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我对不起你
鹿时清的神识仿佛陷在一汪沼泽里。
周遭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眼前却是白光刺目。
细看之下,却又不仅仅是白光。白光之下,笼罩着一片浮动的图腾,上面显示四个大字--极乐卷轴。
四字下面, 又是纵横交错的纹路, 圈出大大小小的区域,毫无章法。
鹿时清只觉耳边的说话声飘忽不定,像是顾星逢忽远忽近地说着什么。但他明白,不是顾星逢的问题, 而是他陷在这个幻境里出不去了。
……竟是赶在沧海一境被困的节骨眼上,让他窥见了极乐卷轴的庐山真面目。
奇形怪状的图案蔓延开去, 上面缓缓出现蝌蚪状的小字,这种绘制手法分明就是在画地图。
鹿时清心里一震, 背负红尘界无数性命的极乐卷轴, 竟然是一张地图!
果然先前常松涛告诉他和顾星逢, 说极乐卷轴只是记载了旁门左道的邪书,全都是扯谎, 幸好没有相信。可眼下不是研究这卷轴的时候,何况他也不认识这上面的蝌蚪小字。
当务之急,是去玉关峰驰援司马澜和姚捧珠。
鹿时清鼓起精神, 大声唤道:“星星,摘了面具!”
顾星逢正捏着鹿时清的手腕把脉,忽然听见他嘴里发出一声含混的言语,便立时拿下了他脸上的面具。原本昏昏沉沉的鹿时清, 瞬间睁开眼,眸中一片清明。
他在顾星逢的搀扶下起身,顾星逢不放心地问:“感觉如何?”
“我不要紧。”鹿时清急匆匆道,“星星,极乐卷轴是一张地图。”
这是牵连各界的机密,顾星逢不免有所戒备,向圣主的方向张望。
而圣主无言地站在原地,脸上毫无波动,似是对鹿时清的话不感兴趣。
鹿时清拍拍顾星逢的手,转而对圣主道:“你为沧海一境做了许多事,这本就是该让你知晓的内情。”
圣主终于开了口,“既然极乐卷轴是地图,那它指引的方向,必然是一个惊天的秘密。”
鹿时清点头,“对,长生界肯定是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否则也不会一味的杀人灭口。”
圣主若有所思,鹿时清接着道:“但不知为何,在我看见的图腾里,除了极乐卷轴四个字是红尘界文字,其余标注,全都是我不认识的文字……像是蝌蚪。”
闻言,顾星逢眉心微动,“蝌蚪文字?”
圣主终于来了些好奇,却是因顾星逢的反应而起。
他问顾星逢:“你似是有话要说?”
“没有。”顾星逢牵着鹿时清的手,“玉关峰告急,我们先去。”
玉关峰的喊杀声如潮,半空里的灵力也震荡不停,让人心里紧紧揪着。鹿时清于是点头,对圣主道:“改日,我会将这卷轴上的图案画下来送给你,作为连日来的酬谢。”
说罢,就要同顾星逢一道离开,圣主却摆手道,“不必。”
事态紧急,鹿时清没时间和他客套,只应了一声“那再说吧”,脚步未停,圣主却一闪身,挡在他二人面前,重复说:“不必了。”
寒气立时覆满顾星逢眼底。
鹿时清不明所以,“圣主的意思我们已知道,何故重申?”
圣主看着他二人,嘴角露出一丝古怪笑意,“不一样,第一个不必,是要你不必给我画极乐卷轴。第二个不必,是你们……不必再去玉关峰了。”
语落,他身上迸出妖力,在周遭泛起气浪,形如狂风。
鹿时清大吃一惊,未及开口,顾星逢已经一步跨出他身前。
顾星逢并不如他那般惊讶,“你果然不可信。”
风声呼啸中,圣主的语声显得格外清淡,“你也一样,从未完全信我。”
他们两个都是对方唯一的血亲,却在一瞬间变得剑拔弩张,鹿时清好像明白了什么,震惊地看向圣主,“你说你要报仇,都是假的?”
圣主颔首,手掌翻覆,一道冰墙在四面缓缓生成。
鹿时清百思不得其解,“你的目的是什么?”
冰墙围得水泄不通,圣主放下心来,从袖中取出一枚金灿灿的鳞片。
顾星逢冷声道:“这是万妖王原身的龙鳞。”
圣主不置可否,攥起鳞片,“如雪妖一族的冰塑花一般,龙族也有软肋……便是这心口方寸的一枚鳞片。一旦碎裂,会波及元神,使妖力大减。”
他说的这些,鹿时清在万妖界闻所未闻。
如今万妖王把揽万妖界,自然会严控这种涉及到身家性命的秘密。
顿了顿,圣主继续道:“这是他的半条命,可就在我跟随他回龙族的那一天,他亲手从心口揭下来,交到我的手上。”
万妖王果然有魄力,在万妖界纵横杀伐时格外强硬,把自己的命交到意中人手中,也是毫不手软。
如果不涉及枉死那些的生灵,鹿时清会很感动,如今他只觉得不可理喻。“好吧……你可以不恨他,但你为何要骗星星?”
“谁说我不恨他,他是灭我全族的凶手!”圣主闭了闭眼,忽然问了一个不合时宜的问题,“你们都知道,我与他初见,是在何时吧?”
此处静谧一片,将风声,海浪声,玉关峰的喊杀声尽数隔绝在外,顾星逢冷冷道:“与我无关,撤了冰墙结界。”
鹿时清也急了,“如今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圣主却不慌不忙,就好像对方只是两个愿意听他讲故事的听众,自顾自地往下道:“世人都说,我是在被阿凝抢了族长之位后,失意时遇到的他。却不知我为何要当族长,为何失意。”
顾星逢眉心皱起,用灵力去击打冰墙,试图强行离开。圣主却将金鳞一扬,金光层层叠叠地罩在冰墙上,水泄不通。
在这个过程中,圣主的讲述不曾中断。
“我十岁就见过他,彼时我是个小小的雪妖,而他,正被加冕为金龙族之主。
从此我下定决心,要做生花雪原的族长,和他比肩……但是阿凝太优秀,我输了。”
灵力像打在了镜子上,登时折射回来,鹿时清连忙拽开顾星逢,抬手化解。然后他就愣住了,不可置信地看向圣主,“所以,你对万妖王早就……”
圣主望着手上金鳞,向来冷硬的眉峰,竟出现了难得一见的柔和。
身后是顾星逢,鹿时清强令自己冷静下来,“那你为何不直接告诉万妖王你喜欢他,非要兜兜转转,被族人误解,被万妖王强行带走,最终落到这个境地?”
“他是这世间最古怪的人,无数爱慕他的妖族一去不回。”圣主淡淡道,“有了诸多前车之鉴,我又怎能重蹈覆辙?喜欢他这件事,就算是事实,我也绝对不能说。”
“为何不能说?他怎么古怪了?”鹿时清不明白。
圣主脸上表情褪去,将金鳞放回袖中,“你们只需要知道,今日去不了玉关峰,就够了。”
顾星逢沉声道:“你要如何?”
“极乐卷轴是长生界一直在找的神秘地图,我只需将这个消息放出去,其余几界必然动荡。”圣主缓缓道,“只要你的心上人带着秘密死去,这动荡便难以休止,万妖界可趁机渔利。”
顾星逢立时将鹿时清护在身后,声如寒冰,“你休想。”
鹿时清原还觉得圣主鲁莽,若他晚些动手,便能拿到绘出的极乐卷轴图样。此时鹿时清才知道,极乐卷轴的秘密对他来说,一点都不重要。他只想借助极乐卷轴兴风作浪,帮万妖王趁机崛起。
圣主冷冷一笑,“你做不了主,你唯一的作用,就是我重回生花雪原的钥匙。”
这就是他此来红尘界的目的,终于在沧海一境被攻破之际达成。
鹿时清本就不指望圣主全力相帮,只求拖一时是一时,却不料长生界大敌未退,又多了万妖界这个对手。
但如今,他连绝望的时间都没有。他要立刻前往玉关峰,要司马澜等人放弃抵抗,转移到别的地方。就算窝囊,总好过被一网打尽。
而且,顾星逢不能被带走,他们每个人都不能出事。
顾星逢已经在一下一下地击打冰墙了,动作迅速,似乎用上了浑身解数。
他身上背着的,是鹿时清的命。
圣主嘴角极快地勾了一下,很反常地没有阻止他们,金光缓缓消散,冰墙被一举击溃。海浪声顿时灌入耳中,辽阔的天地重回视野,鹿时清和顾星逢却没有迈出一步。
头顶浮着一片金光夺目的云层,万妖王率众缓缓降下,身穿金甲的兵士围在四面八方。二人对视一眼,朝着玉关峰方向猛冲,兵士们迅速阻截,与二人混战起来。
他们并不是二人的对手,很快就倒下几个。可鹿时清的心却越来越悬,哪怕时间浪费分毫,他们脱身的几率就会缩减很多。
万妖王神态懒散,就好像在看一群虫子打架,很快便将目光放在圣主身上。
圣主冷若冰霜地站在原地,看也不看圣主,向恭敬站在万妖王身后的胭脂鬼道,“做得不错。”
胭脂鬼浑身抖了一下。
两炷香之前,她依从圣主吩咐,向万妖王禀报沧海一境的一切。但她最终没有忍住,和万妖王说了圣主和顾星逢的筹谋。这是她最后的机会,哪怕她的一举一动全在圣主的监视之下,哪怕之后会引来圣主的疯狂报复,她都要背水一战。
因为赢得的利益丰厚:从此万妖王与圣主一刀两断,她也能一跃成为万妖王的功臣。
但她万万没想到,在听到她的慷慨陈词之后,万妖王只是波澜不惊地笑了一下,说:“你背叛了阿融。”
她不明白,跪地追问,万妖王这才倨傲地告诉她,圣主的一切行为,都是和他商量之后进行的。
原来万妖王和圣主才是下棋的人,她胭脂鬼不过是一颗微不足道的棋子。但奇怪的是,万妖王并没有责罚她,而是带着她一起来了。
胭脂鬼绝望得很,就算万妖王不动她,圣主也不会放过她。她的下场,不会比
鹿时清和顾星逢好多少。
胭脂鬼把心一横,跪在地上哭喊道:“求圣主可怜可怜奴家,奴家是太喜欢万妖王,才背叛您的!将心比心,您不也因为喜欢万妖王,而出卖了顾星逢么?”
远处是长生界的厮杀场,此处则是围剿鹿时清和顾星逢的战局,她声嘶力竭的辩驳显得格外突兀。
圣主登时面露杀意:“住口,一派胡言!”
万妖王淡淡道:“起来站一边,别吵了阿融的耳朵。”
“是。”胭脂鬼心里一喜,万妖王虽然不耐烦,却没有责怪她的意思,连忙抽抽搭搭地爬起来。
云京王伸出苍白的手指,把她勾到自己身边,细声细气道:“你本将心照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汉平王木木地站在原地,不说话。九溪王鄙夷地看胭脂鬼一眼,冷嘲热讽:“若西山王尚在,脸都被你丢尽了。”
胭脂鬼低头抹眼泪,不易察觉地眯了眯眼。
重头戏在鹿时清和顾星逢身上,圣主暂时无暇理会胭脂鬼,指着正在混战的二人对万妖王道:“把阿凝的儿子带回万妖界。”
万妖王足尖一点,落在圣主身侧,暧昧地问:“另一个呢?”
“杀了。”
“你如何谢本王?”
“……我自己来。”圣主似乎心情很差,话不多说,转身就往二人放向走。
万妖王勾唇,问他:“是不是本王对那个女人特殊些,阿融心里不自在?”
胭脂鬼远远听见这句,眼中蓦然闪过一道锐利的光。
这……又是一个机会。
圣主没有理会万妖王,步伐加快,直奔二人,凛冽的白光在他掌心迅速凝聚。
他死死地盯着鹿时清的天灵,这一掌蓄势待发。
顾星逢刚把一个断了气的兵士推开,就看见直奔鹿时清而来的圣主。他上前一步,一把将鹿时清拉开,就要迎战圣主。可斜刺里突然冲出一个黑色身影,重重地撞在圣主身上。
本该在玉关峰混战的人却出现在这里,鹿时清错愕道:“怀虚?”
万妖王有意逗弄圣主。他原本将注意力全放在鹿时清和顾星逢身上,只等圣主在他二人手中讨不到便宜,他再出手,却不料半路杀出个裴戾来。
眨眼之间,圣主跌在地上,口中涌出血液。
“阿融!”万妖王连忙飞身而起,将人捞在怀中,只见圣主疼得面目狰狞,脖子上出现了五个流血的孔洞,伤口边缘发黑。
万妖王望向那个黑衣人,齿缝里挤出一句:“该死的活尸!”
裴戾浑身是伤,却还不忘精神抖擞地冲鹿时清和顾星逢扬扬下巴。他尚且不知自己惹的人有多可怕,鹿时清暗道不好,赶紧往裴戾身边去。万妖王只顾埋头给圣主疗伤,连手都没有抬,裴戾脚下却猛然迸出金光。鹿时清迅速扯起裴戾,顾星逢则挥出一掌,白色光华覆盖在金光上。
但于事无补,一半金光仍然附着在裴戾的腿上,飞快地往上蔓延。
鹿时清顾不上许多,拽着他就走。胭脂鬼对周遭目瞪口呆的兵士们大声道:“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拿下他们!”
兵士们面面相觑,一发围上来。九溪王等人也要帮忙,胭脂鬼忙拦住,赔笑道:“区区红尘界的小角色,何须几位王爷亲自动手,我去就行了。”
因此,虽然加入战局的人多起来,却并没有什么拔尖的高手。胭脂鬼左闪右
闪,更是有意无意地拦了不少兵士的路。
顾星逢心神领会,在胭脂鬼靠近自己的时候,朝她胸前拍了一掌。
这一掌只用了不到三成功力,将胭脂鬼打得痛呼吐血,踉踉跄跄后退好几步。
胭脂鬼站稳后,却给了他一个感激的眼神。
——雪妖咒术,解了。
同一个雪妖的咒术,在同一个人身上,只能使用一次。从此她胭脂鬼再也不用忌惮圣主,可以放手一搏了。
人影憧憧,鹿时清往前冲,顾星逢持剑断后,终于带着裴戾离开了天镜峰。
裴戾两条腿已经不复存在,金光像是长了腿的剑刃,在他身上攀爬,所到之处,铜墙铁壁似的皮肉竟是一片片碎裂,落入海中。他这皮囊早就死了,并不觉得特别疼,只是感到意识越来越模糊。
他勉强睁开眼,看清鹿时清奔向之处,正是玉关峰方向,忙道:“师尊,别去……”
鹿时清脚步一顿,滞在半空:“为何?”
“玉关峰撑不住了……快走……”
顾星逢沉声问:“司马师叔何在?”
“死了。”裴戾面露悲戚,“被白衣人……化成飞灰……”
鹿时清仿佛受到当头一棒,喉中很快涌出酸苦之意。
沧海一境命在旦夕,他身为师辈,居然不能及时赶去营救。一片硝烟与狼藉的玉关峰就在不远处了,不见一个尸体,全是白灰。鹿时清脚下一个踉跄,险些从半空跌下去,顾星逢连忙托着他二人落在礁石上。
此时尚未破晓,海浪在昏暗的夜色中汹涌。
裴戾胸部以下,尽皆碎裂。他撑着最后一口气,飞快地说道:“我命俯云带着难民下山,常松涛正在追他们……师尊,你们还是去……”
鹿时清心里焦急,一方面揪心沈骁,一方面又想知道姚捧珠和其他弟子的下落,可一开口,却是哽咽着问:“怀虚,别说了……你疼不疼?”
裴戾本能地应道:“不疼。”
他还想如往常一般,洒脱地摆摆手。抬起来却发现,腕上什么都没有,手也碎裂了。
离开天镜峰的一路上,鹿时清和顾星逢一直试图帮他抵抗金光,却发现于事无补。他们的灵力微不足道,根本抵不过裴戾身体碎裂的速度。
裴戾笑了笑,“师尊别担心,真的不疼。就是怪可惜的……你说我二十三年前死在树林多好,如今弄得死无全尸。”
鹿时清也跟着笑,眼里却落下泪来,“怎么会可惜,你英勇得很,救了我和星星。”
“说的也对啊……”裴戾吸了口气,他已经碎到心口,终于疼得忍不了了。
顾星逢蹲下来,望着他道:“谢谢你,师尊。”
“谢我什么?”裴戾忍着痛,调侃,“谢我以前打你骂你,不给你饭吃?下辈子……你们可千万别再遇见我这种恶人了,太倒霉。”
鹿时清摇头,涩声道:“下辈子我还做你师尊,一定不让你走上邪路。”
“好。”裴戾应得很快,他看向顾星逢,“到那时……”
鹿时清问:“如何?”
裴戾裴戾本想说,到那时,他绝对会取代顾星逢,成为鹿时清真正的道侣。可是这些都是废话,除了给活着的人添堵以外,别无用处。
比起这些,他更希望没有来生,鹿时清和顾星逢能够长存于世,永远安康。
裴戾还有余力,却闭了嘴,只静静看着鹿时清和顾星逢二人,身体终于碎裂到脖颈,他闭上眼,最后一点残躯在鹿时清的怀中碎裂消散。
无论鹿时清好不好奇,也永远没机会知道,裴戾最后的这点想法。
轰隆一声巨响从天镜峰方向传来,鹿时清擦了一把眼睛,回身隔着海峡望过去。东面天际泛出鱼白,清晰可见天镜峰正殿前两根高高耸立的柱子从根部断裂,仿佛失了生命的尸体,无助地往一边倒。
耸立东海岸千年的日月同生柱,塌了。
顾星逢一把拉起鹿时清,“必然是万妖王怀恨在心,在破坏天镜峰。”
裴戾刚死,天镜峰又遭此横祸,鹿时清却强令自己不能陷入悲伤痛心的情绪中,他还有更多的事情要做,比悲伤痛心重要的多。
他跟随顾星逢往安置流民的山前而去,顾星逢声音低沉,一字一句道:“是我害死的师尊。”
鹿时清愣了愣,“星星何出此言?”
“是我放他进来的。”顾星逢望着幽深虚空,“我想借力打压长生界,想证明他的话是真是假,我给了他机会。”
“他是你唯一的族人,自然要谨慎些。”鹿时清心里泛起阵阵隐痛,“他们不是善类,今日就算不是怀虚,明日也会是别人……你没有害死怀虚,是圣主对不起你。”
顾星逢眼中隐见血丝,目光坚定起来,“我要他们加倍奉还。”
鹿时清隔着风声听见这话,不由想起从前的顾星逢。
那时顾星逢虽然背负血海深仇,却从未将报仇的话语宣之于口。此时他却决绝地说出来,仿佛踏上了不可回头的路。
鹿时清重重点头,“我也要。”
山下沟壑纵横,乱石横铺。
一众流民被困在兽径上,周遭灌木丛生。沈骁带领残存的各峰弟子,挡在流民身前,一脸戒备地望着山脚。
流泻不绝的瀑布前,一个白衣人孑然而立。
迟疑片刻,沈骁走出人群,拱手道:“在下天镜峰俯云子,愿任凭阁下处置,还请阁下放了其他人。”
白衣人道:“不放,你也得凭我处置。”
“……”沈骁深知白衣人的残暴,也不多言,对其余弟子小声道,“你们快走,我拦住他。”
弟子们哭起来,“师兄……”
沈骁微怒,“走,不然大家都走不了!”
那白衣人微微侧目,发出一声冷笑,“天真。”
忽有冰冷的四个字,不知从何处传来,“你才天真。”
白衣人脸色一变,下一刻,猝不及防一道银色光华落在他的天灵上。他一时感知不出这是什么,“何人作怪?”
两个身影从天而降,稳稳落地。沈骁和众弟子一见,顿时面露喜色,躬身拜道:“参见太师祖,参见掌门师尊!”
鹿时清挥手示意,“快走。”
沈骁有些迟疑,再拜了拜,一脸担忧地带着众人离开。
从称呼上,白衣人知悉了他二人的身份,也不急着追赶沈骁等人。端着姿态,傲然哼道:“待我修理了你二人,再去收拾他们,红尘界的鼠辈,没有一个够看的。”
鹿时清淡漠地望着他,顾星逢道:“是么?”
尾音刚落,先前高高在上的白衣人忽然跌倒在地,他满脸不可置信,嘴里却已经发出痛呼。
他仿佛被凌厉的雷电击中,浑身抽搐着,很快没了声息。
这是长生界第一个折损的白衣人。
鹿时清紧绷的心放下来,“星星的咒术果然无敌,可惜万妖王身边有圣主,否则他也不是你的对手。”
顾星逢不置可否,拉着他继续赶往玉关峰。万妖王终究忌惮长生界,暂时不会去玉关峰硬碰硬,这是救人的大好时机。
……虽然,不知道玉关峰还有没有人可以救。
半路里,顾星逢忽然问:“逸天君留下的手书何在?”
鹿时清从袖中取出那张写着“消遣你”三字的水纹纸,“这个?”
“给我吧。”顾星逢想了想,从鹿时清手上拿过这张纸。然后从袖中取出带着咒痕的面具,递给鹿时清,“带上它。”
“我方才戴上面具,就陷入极乐卷轴的幻觉中,误了大事,如今怎么能……”鹿时清说到一半,好像忽然明白了什么,“你的意思是……”
顾星逢点头,“逸天君为人谨慎,断不会将秘密直白地交给你,再试试。”
鹿时清立马戴上面具,这回没有任何异状发生。
他心里一动,从顾星逢手里拿过水纹纸。
顿时眼前一片漆黑,那种窒息的感觉再次袭来,极乐卷轴的影像在黑暗中缓缓浮现。
鹿时清明白了。
不愧是白霄,他能躲过长生界的耳目,在红尘界安然度过百余年,足见其心思缜密。
只有幽冥仙的危机解除,面具的咒痕才会失效。只有鹿时清同时拿到水纹纸和面具,才能看到极乐卷轴的真相。
手上一空,眼前豁然明朗。
水纹纸回到顾星逢的手中,鹿时清不由感叹,“星星你真聪明,靠我自己,不知要哪年哪月才能窥破师尊的用心。”
顾星逢将水纹纸放入袖中,沉静地看着他,“有我在,你不用靠自己。”
鹿时清心里一暖,放在往日,他恐怕早就亲上去了。如今时局惨淡,他只是笑了笑,回想方才所见,伸出手指在虚空中画了两下。
顾星逢看了片刻,脸色微变,“这是什么?”
“极乐卷轴上的蝌蚪文字。”鹿时清一边画,一边摇头,“我实在看不明白。”
顾星逢沉默片刻,“这是长生界的文字。”
“长生界?”鹿时清猛然抬起眼睑,“星星,你居然知道长生界的文字?也是雪妖一族记忆里看到的?”
顾星逢不置可否,忽然玉关峰的天际降下一片白光。
鹿时清细细打量,倒抽一口冷气。那白光中掩映的,竟是成千上万的白衣人!
顾星逢沉声道:“是长生界正式派遣兵力,进入红尘界了。”
大敌当前,红尘界岌岌可危。就算万妖王愿意帮他们阻拦,都无济于事,何况万妖王还决意除掉他们。
艰难险阻无数,鹿时清却更加担心此时的玉关峰,不知道那里还有没有幸存者。他抬脚就走,顾星逢随后跟上,二人步履匆匆,直奔玉关峰前。
天已半亮,常松涛肩上带了伤,另外两名白衣人的衣衫也略有残破。
半空里白灰飞扬,海面仿佛笼罩着一片雾气。
他们三人也看见了天上的异状,俱是沉着脸站起来。常松涛和另外两个白衣人道:“无涯尊者来了,我们不能再等,速战速决。”
其中一名白衣人望了望前山的方向,道:“他去追堵逃走的那些人,想是玩到兴起,忘了此间的华阳子。”
另一个则是冷哼道:“早就该动手了,为这一个区区女修,废了好大一番功夫。”
常松涛也没有好脸色,“我也没想到,司马澜竟是一根硬骨头。”
“都已经死了,没什么好说的,开始吧。”三人向礁石围了过去。
礁石下的海水中,浸着一个奄奄一息的蓝衣女子,正是姚捧珠。
她身上全是伤,唯独脸上完好无损。她眼睛里满是血丝,通红一片,却流不下眼泪。只是望着沟渠中,被海水凝成泥团的一小撮白灰。白灰旁边,坐着目光呆滞的司马纪。
他脸上不知是哭还是笑,嘴里念念有词,怀中捧着一把剑。剑锋卷刃,剑身豁口,已经是一把残剑。
可想而知,这把剑,和剑的主人曾经历了怎样的一场恶战。
随着人影逼近,姚捧珠眼中聚焦,同时心底也浮出许多决绝。她就是拼了这条命,也不会让这些恶徒动她分毫。
但还不等对方近身,忽然其中一个白衣人怪叫一声,跌入海中不住地抽搐。待常松涛把他拉上来时,他已经断了气。
仅剩的那个白衣人和常松涛面面相觑,司马纪从沟渠中一跃而起,拍着手,含糊不清地叫着好:“死了!死了!无殊死了,你们也该死!”
“闭上你的嘴!”常松涛被他叫的头皮发麻,恶狠狠地吼了一声,四下张望,“何方神圣,出来一见!”
回应他的,却是身边白衣人的痛呼声。
他连忙转头看,白衣人已经跌在地上,眼睛大睁,嘴巴大张,不住哆嗦着朝着他伸出手,“逐风……救……”
还不待常松涛去拉,这只手便软绵绵地落下去,人也不动了。
此情此景何其可怖,眼睁睁看着同伴死去,却连凶手的影子都没见到。常松涛此时才后知后觉地用神识去扫,眼前却猛地闪来一道白光,接着便浑身疼痛起来。
姚捧珠静静地看着,脸上却没有半点喜色。
常松涛疼得眼前发黑,却最终没有像两个白衣人那般死去。
只是暗无天日地受了片刻折磨,痛感渐渐淡了。
顾星逢和鹿时清从礁石后走出,望着劫后余生,从地上狼狈爬起的常松涛,顾星逢很是失望,“我灵力有限,咒术暂时耗尽。”
常松涛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二人,“顾星逢,你身为万妖界的人,本可以全身而退,为何非要与我长生界过不去?”
顾星逢纠正他,“错了,我和所有为害红尘界的人都过不去。”
鹿时清跑去给姚捧珠解开绳子,将她从海水中拉了出来。姚捧珠道了谢,好容易缓了口气,看向顾星逢:“师兄,别让他跑了。”
顾星逢点头,抬手一道结界,拦在常松涛周围。
常松涛已经去了半条命,此时使出浑身解数也不得脱身,急道:“顾星逢,你身为万妖界人,却向着红尘界,简直给万妖界蒙羞!”
顾星逢将目光转向一旁,任他如何叫嚷,都不再理会。
姚捧珠费力地站起来,走到疯疯癫癫的司马纪面前,一把夺过那把残剑,“你不配拿师叔的剑!”
司马纪的手被剑刃割破,疼得哇哇大哭。
“若不是你疯了,如不是你是师叔的父亲……我此时割的就是你的喉咙!”姚捧珠咬着牙说完,走到常松涛面前,“恶贼,姑奶奶要你看看,自己是怎么死的!”
常松涛已经不抱任何生还希望了,冷笑着道:“不就是一刀杀了我么?杀吧,长生界的人已经来了,你们全都活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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