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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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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血冷。

    一个天方夜谭,一个荒谬绝伦。

    她听见自己呆板的声音:“您在说什么啊……”

    薛茹攥着她,惨然道:“你与思远有一样的血脉!不归,你们不可能、这辈子绝不可能!”

    冷。

    她茫然地看向座上的宗帝,周遭一切全部停滞,她只等一个解释。

    可是宗帝却什么也说不出。

    “舅父。”不归嘶哑地喊了最后一声,“求您了……说点什么。”

    宗帝剧烈地咳着,仓皇地从龙座上下来赶到她面前。薛茹一把将她拉到身后,嘶吼着:“不许碰小姐!楚照白,你这个畜生,你这个畜生!”

    不归忽然挣扎起来,她奋力挣开了薛茹的手,力道之大,竟往地上摔去。

    她扑过去抓住宗帝的龙袍,狼狈地趴在地上仰头看他。

    这个眼神,就和当年的易月一样。

    薛茹跪下抱住她,泪水不停地落在她衣衫上。

    不归没有一点泪意,只是眼眶通红地扯着宗帝的衣角,整个人都在发抖。

    她听不见周遭,看见他的口型:我的女儿。

    冷。彻骨的冷。

    宗帝颤着手要去抚她鬓发,她猛然打开,瘫坐在地上大口喘气,不住地往后爬。

    不可能。

    “我是……易月与……”

    不可能。

    “言椿的血脉……”

    “你是我的孩子。”宗帝跪到地上,哀求着凝望她,“你是易月和我的孩子。”

    “不可能!”她失心疯般大吼,猛然从冰冷的地上爬起往外逃,身后瞒了这样多年的两个最敬爱的长辈失声呼唤,可她什么也听不见,只顾着逃离地狱一样地往外溃逃。

    养正殿的回廊这样漫长,她跨过一道道槛,忽然绊脚摔在了地上。

    儿时腿短,时常如此时绊倒,那时是舅父牵着她,从牙牙学语,跨到十二岁。

    舅……

    父。

    身后人来扶,她用力推走,反手脱下一席华丽累赘的朝服,仓皇恐惧地往外逃。

    跨出养正殿,她又被那门槛绊倒,磕在地上磕出额边血。门外刚到的罗沁吓得魂飞魄散,扑上前扶起她:“殿下!”

    薛茹扑过来扶她,被她发着抖推开:“别过来。”

    她连罗沁都推开,嘶哑着:“不准过来!谁也别过来!”

    她身上只有一席素淡的单衣,浑身无处不冷。

    一只手按在左眼上抓着额边的伤口,抓得鲜血淋漓,想要凭此来唤醒毫厘的清醒。

    她跌跌撞撞地走不稳,步伐却极其快,没走多远就撞到宫墙上。她靠着这红墙飞快地、踉踉跄跄地走,左手在额上抓出血,右手在红墙上划破,十指就如沾染蔻丹一样鲜红。

    这红墙太长太高了,谁也不知道该往何处去。

    她溺水一样挣扎,不让任何人靠近和触碰。身后红墙平添罂粟,就和前世入郁王冢一样,受不住煎熬,发了疯一样想撕裂这躯壳。

    不归人当归,回家,她想回家。

    那个有长辈亲友、挚爱的家,在何方?

    何归,何处得归。

    她嘶吼着抓额上的伤口,在腥热里眼眶胀痛地看着前路,看着这前路越渐模糊,摧毁一切美好的妄想。

    双腿还是走到了广梧,身后身前全是惊愕忧惧的人,她推开这人形的阻碍,冲进了勿语斋,反手关门锁上,靠着门扉瘫软在地上,短暂地把一切拒之门外。

    视线模糊,她看着这屋子,眼前时而浮现宗帝教她温书习字的画面,时而浮现她教小小少年执笔落款的画面。

    最后她抱住脑袋,喘息着极力压制崩溃的情绪和心悸,徒然地撕扯着鬓发与伤口。

    郁王和定王搜了一圈,马蹄来到了相挨的公主府和郁王府前。

    定王指着那公主府说:“郁王府避嫌,我们先进这里。”

    楚思远眯眼睛:“大哥,你确定要这样做?”

    “帝旨在上。”思平面无表情,“查清也是给殿下一个清白。”

    “既然定王有了轻重,”他看了他一眼,“但愿落子无悔。”

    “走。”定王翻下马上前,踏上台阶时没有任何犹豫。

    楚思远随上,下马时心口却忽然一绞,呼吸瞬间被攫住,眼前甚至发起黑来。

    定王刚要迈进门槛,余光忽然看到一团飞快的虚影扑过来。他下意识避开,隐约感觉一股厉风擦过侧脸,一瞬看清了是什么阿物。

    “王爷!”

    他擦了把脸,指尖有些血丝,竟被刚才那只肥猫的爪子抓伤了。

    他自然记得那人膝上经常盘着一只花猫,看着自己指尖的血丝只是冷笑:“没事。”

    谁知周边人更慌乱了,不停地叫喊着。

    思平转头一看,发现楚思远失去意识地倒在地上,那只肥大的花猫踩在他胸口上喵呜直叫,也不见他有反应。周遭围了一圈惊慌失措的人。

    ……这是被自己的猫砸晕了?

    楚思远被忽如其来的痛苦拉进了黑暗,再睁开眼时,又来到了陌生的养正殿。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猫爪子,满心郁卒和焦躁。

    怎么在这节骨眼上魂穿到小雨身上了?

    忽然有水砸到脑袋上,他仰首看去,看见了她灰白的脸。

    楚思远慌了,立起两条后腿扒拉着前爪拼命想去摸她的脸。

    白衣的不归没有看他,眼神空洞地追问:“我不是……楚家人?”

    “是宗室老臣掀出的波澜……”罗沁跪在养正殿冰冷的地上,艰涩地说着:“当年皇室子息稀薄,长公主生母不得宠……便与外室私通,诞下女儿邀宠,其后才得封妃。再六年,将封贵妃时,此事暴露……”

    “……太皇将您的祖母扼杀在了宫中。”

    她怔了半天,喃喃:“我母亲不是楚家女。他怎么还会把她送到中宫将养?”

    “因为……”罗沁伏下,肩头微微抖着,“当年贵妃有四月身孕,死后御医才诊出是个男胎……太皇有悔,也不愿皇家丑闻外传,便将易月长公主送到了、送到了……告发贵妃不忠的皇后宫中。”

    楚思远的心一下子抽紧了。

    “哦。”她哑声,“哦。”

    原来楚易月视为第二位母亲的皇后、视为慈父的皇帝,联手杀了她的生母。

    楚思远抱住她的腰,焦急地叫着,又听见她说:“他们不愿我称帝,原来不仅因为我是一介残疾女流。”

    她挥走猫,从宽大的龙椅上起来,扶着桌和墙,慢慢踱到窗口去。罗沁起身想去搀她,被反手推拒了。

    她看着窗外的皇宫,右手抓在窗栏上,喑哑地笑:“原来是世仇啊。宗亲们果真顾虑深远。恐一外姓野种染指楚室的大好江山,恐一宿仇之后报复楚家血脉,多么合情合理……”

    “我的荣光源自舅父对母亲早逝的怜惜,封地万隆,振武军令,十二年抚养,协理后宫职权,入朝立足……乃至如今。”

    “如果我并非楚家血脉,还踏上那龙椅,”她看着大雪积压下的一垒又一垒的宫墙,“那就是乱臣贼子。”

    罗沁看见她右手腕上的纱布逐渐见红,慌忙想上来,她却木然地用力抓着窗,机械地继续念着:“四王余一个康王,而今还在昌城里躺着,不肯也无法践祚。楚室剩下什么像样的旁系呢?老宗亲们急着揭往旧,不就是起了扶傀儡倾朝野的野心么?我……孤没了至亲,没了四个手足,丢了手,丢了眼,好不容易看着长丹从时疫里挣出来,看着边境在叔公、大将军的枯骨上安定,看着这个江山从疮痍里喘出气来……孤凭什么让他们来祸乱宰割这片疆域?”

    她转头看着罗沁,泪已经干了,她抬起滴着血的右手指着自己:“就凭孤——没有那一身高贵的皇家血脉?”

    “舅父待我,从来甚于亲女。不能完成舅父所托遗旨,来日孤到九泉下已经无颜面见。如果连这江山都保不住,我如何好死?”

    “我不管前代宿仇,我管不了。我只能管报舅父养护之恩,还我身后不尽枯骨英名。”

    “传旨下去,登基大典照办,传谣言者一律关押。”

    “骂,都骂吧,就让他们骂个够好了。我不求好活,我只要一个好死。”

    楚思远猛然睁开眼睛,猛烈地咳嗽起来,五脏六腑像烧刮过一样沸腾。

    “好死”。

    他擦过汗湿模糊的眼睛,翻身想要起来,一旁的林向连忙按住他:“王爷醒了?”

    楚思远抬头看见他,转头看了周遭一圈,见是郁王府不是皇宫,神情有了些茫然:“你怎么在这?”

    林向有些为难:“得了宫里的命令。公子,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我没事。”楚思远抹了把脸,“我晕倒多久了?定王人呢?他进公主府了么?”

    “公子,你晕了两个半时辰。”林向指窗户,“暮色了。”

    楚思远闻言楞住了,这是他晕得最久的一次。

    “我阿姐呢?她回来了么?”他欲往外走,一起来脑袋却针扎一般。林向把他扶回去,停了一会才说话:“公子,殿下近期要留在宫中,不回公主府了。您近期,无召不得见殿下。”

    楚思远按着太阳穴凶狠地抬起头来:“你再说一遍?”

    “您毫无征兆地倒下,定王爷便自己领兵搜查了公主府,意外发现殿下闺房内有公子的……贴身衣物。再搜郁王府,发现您同样有殿下的贴身物品。”林向低着头,“定王爷怒而上报,满朝沸腾,陛下急火攻心,骤然病倒。”

    “凤阁、三司、宗人府联合上报,旨意已下:即日起,令公主幽居广梧,郁王禁闭府中,无召不得约见。”

    楚思远怒了:“一派胡言!定王怎么搜出的?在场何人作的证?!”

    林向连忙按住他肩膀:“公子、公子!你先别急!此事险在皇家声名,殿下嘱咐,来日必定有洗清之日,当下先不能妄动!”

    楚思远急得眼都红了,他总觉得不归出了事,此时什么也不想顾,只想赶到她身边看她安好与否。

    林向费了老大劲才拽住他:“公子!殿下还有话传给你!”

    楚思远回头,神色急切到近乎狰狞:“她说了什么?”

    “殿下说……”林向额头冒了汗,有些发悚:“说十日之内,不准你踏进皇宫半步。”

    夕阳残照进广梧时,勿语斋紧闭的门终于打开,公主不归接过旨意,鬓边、指尖、袖口都凝固着刺眼的血痕。

    待人走完,广梧的宫门沉沉阖上,罗沁第一个从地上爬起来,扑到她身边:“殿下!”

    广梧宫人第一次由内而外地大乱,公主与郁王私情,这……

    主子午间的癫狂行径、乃至此时骇人的神色都带给了他们前所未有的冲击,所有人一下子都失了分寸。

    不归抽出手,木然地扫了一圈:“茹姨呢?”

    罗沁看着她的伤口,触目惊心:“殿下,我们先不管其他,先把额上的伤处理……”

    不归转头打断她:“找到她,带回来。”

    罗沁对上她的眼神,脊背发起了冷,却又止不住涌上心头的悲怆。

    萍儿立即带着其他宫人出去找薛茹,罗沁小声说着话把她哄回屋里,无人时伸出手,在她左眼前轻轻地一挥。

    她只是坐着,什么波动也没有。

    罗沁没忍住,握住她的手抵在额头上呜咽:“小姐……你别吓沁儿。”

    她动了一下,转头看着罗沁啜泣,半晌才抬起另一只手放在她头上。

    “叫林向过来。”

    三两句嘱咐完,林向刚急匆匆地赶出广梧,薛茹便回来了。

    她衣衫单薄,怀里抱着什么,脸色枯槁而沧桑,不复往日的神采。

    穿过漫长的庭院与岁月,她进了观语斋,见到不归时,屈膝便跪下了。

    怀中物揭开外衫,露出了几个锥心的冷字。

    她带回了易月的牌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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