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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章啦,起码写了一半啦,开心。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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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来是走,都是它们的自由。”方征重复道,“我没给过它们别的什么。真有危险,自然会远离。”

    “你给了它们太多柔软的东西。”子锋漠然道,“龙兽不该这样成长。华胥人建造在首铜山的遗迹里有炭化。龙兽们刚出生就被扔到蛇池里,吃掉所有的蛇才足够大小能爬出来。然后立刻投入浩大战争,征战一生,至死不休。”

    方征从这话中听出了不一样的情绪,试探道:“可是,那些远古的时空,并不属于你。先祖们已经化为尘土,你没必要——”

    “但疼痛和记忆在那里。”子锋道,“必须如此,只能如此。”

    “那意义呢?”方征忍不住问,“战争之后呢?文明、繁荣、愿望……生存着,不就是为了那些么?”

    子锋升起费解与若有所思的表情,这是他罕见没有流露轻蔑的时刻,最后他深邃地凝望着方征,抿紧嘴唇不发一言,只是沉默地加快了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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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征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他睁开眼睛的一瞬间还以为自己晕眩还未结束,头顶星空似乎放大,变成一团团流动颤抖的光环盘踞在上方。随即方征意识到,那不是星空。

    他身下是许多柔软的绿色藤蔓,织成了密实的网状平台,仿佛置身于巨大的吊床中。头顶垂吊着许多发出荧光的大花苞。方征恢复视力更清晰,观察到那些花像优昙,芝麻般细小的刺突发光组织分布在花萼上。

    方征试着活动身体,四肢俱能动弹。周围看不到一个人,也听不到任何虫鸣鸟叫,只有植物在夜风中被吹响的摆动声。他衣装齐全,重华剑也没被拿走。是子锋把他搁在这里的吗?如此放心?

    方征小心翼翼靠近一朵发光的花,他的手刚轻轻碰到花萼,它就整朵脱落下来掉进了方征怀里,荧光也消失了。方征摸索着藤蔓平台的边缘的缝隙探出头,想弄清楚自己究竟在哪里。.

    模糊间置身于一座很高的山,平台边缘离地面起码有百米,夜色中黑黝黝的茂密森林在山下看不到边界。借着微弱的星光,方征依稀看出那是类似原始森林般巨大又丰富的地表。下方有很多投射淡白辉光的发光昙花。它们的亮度并不强,就像遥远冰冷的星星落下被揉成碎团漂浮于雾气中。

    有条狭窄的通道,他顺着走进去,进入一个被藤蔓覆盖的岩洞通道,潮湿黏滑。到处都长着地苔藓和螺壳,时不时岩洞里还滴下黏稠的藤蔓汁液。方征在通道里没走多久,前方通道被灰绿色的杂石封住了。方征寻思着弄开动静颇大,还是先做好周全准备,于是重新返回有夜明花朵的藤蔓平台上。

    子锋不知道从哪里回来了,他站在夜风之中,黑长衫外套着奇异的装束。整副骨架制成的头套和护甲,一瞬间方征错觉是一具会走路的骨架。他忍不住问:“你身上那是什么?”

    “龙骨。遗迹里的。”

    人穿的尺寸?方征隐约觉得有些奇怪。建木遗迹是龙兽驱使着华胥人建造,听子锋的口气留下来很多东西。他几次穿的繁复花纹衣物都来自于那里面。可华胥人如果是被俘虏过去的奴隶,怎会穿得那么好呢?还用龙骨来造护甲?这不对劲。

    “这里是……”

    子锋的视线顺着那些发光的花朵往下投去,淡道:“建木。”

    方征倒吸一口冷气,睁大眼睛想努力看清藤蔓下方高大的山形,在黑暗里只看得到无数发光的花苞坠在藤蔓的瀑流间,宛如垂落的银河。如果这是建木,该有多高,才给人从山上俯瞰的错觉。从前他知道最高的树是杉木或桉树,或有长到100多米。但建木无疑打破了记录。虽然他的角度看不到全貌,但下方能看见的高度已经超过了百尺。他无法想象有那么大的树,在黑暗里宛如一座高山。

    方征遥想着传说中的建木记载:高“百仞”,树干光洁无枝,它的枝叶集中生长在树枝的上部。叶片是“青色如芒”,即是披针状,“如罗”,叶片似网状一般。枝干是紫色的,花朵是“玄华”,黑色的。它结黄色的果实,种子如麻。年代久远,枝条弯曲错杂、根结粗大。在神话中,它是众帝王上天下地的“天梯”,有无比神圣的地位。但并没有记载会发光的花朵。

    “……发光的是建木的花?”方征四望,每个花苞都像内置了巨大的萤光。

    “不,它们叫阎浮花,缠在建木身上。”子锋说话语气很平静。方征有种错觉,子锋回到了这里,就不那么狂躁易怒,身上的某些东西被安抚下来。

    方征于是小心翼翼试探:“你在想什么?”

    “是什么使得你们一直活到现在。”子锋问得没头没脑,声音听不出情绪,他的脚下万壑竞立。一种孤独于世的语气,龙骨甲下的脸庞在黑暗中显得苍白。方征听懂了“你们”指的是人类。

    方征良久道:“是恐惧,让我们生存至今。”

    这个出乎意料的答案令子锋蹙眉深思,“什么意思?”他若有所悟,脸色愈发琢磨不透。

    “因为恐惧,所以敬畏;因为恐惧,所以团结。”

    子锋说不出话,大脑深处在重构某些认知,抿紧嘴唇道:“我没有那种感觉了。”他神色复杂地凝望方征,仿佛透过开始正视他已经失去的东西。

    “你可以在别的地方看到它。”方征斟酌措辞,“譬如现在的我,对你的感觉,就是恐惧。”

    他不掩饰对子锋的恐惧,故而也能在这样的子锋身边存活下来。

    子锋的身躯微微颤抖,在物竞天择的关系中,在龙兽从前与人类的交锋争斗中,这本该是最好的结果,也是他带方征来建木想要的一个结果。可是子锋听到方征亲口承认,忽然怅然若失,他隐约觉得,自己遗忘和放弃了很多比那好得多的东西。

    过去的自己,想要的是一种名为“被喜欢”的感情。如今不需要了……子锋冷峻的面庞深处潜藏着冷漠的情绪。

    方征在藤蔓边缘坐下,逃也不知道怎么逃,打也打不过。在这远离人世之处,错觉天地间只有他们两人。方征心灰意冷地想,若是从前的小风,不知会有多高兴。而对于如今的子锋来说,已不再视此为幸福。他把方征掳来此地只为那种繁衍的破理由……

    “我原来真的想过,和你去一个宁静的地方,一起生活。”方征终于还是说出了口,他放任了难过的情绪,尽管他认为对方并不能理解。

    子锋蹙眉,最后费解道:“现在这样,不是?”

    “不是。你不是……”

    你不是他。

    方征苦笑摇头,觉得劳累渴睡,这个地方似乎有股催眠的力量。于是他蜷缩在藤蔓角落闭上双眼。就像沉入黑暗的安全巨手……他来到了建木、他离开了华族,金龙不知几何赶来,子锋阴晴不定。他应该思考很多问题,可他仿佛被茧丝缠身,大脑被闷在了松软的暖和枕头里……

    方征没有看到子锋攥紧拳头,神情逐渐变得困扰。他弯腰仔细打量方征,伸手一只手似乎想去触碰他的脸庞,却又醒悟般猛得甩开,恢复了不屑一顾的冷漠。

    方征不知道睡了多久,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身上披着件银灰色宛如绸缎般的布匹,它如流水般从身上滑落,有细密编织的花纹,摸起来倒也结实。但方征还是闻到了陈旧腐朽良久的味道,就像是从地下深处拿出的绸布。

    天已经亮了,昨夜发光的花苞已经不再闪烁。日光下浅紫色花瓣,吐出黄蕊。

    方征爬到平台边缘往下张望,一百多尺下是望不到头的苍翠丛林。典型的热带雨林特征,左右两侧还有刀斧劈开般的纵横深壑,奔涌着滚滚江水,在不远的地方汇成月牙形状的入海狭湾。清晨的日光将海平面染得璀璨耀眼。粼粼波光中,映照出海浪、天空、地平线与原始森林,还有无数叫不出名字的海鸟。

    这里是大陆的东极,虞夷国界线上的东海岸,建木所在,江水的入海口。

    子锋又不见了。方征身旁有些水果和半只新鲜的死野猪。长着獠牙的脑袋和四肢都被撕下来丢掉,肚腹也挖空了内脏。除此之外,方征非常意外地发现,子锋拿来了一套器皿。

    玉制的,有盆、爵、鼎,壶等外形。甚至一些珍贵的祭祀用具,如璧、琮、璜,方征勉强分辨着。还有个非常大的缸,里面盛着根断腕的藤蔓,流出来许多汁水。清澈的,方征尝了尝还有点甜。

    他不知道器皿是什么玉种制作,后世成规模开采的四大名玉,在这个时代还未被发现。仅从它淡绿清润的光晕来看,有点像红山文化时期就广泛被使用的岫岩玉。

    除此之外,还有火绒、石块和“黑石”(煤)。

    方征无语地想,子锋这是让自己用这些玉制器皿来盛野猪肉烧熟吗?也不怕烤坏了?

    方征知道,玉石并非单一的纯净物,因此也没有固定熔点,玉石在地下经过复杂的地质变化形成,成分众多,包括镁、铝、圭等,若是烧坏了其中的成分,它就会解体。

    不过数量这么多,方征又着实肚饿了。他也就挑了个小碗架在石块上。火绒点燃煤块。用重华剑切开野猪肉,剥皮去骨,斩成小块放进玉碗中,加入藤蔓的汁水。开始煮肉。不一会儿就散发出香喷喷的味道。玉碗也没被烤坏。

    这玉倒是意外耐得高温,方征反复把玩着那套形状各异的器皿,心想,礼器和生活用具,是人类文明的遗迹。那些远古巨大的动物们,怎么也不可能用这么小的碗具吧?

    吃饱喝足后,方征开始继续摸索周边环境,拨开藤蔓,下方像岩石的地面,方征用剑又砍又戳,还用牙齿咬了咬,的确剥落了一点干苦碎屑,倒是真跟石头差不多硬的建木树皮。

    方征折返回昨天没有走通的那条道,洞壁也是树皮。他置身于巨树内部。这条道路或许是它的叶茎,藤蔓环绕的宽大平台仅是它的一根细梢。

    它甚至自己衍生出了一套内里的生态系统。除了那种阎浮花,通道里到处遍布的陆螺,还有从未见过的奇形怪状的蘑菇。方征走到灰绿色岩石堵住之处,用重华剑捅了一会儿,碎石裂开。他继续往前没走多远,就被迫停下。前方的甬道越来越倾斜,开始还勉强能走。后来近乎垂直,就像一口天井。方征丢了颗小螺进去,下方居然全是水。

    这是建木给叶片输送水分的通道吧……子锋究竟是从哪里进出的?方征抬头,头顶倒是另外有个黑黝黝的大洞。但它离最近的洞壁都超过两米远,方征没法爬过去,高度也恰好超过了他的跳跃能力。要子锋那般的身体机能,才能跳上去。

    不过这难不倒方征。他很快采集了遍地都是的藤蔓,搓成绳状。系在剑柄上,再把重华剑用力投掷到洞口上方,插入了树身中。他正准备攀爬,子锋忽然从那洞口出现。他抱着一堆兽皮和果子跳下。撒下满手的东西,一把搂住方征,道:“征哥哥,别乱跑。你来这里,是给我生孩子的。我好心不拴你,你要听话。”

    这理由被子锋直白摆出,方征简直都给气死了。他的身体到今日为止,除了那种虚弱嗜睡,他根本感觉不到哪里有东西在孕育,只觉荒谬绝伦。但他深知自己付出了怎样的代价,当然也不会逞口头英雄激怒子锋,强忍妥协道:“我只是想去看看建木到底是什么样子。”

    “我带你去。”子锋意外爽快。他把方征扛着,轻松跳上了几米的洞口。上方漆黑,长满了阎浮花。这种花朵在黑暗的地方就会发光。一时间方征就像进入了遍布星辰的时光隧洞。他努力想记住子锋走的路,可是到处都黑黝黝,除了阎浮花并不强烈的团团光晕,其他什么都看不清。一开始方征还想记住:左拐、右拐、左拐……过了几十个路口他就彻底混乱了。他们在建木内部的枝干里行走,它比人力建造的所有迷宫都复杂,也不知子锋是怎么认路的。

    “那些玉碗和是怎么回事?”方征被子锋扛着,感觉到子锋情绪还挺稳,又开始试探打听情况。

    “华胥人的东西,就在这建木里。”

    方征问:“当年华胥人真被龙兽驱使成为了奴隶吗?”

    当年被奴役、被征服、被囚禁关押、被驯养和反抗的,究竟是谁呢?

    为什么到头来,力量强大的龙兽灭绝殆尽,弱小被驱策的人类反倒活了下来?龙骨甲、玉器、绸衣,生活用度水平不赖,能活得很舒服啊。

    他问到了点子上,子锋僵了一下,没有立刻回答。方征听到了可怕的磨牙声,有些担心自己是不是又不小心捅开了另一个马蜂窝。但他仍然决定大胆一试。

    “子锋,”方征尽量言简意赅,“你说你没有恐惧的感觉,那么,就不屑于防备。失败并不可耻。再强大的力量,都会倒在自负之下。”

    怪不得没有文明的孕育。龙兽寿命漫长,单打独斗在世间没有对手,自然也不屑于群居和发展社会关系。

    人类不一样。一个人是对付不了龙的,那如果千人、万人、十万人呢?正面交战当然也赢不了,但如果陷阱、药物与伪装呢?

    子锋声音干涩:“蚂蚁,自己没有力量,手段卑鄙。”他迟疑了几瞬,“你说得对,恐惧,也是一种力量。”

    雨还在下,从阔叶间珠串般落下。看不见边缘的森林如同闷在人心上的大网,小队剩下六个人,组成两个“品”字形前进。饶是一天一夜不休眠,夏渚的特殊战斗小队依然不敢合上困倦的眼皮。他们来自夏渚最精锐的暗杀部队飞獾,是临危受命的“屠龙”中坚力量。

    这片原始森林,面积几千平方公里。流量千万吨的河水冲刷这片区域,哺育了丰茂的热带雨林和十几万种动植物,看似生机勃勃的天堂,其实是杀机重重的活地狱。

    这支小分队出发的时候共有二十人,一个被蛇咬死,两个陷进沼泽,三个被野兽咬死,一个被毒虫叮死,一个被树林间突然垂下的藤蔓卷走,一个滑进了裂缝,一个被泥石流冲走,还有两个伤口溃烂而死。消失的人甚至连玉牌也来不及留下,带回故乡的只有一缕怨魂。

    这样的小分队共有五百支。哪怕损失惨重,最后总会有人能完成任务——捣毁建木巢,杀死连子锋。

    这是不容失败的任务,夏渚飞獾军首领逢蒙不但坐镇指挥,甚至亲自深入任务前线,率领一支小分队深入敌境。一路上遭遇了许多危险。

    但必须要做。连子锋的龙兽血脉在首铜山觉醒后,破坏了虞夷的许多塞和屯庄,逼得虞夷国君要跑到青龙岭去找华族合作——听说也失败了。虞夷国君没了音讯,华族首领不知所踪。巴甸还在被洪水淹着。谁也不知道连子锋下一个目标是哪里。哪怕是曾经斗得水深火热的大国,听说花与龙重出,也感到了唇寒齿亡的危机。

    这不是那种几十年出一个的发疯半人半兽怪物,虽然也能造成破坏,但它们没有头脑。不像连子锋,更危险更致命。

    作为最早探查连子锋身世,且当做政治筹码操作送出去的人来说,逢蒙知晓太多虞朝旧闻,也亲历过虞朝分裂的年代。他接近六十岁,在这个时代不折不扣的寿者。他身上有许多战损的旧伤,无论是精神、还是肉体,都遍历过沧桑。可是哪怕是个老人,自从连子锋开始在禺强营中活跃,逢蒙就孜孜不倦开始收集起了连子锋的弱点和情报。像个小肚鸡肠的少年——嫉妒着他师父后羿所收的关门弟子。当然,他绝对不会承认这个理由。

    十数年如一日的针对和搜集信息并没有白费。逢蒙终于从老师的奴仆屺兮那里,试探出子锋骇人的血脉之谜。他立刻授意夏渚使者传讯给虞夷国君,想要借刀杀人——几乎成功了。连子锋被投下狱,如果当时虞夷国君再果断些将他除掉,哪里还有后患。也不会两年前的丹阳郡,害他失去了儿子逢毅。

    逢蒙这回一定要亲手除掉连子锋。于公于私。

    建木虽然位于虞夷境内,其栖身的广袤原始森林,却横贯夏渚南部和虞夷的北部。夏渚可以从另一边进入。很难遇到虞夷的防守——谁也不会在弱水附近布置军队。

    “你要怎样杀死连子锋?”此行之前,夏渚年轻的雄主姒仲康问逢蒙。姒仲康是夏渚的第三任君主,启君的四子,崇禹帝之孙。他在位六年,非常重视军队训练。在他的支持下,夏渚的两支队伍——铠役和飞獾都发展壮大,一在明一在暗。夏渚的农业生产在和平环境中,发展得异常迅速。对于造成大动荡的危险,当然要第一时间永绝后患。

    当时逢蒙给主君呈上了一个陶罐子,打开里面有几只蚂蚁。

    “你在愚弄我吗?”姒仲康问。

    逢蒙低声道:“这就是从前华胥人的办法。它们叫做‘訇蚁’。”

    “最开始是这种东西。”

    子锋带着方征在建木内部走了很久。方征的眼睛适应黑暗后,能看到通道中有许多散落的年代久远的骨骸。他忍不住问:“这是龙骨?”

    “不是。”子锋捡起一块给方征看,方征认出那是一颗非常大的灵长类牙齿。人类的牙齿不会这么长。像是某种巨大的猿类。

    “它们叫做步猿,能长到三个人高。”子锋道,“浑身披着红毛,生活在树上。是这颗巨树的常客。建木上有千只。后来,它们全被吃掉了。”

    方征问道:“吃掉?被什么?龙兽吗?”

    子锋摇头道:“不是,被蚂蚁。”

    一瞬间方征不确定他这个“蚂蚁”指的是字面意思,还是子锋一直用来指代人的那个意思。

    即便是在森林中,这雨也下得实在太长了。已经连续下了两天两夜。雨水把行头都浸湿,飞獾的小分队里此起彼伏喷嚏声。天色也异常阴沉,这里常年处于日照范围,并不该有那么多云朵。

    逢蒙穿戴的皮甲也饱吸了水分,他并不很在意,经历过惨烈得多的战役,他全身上下都是伤痕的勋章。都说英雄短命,天年不永。老了总会变得衰弱。就像他的老师羿君,在全盛时期,他自然是不敢去挑战的。但当羿君老了,他又精心布置,终于使得这位年老的英雄身体急速恶化,带伤逝世。逢蒙也渐感老迈的压力,八年前夏渚与祖姜一战,八百红衣敌万军,令他伤了眼睛和手臂,可是八年以后,祖姜不在了,他还顽强地活着。

    连子锋也会一样死在他面前。逢蒙的怀里揣着一只陶罐,里面是一些訇蚁尸体的粉末,混合着精心调制的食物香气。这种小生物在其他地方非常稀少,但在建木周围远古生态的原始森林里,它们有绝对的数量优势。当它们汇聚一处,就是红色的死神,过境之处白骨累累,没有任何生物能幸免。它们坚固的钳肢和口器能咬穿岩石,头部独特的储气囊和周身防水的膜,能让它们在空气稀少的地底、岩层与水底深处存活。而这一特性,被华胥人发现……稍经引导,就能活在生物的内环境中。

    如山般高大的龙,在倒下的那一刻,十万亿的蚁群在它的身体里穿孔啃咬,几天之后只余下累累白骨。

    对付连子锋,根本要不了那么多。

    等此战结束,杀掉连子锋,逢蒙就是屠龙者,将会铸造比羿君更伟大的功绩。姚虞帝坟里的猰貐、丹山脉中的马腹、祖姜女帝陵里的穷奇……訇蚁都能干掉,如此简单。帝君和英雄解决不了的问题,他能一劳永逸,功垂千秋。

    不过也不能怪他们。逢蒙回忆着,华胥人的遗迹年久日深,很多整理工作持续数代。虞朝分裂后,战乱不断。本来保存着玉石礼器的太庙也被暴力砸毁。启君的长子姒太康厌恶至极,还把许多玉器毁坏,一刀砍在决讼的神兽獬豸脖子上,但它跑掉了,也不知道去了哪里。于是对玉雕的整理挖掘又被迫中断了良久。直到他的弟弟仲康继任之后,情况才稍微好转。

    不久前,一块玉雕版的发掘,引起了逢蒙的注意。画面上是一条长蛇,正在被许多蚂蚁啃食。还有四个华胥古文字,没有人认得。逢蒙又派人查了很多记载、到处找人打探,终于找到了这种早已消失的小生物。它们在建木的原始森林中,数量早已不如往昔,但对付连子锋问题应该不大。

    逢蒙志在必得,甚至考虑回去之后的事——作为飞獾军的统领,相当于夏渚军团最高位的元帅,也封无可封了。他也不要像仲康的哥哥弟弟们那样,划一块地自己来治理。他要更多的东西,谁不给他,他就放訇蚁去埋了那人。

    当然,首要解决的,是索兰那个该死的小姑娘。铠役军团是夏渚的第二大军团,怎能交给一个女人?上次教训没吃够。她竟然在知晓这么伟大的屠龙计划后,向主君姒仲康说坏话,话里话外都是阻止,跟只胆小的兔子似的。结果居然还真的吹动了主君的耳朵风,仲康居然质问逢蒙:

    “这东西让人不放心,真的没问题吗?”

    逢蒙不以为然,蚂蚁,水淹火烧,甚至徒手就能捏死。哪有什么问题?

    索兰别有深意对他说:“为什么从来没有帝君用訇蚁来对付怪物?”

    “因为华胥人的玉雕没发掘出来,他们不知道。”

    “那华胥人又是如何灭族的?”索兰问。

    逢蒙冷笑,难道这丫头言下之意是被小蚂蚁弄灭族的吗?天方夜谭,笑话。

    子锋带着方征继续在建木中穿行。有一段路越走越宽,接近了树干中心。通道明显有人工打磨的痕迹,有些地方还隔出了简陋房间。这里还没有被野蛮生长的阎浮花入侵,到处一片漆黑。子锋擦了火绒,点燃了旁边通道上一根烛台。那烛台是蛇形的,跟巴甸的蟒王差不多大。里面灌满了松脂和不知什么动物的油,如果作为长明灯使用,恐怕可燃几万年。火苗舔舐到建木的树枝,它们却没有燃烧,只是颜色变深了些。怪不得能在这里安置火把。

    到处散落着骨骼、废弃的器物。方征没有看到刀剑,如果是铜铁制作的兵器,这么长的时间早就生锈腐烂了。遗留下的只有炭化的衣服、石器皿,以及最多的,各种各样的玉制品。

    通道越走越宽,壁顶也升高了。令人惊讶建木内部到底有多大,起码目前这根通道,就能容下后世几个足球场的宽度。方征看到的东西也越来越奇怪。他首先注意到前方垂着许多巨大的环制品。它们被嵌在壁顶上,明显人工打磨过的痕迹,材质应该是曜石混着些金属矿物。它们的排布令方征想到了后世马戏团的跳火圈,不过尺寸大约只有龙兽用得了。

    而在那些环制品下方,虽然已经腐朽,仍然保留着许多粗大尖锥金属矿制品的痕迹。有方征所能想到的最大的尖锥,枪头和刀刃。

    “这是当时的人用来捕猎龙兽的东西?”方征问。

    “不,”子锋抬头看着那些环,语气听不出波澜,“是捕猎完成后,剖体所用的。把它们的身体,用那些环固定住,再举起这些刀剑穿进去。”

    方征毛骨悚然,道:“为什么要——”

    “为什么强大、为什么长寿、那些力量从哪里来,又能否代际传递?当他们不知道龙兽的胎儿或蛋到底从哪里来时候,就会疑惑它们究竟如何繁衍。”子锋让方征继续往前走了几步。方征发现前方有个深不见底的天井,看样子一直通到了建木的下层。雾蒙的蒙,也不知有多深。借着旁边的火光,方征隐约见到下面白森森的堆积物。

    “骨头,什么都有。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地上跑的……步猿、长毛大象、蟒蛇、巨蟹、鳄鱼、蝎子、猛雕……当然还有,龙骨。”子锋淡淡道,“征哥哥,你看了这些,是什么感觉。”

    方征只觉得一股寒意直上心头,这里是远古的疯狂实验场所吗?华胥人到底做了些什么?

    “我听过另一种说法,是龙兽掳走了华胥人,强迫他们生产。”方征想起娥皇女英的养子们告诉他关于“花与龙的黑暗往事”,挑眉问子锋,“难道是,反过来被将了一军?”

    子锋重复道:“我们输了,因为我们没有恐惧。”

    方征被另一面的真相震撼得久久无言,又听子锋说:

    “华胥人的图腾是花。一代又一代传承的花。他们熟悉的物种,都和他们一样,雌雄繁衍、生生不息。”

    “难道生物不是这样吗?”方征疑惑道。

    “龙是天生地养。它们是不会交配、也不会从身体里蹦出什么东西的。所以华胥人非常遗憾也非常好奇,他们剖得很清楚,找不到任何生殖器官和胎器。那么龙兽的蛋究竟从哪里来?”

    方征想到了那两只并封小金龙,它们尾巴连在一起,消化系统惊人,也俨然不会有交配和生殖器官。自己从雪山中拿到它们的时候,好像是通过一个梦。这实在太玄。而且它们孤零零在那雪山里,就像被遗留了几万年,跟石头一样。

    “后来,他们发现,龙的蛋,是石头变的。建木里有很多石头,有些年头的时候,某几块就变成了蛋,继而生出龙兽。这是一个谜,他们根本弄不清楚到底怎么回事,为了解开这个谜,他们做了很多事情……”

    方征疑惑无比,石头?那子锋怎么说给他生孩子?

    “在经历了很多失败后,他们终于发现,虽然龙兽不能交配,但如果让其他生物适应了它们的血,其他生物在繁衍中,就能生出一些带着它们力量的后代。虽然那些后代长得乱七八糟,好歹也算是传承下去。”子锋发出短促的一声讽笑,“至于怎么让其他生物适应并携带它们的血……那又是非常漫长的过程了。不过华胥人的国度,持续了很久的时间,他们的人数非常多,也耗过来了。”

    方征惊讶地想,血液里的免疫系统会排斥,输进去分分钟就死了。不同的蛋白质,巨大的基因差异,都是至今生物学上难以攀登的高峰。也不知道他们到底克服了多少问题。远古没有生物科学,他们的研究得以进行,一定是在大量死亡样本中,得到了非常稀少的珍贵突变。

    “一开始,还是和它们体型接近的东西,譬如大象、长蛇……后来用过大型的猩猩、鳄鱼……到了最后,那些血,终于传到了‘人’的身上。有一批‘人’离开了华胥族,去了一个叫做轩辕丘的地方,建立起强大的部落,女娲、包牺(伏羲)……轩辕国,人首蛇身,以为可以拥有漫长的寿命……”

    方征倒是记得,当初二铜牙带着獬豸逃难时,似乎就路过荒废的轩辕丘。现在那里已经没有人了。

    “但他们发现,用人类寻常的交配方式,大部分时候,生不出来带龙兽血脉的后代,偶会还会生出怪物。但如果用血滴在那些石头上,有机会能成功。”

    “把血滴在石头上?”方征心想子锋该不会要把自己放血而亡吧。

    “一点点血,就能决定。我当然舍不得征哥哥死。希望征哥哥至少一百年不要死。”

    方征心底骤然一痛:“‘舍不得’?你懂么?”

    陡然离天近了,大团的云朵压下,瓢泼大雨哗啦浇在头顶。在雨中还是什么都看不清,方征只知道这里很高。他脚踩着似悬崖的斜坡,不同的是“路上”伸展出颀长的枝干。这应该属于建木顶端的“小芽”了,然而还是比寻常树木都要粗。大如车盖的叶片被雨淋得湿透,垂在树枝两侧。

    倾盆大雨中,方征似乎听到天边有嘶吼之声,子锋笑了笑道:“那两只小家伙来了。征哥哥,但它们不知道怎么进来,建木太大,这里面的血腥味道也让它们害怕。但除了建木,周围环绕的千丈弱水,它们没法游泳。所以要么停在建木上,要么停在很远的地方……会怎么选呢?”

    嘶吼声时断时续,在风雨中变弱了些,子锋侧耳聆听了一会儿,道:“它们没敢进来。可怜的小东西。也好,我不想亲手启动这些机关。它们大部分其实都还能用。”

    方征问:“既然龙兽避之不及,你为什么要呆在建木上。你分明不喜欢这些。”

    “但这是我的源头。”子锋抬头看着那些圆环,上面还有斑驳的远古的血痕,“在这里最初开始的……花与龙的血。”

    方征默然,所以子锋在这里才会获得心灵的平静。他身世的归处,他的元祖,他能感觉到的和这世间的牵绊,哪怕多么血腥残酷。

    “这就是‘舍不得’。”子锋道,“所以我是懂的。征哥哥,我有的时候在想,是不是让你和一个女人生个孩子,等你死了,那个孩子就会陪着我,然后那孩子再生孩子,一代一代地陪着我。可是我一想,他又不记得你的事情,算了吧。还是用你的血,替我孕育一颗石头,等它变龙,就可以一直陪着我到天荒地老了。”

    方征想到了许多帝君秘密研制的长生不老的药,还有虞夷国君那诡异吸取生命巫法,都为了延长寿命。子锋应该不知道这些事,否则他说不定要搞点长生不老的药来给方征服用。

    “小锋,你终究还是‘人’,只有‘人’,才会害怕一个人生活在世间。”方征的语气低沉,有一丝温柔。

    子锋默然,最后道:“我不明白。”

    ——不知道这漫长的一生该如何度过,能去思考这个问题,就还是人。

    并封金龙盘旋在建木外围咆哮,带来连绵不歇的雨水。它们巨大的身躯隐匿在云层里。夏渚的飞獾小分队的视线被森林限住,电闪雷鸣间,看不清晰。

    “我好像……看到了什么?”亲信士兵哆嗦指着云外,对逢蒙汇报到,“很大,一闪而过的,金色的东西。”

    逢蒙抬头看了几次,云层都太厚没能看见。他冷冷道:“继续走。”

    怀里的小罐子没有被淋湿,保护得很好。逢蒙曾经想弄清楚华胥人写在蚁吞蛇的那块玉雕版上的字到底是什么,在对比了很多材料后还是找不到,后就没放在心上了。

    “好像有字?”方征被子锋带到了建木内的另一处宽大场地,这里散落着许多玉雕石刻,或许是当时祭祀的场所。年久日深,洞壁上的炭画已经模糊,雕像也损毁、缺胳膊断腿。方征意外看到了几块保存得还算完好的玉雕石刻,一块上面有大象和老虎,它们背对背站在一个小岛上。四周围绕着起伏潮水。

    玉雕上有花朵图案,下方还有四个字。方征又看向旁边的玉雕,有鸟停在一根树干上,树下也被洪水包围。下方也有四个相同的字。

    方征一开始还以为他们在记载远古的水灾,可他总觉得这玉雕刻哪里怪怪的。他轻轻触摸,忽然意识到了不对。这玉雕上的“水”的表现,并不是波纹,而是许多小点。玉雕没有颜色,都是淡白和淡青色,但里面掺杂了一点矿石,显出黑色。如果这是有意为之,那这些点状物就不是洪水,因为没有水会是黑色的。

    “我讨厌蚂蚁。”子锋漠然地看着那些玉雕,重复第三次。

    方征的手抚摸到每块黑色潮水下方都会刻着的相同的四个字,“你懂华胥人的文字吗?”

    “懂得不多。这几个字倒是常见。是‘万物皆訇’,最后的‘訇’字,是一种蚂蚁。”

    “訇?蚂蚁?”方征忽然内心一紧,他的确是记得,在后世破解远古文献的竹简中,提到过古老的“訇”字,有除了名称之外的其他含义。

    万物皆訇——訇在古老的竹简文里,和五行密切相关,是五行里“克”之意。相克就是被压制,压制就是受伤害。最早的人类从自然里悟出了五行,相信五行相生相克。、

    五行相生,催生万物,生生不息。相对的五行相訇,就是万物皆死。

    廖明春教授的论文;《郭店简“訇”、上博简“[]”字新释》,只取最浮浅的意思写小说,不是考据。

    首发晋江文学城

    雷雨交加的风雨夜,无数阎浮花在水雾中依然弥漫着晕白的光线,被散射得更朦胧。子锋带着方征回到了布满了柔软藤蔓的平台间。

    方征左右无事,开始处理剩余的野猪肉。用那套子锋不知道从哪里挖出来的玉制器皿,挑拣了几块碎玉薄片当做刀具把野猪肉切割成小肉块。他几乎是以打发时间的心态来做这事,动作琐碎又细致。

    “为什么不用帝剑?”子锋看久了,终于发问。

    “杀鸡焉用宰牛刀。”方征说了句子锋听不懂的话,“何况,不同的刀是不同的仪器,有个仪字在那里,重要的就不止结果。”

    这些奇怪的字眼成功吊起了子锋的胃口:“你又在说什么?”

    “有趣的东西,听么?”方征笑了笑,他从来不是个坐以待毙之人。哪怕此番被迫遭子锋掳来建木,他依然在打着“攻心为上”的主意。

    子锋迟疑着轻轻点头,方征眼珠一转,大胆试探着界限,指着野猪去除内脏的空荡荡肚子,“你先帮我找点可以填进去有味道的东西,草籽、茎块,要没毒的。”

    子锋会听他的话吗?

    子锋攒起眉峰,跨前一步,民紧嘴唇,“你——”似乎对方征居然要指使他而不满,若是换了之前说不定又开始“折腾”方征了。可是这一次子锋没有真正发怒,而是沉吟后真的攀下平台,湿淋淋地带回了一串长得像花椒籽串的植物。

    子锋身体既然都刀枪不入,淋一点雨自然不在话下。方征接过那串灰褐色的草籽,掰开一颗嗅着,果然一股辛辣的清香味从鼻尖涌上来。方征把它们用藤蔓汁液处理干净,填在了野猪肚子里,一边做着,边给子锋讲“有趣的事”。

    “杀鸡焉用宰牛刀,说的就是鸡很小,不需要那么大的刀去剖开。所以我不用帝剑来割野猪肉。这把帝剑在姚虞帝手中,是护国之剑。他有君王的使命,剑就是是神圣的用途。切割这些肉块的,也有专门的人和刀具,叫做屠夫,他们用的刀才更适合切肉。”

    如方征所料,子锋立刻疑惑道:“专人?屠夫?我怎么不知道?”

    “是社会分工成熟后,出现的职能者——每个时代的分工者不同,这句话你总能懂吧。人类的社会越发展,就越往分工精细化发展……能大大提高效率,带来更好的生活。”方征说了大串子锋听得一脸懵逼的字眼,可子锋并没有打断,因为隐约感觉到那里面有某种他亟待了解的重要信息。

    方征继续道:“现在的山海大国,也是有专门的职能者,比如国君、战士和巫医,数量不多,不必自己劳动,能享受供奉。但这样的分工和阶层非常扁平,也非常简陋……”方征盯着子锋愈发拧紧的眉宇,放柔声音,“毕竟,人的生产能力很弱、依赖环境和气候,勉强填饱生计已经不容易,养活不了太多其他的人,还时时遭受天灾或猛兽的侵害。但如果一个人能生产出养活十个人的粮食。那剩下的九个人,就可以分工去做别的事情,比如医治、战斗、修建居所、制造服饰、培养后代……又会给那个生产者带去好处。”

    子锋问出了千百年来困扰着人类的那个问题:“为什么?”

    ——人在填饱肚子之后,为什么要做多余的事情?这是终极的哲学追问。

    方征见子锋一步步上钩,不疾不徐反问:“你觉得为什么?”

    子锋耸肩:“我怎么知道蚂蚁的想法。”他迟疑地问:“你这些……都是怎么来的?”

    什么社会进步后的分工者,也不是如今的山海大国的产物。方征到底从哪里冒出来那么多奇怪的说法和故事。

    方征很狡猾地用问题来回答问题:“那你们呢?不需要疲于奔走获取食物、亦没有天敌需要抵御。这漫长的岁月该如何度过,难道从来没有思考过?”

    子锋骄傲地扬起下巴:“当然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可是,没有社会职能分工的你们,甚至都不知道‘乐趣’的模样。”方征摇着头,“世上的景色的确很美丽,可以到天涯海角去看。除此之外呢?”

    子锋不屑笑道:“还可以把蚂蚁窝砸坏,征哥哥,你不知道看着他们逃跑、溃散和呼喊的模样,有多好玩。”

    无法和社群建立联系,和人远远不同……人需要群居抚养后代,为了抵御危险要互相交流,于是人类开始有了聚落。人类的生命短暂,伴随着生老病死的喜怒哀乐。于是,活了几万年的龙兽,发现这些小家伙受刺激会有那么多反应,就此开始破坏、掳掠。在这互动中发现了最原始的乐趣。

    “可怜。”方征不等子锋被激怒,迅速道,“数万年就给了这一点乐趣的经验。也止步于此——难道不可怜吗?”

    这话把青筋暴突的子锋阻在原地,他纠结地试图反驳方征,甚至差点暴力动手,可是方征那双清澈沛然的眼睛里似有无形的力量,把他钉在原地,手指微微颤抖。他既想堵上方征的嘴,也想听他继续说下去。

    方征也渐升起一个推测,关于为什么子锋虽有人类的记忆,心智依然受了龙兽血脉侵蚀的原因。因为某种意义上,子锋作为人类的生活,也过得比一般人要痛苦多了。哪怕方征给予了无可替代的温暖,但那对于子锋来说,更像是救命稻草,而非塑造他心性志趣的根基。在最初的时候……

    “羿君走得很早吧。”方征冷不丁问。

    “在我六岁的时候——”子锋没反应过来,尾音戛然而止,关于幼年的回忆的确比较模糊。他记得箭术、技刺的开蒙和技巧。可是那时候羿君已经是受伤后的老人,他的身体和精神都已非全胜时期。

    而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一生征战,披荆斩棘的后羿,在生活上也的确比较自苦。他的最后时光,隐居在酌寻的偏僻山间。带给一个小孩子关于“人类社会关系乐趣”的影响,实在有限。

    子锋最快乐的蒙童岁月,是在自然山野中成长起来的。随后他被选入了禹强营,开始了非人的遴选训练,九死一生活到最后。然后小小年纪,就开始四处执行血腥任务……直到十四岁那年遇到方征,但那时候的他,伴随着欺骗和伪装……

    这一生作为“人”的快乐回忆,对于子锋来说,真的不算多。

    所以给子锋错觉——就该如此,永远孤独地活在世界上。

    “羿君是怎么嘱咐你的?”

    方征装作漫不经心地问,边把野猪肚子里的香料填好,浸泡在一个玉碗里,开始“腌制”,掩盖住眼中一闪而过的欣喜——他本来以为子锋属于人的那一部分已经永远被封闭,子锋还肯回忆羿君,这是个有希望的讯号。

    子锋迟疑着说完后半句:“……六岁那时候,师父跟我说,要和动物好好相处。”

    仅此而已,没有说如何和人相处。羿君的声望太盛、能力太强,不刻意与人相处,都可以昂然活在世上。

    “为什么?还记得吗?”方征又迈步试探。

    子锋眉头愈发紧皱,按着太阳穴:“一点点……开始说的是,是草。”

    “草?”

    子锋按着头断续回忆:“……草叶……它们很柔弱,虫、鸟都会吃它们,也被鹿或牛羊吃掉。老虎和鳄鱼再吃掉鹿,巨蟒蛊雕吃掉虎豹,龙兽能吃掉巨蟒和鸾鸟。尸体也会重新变成泥土,被草叶吸取。”

    这自然界循环的规律,那么早就被羿君灌输给子锋。使得子锋在对抗中总有野兽般自然又敏锐的直觉。

    当然,也让方征想到了玉雕版上看到的訇蚁。华胥人聪明,懂得这种循环的道理,才会用蚂蚁来干掉龙兽。

    回忆中的子锋眉目平静,并没有爆发怒火。方征暗地里松了口气,看来在建木这个地方,的确适合子锋平复心神。方征动起了脑筋,建木里什么特殊分泌的气息吗?之前听屺兮提到过的三珠树的果子,是不是类似的效果?

    “那你小时候……”方征进一步挖掘子锋记忆里残留的温暖片段。“是和那些豹子玩耍吗?”

    子锋怔然点头,声音不知不觉变低了,“首铜山里的,有花斑豹、铜钱豹,最大的是艾叶豹,一开始它还不肯亲近我,和我打了好多次。”

    还是半大小男孩的子锋,和在光线下灿烂金色流线皮毛的猎豹缠斗打闹,把脸埋进它蓬松柔软的背部毛绒中,骑着它在山间跳跃驰纵。

    再后来那只新的小艾叶豹,亦曾蜷缩在子锋的臂弯中,恋恋不舍地舔着他的脸颊。

    驯服首铜山里的狰时,高傲的兽王从坡间低下头,任子锋抚摸他的头顶。

    子锋神色越来越苍白,濒临生气边缘——它们都死去了,死在了阴谋、倾轧与战争中,大艾叶豹死于大青龙之口,小艾叶豹死于逢毅之手,狰死于巨蟒剿杀……寻根溯源都归罪于人类。

    “把蚂蚁都杀光,就能给它们报仇了。动物有情谊,而人没有。”子锋简单粗暴得出了相反的结论,挑衅般看向方征。

    方征没有反驳,顺着他的话柔声道:“报仇它们也回不来了。不如我陪你去首铜山,再找一只吧。现在你有了力量,它们再也不会死了。”

    子锋一震,喃喃道:“你……陪我?你难道不是……想杀了我吗?”他弯下腰,眼瞳中殷红又开始疯狂变换着漆黑的黑影,他拼命摇着头,磨牙咯咯作响。

    “无论如何,我们一起经历过风雨。”方征半真半假,温柔靠近道:“小风,我不愿看到你一个人。”

    “征哥哥……”这番话就像春雨浸润进子锋坚固冷酷的心田,他一瞬间浑身都战栗着,迎接忽然决堤般升腾在体内的感觉,那些以为已经消散了的,温暖的,值得的,盼望的,不再触及的……原来也是真有过。子锋呼吸困难,抱着头半蹲着,发出了哽咽,躁动又悲伤。

    “头好痛……”子锋踉跄着半跪在地上,他所继承的远古记忆中,有许多隐匿在白雾中的片段,此刻却依稀浮现出断续画面:

    薄雾弥漫的巍峨高岗间,巨大的太古龙兽活了千万年之久,生命即将走到尽头。它已经感觉到体内渐有焚烧的热度——终结的死法:龙焚。大部分龙兽会喷火,到了生命尽头,这些体内的火种会将它们的身躯焚烧成晚霞般的颜色。

    龙焚是个漫长的过程,离它最终壮烈消散在风中,或许还有百年之久。此刻它不过是个踏入了垂暮之年的老年人,游弋在青葱山间,嗜睡又浅眠,刚伏下硕大的头颅就又察觉到不远的动静而惊醒。

    它看见了一只很小的猴子。大抵是只雌性,怀里还抱着只小猴子。这猴子的毛发异常稀疏,甚至在身上用花叶装饰遮掩。

    “母猴”不知所措地呆呆望着眼前山般高的巨兽,似是震惊得动弹不得,也忘记了害怕和逃跑,眼里闪现出无知无畏,对壮美之物天然的憧憬,甚至试探着走近。

    龙兽看着她飘荡在风中的黑发,上面也绑着星星点点的小花。这么丁点小的家伙,就像她头顶戴的那些花儿一般脆弱。连牙缝都不够它塞。

    龙兽没有驱赶,也没有杀死她,任她走近,就像看着一朵蒲公英飘荡到自己身上。听着她发出不知其意的声音,渐渐有了旋律起伏——她在看着它唱歌,纯天然的歌喉。

    那或许是远古人类和龙兽的第一次接触。在最初的时候,人族对于巨兽来说,只是一朵会唱歌的小花。它们没有恶意,甚至害怕巨爪把他们握坏。

    那才是最初的“花与龙”。

    她经常会来看它,带着她的小崽子。坐在它的胡须上,给它清扫脸上的尘土,唱着好听的歌谣。短短工夫,她的头发变白了,她的小崽子比她还要高了。

    对于龙兽来说,只是过了很短暂的时间。它不过睡了几觉。她就不见了。再也没来过。她那只长条的小崽子来了两次,也再没出现了。

    它有点伤心,又过了一段时间,龙兽渐渐明白,那就是“被忘记”吧。

    被忘记了,独自活着,投身于浩大的战争中,再战斗……到死为止。

    这只龙兽最后焚尽了,但更多的龙兽,和更多的小花,开始了接触。这些小花儿越来越多,龙兽看到了他们的力量和优点,生出愤怒和弑战之心——非我族类,凭什么这些弱小的家伙能如此团结,又为什么族群的代际繁衍能如此顺利,甚至还有奇怪的仪式,传承着它们所不懂的“文化”,祭祀早已逝世的先祖。

    而龙兽们,活了万余年久,龙焚之后,消散天地,再无痕迹。

    于是有了可怕的变故,它们摧毁了人类的聚落,抓走人类去奴役,在经历了漫长的对抗后,又被反戈一击,落得灭亡的结局。

    或许一开始,只是想要被记得。

    子锋眼前风景变换着,关于战争、掳掠和后来被算计,他已经知晓。但他尚是第一次,看到更远之前的这些事,一切被打碎之前的事……

    意识陷入癫狂的子锋忽然拦住了方征,他猛然扑到方征怀里,紧紧搂着他。似是被那孤独、不舍又惆怅的心绪所感染,子锋把脸埋在方征怀里,动作传达着这样的诉求——

    不要走,不要离我而去,不要忘记我,不要让我孤独地活在这里。

    方征一时愕然,子锋忽然的依赖是意外之喜。做戏当然要十全十美。事实上到这个时候,也掺杂着些假戏真做的情感,他连忙条件反射般搂紧子锋,释放着安心的言辞:“我会陪着你。”

    子锋就像小孩子般讨价还价,蛮横不讲理却又在索要包容。

    “你想杀我。”

    “不想,我怎么会伤你。”

    “你不乐意给我生孩子。”

    “我愿意,我是你的。”

    “我绑你过来你不开心。”

    “你能保护我,很安心。”

    子锋半响没说话,把方征搂得喘不过气来,他的心防似乎化冻了,虽不确定是恢复了人类的情感,还是被激发了龙兽的感情表达方式,方征都必须要这一点珍贵的火种,小心翼翼呵护起来。

    “我杀了很多人,你讨厌我。”子锋一边自暴自弃,一边又口是心非地把头往方征怀里埋得更紧。“征哥哥,从前虞朝决讼的那堆神兽都在你手上。如果我没有力量,你肯定就把我绑回去,然后用獬廌判决我偿命了,难道我说得不对?”

    “从人类社会的契约规范来说,我是该这么做。”方征长长叹了口气,“你杀了很多人。”方征话锋一转,“可是——难道我的心,真的是铁做的吗?”

    那是很久以前,子锋问他的一句话。

    “你会放了我?”子锋哂笑,“那征哥哥就做不成一个贤明的首领了?”

    方征按着心脏,那里因为深刻的痛楚,这些时日总是会不时抽搐。可是子锋似乎已经无法共情他到底会有多么难过,屡屡以最冷漠的口吻打碎他的希望。这一次,他不能再错失良机。

    “我只能做我立场上正确的事情。”方征道,“如果姚虞帝的父亲杀了人,你知道他会如何处理吗?”

    子锋疑惑道:“我不记得姚虞帝的父亲杀过人,起码没有公开让人知道。”

    “只是个假设。”这其实是后世《孟子》里用来参详道德的议论。方征简化后告诉子锋道,“姚虞帝是天子,皋陶是他掌管刑律的臣子,瞽瞍是姚虞帝的父亲。如果他杀了人,皋陶判处他的父亲偿命,作为君王的姚虞帝肯定了皋陶的判决,却并不执行,而是选择抛弃天子之位,偷偷背着父亲跑到了律令管不到的地方,仿佛从来没有做过天子。”

    子锋抬起脸,方征故事里总有一种魔力,吸引他听下去,“为什么?做错了,为什么不杀?”

    “因为姚虞帝是他父亲的儿子。父子之亲,是先天的天伦。有了人,有了家,才渐渐有了国和法。那是后天的人伦。人类力量很弱小,一开始最能相信和依赖的,就是血缘亲族。如果犯了点错,父母子女就大义灭亲,那么人类氏族的根基就不存在了。无论犯多少错,为了彼此活下去,都无条件恕从、扶持与照顾,那就是远古人类延续至今的原因。”

    “可是我和你没有血缘关系。”子锋皱紧眉头,“我也不是你的氏族。”

    “我曾经得到过,无条件的喜欢和照顾。”方征察觉到子锋放松了不少,挣出一只手轻轻抚摸子锋的脸颊,认真看他的眼睛,“在我小时候,有个和我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对我非常好。——喜欢,是很好的事,不需要太多理由。所以我对你……”

    伪装到这个地步,方征自己也分不清真假了。如果能安抚子锋不乱跑出去造杀孽,他必须要戴这样的假面,那么就一直伪装到死。让华族远离危险生存下去……

    子锋被这番话所温暖的同时,还泛起他自己不明白的好奇与嫉妒,“你小时候?喜欢?”

    “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人的情感,有很多种,很复杂。他是我的养父。”

    方征曾告诉过子锋,亲人在星空之上。子锋于是收敛了无谓的妒忌心,但他心湖中的涟漪并未消失。

    子锋身体在发热,那是这些天来第一次,他并非出于折腾或玩弄看对方崩溃的乐趣。占有欲让他心中饱胀、又软又酸,想要亲怜密爱。他的征哥哥……温柔的声音,亲切的话语,暖热的躯体,记忆中都变得鲜活。子锋被情感涡流包裹着,这种感觉真舒服……人,作为一个人……

    “你是我的。”子锋回忆着刚才方征的说辞,手脚动作却和他身手不相匹配地笨拙,甚至有些微颤抖。他开始脱方征的衣服,方征毫不反抗,甚至很配合。子锋的动作便一改粗暴,变得轻柔。

    暴雨夜的阎浮花在枝头颤动,大片带着水渍的光晕在雨中铺成缀满夜灯的天梯。高耸的建木,布满藤蔓的狭小枝干洞穴中,两朵花随风摆动,轻轻交叠。

    ————-

    “这就是弱水。”

    建木外围有一大片汪泽,这种水非常轻,在手中状若无物。却无法泅渡,也无法划船。因为水的密度太轻,连一片鹅毛都浮不起来。

    按时到达弱水边的飞獾小队共有六十三支,等了两日后,又有十三支会和,每支队伍都损失了半数以上,活下来的人也带着各种伤。即便如此,当逢蒙把仅剩的两百余人集合起来的时候,他们看上去仍是一只强有力的生力军。

    “一万人出发。最后到这里的,只有你们。我们为战友们哀悼。他们并不是无谓牺牲。”

    逢蒙指着对面,巨大的建木高耸入云,哪怕弱水方圆百丈,视觉效果依然震撼。

    “这里有这世间最大的威胁,不止我们夏渚的二十余万人,天下都岌岌可危。”

    “我们必须除掉他,从前华胥人能做到的事,如今我们也能。”逢蒙转着手中的小罐子。

    “要怎么过去?”飞獾的战士们望这白茫茫的水面叹息,那上面什么都没有,一片草叶、一条小鱼都没有。游泳也浮不起来。

    逢蒙吩咐人在水边巡查,“传说无法泅渡的弱水中,有巨大的鱼骨遗骸。是唯一的通行办法。”

    这种鱼类已经灭绝,在它生存的年代,是唯一能在弱水中生存的大型鱼类。通常能长到十米左右。它的骨质轻若无物,体态看似巨大,中间布满疏空的气孔。它们曾经被华胥人做成船。

    “如果只剩一条。应该已经被使用了。”

    逢蒙猜得不错,一只“鱼船”已经被子锋使用,他带昏迷的方征来到建木时,搭乘“鱼船”渡过弱水,把它留在了建木边。

    “鱼船”的外分骨架边缘呈现椭圆流线型,几根过长的骨刺围在四面,骨架轮廓的头部有刃形的咬合利齿,形状宛如后世的鲨齿。

    “如果还剩有多的,我们就可以使用。”

    飞獾战士在弱水边寻找了很久,没有找到其他完好鱼船,只找到了一些残损的骨片,它们虽然能浮在水中,但太小了。当年华胥人的确用鱼骨制作了不少船,但保留到现在完好的,也只剩一只,其他都烂掉了。

    “罢了,早料到会这样。想办法把他引出来。”逢蒙下令。

    弱水无法泅渡,建木就是个堡垒孤岛,它自成一套生态系统。那种可怕灭绝的訇蚁也没有被带到建木上。逢蒙的战略也不能在那里使用,如果不把子锋引出来,就什么都做不了。

    这场暴雨还在继续,雨水比重比弱水重,水滴落入弱水中,像椭圆形的小石子般沉了下去。飞獾军没有升火,他们的衣袍都被水浸得透湿。

    “那是什么!?”有人惊呼。

    “天啊……”

    他们看到了盘在弱水边的并封金龙,它们两条躯体盘在一起,似乎在小憩。尾巴搭入水中,身躯在黑暗中宛如小山般庞大。

    “华族的那条——”逢蒙眼中闪过阴霾。

    这也是必须铲除的目标,但原本的计划延后。华族出事,虞夷国君和华族领袖都失踪了。夏渚自然想趁火打劫。但他们以为这两条金龙会守在青龙岭山谷。那里又没有訇蚁,就不敢贸然动作。

    逢蒙呼吸一窒,随即泛起扭曲的笑意——

    “这回倒是省事了。”

    他掏出罐子塞给最忠心的下属,“把这东西撒到它的鳞片下面。”

    干不掉连子锋,干掉这只也好。

    他不自己动手,毕竟这条老命,还是很珍贵的。

    接过罐子的飞獾精锐战士非常有牺牲的觉悟。他在黑暗中慢慢接近并封金龙,明知送死毅然前往,他走到一半,金龙就醒了过来。它们和传说中一般巨大的双头抬起,升到了半空中,俯瞰这小小的凡人。

    那战士眼见不能完成任务,大喝一声猛地往前跑去。龙鳞是射不穿的,他必须用手才能掰开一丝细小的缝隙,把罐子里的訇蚁尸体缝隙倒进去。

    如果他被这条金龙一口吞掉,那更好。訇蚁会循着味道钻进金龙的身体中。

    那战士跑得异常顺利,暗自纳罕为何想象中的攻击没有到来。金龙只是在空中沉默地看着他,还带了一丝好奇,似乎不懂这家伙在做什么。因方征的缘故,尚在龙兽婴儿幼年期的它们,并不反感人类。

    但是那战士身上的杀气还是被金龙后知后觉地感应到,还看到对方举着个罐子朝它们撒过来。两只金龙在他挨上前一刻,往旁边弱水里避开,庞大的身躯埋进了水里,水底下巨大的阴影逐渐离远,朝着建木而去。

    至始至终,它们都没有伤害那个战士。就算有杀气,避开就好了。它们尚没有任何敌对意识。

    那战士呆呆地站在水边,罐中的粉末刚才也不知道撒了多少到金龙身上,他对于自己居然能活下来,感到分外惊讶。和连子锋是血脉觉醒不同,这是只真正的龙,为何不攻击人类?

    还有,这弱水里不能游泳,这两只金龙是沉下去了吗?那又为何在水底下逐渐潜远?

    方征身处的小枝干间,从间隙中能瞥见宛如山峦般巨大树根,在视线能及的更远之处,是片白茫茫的水线。无论是高耸的建木还是辽阔的弱水,哪怕在光线充足的白天,他也只能看见一小片。

    黑暗中雷雨铺天盖地,更是什么都看不清。方征虽然在遮风挡雨的树干中,他浑身亦是湿透了,而且还很疼。

    不过,是好的疼痛。他成功地软化了子锋一点。子锋此刻正睡在他的怀里,这是很久以来的第一次,之前子锋都是做完就马上离开,不会等方征恢复体力。如果子锋真的睡熟,就说明他已经对方征放下了戒心。虽然他的身体刀枪不入,但方征有那把曜石制作的重华剑,还是能伤到他一点。

    方征这两日没有听到并封金龙的叫声,弱水太宽,它们的两对白色的新羽翼刚刚长出来,或许还不足以支撑它们庞大身躯飞过那么宽的水面。两只小家伙虽然会游泳,但弱水也是无法泅渡的。

    方征想悄悄起身,刚推开子锋的头一点,立刻又被他抱紧了,根本挣不开。方征低下头,见子锋睁开殷红的眼睛。原来子锋并没有睡熟。

    “征哥哥,别跑,我会知道。”

    “没有,我就想喝点水……”方征迅速道。

    子锋扯断方征头顶的藤蔓,断口立刻流淌出大量清澈甘甜的汁液,浇在他脸颊耳边。“这几日难道你不知道怎么喝水吗?再说,刚才——”

    方征难得脸红,只好道:“不习惯,我还想去拿那边的杯子接来着……”

    “人的东西,麻烦。”话虽如此,子锋还是起身去拿了个玉杯递给方征。子锋能找一套器皿来,任方征研究怎么煮肉怎么腌制,已经很有进步。

    “征哥哥,我要睡了。”子锋眼巴巴看他。

    方征迟疑问:“非要搂着我才睡吗?”

    “是。”

    这又是什么怪癖。方征想,之前折腾他那时候,就是完事后走人。但子锋刚刚好像恢复了一点柔情。或许一并恢复从前在青龙岭山谷中,“连风”习惯搂着征哥哥睡觉的作风。

    方征只好重新躺回去,任子锋把头搁在他的怀里,手环到腰间,把他当半个人形靠垫。方征睡不着,耳中听着风雨声,忽然瞥到远处闪过一点火花,那位置像在弱水的水面。

    怎么可能呢?弱水是无法泅渡的,在这么大的暴雨中更……

    方征忽然瞪大了眼睛,心中逐渐升起一个推测,心脏剧烈跳动起来。

    同时子锋又睁开眼睛,耳朵竖起,眉头越皱越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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