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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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在这之后,苏兄运气一直不好。你刚刚见到的摔倒被砸都是小意思。前些天天热,他能走着走着,衣服就着起火来;洗个澡,桶都能裂;吃饭吃到半只虫子……他的倒霉事一两句话都说不完。”
“那这次他还能进旬考前三?”冯凭道。
“他不是进前三,而是先生出了银子,大概是想让他沾沾道观里的福气吧。”
冯凭顿时明了,“原来如此。那我也去点个香。”他现在是逢庙必拜,多点一炷香不算过分。
道观门口就有香烛摊子,不过没人看着,香烛都在,钱箱就在旁边放着。
冯凭有些新奇,也乐意多给些银钱。
点了香,他进道观里面准备拜神,谁知眼睛无意中向旁边一瞥,人差点就跪在了蒲团上。
“你……你……”旁边站着的女子,脸白的和白灰一样,可不就是纸做的人,“这里不是道观吗?”他都快哭了,为什么现在的鬼物都这么胆大,神明所在的地方,也敢闯进来。
“你看得出来我不是人?”三娘看着这书生道。
冯凭哭丧着脸,“我也不想看出来啊。”
在他们俩对话时,外面同窗也点了香进来了,他见到三娘,恭敬地喊了声:“三姑娘好。”
“嗯。”三娘应了声,继续清扫起道观里的器具来。
冯凭却有些诧异地看向同窗,但眼下这个谁谁谁还在,他不好多问,只好飞快拜了神像,然后拉着同窗出了道观,问道:“你刚刚在从那个女人打招呼?”
“什么那个女人,”同窗对他无礼有些不太高兴,“那位是三姑娘,是这道观的管事之一,你以后可千万得恭敬点。”
“管事?”冯凭觉得这个世界着魔了。那明明是个鬼,怎么还成了大家要恭敬对待的管事?这里真的是道观吗?
“对,反正以后你多恭敬对着就行。”同窗再一次叮嘱道。
然而冯凭已经不想在这地方待下去了。
管他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他现在就要去下山辞行!
如果哪里都能见到这些东西,他为什么不好好待在国子监,非要来这穷乡僻壤的地方。
随便找了个借口说先回学院,冯凭一出道观大门,火辣辣的太阳照在他身上,这种令人焦躁的灼热感在他看来,反而比里面的道观要强的多。
就在他一路往山下走时,却在山脚上碰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柳赋云?”冯凭以为自己眼花了,他记得柳赋云已经外放为官了,这里似乎并不是他所外放的地方。
“冯凭?”正准备上山的柳赋云见到冯凭也有些意外,但他想到一些关于冯凭的传闻,顿时又明白了些什么,“你也来烧香的吗。”
“烧个鬼香哦,”冯凭其实和柳赋云并不是特别的熟悉,但是大家都在长安待过,也算是互道过名姓。现在在这他乡相逢,冯凭自然而然把他当成了自己最亲近的人,“那个道观怕不是鬼窝,里面的管事都是女鬼,刚才差点没吓死我。”
“鬼,这世上真的有鬼?”一女孩子从柳赋云身后走出来道。
这时冯凭才发现柳赋云并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身后还跟着个女人。这女人一身劲装,似是江湖儿女,腰间还别了把剑。
“你是……”既然有了外人,那就很多话不好说了。
“我是沈惜,”女孩子很活泼,“之前我在路上被他所救,作为报答,我当他的保镖护着他。”
冯凭顿时明了。柳赋云模样不差,出身不低,又是探花外放,前途不可限量。话本子里不都是这样嘛,遇到自己中意的,就以身相许;遇到不中意的,那就来日再报。这姑娘显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柳赋云却蹙眉道:“我现在已经到了目的地,姑娘可以请回了。”
“你就这么想要我走啊。”女孩子不开心道,“我们江湖儿女,最讲义气,柳大人你不必和我客气。再说了,这香你能烧,我也一样能烧啊,我就不能烧完了香再走嘛,顺道再去看看是不是真的有鬼。”
听她说得这么不知所谓,柳赋云干脆继续不搭理她,对冯凭道:“我就先上山了。”
“不是,”冯凭忙拉着他,“我刚刚说得都是真的,你别不信哪。我现在都准备回京了,就是希望六安先生能不生我的气。对了,六安先生不是你的老师嘛,等下你帮我说说情吧。我是真的怕了。”
冯凭能见鬼的事柳赋云也听说过,他原本以为冯凭也是来找观主帮忙的,现在看来,似乎并不是这样。
“冯兄,你如果因为害怕这些,而选择到处躲避。那将来,哪里又有你的容身之所呢?”柳赋云看着他道,“长安你躲不了,里水你也待不住,可就算将来你真的寻到了一处干净的所在,那又如何?你一辈子都待在那里面不再出来吗?那你这一生,岂不是只能被困在一小方天地中。”
冯凭眼神动了动,他当然不想。
“冯兄你好好考虑吧。”柳赋云说着,对他拱了拱手,径自上山去了。
他身后的女孩子也拍了拍冯凭的肩膀,道:“得要有勇气才行。”然后跟着柳赋云嘻嘻哈哈走了。
道观里,三娘本来在将香烛摆正,突然听到一女孩子的声音,她不由回首一看,却见大门外,表哥正迈步进来。
她心头一跳,想避开,可心却不愿意走,等到外面那两人走进主观时,她仍在擦着三清像前的桌案。
“这道观可真小。”沈惜左右打量了一番,又左摸摸右瞧瞧,最后见柳赋云恭恭敬敬跪在蒲团上磕头,她不知想到了什么,也在旁边跪了下来,一边磕头一边道,“这里的神明真的很灵嘛,值得你跑这么远来拜他们。”
柳赋云不理他,继续拜自己的。
完后,他拿出准备的银票放入功德箱,又对旁边似乎是道观的知客道:“请问这里能点长明灯吗?”
他想给三娘点一盏长明灯。
三娘动了动,低声道:“能。你将所供之人的名姓以及生辰八字写好,压在灯下就行。”
“多谢。”柳赋云起身去了一边。
沈惜见他不理自己,也没有不高兴,反正这一路来她都习惯了。
“我也要点。”她跟着三娘道,“我有一个救命恩人,我也想给他点一盏灯。”
“不必了。”柳赋云终于转身道,“沈姑娘,当初我救你一命,你也护送了我一路,我们之间已经扯平了。灯就不必再点了,我不需要。”
“可是救命之恩又怎么能随随便便就能报完的呢。”沈惜道,“我自认为还欠着柳大人你的命,我愿意从此追随你。大人莫不是嫌弃我是江湖中人,怕我手里不干净?”
“我不需要。”柳赋云黑着脸,将灯点完,出了道观。
沈惜也匆匆在旁边点了一盏,然后追了上去,“没关系的,我不要工钱。”
他们俩一前一后出了道观,三娘看着他们的背影,一时怔住。
“啧啧,烈女怕郎缠,这反过来也是一样。”傅杳从后面走了过来,手搭在三娘的肩膀上,“你说,一直这样下去,你的柳家表哥会不会变心?毕竟活人和死人可不相同,日久生情也不是不可能。”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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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7 章
三娘虽然在很久之前就已经做好了表哥另娶她人的准备, 但是现在亲眼见到,心还是止不住闷疼。
“我去看看兴泰那边把供奉的糕点做出来了没。”三娘遁走道。
傅杳却是一笑,活动了一下双手, 来到了山下。
而今的方家村已经和之前大不相同,因为书院的存在, 方家村里开始出现茶寮饭馆杂货铺, 甚至还有客栈。人呢, 也比之前多了不少, 哪怕这会儿是半下午, 路上也有不少行人。
傅杳最后在方二家开的茶摊里见到了冯凭。
和其他人不同, 冯凭周围的阴气浓郁到茶摊内都比外面要凉上不少。
傅杳往他那一桌一坐, 对忙碌的方二道:“来壶茶。”
方二见到她, 这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观主来他们店, 他忙回家取了最好的茶叶来, 用最好的瓷器泡了,又配了几碟子糕点, 一起端了来。
“这糕点是兴泰做的,卖的最好。”方二道。
“嗯。”傅杳点点头, “你去忙。”
“好嘞。”方二忙去招待其他客人去了。
对面, 冯凭看着面前脸上蒙着锦缎的女人, 见她手准确无误地取了糕点慢慢吃着, 忍不住多瞧了几眼。
“姑娘看得见?”他手放到眼前的女人面前招了招,好奇道。
“看得见很奇怪?”傅杳侧过脸看着他。
“难道不应该奇怪?”冯凭道。
“还以为你命格低,见的鬼不少,应该见怪不怪了才对, 没想到还是这么没见识。”傅杳道。
冯凭惊了,“你看的出来?”
傅杳笑笑, 没说话。
冯凭一时不知道这人什么来头,也只好住了嘴。两人坐在同一桌,各自喝着各自的茶,不再交谈。
茶摊的客人来去匆忙,一直到里面都换了好几拨茶客,外面柳赋云过来了。
很显然,他是见到了傅杳在这,才进了茶棚。
“观主。”他打招呼道。
傅杳点点头,“要喝茶自己重新点。”
冯凭见了,道:“你们认识?观主,难道你就是那山上道观的观主?”
后面这句显然是问傅杳的。
“是的。”这话是柳赋云回的,他说着让方二给自己上了壶冰茶。一连喝了两杯后,他周身的暑气才消了不少,这才对傅杳介绍冯凭道:“他叫冯凭,是吏部尚书家的小儿子。”
这算是介绍了名姓,至于其他的,冯凭自己不说,他也不会多嘴。
“嗯。”傅杳点头,问柳赋云,“去山上上过香了?”
“上过了,还点了一盏长明灯。”
“你还忘不了你表妹呢。”傅杳说这句话的时候,正好沈惜也发现柳赋云在这,跟了进来。
“什么表妹?”她听见了,脸上露出好奇之色。
不过这问题谁都没有回她,傅杳看着她,道:“沈姑娘应该不只是江湖中人那么简单吧。”
“你知道我是谁?”沈惜有些意外,她确定自己绝对不认识面前这个女人,“你认识我?”
“姑娘的衣着,不太像是寻常人。江湖中人,大多都穿深色衣裳,因为这颜色耐脏,哪怕是沾了血,稍微洗洗还能继续穿。姑娘却一身上好的白锦,富贵人家初出茅庐的弟子,才会这身装扮。”傅杳道。
“没想到你对江湖上的事还这么了解,难道阁下也是江湖中人?”沈惜来了兴趣。
父亲跟她说过,行走江湖,四种落单的人不好惹。和尚、尼姑、女人和小孩,眼前这个黑衣女人正是其中之一。
“江湖难道还分界线,何处何地,不是江湖。”
沈惜一品,“确实。没想到在这样的地方还能遇到这么有趣的人,我以茶代酒,敬阁下一杯。”
傅杳笑着与她碰了杯。
沈惜见她眼睛瞎了,却行动自如,心里越发认定这位应该是武林中的一位前辈。
“好了,我茶也喝完了,得回去睡个下午觉。”傅杳站了起来,“你们慢聊。”
“好。”柳赋云站了起来,目送着她离开。
见他态度这么恭敬,早在一边默默观察着的冯凭等傅杳走远后,按捺不住道:“我说柳探花,你那个表妹当初不会就是在这出事吧,”说到这,他一拍脑袋,“我竟然是到这来了!”
傅家那点破事,现在该知道的已经私下都知道了。
他因为体质原因,有所了解过,也知道傅家三娘死在江南。但是他万万没想到,竟然就是在这个地方。
“那这么说,刚刚那位观主就是当初帮傅三的那个?”今天还真是意外一波接一波的来。
柳赋云如今已经接受了三娘离去的事实,虽然旧事重提总不会令人太过愉快,但其实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秘密。
“对。”想了想,他还是道:“你的事,我不会插手。不过这个世间的事,如果观主都解决不了的话,那你找谁都没用了。”言尽于此,其他的就看冯凭做什么选择,“我这次来烧个香就走。刚刚我去了先生那里一趟,把你的事也和先生说了,你是走是留,都随你。”
说着,他让方二又给他准备了些茶水,他付了钱,带着出了茶棚。
他这次只是利用公务之便顺道过来一趟,不能在这久留。
冯凭叹了口气,“谢了,我会好好考虑的。”
两人就此分开,沈惜悄悄问冯凭道:“柳大人的表妹是谁啊?”
这没什么不好说的,冯凭道:“是柳兄的心上人,不过,人已经没了。”
“哦……”沈惜有些心疼,她对着冯凭抱拳道,“谢谢你告诉我,我就先走了。”
“等下。”冯凭拦住了她,“姑娘,其实你完全没必要这样的。或许,你一直跟着柳兄,对他来说只是困扰。”
沈惜怔然,“会吗?”
冯凭肯定地点头道:“会。你试想一下,你不喜欢的登徒子一直缠着你,你会不会很心烦?”
沈惜想了想,肩膀顿时往下耷拉了起来,“那我一定给他带来了很大的困扰。”
冯凭摊手,这是必然。
他们两个继续在茶摊待到天黑,沈惜决定先在这里住一晚,明天再走。
这样距离那个人远了些,不再被他看到,应该就不会被讨厌了吧。
而冯凭想是想回书院,但是却无论怎么迈不开腿。
太阳落入天际,这周围俨然已经换了个世界——他所见之处,鬼来鬼往,或站或立,像是活人一样,甚至还有鬼在街道两边摆起了摊。
“咕嘟”一声,冯凭咽了咽口水,对旁边沈惜道:“你能不能送我回去。”
沈惜见他脸色有些苍白,牙齿还在打着哆嗦,以为他身体不舒服,遂一把将他提溜了起来,“要我送你去看看大夫吗?”
冯凭蹬了蹬脚,尴尬道:“要不,你放我下来先?”
他生平有两恨,一是能见常人所见不到的东西,二就是个子长得不高。
但是现在一个女人都能将他提起来,“你是大力士吗?”
沈惜忙松手,她又忘记隐藏自己这点了,“抱歉,你太轻了。”
“……”冯凭觉得他还不如自己回学院呢。
不过沈惜还是很讲义气的送他回了书院,然后向他告辞。
她明天早上应该会趁天还不热赶早离开,所以他们还是现在告别比较好。
“你也一路小心。”冯凭也觉得他们不会再见面,所以这个时候他也不吝啬多说几句好话,“行走江湖,一定要注意安全。”
“会的。”沈惜摆摆手,走了。
冯凭也转身去想自己的事。
其实今天柳赋云的话,他不是没有感触。一直躲,他躲到最后也只是无处可躲。
但有些事情,想做起来,不是嘴皮子一碰那么简单。他好像天然地害怕这些东西,不知为何,一看到那些,内心深处总会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感。
他记得他小时候也不是这样的啊,怎么突然就能见鬼了呢。
叹了口气,他朝着六安先生所住的地方走去。还没走到,就见先生正在和一学生说着话。
他没有想偷听的意思,就干脆站在了原地,等他们说完了,这才走过去。
“学生冯凭见过先生。”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六安先生。
“嗯,你是来辞行的?”六安先生道。
冯凭苦笑,“学生其实还在犹豫。”
“想离开,但又觉得一直逃避不是办法?”
“是的。”冯凭承认道,“还请先生给学生指条明路。”
“我说了,你就会听?”六安先生反问道。
“这……”冯凭不敢打包票,“学生会参考听。”
“既然如此,今夜子时,你开始就去方二家的茶摊上讲你所遇到的事吧。”六安先生道,“一天一个故事。讲完了,应该就不会怕了。”
冯凭:“………………”
冯凭想说先生您逗我,但是六安先生已经拿着书本走了。他只好回学舍,收拾包袱准备离开。
但在包袱收拾到一半的时候,他又觉得有些窝囊。
凭什么啊,他一个大活人,最后被一群死人给吓得到处躲还躲不掉,真是窝囊透了。
“你们有酒吗?”他问同窗道。
“院长不许。”同窗倒是老实的。
最后冯凭给了银子让同窗帮忙买点酒,他也不带回学院喝,就坐在学院大门口,在护院瞪着的牛眼睛下,咕噜咕噜一直灌个不停。
一坛米酒下肚,他感觉自己意识还很清醒,但是胆子却大了很多。
“怕他个球。”他骂了一句,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方二家茶摊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接下来的故事,是我听来的真事,大晚上有些不敢写,明天白天更。么么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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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8 章
时间到了这会儿, 正是方家茶摊人最多的时候。当然,绝大多数都是当地的村民吃过了晚饭,聚过来闲聊。
夏天的夜, 就着冰镇西瓜,一壶凉茶, 就是一天里最悠闲的时候。
冯凭过来时, 身上飘着淡淡的酒香, 脸也红红的, 眼里是一种亢奋的明亮。
他是新来的, 方家村的人还不怎么认识他, 只有方二见过几次。方二见他状态有些不对, 忙过来道:“这位公子你是不是喝多了, 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他是知道隔壁书院规矩很严, 这要喝多了再外面胡来, 到时候院长肯定少不得责罚。
“回去?”冯凭笑了,将方二的手推开, 大声对着四周道:“不,我是来讲故事的。诸位, 你们可曾遇过鬼?”他等了会儿, 见大家都看着他, 谁也不答, 顿时得意一笑,“我,就见过。”
他说完,回应他的仍旧是一片安静。
得不到预料的好奇询问, 冯凭一扫周围,道:“难道你们就不觉得惊讶?”
“这有什么好惊讶的。”旁边过来蹭糕饼吃的小孩儿趴在凳子上道, “方二叔以前就起死回生过,这个比遇鬼更厉害。”
“起死回生?”冯凭还真没见过,听都是第一次。他神色愕然地看向旁边的茶摊老板,这个一脸老实的男人,没想到这么深藏不露。
方二有些不好意思,道:“公子你要讲得难道就是你亲身经历的事?”
话头被他这么一带,冯凭又回到了原点,“对。我亲身经历的,我今天就要讲给你们听。”
大约是酒壮人胆的缘故,冯凭还特意看了眼茶摊外面,见外面那些“人”并没有被吸引过来后,他选了个位置坐下,道:“这第一桩是件命案,有迹可循。若是诸位有亲友在长安的话,必然听过这案子。 ”
虽然说方家村的人对灵异之事稍微见多识广一些,但只要是故事,那便没人不喜欢听。这听他一开讲,周围渐渐都安静了下来。
没人注意到,茶摊的角落里,不知何时多了几个人。
冯凭第一次遇到鬼事的时候,正是十三四岁,半知事的年纪。他因为上面有几个哥哥,又是最小的儿子,因此生得格外调皮捣蛋些。
这长安城中不止他爹一个当官的,因此他和其他大人家的小纨绔们凑在了一起上房揭瓦,所到之处,鸡飞狗跳。
在某一次他去参加某位大人的宴请时,和他们家的儿子爬树摘果,结果不小心翻墙进了内院,被逮住一顿好骂。
但也是从这天开始,他晚上就开始做梦,梦到有好多个丫头站在那位大人家内院的梨花树下叫他过去。
之所以会记得是内院的树,因为他们摔进去的时候,正是梨花开时,臭烘烘的,不是很好闻。
一脸几天都做这个梦之后,他也起了好奇的心思,加上他正是胆大包天的时候,于是又时常去找那位大人家的公子玩耍。
只不过接下来几回,看着他们的下人多了不少,他们无缘再去之前的那堵墙。
这越是查探不了究竟,他就越挠心挠肺的惦记着。
差不多隔了一个月左右,那位大人正好给母亲做寿,府里十分热闹,同样的,客人那么多,下面的下人也照看不过来。这回他再次和那位大人家的公子悄悄来到了内院。
那时,梨花已经谢了,开始挂果。他们围着梨花转了一圈无果,因为没有工具,又用脚去拨了拨树下的芳草,还是没发现什么。
在他们准备离开时,突然他被绊了一跤,袍子都被刮破了。他将袍子的碎片捡起来一看,芳草丛中,露出一小节指骨。
他当时就吓得尖叫了起来,也恰好当时内院里有其他的贵人游玩到那里,听到叫声,都循声走了过来。其中有位正是和女主人向来不和的女眷,眼下发现这么一件事,少不得嚷嚷开了。
于是梨花书被挖开一看,下面经常埋着十多具尸骸。
“……深宅大院下面埋着尸体不是什么新鲜事。新鲜的是,当时挖出来的尸骸都在一丈深的地方,只一个人的手骨快要伸出地面,又恰巧绊倒了我。”冯凭道,“这件案子后来被查,那些尸骸都是那位大人的婢女和妾室。在很多人看来那些都是奴婢而已,她们肯定是做了主人不高兴的事,被杀也不值得同情。案发后,那位大人虽然受到了责罚,但并没有因此丢官,甚至现在他们府上举办宴席,仍旧宾客如云。”
这件事让他觉得,就算看到了知道了某些事情,又能如何。他又不能为死者伸张正义,又不能将恶人绳之以法。
“唉,普通人的命都如草芥。”周围村民听完叹道。
“不单单是那些大户人家的奴婢,就算是我们,若是没有遇到好的父母官,受了冤屈不也是一样咬牙吞了。”
“就那样的人都能当大官,老天真是瞎了眼。”
“因果报应,那家人迟早都是要得报应的。”
这些议论,在冯凭听来已经没多大意义。
就算将来那位大人因为其他的事获罪,那也不会是因为那些婢女小妾的缘故。她们的死,仍旧是枉死。
长叹了口气,冯凭没加入其他人的议论。他看了眼茶摊外的“人”,见他们不知什么时候都聚了过来,就在那看着他呢。
这突如其来的发现,吓了他一身冷汗,但这个时候他也只能是咬牙起身,朝着学院走去。
出茶摊后,察觉到那些“人”好像还在跟着他,他脚下生风,忙朝着几百步外的学院飞奔而去。
等冲进了学院大门,见到了看守大门的护卫的那张凶巴巴的面孔,他感动的差点冲上去给了他一个熊抱。
“屁股着火了还是咋的。”护卫看着他的腿,好家伙,刚刚跑得就剩一连串残影了。
夏天汗多,又被惊了一身冷汗,冯凭这会儿已经没那么亢奋了,他说了句“赶时间”立即回了学舍。
茶摊这边,赵兴泰问三娘:“你可知道是谁?”
三娘点头,但却没说是哪位大人。
这种事,在达官贵人府中,算不得稀奇。很多人根本不把别人的命当命,就算说了,也只是加了一桩谈资而已。
她其实很理解冯凭的心态。至少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冯凭还是个有良知的人,不像有些人的心,浸泡在鲜血里,已经开始发烂发臭,而不自知。
对面,傅杳在空气中嗅了一下,道:“他身上的怨气越来越浓了,再这样下去,读书也没什么用了。朝廷选官,似乎不要侏儒。”
“侏儒?”三娘和赵兴泰都看了过来。他们看冯凭个子确实不高,但也算是正常人。难道这个子还能越长越矮?
“没见过侏儒?那你们过些日子说不定就能见到了。”傅杳看着凤仙花包裹着的手指道。这夏天的凤仙花染指甲最好看,就是染的时间有些久,得等明天才能见到颜色。
“故事听完了,我们得回去了。”傅杳起身,却在外面见到正与六安先生交谈的钟离。
“那就拜托钟离公子了。”六安先生道。
“不必客气,我本身也有兴趣。”钟离道。
他们俩见到傅杳过来,六安先生又寒暄了几句,就先回了书院。钟离却是看着傅杳道:“这个冯凭身上有……”
“嘘!”傅杳伸手捂住了他的唇,“有些事情呢,得像吃苞米一样一层层剥开才有趣。你别提前告诉我,让我慢慢剥,就当是为这个无趣的生活里加点乐趣。”
察觉到唇上触碰到的冰凉掌心,钟离后退了一小步,道:“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个冯凭应该以前遇到过神明。”
傅杳伸了伸爪子,“神明?”
她知道,钟离所说的神明并不是神,而是灵气所凝聚的一种灵物。比如老井中的井神,又或者是山中的山神。对着灵物不会害人,甚至还能守护一方,因此被称之为神明。
冯凭若是也遇到过的话……
“怪不得。”傅杳道,“他本来是必死之兆,竟然还能活这么久,如果曾经得到过某位神明的喜爱的话,那就说得通了。不过话说回来,你怎么看出来的。”
神明很少会和人接触,绝大多数十分厌恶人族。像她,也只察觉到过神明的存在,但是从没有亲眼见到过。
“从前打过交道。”钟离话点到即止,“我先回了。”
“明天一起来听故事啊。”傅杳邀请道,“顺便跟我讲讲那些神明,最好的把他们的弱点缺点讲给我听听,方便以后我从他们身上榨点东西。”
钟离:“……”
……
冯凭大概是有了第一夜的经历,第二夜再来时,胆子稍微大了一点,不过也还是得要酒来麻痹他。
他开讲时,傅杳准时到场,钟离没来,不过来来往往的大鬼小鬼们却是挺感兴趣的,时不时会过来几只听故事,弄得整个茶摊那叫一个凉快。
多讲了几夜之后,冯凭开始尝试不喝酒能不能行,而这时,一到他讲故事的点,茶摊里里外外已经坐满了人,都是来听故事的。
故事还没开讲,人群中有熟悉的冯凭的人突然道:“冯小哥,我怎么感觉你似乎又矮了些?”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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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9 章
冯凭只当听客只是开他的玩笑, 并没在意,将桌子上的茶杯一拍,继续讲今夜的故事。
“这个事吧, 是我上个月碰到的。我从国子监南下来里水,路上碰到了梅雨。大家也知道, 这梅雨来了, 一下能下一个月的雨, 路也不好走。我就寻了家干净的客栈住着, 想等雨天过了再走。
结果入住的第一天晚上, 半夜有人来敲门, 是住我房间下面的, 说是我房里太吵了, 吵得他晚上睡不着觉。
大家也知道, 我这个人八字轻, 总能碰到奇奇怪怪的事。他这么一说,我就猜到应该是房里不太干净。那天晚上我一宿没睡, 第二天想换房间,但是客栈住满了, 而那小镇上又没其他的客栈, 只好让小二帮我找车夫, 我勉勉强强再住一天。
第二天晚上, 我不敢睡,客栈房间就那么一点大,半点声响都没听到。但是到了半夜,门又被敲响了。还是昨天那个人, 他手里拿着把剑,威胁说我晚上再弄出声音就剁了我。
我战战兢兢等了大半天了, 被人这么一通骂,我也觉得冤哪,次日收拾行李离开的时候,我让小二坦白告诉我,我那房里是不是不干净。
小二让我别胡说,他这客栈里从来没出过事,也没遇到过奇奇怪怪的事。我见他不诚实,我也就干脆告诉他说这几天晚上住我楼下的住客天天半夜敲我的门,说我房里特别吵,不信的话你可以去问问他是不是真的。
小二当时看着我一脸莫名其妙,说我楼下哪有房间,里面堆草料的仓库。他怕我不信,还真带我去看了,嗯,里面确实是放草料的仓库。”
说到这,冯凭苦笑道:“我一直疑神疑鬼房间里有什么东西,殊不知人家已经光明正大同我打过照面了。”
这个故事的结局有些出乎意料,有人少不了猜测道:“这不会是那客栈下面也埋了尸体吧,说不定那是一家黑店呢。”
“这也不无可能,”冯凭道,“不过后来店家也担心出这这种事,特地让人挖开看过,里面什么都没。后来又特地留我住了一晚上,他们都在里面陪着。到半夜时,我门又响了。不过这回去开门,外面空无一人。”
“那应该是你们人多,阳气太盛,那鬼不敢露面。”
“也许吧。”后来他离开了客栈,也不知道后面的住客会不会再遇到这个事,但这已经与他无关了。
他现在已经不怕这些东西了。
冯凭看着左边右边外围围着的大鬼小鬼们,眼角有眼泪慢慢滑下。
他坚信,见多了,将来肯定就会习以为常了的。
“那客栈在什么地方?”这时傅杳问道。
冯凭想了想,道:“在修水县依泉镇,正好是柳兄的治下。”
柳赋云外放的地方就是修水县,坐得是县令的位置。
傅杳点点头,“几号房来着?”
“几号忘了,只记得是走廊里的最后一间。”冯凭道。
“原来是尾号房。据说在这种房间里,最容易遇到那些东西。”旁边有人不充道。
“是吗?”这冯凭还是第一次听说。
故事说完,冯凭又坐了会儿,才深吸一口气,假装看不到那些东西,告辞回学院。
到了学舍后,他本想将窗户打开透透气,但是在打开的时候,却发现有些不对。
以前他打开窗户的时候,都不需要踮脚就能推开窗,但是今天他想推到最外面,却要轻轻踮起脚尖。
重新试了两回,依旧是如此,再看裤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到了脚后跟处,冯凭顿时想到了茶馆里听客的话。
他想了想,脱鞋走到墙角,然后用匕首在墙上做了个身高的标记。
……
茶摊的人一般散得不快,傅杳在听完故事后,一看天色,还不到午夜,干脆起身去了方二家。三娘和赵兴泰见了,忙跟了上去。
从方二家门进去,再出来时,眼前变成了一座陌生的小镇。
相对于方家村的热闹,这座小镇显然人气不旺,这会儿已经全都关门歇业了,只偶尔才能见到灵性的烛光。
“吉祥客栈。”赵兴泰念着左边的招牌,“冯公子说的这镇上就只有一家客栈,应该就是这家了吧。”
傅杳抬了抬下巴,“去叫门。”
“好。”
拍门拍了一会儿,一个睡眼惺忪的伙计光着膀子来开门了。他一见门外有女客,忙盖了件汗衫在身上,请道:“客观是住店吗?”
“都这个时辰了,自然是住店。”三娘说道:“我们要楼上最里面的一间房。”
“好的,”小二看了看赵兴泰,“几位就住一间哪?”这孤男寡女,会不会不太好……
似乎是察觉到了小二的疑虑,傅杳丢了一句“他是女扮男装”就率先朝着楼上走去。
客栈里面不是很大,至少走廊很窄。一直到最后一间房,小二这才将目光从赵兴泰身上收回来,“就是这了,我就在大堂睡着,几位若是有事,可以随时喊我。”
“嗯。”
进房间,把门关上后,傅杳就找了个椅子靠着,又不知道从哪抓来几把瓜子,慢慢嗑了起来。
“观主,我们能待到明天白天再走吗?”赵兴泰的目标非常明确,他听说修水县有个非常有名的食物叫鲜笋鸡,这次特地跟来,主要就是冲着这个来的。
“可以,明天让柳赋云那小子请客。”毕竟赵兴泰花得可是她的银子。
三娘听了,垂下了眼眸。
时间不知不觉,月已经上了中天。在傅杳将瓜子彻底嗑完时,门外传来了敲门声。
傅杳示意赵兴泰去开门,赵兴泰点点头,站在门前侧在了一边,打开门一看,见外面站着个胡子拉碴的男人。那男子手里抱着一把剑,脸上的头发遮住了眼睛,看不太清眼神。
“大半夜的,你们能不能消停点,我的瞌睡都被你们吵跑了。”男人凶巴巴道,“再这样,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赵兴泰没说话,男人的后面却有人在他背后幽幽道:“你怎么不客气法?”
男人没防备这招,吓了一跳,抱着的剑也在这瞬间拔了出来。
冷霜闪过,一抹强大的血气冲天而起。
“果然!”傅杳伸手去抓那剑。
她就是在冯凭的身上嗅到了这抹血气,认定他这一路上遇到过强大的神兵,才会天天去听他那些听起来只能吓小孩的遇鬼故事。
然而,在她手碰到时,剑与男人都瞬间冰消雪融,消失不见。
手在半空中一挥,傅杳眼睛眯了起来,“剑魂。”
“观主,那个男人……”
“没事。”傅杳重新回了房间,“既然要付钱,那就休息吧,明天去找柳赋云请客。”
赵兴泰看了眼三娘,应道:“好。”
翌日,柳赋云正在处理公务。等看到县内的治安时,夸捕头道:“最近这些小案子你们处理起来倒挺快。”小县城内大案不多,小毛贼之类的倒是经常有。不过现在似乎在大大改善,入狱的小贼比往日多了不少。
捕头谄笑道:“这要多亏沈姑娘了。”
“沈姑娘?”柳赋云抬起了头。
“对,沈惜沈姑娘。她说想来当捕快,我看她拳脚功夫不错,就让她暂时先帮着忙。”他当然不能说,这背后他收了不少钱财,“若是大人您觉得不错,也能让她当您的贴身护卫。”
将手里的公文一放,柳赋云直接道:“让她走。”
“啊?”捕头没反应过来,他本来见那沈姑娘长得也漂亮,似乎还和大人认识,所以才力排众议把人放进官衙的,现在大人似乎有些不太高兴。只稍微愣了下,他连忙道:“好的,我这就去做。”
继续将公务处理完,柳赋云一看时间到了正午,他从官衙侧门离开,朝着街上走去。
他现在孤身一人,平时得空的时候,三餐都会在外面吃。无论的酒楼还是小摊,只要能看到他治下的百姓过得好,他就觉得很满足。
今天他本想去吃面,结果在一家卖鲜笋鸡的摊位面前遇到了几个意料之外的人。
“傅观主?”他没想到会在这碰到她。
“哟,好巧。”傅杳道。
柳赋云看着这都快坐到路中间生怕他看不到的摊位,一时哭笑不得,“是挺巧的。”
“既然这么巧,那这一顿就你来付钱吧。”
“这才是您来找我的重点吧。”柳赋云也在旁边坐了下来,然后又对另外两个打招呼,“兴泰你也在,”等再看到旁边带着帷帽的白衣女子,他稍微迟疑了下,道:“这位怎么称呼?”
三娘坐着没动,还是傅杳笑道:“她啊,行三,大家都叫她三姑娘。这个名字,应该不会让你想起你的三姑娘来吧。”
“观主您别开玩笑了。”柳赋云笑着扯开了话题,“你们来修水县是有什么要事吗,若是在下能帮得上忙的,观主尽管开口。”
“这倒不必,”傅杳道,“我们只是过来吃个饭,等下就回。”
柳赋云从善如流道:“那观主可就要好好尝尝我们这的鲜笋鸡了,这道美食不比你们里水的甜酱鸭差。”
他一边说着,一边亲自为他们拆鸡。
等一只鸡拆得差不多时,一道人影风风火火冲了过来,问柳赋云道:“柳大人,你为什么要让黄捕头赶我走?我只是想当个捕快,为百姓做点事而已,这似乎并没有给你带来什么困扰吧,为什么要赶我走。”
这个就属于私事了,赵兴泰沉迷没事,没插嘴的打算;三娘拿着筷子,似乎在听柳赋云怎么回。傅杳则手里拿着个鸡腿,在旁边煽风点火:“就是,人家姑娘因为喜欢你,又怕给你造成困扰,只敢偷偷摸摸地帮你,这似乎没做错什么啊。”
柳赋云拧眉道:“你可以去其他的地方当捕快,我不需要你帮我。而且,你的心意我并不想接受。”
“哎哟,这话说得可真狠。”傅杳啧啧道,她转而又对沈惜道:“这块不解风情的臭石头有什么好,不值得你为他付出这么多。”
沈惜咬着唇,忍着眼泪道:“好,那我走。”江湖儿女,不矫情。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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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0 章
沈惜这一回走得干净利落。
傅杳看着她离去的背影, 笑了笑,继续享用起手里的美食来。
吃完东西后,柳赋云还有公务要办, 就先回去了,傅杳他们则回了之前的镇子上。
这座小镇里面有一条河, 河水就打客栈的后门经过。傅杳在镇子上转了一圈, 最后来到了河水的码头处。
修水县靠着鄱湖, 这条河就是从鄱湖岔出来的。围绕着整个鄱湖的县镇, 有相当大一部分的交通靠的是水路。
因此在这个小镇上也有去其他地方的码头。
傅杳过来时, 沈惜也在, 她正要包船去鄱湖看看。
“你这个船, 可否再挤几个人?”傅杳在岸边问沈惜道。
沈惜把傅杳认了出来, 她道:“这船上只有我一个人, 你们若是想要坐船去哪, 回头可以让船夫送你们去。不过在这之前我要先去看看鄱湖。”
“那就多谢了。”傅杳跳上了船。
她这一上去,后面跟着的两个自然也先后跟上了上去。
船夫得了银子, 也不问这些客人是干嘛的,立即解开了缆绳, 撑着船沿河而下。
这船差不多就是农家的渔船, 中间稍微宽敞一点, 上面铺着木板, 还放着被子以及装食物的攒盒。
傅杳坐在乌棚边上,对面是看着沿河风景的沈惜。至于船夫,这在另一端撑着船。
船出了镇子,周围就变得荒凉。沈惜看着远方的景物, 开始抹起眼泪来。
傅杳知道她在难过什么。
到底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心思浅得很。
就这样无声落泪了一会儿, 沈惜似乎已经自己平复好了情绪。她看向傅杳,声音还有些嘶哑,“观主,我是不是很讨人嫌?”
“不算吧。”傅杳道,“哪个少女不怀春,喜欢这种事说是能够控制得了,那这世上就没那么多痴男怨女了。”
“我爹说,想要什么就自己去争取。我已经很努力尝试过了,既然他不需要,我以后不喜欢他就是了。”沈惜道,“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个世上还有很多更好的人,错过了这个,还会再有下一个。”
她这话与其说是说给别人听的,还不如实在自我释怀。
“你是怎么和那位柳大人认识的?”沉默了这么久,三娘终于忍不住问道。
“他救了我啊。”沈惜指了指鄱湖的方向,“我这次出门,是想看三山四湖五岳,长长见识的。大概是因为第一次出门,我太轻信别人了,差点被卖,是他把我救了下来。
我爹说,这个江湖上有好人也有坏人,但大多数都是不好不坏的人。若是遇到好人,那就要好好珍惜,这是我们的缘分。
后来的事你们也知道了,这个缘分不是每个人都想要的。我不想成为被他讨厌的人,决定看完鄱湖就离开。”
她话虽然这么说着,语气也尽量的洒脱,但她的眼睛骗不了人。
她还是会伤心。
三娘突然非常羞愧。
表哥于她,可以说是掏心掏肺。是她,一直辜负了他的等候。
一时船上陷入沉默。
傅杳不理她们两个的私事,靠着乌棚小憩。湖风拂面,水上的夏天正是最舒服的时候。
差不多一个时辰后,船终于进了鄱湖的范围。
夏天是水位上涨期,湖泊中间的岸地被淹没,放眼望去,白水茫茫,没有尽头。等船朝着湖泊中央靠近时,承载着船的水也越来越幽深,看得船上的人头皮发麻,心生恐惧。
“再前面就不能进去了。”船夫道,“前面的是水神的地盘,不少船都在那里翻过,很危险。”
沈惜是无所谓,鄱湖确实很大很深,但除了水就是水,并没有什么特别惊艳的地方。
“那就在这里停吧。”她道,现在湖也看过了,对这里也算没了遗憾。以后,她应该也不会再来了。
“好嘞。”船夫停了篙桨,准备在湖上漂一会儿。
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这船却开始自己动了起来。
一开始船夫还没有注意到,毕竟周围都是水,没有什么东西参照,这船动了没动都看不大出来。
可过了一刻钟左右,他发现水的颜色变了,顿时脸色大变,忙把篙放下,希望能定住船。
但是已经没用了,船速度越发快了起来,一直朝着水中央行去。
“水神发怒了……”船夫声音颤着,忙跪在了船头,朝着水里磕头,“水神息怒!水神息怒!我无意冒犯,还请放我们一条生路。”
这船动得离奇,不认为这个世上会有鬼神的沈惜都忍不住心里发毛。
“真的有水神嘛?”她心里怀疑,但眼下的情景又让她不得不信。
而就在这时,前方本本平静的水突然形成一道漩涡,等漩涡越来越大后,接着一个中年男人真就从漩涡里慢慢现身。
这突然出现的人让船上的人皆是一惊。
“水神大人!”还是船夫率先反应过来,沈惜也瞪大了眼睛,被这一幕惊呆了。她目光看向了男人的双腿处,那男人下半身真的是水,不是什么能劈波斩浪的武林高手。
中年男人却不理会船夫的叩拜,而是看着船上还在小憩的女人,道:“阁下不拜而访,似乎太不懂规矩了些。”
这时傅杳伸了个懒腰,站了起来道:“原来这湖里真有神明,我就说怎么一直查不到那把剑的下落。”
客栈的剑魂,整个修水县都没有踪迹,想来想去,也只能是不在那县里了。修水的河连着鄱湖,剑魂随着水流到了修水也不是不可能。
“你是谁?”水神不欢迎道,他讨厌人族。但是这个女人让他有种忌惮的感觉,他不介意多探探底。
“我是青松观的观主。”
“没听过。”
“那雁归山的钟离你应该知道吧。”傅杳道。钟离的墓一直都没挪过地方,知道他的人,应该知道是他。
“那个黑心的家伙?”水神眼里的忌惮之色更浓,“你认识他?你别不是他的姘头吧。”
“唔……”傅杳想了想,“你若是能够让我在这湖里找一样东西,那我当回他的姘头也无妨。”
“你耍我?”水神脸上闪过怒色,他手一抬,周围的水浪凝聚成几丈高的水墙如同排山倒海之势朝她扑来。
傅杳当机立断叫道:“钟离,有人欺负我!”
下一瞬,水墙被凝聚成冰,船只被冰块包裹在内,一身丹青的钟离踏冰而来,最后手一点冰块,冰屑四散纷飞。
水神一见到他,桀桀笑道:“这女人果然是你的姘头!”
钟离看了傅杳一眼,道:“不是。”
“不是你会这么好心过来帮她?”水神像是发现了钟离的破绽一般,冷声笑道:“你终于有弱点了吗。”
“喂,”傅杳走到水神的面前,道:“虽然我知道你发现了仇人的弱点很开心,不过现在有个事实我必须得告诉你,你只有一个人,而我们是两个,你觉得你双拳能敌得过我们四只手吗?”
“哼,”水神手一拍,无数道水花被震到上空,化为冰箭朝着傅杳袭来。
这时钟离将傅杳往身后一带,袖袍翻飞,清风所过之处,冰箭化为细雨落下。
“这么多年过去,你的道行还是这么低。”钟离脚一踏,湖水水面成冰,被冰封住的水神被他给强行摁了回去。
“精彩!”傅杳在旁边鼓掌道,“让你来帮忙,果然做对了。”
钟离这会儿也有空来收拾她了,“你别告诉我这个你处理不了?”
“人家只是个柔弱的女人,又怎么好动粗呢。”傅杳理所当然道。
钟离:“说真话。”
“好吧,处理是能处理,但是我动粗的话,会招来一些不必要的小麻烦。”傅杳道。
和神明动手,动静太大,会惊动天道。她本来就是利用了规则的漏洞重活的,太过招摇,天道指不定会把她给送回去,还是低调一点的好。
钟离又看了她一会儿,放过了她:“要找什么,下去找吧。”
“我没有避水珠。”傅杳暗示道。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似乎不需要呼吸。”钟离道。
“可是衣服会被打湿啊。”傅杳道。
“……”钟离取了枚淡蓝色龙眼般大小的珠子出来。这珠子一出,周围的水自动朝着周围分开。
“这就是避水珠?”傅杳要去拿,钟离避开了,她干脆一把抓住了钟离的手,这回钟离飞快松了手,珠子顺利落到傅杳的手里,“这东西如果拿出去卖的话,应该会很值钱吧。”
“不能卖出去。”钟离警告道。
避水珠一旦出现,势必会引起动乱。
“那真是可惜了。”傅杳颇为遗憾道,本来她想着是不是可以拿到宫里看能不能卖个好价钱呢。
但很快的,傅杳就觉得半点都不可惜了。
湖底有不少沉船,一箱又一箱的黄金白银,还有珍贵的瓷器珠宝,散落在地上,随便手一抓,就是好几块黄金。
“我突然爱上这个湖了。”傅杳看着手里的黄金道。她已经很久没有摸过金子了,果然还是这么令人心动啊。
看她满眼都是黄金,钟离泼冷水道:“这里面的金银都沾了因果。你不怕麻烦找上门的话,可以都带走。”
“啧,”傅杳将手里的黄金一丢,“这还不如不让我看到呢。”
他们在湖底走了一圈,最后湖底被泥沙掩埋的尘土之下找到了一把剑,一把被时间腐蚀到残缺不全的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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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1 章
傅杳拿着剑在手里弹了弹, 上面的灰尘簌簌落下,剑身已经是一块废铁。
若不是里面还有一道微弱的剑魂,只怕这剑已经成了尘埃。当然, 就现在而言,这剑也只是一块废铁。
“还真是出乎意料。”傅杳道。她在客栈里感受到的强大血气在这剑上一点都没察觉到, “你能不能看出这是什么剑?”
她对这些兵器不是很了解, 相对而言, 钟离比她知道的更多一些。
钟离接过剑瞧了瞧, 道:“先回去除锈再说。”
他们两个从水底上来时, 船还在。船夫和沈惜都眼巴巴的看着水下呢。
见他们回来, 沈惜正要开口询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却感到一阵风刮过, 再一看, 船上就只剩下她和船夫两个人。
“我的老天爷。”船夫有些惶恐地左右瞧了瞧, 然后又朝着四周拜了拜,嘴里一边念着各路神佛的名号, 手里则撑着篙飞快地离开这里。
他们急着靠岸,并没有过分注意方向。等他们见到前方有人时, 船夫脸色一变, “坏了, 遇上这些水匪了。”
不过这时候他想要撤退已经来不及了, 那些匪船发现了,他们正朝着这里靠近。
……
傅杳回到道观后,剑就被钟离拿去了槐树林。
这柄剑太朽了,不进行修复的话, 可能连这残破的剑身都保不住。
傅杳知道,这种事情, 槐树林的匠人们更有办法。若是能够修复的好,她也算是有个意外之喜;若是不能修复的话,里面的剑魂,她也可以另有他用。
在槐树林这边着手修复古剑的同时,冯凭依旧每天晚上都会去茶摊说故事。不过现在已经不止于他个人亲身经历,有时候也会讲一讲道听途说的故事。
因为他每天准时到场,方二家的茶摊晚上人气格外的旺盛,同样的,鬼气也不低。
又七八天过去后,冯凭按照新习惯,每天起床之后就靠着墙量身高。
今天他拖鞋站在墙角,用木棍比划着头顶,在墙上做了个记号。
等将记号做好,他后退一步,一看,这一次的记号,比七八天前要低上一个指节。
他站在墙边,盯着记号盯了好一会儿,这才伸手把上面的七八道记号都抹掉了。
这不是突然间就矮了一截的,他每天都在做记号,每天都会爱上一点。只是前几天看起来不太明显,可以当做是比错了。
但是今天,但已经无法欺骗自己了。
他的裤腿开始拖地,而当初身边的丫头给他缝制时,明明只到脚脖子。
冯凭突然间又想起来,他以前其实长得并不矮。在十五六岁时,甚至都长到了大个一样高。
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好像不再长个了。他原本以为是大哥在继续长高,现在看来,只是他一直在变矮罢了。
他自卑于身高,身边的人也就不敢提这事,没想到……
“冯凭,你在发什么呆?”同窗进来见他看着墙壁发呆,不由提醒他,“我们再不快点过去的话,就要迟到了。”
“你先去吧。”冯凭穿着穿衣服道,“我等一下要出去一趟。”
“你这个时候还要出门?”同窗本来想说什么,但是想到上次冯凭旬考拿了头名,也就只好作罢,“那你小心点,早去早回,不然被院长知道的话肯定要责罚你。”
“嗯,我会的。”
穿好衣物,又洗漱干净后,冯凭除了学院,在路边吃了三个包子,又喝了一碗豆浆,这才朝着山上走去。
他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一直这样悲哀的话,谁知道他将来会不会变成一个侏儒。
无论什么事情,既然会发生,那肯定会有原因。他的身体一向健康,太医给他把脉,从来也都是平安。
既然不是身体出了问题,那就只能是他可能碰到了什么东西了。
而眼下的这一切,似乎只有一个人能帮他。
在进道观大门后,冯凭在里面的无人摊位上买了最粗的三支香,又朝着钱箱子额外打赏了一锭银子,这才点了,进了主观。
主观里,原先那个打扫的女鬼不在。冯凭想要见观主,一时之间不知道找谁,只好去伙房问问。
谁知一到伙房,就叫他要找的人,此时正在品尝着东西。
“观主。”这一回,他十分恭敬。
傅杳见到他,也不意外。她把面前的泡笋推到了旁边,对赵兴泰道:“味道还是有些淡了,不如和鸡一起做味道好。”
然后她才看向冯凭,“恭喜你啊,终于知道自己不对劲了。”
冯凭一愣,忙道:“您早就看出我的问题了吗?”
“我是多眼瞎,这么浓厚的怨气都看不出来。”
“那您在之前为什么都不告诉我?”冯凭道。
“你这话说的就有些好笑了,”傅杳道,“我们之间非亲非故,我凭什么要告诉你这些。”
“我……”冯凭顿时哑然。
求人办事,他连求的态度都没有拿出来,对方又凭什么相帮?
而且在这之前,哪怕是有柳赋云提醒,他心里其实对这个不知名的道观不太看得起。
“是我着相了。”冯凭有些后悔,“还请观主帮我。”
“帮你?”傅杳还是那句话,“可是凭什么呢。你身上并没有我想要的东西,我不是很想和你做这笔交易。不过,看在你带来神兵下落的份上,我可以告诉你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为什么?”冯凭只认为自己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为什么他会被这种怪事缠上。
“你周身缭绕着很大的怨气,正是因为这些怨气的缘故,你才会越来越矮。”傅杳道,“你仔细想想,你是不是答应过谁做些事情,结果却一直没有履诺。”
冯凭摇头,“没有。君子一诺,价值千金。我很少答应过别人事情,就算答应了也一定会做到。我绝对没有失信过,这点我可以保证。”
他不知道为什么,对诺言这种事情非常的敏感,基本上能不许诺就不许诺。所以现在他才敢这么认定自己没有失信过。
傅杳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这是你能想起的记忆,你确定你没有想起的记忆里就没答应过别人什么?”
冯凭听完,瞳孔顿时一缩,突然想到了什么。
他几乎是迫不及待的起身,匆匆道:“多谢观主提点,我现在就回京一趟。”
失去的记忆……他确实曾经昏迷过一段时间……
真要仔细想的话,他能见到那些奇奇怪怪的事,也是从那次醒来之后才开始的。
……
鄱湖水寨里,沈惜正被水寨里的大当家当做上宾来招待。
她之所以能有这么好的待遇,完全是多亏了爹娘的脸面。
这位大当家从前曾经见到过跟在爹娘身边的她,一眼就把她给认了出来,于是她也就成了他们的座上宾。
被好吃好喝招待了这么多天,沈惜已经想走了。虽然爹娘威望摆在那里,但是她仍旧不是特别放心,还是早走为妙。
不过在她想走时,大当家却是挽留道:“沈姑娘过两天再走吧,到时候我也能送些见面礼给你。”
沈惜自然是推辞。但是形势摆在那里,她也不敢太过强硬,最后只好答应再留两天。
次日,沈惜醒来时,就叫岛外三只匪船朝着岛外行去。
他们这一行动,代表着什么,不言而喻。
匪之所以称之为匪,是因为他们会做杀人放火的事。
也不知道今天哪些无辜的百姓遭殃。
沈惜恨不得现在就去把人劝住。但是她的话没人会听,她没有船,也离不了岛,只能是眼睁睁看着那些船越行越远。
从前她以为想要当一个侠客,只要有高强的武功就好。现在才发现,当一个侠客,其实面对更多的是无能为力。
好在,下午匪徒们回来,一无所获。
“娘希匹,”大当家很暴躁,“那个姓柳的也太过分了,他这一上任,咱们兄弟都没活路。”
沈惜对姓柳的很关注,当即就问道:“这姓柳的谁啊,让你们这么生气。”
“就是修水新上任的县令。”旁边的小喽啰解释道,“原来整个鄱湖的水运都是我们在管,那些商人运东西从水上走过的话,必须要送些银子来孝敬我们。但是这个姓柳的上任后,竟然组了一支水队官兵护送。”
他们和那支官兵对上过,没占到什么便宜。
沈惜有些高兴,这是柳赋云会做的事。不过她没有把这份高兴表现在脸上,她道:“既然如此,大当家为什么不干脆受他招安,成为他手里的兵呢。”
“招安?”大当家摇头道,“我在这里过得逍遥自在,为什么要去受别人的鸟气。”
“可是一直这样的话,那将来你的儿子孙子也都只能当匪徒了。若是能受到招安的话,你好歹有个官身,以后也能靠着军功当官。”沈惜继续道。
这群水匪肯定是一群祸害,若是她能说服他们能接受早安的话,这应该也算帮了他的忙吧,顺便也能为周围的百姓除害。
“沈姑娘,有些事情没你说的那么简单。”大当家道,“兵又怎么会相信匪呢。我敢保证,只要我一露面就会被抓,你信不信。”
沈惜见他抗拒,知道再说下去,效果也不大,于是道:“我也只是一点想法,大当家考虑的肯定比我周全。”
“沈姑娘你还是太年轻了。别说是我了,就算是令尊,在江湖中那么有威望,官府不也还是不会相信。”大当家只当她是小姑娘,不懂这些利害。
话说到这里已经没有继续的必要,沈惜虽然有些不高兴,但也还是岔开了话题。
然而,在当天晚上,沈惜却无意中听到他们在商量暗杀柳赋云的事。
不管是不是玩笑,这都让沈惜十分的警觉。她决定提前去通风报信。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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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2 章
想要通风报信, 那就必须得离岛。所以第二天沈惜就提出告辞的事,但是大当家以还没拿出见面礼为理由,继续挽留她在岛上。
沈惜又怎么可能等得了, 回头等来柳赋云的人头,她肯定会疯。
无奈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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