庞大饱满太岁的地方。真菌孢子分裂也没必要啃烛台。这里石笋下方的水晶大且饱满,唾手可得,像人迹罕至的果林。
本来有信息价值的玉雕版、古董遗物都被涂山和夏氏搜刮走了,他们刚下洞穴来的时候光秃秃的。但现在,周围多了好些小罐小瓶小珠子,洞壁上掩映着的还有些刻字雕版。
“那些凿痕是怎么回事呢?”子锋指着洞壁白玉晶体上面的凌乱的刻痕。
方征观察道:“是直接划在晶石上的。玉工他们要饱满大块的矿料,不会用利器划伤它的表层,会整块从边缘挖的。这痕迹像是动物爪子抓的。”
矿坑本来只有一个出口,现在连往上飞都被挡住,这里就变成个了密室,若在后世方征会说句见鬼了。但上古年代估摸连地府都还没开始建。
方征又低头观察他们刚才看到小动物粪便,还在原地。说来他们就是在见到这玩意后,周围环境默不作声变了。
方征心境已经大不一样。当年孤身陷入洞穴中他十分恐惧。后来和子锋同涉地下苍梧之渊时精神紧绷。但如今两人身负绝技,彼此信任。方征也沉稳澹然,徐徐忖之。他回头看着子锋,情不自禁就笑了笑。子锋道:“征哥哥在笑什么?真奇怪,征哥哥一笑,就算不知道因由,我都会莫名其妙高兴。”
“刚才本想对你说‘小锋别怕’。”方征笑意愈浓,“我忽然想到,这里面真有什么小兽小怪的,该是安慰它们不要怕你才对吧。”
子锋:好有道理完全无法反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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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方树藤边的几个玉监工等了半天,那条垂下去的绳子也不动,他们试探着喊:“方族长?方族长?”却一直没有听到回应声。这矿洞也就深几十米,以前他们开采的时候,上面有事喊一嗓子,下面都听得到。
“我下去看看吧。”其中一个玉监工敏捷地顺着藤绳溜到下方,遥遥传来惊讶声,“方族长?方族长他们不见了呀。”
那玉监工感到莫大的恐惧,连滚带爬扯绳子上来。同伴们也不敢下去,怕和方族长一样“忽然消失”。
他们忧心忡忡道,“听长辈们说,几十年前,涂山氏主持开采的时候,有过几次塌坑,之后就不准点火。后来一直没出过事。那地面也没塌下去,我们也没听到垮落声音。怎么方族长就消失了?难道是他们华族别的神奇本领吗?”
当然不是,方征和子锋都还在匪夷所思。他们正在四下寻找出路,忽然间方征和子锋的五感察觉到那塌坑边缘溜过一只小动物。子锋甚至不需要去捕猎,他释放出那股龙兽血脉中的强势威严,石堆后面的小动物即刻僵在原地,动也不敢动。
子锋走过去,提起一只毛发直耸,灰缎色,短吻,既像老鼠又像小狐狸模样的小动物。两只肉垫前爪还遮在眼睛前,不敢看子锋。
“这是什么?”子锋揪着它的后颈毛,提过来给方征看。
“像水獭。”方征疑道,但这小东西比水獭头顶多了四个绒绒角,背后有一条小辫似的尾。“小水獭”放开前爪溜溜一转眼,子锋存心吓它,瞪了一眼,小家伙“嘤”地又把眼睛遮住了。掩耳盗铃般只要不看不听,被子锋揪在手里就不危险。
方征倒是在《山海经》的图刻本里见过类似描述的小东西,“四犄角,牛尾,叫如嘤。这东西叫‘峳峳’。”现在看来,应该就是一种变异水獭。
方征和子锋小心靠近刚才揪住这小动物的地方。塌陷坑中有一处凹陷,是它的巢穴。里面垫着不少枯枝软草。窝里还僵着另一只和它体型差不多的小水獭和几只纯黑色毛茸茸的幼崽。它们动都不敢动,挨个依次被子锋捻起。小水獭的两个小前爪都捂在眼睛上。方征被逗得忍俊不禁。子锋则是不客气地把每只都捉来揉了一番,边揉边呵斥:“是不是你们捣鬼!”
然而小灵狪不在这里,没法取得嫌疑犯的呈堂供词。
小水獭们:嘤嘤。
方征道:“这附近有水。找找看。”水獭栖息地一定有水源。说不定能找到出路。
那几只小水獭见子锋玩够它们之后没有下嘴吃,过了好半天,开始试探危险边缘,捂着眼睛悄悄往窝外挪动。见子锋没有拦截,它们立刻逃窜般奔往那块塌陷过的泥石坑,钻进石头缝里去了。
子锋和方征对视一眼,能全程听到响动,感知到那些小动物的位置。发现它们躲在几块石头下面。子锋确定它们藏安稳了,便脚步放轻走过去——面不改色地轻松举起几块大石头。露出下面一窝灰黑色的毛团。它们齐齐惨叫地“嘤”着,又同时伸爪子把眼睛蒙上了。
然而子锋却发现了新的神奇之事:“征哥哥!它们在泡温泉!”
方征也在子锋掀起大石头的那一刻,看到下方冒起来几股白气。原来那里有个小水洼,不足尺长,如一泓泉眼,冒的是热气。此刻几只水獭都泡在里面,温水滋润得它们皮毛仿佛灰缎般顺滑。大魔王连子锋残忍地打破了水獭快乐泉的庇护伞。
水中蒸汽白雾愈浓了,方征只觉得眼又花了下,随即意识到周围又哪里不对劲。子锋眼尖,借着微弱暖红光瞥到旁边玉矿角落,忽然嵌进了棵老树的根部。就像是古榕树的根须长进了石矿中。
周围洞壁上的玉矿石料,数量更多,成色更纯。古董器皿比刚才更丰富。甚至出现了玉缸、玉瓶等大件。
方征吃惊地张望了下,觉得甚为诡异,可他脚下的温泉眼、挤在一起泡澡的水獭,岸边水藻巢都还在原地。怎么他们似乎又到了更深的地方?玉雕更多了。
与此同时,方征和子锋都闻到了角落那棵大树根部散发出来的醉人香气。几只水獭更是喜爱那个味道,从温泉中挣扎出泡软的身体爬到树根旁伸出前爪抱着,开始嘤嘤地吸树。看到方征和连子锋靠近,也不再用爪子捂眼睛。
方征用普通指甲尖端划了一下树根,树皮很软,细缝隙裂开渗出股黑色汁液,香味愈发浓烈了。方征思索,“我想起记载中,聚窟有大树,状如枫木,香闻数百里。汁水如墨,名曰返生香。说是它太香了,尸体闻到这味道都能给活过来。传说这种树长在幽冥中。非人间物。”他半是玩笑,“我们难道死了?”
子锋忽然抱着方征,在方征腮边咬了一口,留下一小道牙印,“没吧?”
“嘶。”方征半给他推在树根上,“我们要是真死了,没那么自在吧。也不知被多少厉鬼索命。”
子锋忽然灵机一动,顺势搂着方征蹭进怀里,舔着嘴唇试探:“征哥哥,我们要不要做点证明是活人的事?”
方征推开了子锋毛茸茸的头,挑眉道:“我原谅你了么?”
“已经有半年了!”子锋固执提醒着。
方征心绪复杂,也没首肯。他瞥着那一家幸福吸树,仿佛吃大餐时要看剧,盯着他和子锋看个不停的水獭们,矜道:“……不行,影响不好。这里还有孩子呢。”
子锋眼睛一亮:“征哥哥的意思是回去了——”
方征:“我可没说。”
子锋无辜地与小水獭对视:“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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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水獭一家幸福吸树的时候,方征和子锋四处查看散落在地上的器皿。有些雕版上面符号很多,值得收藏破译。还有器皿刻着繁复美丽花纹,很难想象是出于几百年前上古时代人之手。方征甚至捡到了几枚象征身份的“玉佩”。那玉佩形状有双头猪牛马,正是所谓“并封”。
当然,这个空间除了那颗挤进来的老树根,冒热气的泉眼,四面八方也没有出口。方征让子锋把石头多搬起来些,找下方泉水裂缝。然而子锋刚搬开旁边几块,忽然间他和方征都看到那泉眼整个忽然变暗了一下,就像有一大片阴影滑过去。
水獭们似乎得了某种讯号,齐齐钻进那泉眼中,真奇怪。刚才方征明明觉得它浅得一眼见底。水獭们却整只都淹下去,轮流小爪子扒拉出不少树枝、草团、泥土堆在岸上巢穴中。泉眼又恢复了清澈明亮。它们继续在里面快乐地泡着。雾气比刚才更浓烈了些。
方征和子锋的鼻尖嗅觉似同时变淡,他们猛然朝四周望去,那片香味十足的大树根又不见了。这回从玉矿高处悬下来的并不是树根,而是几根长长的喜阴植株。叶片是圆形,有一根长枝上甚至结了个像小木瓜似的长藤果实,洋红色的。
方征不认得这物种,像是棠梨。子锋仔细辨认忽然浑身一颤,激动道:“征哥哥,这是櫰树啊。我也就只见过一次。”
方征定睛一看,这特征还真对得上山海经里关于这种植物的描述,传说中结出吃了让人力气变大的果实。子锋道:“这是禹强营用来制作激发战士体能药物的重要原料。由巫长们专门看管。在首铜山里隐蔽处,我也就小时候被带去见一次。它长在很深的裂谷坑中。每年为了采这种果子。都要死很多人的。”
他爬到洞壁上把那枚洋红色的果子摘下,小心捧在手心,又疑惑了,“可巫长说这种树……只有虞夷有。是老天爷赐给虞夷的宝藏。”
方征道:“指不定它把我们运到哪里去了呢。”方征嘴边浮起一丝笑意。这和温柔或趣味不同,是方征在掌握着什么的时候,露出的笃定表情。
“它?”子锋见方征一直盯着那泉眼。
“当年二铜牙和小獬豸被卷入水里,遇到过一片奇特的雾,把他们托到了不同地方。据二铜牙说,有时可以看见外面不同的景色。很久之后才在遥远的北方找到出口。当时他路过轩辕丘,遇到过夏渚北方的毛民人。那种把他裹在里面的雾气,就是‘蜃’吐出的。
“蜃?”
“有说‘蜃’是巨大贝壳,也有说是蛟龙,也有说是八爪须的大章鱼。”
子锋还是不明白:“蜃气?在哪里?”他恍然大悟般看着冒白色热气的泉眼,“就这?”他又把几只泡得腿脚酥软的嘤嘤獭捞起来,伸手探下泉眼,“下面没什么东西啊,又或者那玩意太小了?看不到?”
又一片阴影从泉下遮过,瞬间又消失了。子锋眼睁睁任水流从手中流过,觉得没什么不同。
“恰恰相反,”方征摇头道,“这泉眼,想必是它的……眼睛吧。颜色改变就是眼珠子在转。看来它很喜欢华胥人的玉石。玉脉在地下广且深,它就贴着下方移动……它有多大呢……”
子锋瞪着那窝水獭:所以,它们是在人家的眼窝珠子里泡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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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蜃的眼水?”子锋刚才自己伸手进去捞了捞,照理说他很能感觉得到巨大生物的气息。但竟然完全没感觉得到那泉眼是个活物。刚才水獭们还在里面清理碎土水草,想来巨蜃伏隐太久,几乎与山川土石为一体,气息都渐淡了,只剩一缕缕白雾烟尘般蜃气。
但它其实活着,还在玉矿洞穴下面飘来飘去。
子锋左看那泓泉眼,右看伸入地缝里的櫰树,余光还扫视着满地琳琅未被开采过的玉雕。十分迷惑——这玉矿洞窟里有各种器皿,是华胥人的遗迹吧。可那櫰树又是只有虞夷才能生长的,如果十巫的说法没骗他。这蜃还能把一整个矿石洞穴转移到虞夷境内吗??
他问出,方征提醒:“华胥人那是多久前的事啊。不是蜃把玉矿移到了虞夷,这矿洞和我们刚才下去看到的那个也不一样。应是蜃是能在不同的遗迹间转移。虞夷境内恰好也有这些遗迹。”
方征环顾着周围散落的深埋于地下的器物,“当年在首铜山里,不就是华胥人的遗迹把你给——”方征不小心稍微说过头了些,有些心虚地垂眸住口。
子锋当时被激发出龙兽血脉的凶性,失去人智。被屺兮用黑曜石柱囚禁起来。那黑曜石柱就是华胥人遗迹标志之一。首铜山盛产的黑曜石是闻名天下的武器制作材料。白玉石与黑曜石都是华胥人善加利用的珍贵矿种,也成为他们文明的重要奠基。后来虞朝裂土后,夏渚主要开采白玉,虞夷主要开采黑曜,仿佛冥冥中的对称图景。
不过,当时子锋在首铜山里遭遇的事,至今让方征心有余悸。
方征上了屺兮的当,为了求他恢复子锋的神智,以“证明”的形式捅开子锋胸膛,替他戴上了一片精密支架,虽愈合了匕首扎在心脏的洞口。但据屺兮说只有配上三珠树果实才能真正解救子锋。后来子锋心智不全归来,也曾被黑暗偏激的凶性支配,以强迫折磨方征和滥杀无辜为乐。幸好在建木中方征步步驯诱,重新让子锋找回了爱和作为人的意义。
虽然还是有些小后遗症,有时候子锋会不舒服,血脉本能会让他痛苦地想做些阴暗残暴事。好歹迄今为止并未施行。子锋已经克制得足够好,没出过大篓子。
方征也不再为三珠树结不出果子而忧心忡忡,虽然他心里一直暗地里有点小障碍。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自从建木归来后,哪怕子锋再乖巧克制,方征也借着没原谅的由头,一次都没有再次和子锋亲近过。当然如今子锋也不会强迫于他,抱一抱摸一摸贴贴脸算什么,他又不是小孩子。
聪慧敏锐如方征者,当然不会听不懂或感觉不到子锋的诉求。他甚至会调动所有察知力,算计好给子锋一点不至于引火烧身的小甜头,竭尽所能地安抚住子锋。看似都掌握着主动权。但方征内心深处……有点怕再与子锋做.爱。那种滋味最初也给方征带来过欲罢不能的体验,被征服挞伐也是某种程度的快乐。但如今他不敢冒险了……他怕自己无力抵抗沦陷的状态,如果子锋精神忽然不稳定又往龙兽血脉倾斜,他没法拉回来。
方征责备自己:其实就是没法真正相信子锋能控制好。哪怕他是在这山海时代最亲密之人,都没法完全依赖相信。
就像当年对最重要的养父,怕养父难过一直撒白色谎言,其实也是不相信养父在知道真相后,不会崩溃。
子锋有这山海世间至高强大的武力,而养父满肚经纶的博学——可是方征怕,怕他们精神不够强大。他小心翼翼,仿佛对待易碎品。
方征心中陡然一酸,其实这些“不信”,是来源于恐惧,恐惧自己力量不够,护不住他们。为什么过了这么多年,自己拼命一次又一次握住越来越强大的力量,还是觉得护不住?这是方征精神上的伤痕。一碰就疼,仿佛一遍遍刺痛他,英雄持剑终不能挽。
他不愿告诉子锋,也不知该怎么说。故作敷衍地推脱着。
子锋听到方征提首铜山的华胥遗迹,眼神黯了黯,浮现一层冰冷的清亮。
“如果蜃真的来到了虞夷的华胥遗迹,多半是首铜山里那个。我还是有办法知道的。”
子锋从脖子上取下个玉色骨哨,轻轻掰了丁点,指尖碾碎,散到风中。随即子锋凝神细嗅了嗅,他眼睛似能看清那凡人无法得见的微粒粉尘去向。指着左前方一处,近前看有几条土石裂缝。
子锋在洞壁墙面仔细摸索到薄弱点。他握拳用力一击,石壁轰然裂开,倒下来几块土石,后面显露出破碎空旷的空间,许多野草树枝一股脑儿挤进来。
方征倒不惊讶子锋有这种神力。他上前去探看,忽然间只觉得身后又有阴影滑过,雾气蓦然散了。他们回过头,惊讶发现刚才地面那泓热泉眼、那窝皮毛光滑的水獭和它们的窝点,悉数消失,干干净净,一点不留。地上只有碎坑土泥,破碎玉雕,静静不动躺在原地,似千年不变。
“蜃……又走了么?我们这回离它眼睛远,它就不带着我们了。”方征和子锋四目相对。
方征想到了来无影去无踪的薨渊力场,这蜃在遗迹间诡异的瞬间游走方式,搞不好也跟此有关。而那群快乐生活的水獭,宛如误入“桃花源”的农夫,并不知搭着“顺风车”来回了多少次千里之外。
“刚才你碾碎的是什么?”方征指着子锋脖子上的玉色骨哨,猛然间又想起来,“哦,我,我想起来了,不必说,是——”
“屺兮的骨头做的。他吃过白玉膏。最后骨头就缩成了这么小丁点。”子锋面无表情道,“征哥哥,黑曜石柱下面,有个华胥神殿。我当时在入口杀了他,所以这些粉末会往那边飘。果然是这里。征哥哥,你还没见过它长什么样吧?来吧,就是这里。大部分已经塌得看不出来了。”
方征警觉,直冒冷汗。他从来都没有细问过子锋始末。子锋看起来心情糟糕。方征忙道:“不看了,我们出去。”
“我们就是在往出口走。刚才我们是在遗迹里面。”满地散落的玉雕和器皿。但方征没有心思捡。他刚走出那个被子锋用力击碎的洞壁,霍然觉得眼前都变黑了。天顶有一片纯黑的拱弧形的一个角。拱形是最能承重的结构,这想必是当年的大殿顶部。一个角都有后世足球场那么大,穹顶其他处坍塌了。
周围洞壁有几块依稀可见巨大轮廓的兽形雕塑,已经看不出到底是什么动物。地上有许多碎块、白玉和黑曜石打造的诸多仪礼器物滚落得到处都是。也有些举着兵器的石头人像,缺胳膊断腿地垮在地上。
石上生出荒草青苔,无数古藤从破碎洞壁中和天光一起探入,缠绕在曾经具有崇高象征意义的雕刻之上。若在后世,想必这样遗迹要花费无数心力才能复原研究。方征也不去想,他匆匆几瞥间,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那残破的兽形、高举兵器的石头像,象征了华胥人和巨大怪兽的征战史和荣光。方征脑中很不舒服。就像是冥冥中有东西在盯着他看。可雕塑被蚀刻得五官都消失了。方征又觉得是自己大惊小怪。
最中央有一片看似尚未被破坏的古怪凹陷。是以纯质的黑曜石整块挖成的几米长的浅坑。坑中光滑,没有任何灰尘或碎石屑。但在坑的边缘有些迷宫型的细长盘绕刻痕,也不知是什么用途。
子锋气压愈发低了,他指着不远处天光照射的豁口,“我就在这里杀了屺兮。也是在旁边找到了龙骨盔和鲛绡披衣。可惜只有一套。”
子锋曾杀掉屺兮。对此不后悔也不觉得错。屺兮要彻底抹杀他的存在,没有人甘愿引颈受戮。但这在他心中留下过一个疙瘩:自己在首铜山中被师父捡到收养,婴儿期的自己就展露出了某些异样特质,师父却心软尽力抚育自己长大,却又嘱咐屺兮警惕自己不要真正惹出祸事……屺兮奉师父的命,暗中观察自己成长。若是师父在世,面对觉醒血脉的自己,会下杀手吗?
子锋也已经无法得到答案。
只有方征,坚持想把自己从失去人智的世界中带回来。
可也同样是方征,一刀捅进自己心脏,又把自己抛在首铜山中。这也是子锋苏醒后,凶性大发对屺兮痛下杀手的根源。被放弃了,回到了只有杀戮意义的世界。再加上血脉中汹涌孤独之感,龙兽远古记忆情感的冲击,对人类的失望……他心上被虫豸噬咬后不得不自戕封住,是为了谁呢?
那是子锋在明白了“爱”之后,又深刻感受到了“无法得其爱”的创痛——爱而不得其所爱,又不能忘其所爱,唯沥血刳肝,方能平也。
后来他收敛凶性,按方征的期望好好做人。是方征让他看到了可以重新得到那份爱的希望。可他也不是问几句“亲一下可以吗”就心满意足的小孩子。他要方征无论身心都深刻地回应那种爱,唯一的,排他的,被占有欲填满的爱。否则就会不安躁郁。忍得越久,他心里就越难受。子锋行伍生涯有丰富对敌经验,诡诈机巧信手拈来。但他看不懂方征到底还在掩饰什么。子锋相信自己是方征心中最重要的“人”,但或许不一定是最重要的“事”。偏激一点揣测,或许方征对他的那些温柔也属于手段。
子锋算起来,最早在奇肱族,后来在白湖畔、在瑶宴前、在首铜山中,在建木上,没有哪次不始于自己强迫方征——虽然征哥哥每次也都身体很诚实地接纳。他也感觉得到方征能获得快乐。可认真去计较,又何尝不是因无法反抗而干脆让自己适应享受的策略呢?如今自己把选择权交了出去,方征都不答应,一次次主动拒绝,这难道不是一种明确的态度?方征不回应他需要的那种爱。
子锋越想心情愈糟糕。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哪怕困在薨渊里他都没觉得情绪那么低落过。那曾经受过伤的心又开始发痛。
方征走到那光滑得一丝尘埃都没有的黑曜石坑边,伸手去摸了摸,光滑如镜。“这玩意很奇怪。”他刚想问子锋。忽然余光瞥到子锋神色又开始扭曲,眼中猩红色疯狂跳动着。
“小锋!”方征就觉得这地方果然不对劲,他赶紧想伸手去搂住子锋给他安全感。子锋却一把攥住他往坑中带去。边缘太滑了。方征立刻站不住顺势滑到中间,子锋牢牢握住他的手也一并滑进来。这玉坑表面根本无法抓地。方征站不起来,被子锋揽在怀里坐下,子锋表情似露着笑意,却又十分难过,“我就是躺在这里,完全觉醒的。从来没有过那种感觉……”天地浩渺。人可弃若敝履。
“小锋,你别——”方征担忧地看着子锋那不断挣扎着红黑交织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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