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13)
又不懂。”
杜文点点头:“可是你陪我读汉人的书时,我看懂了呀!你看咱们大燕,前朝五胡之乱的时候涌进了多少人,各自为政,观念习俗各不相同。从百姓,到百官;从各种口水官司,到真刀实枪的殴斗,再到各种造反——你们翟家,想必也是眼见着陇西的汉人和鲜卑人、狄人、羯人水火不容,汉家大族的地位和日子一天不如一天,才想着冒险攀附皇室,为汉人们挣得一点喘息之地。我如今慢慢任用汉人,慢慢化解这些矛盾,好不好?”
当然,汉家的世族制度,在南朝是形成尾大不掉之势的,先头“王与马,共天下”,后面南楚四王之乱,叫桓、庾两家权臣和皇甫皇室共治朝政而互相猜忌,都被鲜卑人的皇帝看在眼中,当然也会警惕。只是这话就不宜在翟思静面前说了。
杜文笑眯眯看着翟思静,一脸等她表扬的样子。但是她只点头,不表扬。杜文忍不住噘着嘴说:“你不觉得我的政策不错?”
“听起来不错。”
杜文觉得这表扬敷衍得紧,有些不快起来,不由挤兑着问:“想来你还有更好的主意,说来听听?”
翟思静明眸闪动,最后笑着说:“你乾纲独断就是了,要我出什么主意?我现在觉得你处置得都好,但是哪里好,我也说不出来。”
杜文轻轻拧拧她的腮帮子,笑道:“你这就叫谄颜佞臣!”
“抬举抬举。”翟思静拱手说,“今日说的极好,大约是给我和翟量听的,孔夫子说的‘巧言令色’什么什么的我也记不清了。如果非要我说点什么……”她似是想了想:“万事都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的。你要有这样宏图壮志,也还要有慢慢去做到的勤政和理智。天子以天下为家,我也盼着你当一个千古留名的圣君。”
杜文把她揽进怀里,点头道:“这话容易明白。圣君和贤后都是成对儿出现的。”
他吻了翟思静一下,踌躇满志的:“你也配得起‘贤后’二字。”
这也算是一个承诺了?
翟思静一垂眼睑,一脸刻板淑女的模样,但心里觉得不管将来他们俩有多少艰难险阻,不管这个承诺是否实现得了,她此刻都已经心满意足了。
闾妃离开后,杜文还是没有去中军帐,只是日常的奏折都是送到他寝卧的营帐里,他也美滋滋在红袖添香的舒服地方处理朝务,不仅享受着环境的惬意,而且超级懒散:支颐躺在地榻上跷着脚,边啃肉干,边喝奶茶,边娇慵无比地喊:“思静,这份折子的批复,我说,你写。”
翟思静无语地看他:“我写?哪有女人干政的?”
“可我受伤了,手疼!”
“伤在左肩上,可是你难道不是用右手写字的?”
杜文一脸无赖:“我懒得写。”
“不是说好要当圣君的?”翟思静质问完,想想明白过来,“你还想装着重病,迷惑忽律汗那里?但是,为什么要让我写字?将来不是给我拉忌恨?”
杜文笑道:“好吧,瞒不过你。不过你要信我,非但不是害你,反而是帮你。”
汉人士大夫忧谗畏讥,魏晋以降,更是注重人品和风仪,生恐言行举止会遭人闲话。熟读《女则》《女诫》的翟思静更是牢牢恪守“女子以相夫教子为己任”“女主当政,女祸误国”等等训.诫,不敢越雷池半步。
翟思静皱着眉,不肯过去帮他批奏折。
杜文叹口气,从榻上起身,上前半拥半抱地把她拖到书案边,又把笔塞给她,自己拿张坐褥坐她旁边,像敦促一样说:“这点都不肯帮我分担,太小气了。”
“我不喜欢糊里糊涂的。”翟思静握着笔,就是不去掭墨,“你告诉我为什么,我心服口服了,就写!”
杜文点点头说:“第一,就现在近的说,就是要叫人知道我这里隐瞒病症,只能叫女子来批复奏折,更逼真些;其次,将来我要任用汉人,势必要打压部分掌权的鲜卑贵族,所以现在立一个‘二圣当朝’的榜样;第三,要护着你,必须给你树立威望,将来我的婚姻——”
他顿了顿,笃定地说:“我是要自己做主的。看起来是把你架在炭火上,但是换一个角度想,大家也都知道我要抬举你,只要我在一天,就要护你周全。”
翟思静听懂了,但是掭了掭墨还是没有下笔。
好一会儿,她说:“我的一身荣辱、一家生死,都掌握在你手中。不错,你若肯护着我,我自然无忧;但是,如果你像乌翰似的……”
她目中莹莹,男人都会说好话,乌翰上一世对她,这一世对梅蕊,哪里少得了诺言和蜜语?可到头来全数是骗局。同理,杜文若是欺骗她,她就真正是被架在炭火上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还会害了自己的家族。
她不爱风险,喜欢平平静静地生活,但是现在却不能不陷入赌局里,拿自己赌天命、赌男人的诺言。
杜文好一会儿没有说话,心里不能不说也有些气馁——要人相信他太难,就如他也很难相信别人一样——可他对翟思静是真心的,怎么能让她笃信呢?
还在颓丧地想说辞,却见翟思静提笔说:“你报吧,我来写。”
“你若不愿意……”
“我愿意的。”她很快接话,“我愿意信你。”
他们合作无间,翟思静一笔娟秀的小楷飞快在奏折上工工整整地书写出杜文的意见。写完一本,吹干,换下一本。那些吹干的间隙里,杜文便凝神望着她白净脸上撅起的嘴唇像一朵粉嘟嘟的玫瑰花骨朵儿。
静女其姝,叫人没有绮念也会心生欢喜。
而皇帝料事如神。四五天后,小支柔然兵装作牧民,在少了一半人的壁垒外小心地窥伺,一整天都没看见原本日日要亲查操练的皇帝杜文出门来。
一两日后,他们突然放火烧了外围一座小营地,抢了十几匹快马和几十袋粮食。北燕的兵卒们大声吆喝着,放了若干箭镞,又追了两三里地,却又鸣金收兵,不敢久追。
于是十数天之后,远处烟尘滚滚,一下子来了万余人的队伍,沿着结冰的河道奇袭过来。
“为首的是乌翰?”
杜文得到了肯定的答案之后,咬着后槽牙大笑道:“我就等着这一天了!”
乌翰在柔然呆了一年多,大概过得很不顺心,面目苍老了很多,明明还不足四十,看起来胡子拉渣,嘴角眼角都下垂了。
他的老丈人忽律汗听闻杜文中箭将死的消息,便派这个女婿前来包抄,说的当然很好听:“贤婿,多亏你的人上次一箭射中了叱罗杜文,这个功劳是你的,谁都抢不走。杜文于你有夺位之仇,想来你也愿意亲自报仇吧?能杀得了他则你亲手去杀,若是人其实已经死了,是秘不发丧,那么也由你鞭尸出气好了。”
他在马匹上,隔着风雪看着杜文的壁垒群,嘴角下撇,腾蛇纹几乎要挂到下巴上了。
寄人篱下的日子难过呵!两个女人在他身边各种作,各种斗。他不敢得罪老丈人,不能不敷衍着柔然公主;可又想着总有一天要回中原夺回自己的皇位的,那时候贺兰氏背后的贺兰家族,又是他不能不倚重的。
这次出征,好不容易才多讨要了些人马,信誓旦旦说日后绝不辜负老丈人,绝不辜负柔然公主,还按着柔然的礼节举行了册封的礼节,贬贺兰氏为侧妃,立柔然公主为可敦;暗地里又好说歹说哄了大贺兰氏,允诺回到平城,自然还是按之前的册封,绝不会改妻为妾。
大贺兰氏也知道自己寄人篱下,不能不对柔然公主低头,早就想着回平城之后,非出了这口恶气不可!她是乌翰自来的妻子,面子上忍辱负重,实际却也拉扯着乌翰的耳朵嘱咐过千百遍了。
男人自然是不胜其烦,只想赶紧离开柔然,回到平城去。
所以对于乌翰而言,这次一搏至关重要,他翻身改命的机会都在这里了!
“杜文伪帝,到底病到了什么情况?”乌翰问派出的探马,“能不能打探得再实在点?”
“只知道伪帝的母亲已经匆匆带着大军往南而去了,又听闻新河西王的幼弟在瑙云城候命。”他的人说,“匆匆离去,想必是保留主力;接一个幼子候命,想必是要为伪帝立嗣;伪帝杜文就算不死,想必也不成气候了。大汗要紧突破这片壁垒,然后往南追击,杀闾妃,废新嗣,大汗您还是名正言顺的大燕大汗了!”
乌翰听得热血沸腾,拔剑指向了杜文所在的壁垒,高声道:“杜文竖子,出身庶孽,奸诈暴戾,逼宫夺嫂,杀人如麻。我为天下行道,使天下共伐之!”
第 87 章
第一支装作牧民的队伍出现时, 翟量就已经不声不响地披上牧人的衣袍, 骑着一匹驽马, 只带了四个同样简装的手下,绕过主道, 直往菟园水的柔然王庭而去。
柔然人还是游牧民族的习惯,哪怕是皇族也一样逐水草而居,没有宫殿,都住在毡包里。翟量是第二次来这里了,这次一接近了王庭的壁垒他就被逮住了,押送到忽律汗的大帐里。
“你还敢来我这里?!”被骗了一次的忽律汗简直是惊呆了,抬手就打算吩咐把这个看着矮小而瘦怯怯的汉人杀了。
翟量缩着头,却大声喊道:“大汗是要等着被女婿坑吗?!”
忽律汗挥手止住了前来抓人的武士, 冷笑道:“你说什么?”
翟量在要紧时胆子反而不小了,努力挺胸笑道:“柔然和北燕,本来是井水不犯河水的两邦, 如今却兵戈相向, 大汗您想着为女婿出气, 却不料被大燕汗打得如此狼狈。栗水王前车之鉴犹在,两国和议已经签下了, 如今再打一仗, 既不占理,也不占优势。说出去不是给柔然的民众笑话?”
忽律汗冷笑一声, 缓缓说:“笑由他笑,等打了胜仗, 自然就没人笑了。你不必在我这里拉虎皮扯大旗,杜文已经多少日子没出他的营帐了,想必不是死了,就是快死了吧?”
“哦?”翟量一脸“你被骗了”的嬉笑,从胸怀里掏出一张帛书,“大汗您的第一拨人马到咱们壁垒的时候,我们大汗就发现了,这是他亲笔的信——两国有过往来,他的笔迹想必您也认识。”
伸手把帛书递上,气定神闲等忽律汗看。
忽律汗看得鼻尖上冒出汗水来。
文字里嬉笑怒骂,紧紧扣着前几天的事,必然不是早早写就的;字体挺拔舒展,一点无力感都没有,必然不是重伤濒死的人写的;嬉笑怒骂间已经把趁乌翰分兵出击的当口,他怎么奇袭菟园水的策划安排好了——忽律汗不冒汗才怪呢!
“这……这……”忽律汗握着帛书的手有些颤抖。
翟量笑笑,低头说:“柔然大汗,我们大汗并不是好战之人,他也说了,柔然这么广阔,吃也吃不下来,何必多个对头,多个敌人?但是犯我者若不教训,也太叫人小看我们大燕了。如今大冬天的,大家都不容易,您要爱信,退兵也可,交出乌翰,咱们也该走了;您要爱不信,就静静等等,看看乌翰那里是不是能给您打个胜仗回来。”
忽律汗自然踌躇。
翟量又说:“还有,柔然汗您是疼爱女儿,但您想想,乌翰他千里迢迢还要带上他的嫡妻来,日后他即使有翻身赢了的一天,自然要回平城,那么大汗您的公主跟不跟夫君走?若是也去平城了,呵呵,您懂的,梁子结下了,要松开可不容易咯!若是不回去呢——”
他眉毛一挑:“守活寡还不能改嫁,不更惨了?”
忽律汗板着脸不说话。
翟量也就不说话了,话要说到恰到好处,适当留白才好,剩下的让他自己琢磨去吧。
忽律汗在等,不出几日,乌翰吃了败仗的消息就传过来了,而且之前消息不确,现在是准信儿了:打败乌翰的即是杜文本人——据探马说:杜文神采奕奕,骑跨在马背上宛若风雪战神一般,根本不是病得要死的模样。
忽律汗脸色灰败,不言声到了后帐,对也一脸焦急的女儿说:“乌翰靠不住了,我若不赶紧撤军回来,不把黑锅给乌翰背上,就会跟叱罗杜文彻底翻脸,只怕接下来的日子就难过了。女儿,天下好男人多得是,你天天看乌翰钻他前头妻子的营帐,也心累得很了,还不如放手吧,日后再找个不花心、不吹牛的。”
一日夫妻百日恩,柔然的这位公主放声大哭。
正哭着,大贺兰氏翩翩而来,倚门笑道:“乌翰打胜了仗,又要当大燕大汗,要回平城了,公主你不跟着一道去?咱们姊妹共事一君,娥皇女英般做一对好姊妹。”
得意之色、翻覆的嘴脸简直都盖不住。
忽律汗冷笑了一下:“果然一试便出真面目!”
他回首对女儿道:“是我叫人悄悄传假消息给这位贺兰氏侧妃,说是乌翰杀了杜文,大获全胜,就要回京重新登位了。她喜不自胜,在营帐里已经取了可敦的衣冠试了又试,捧在怀里笑了又笑——可见乌翰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不是一遭了!”
大贺兰氏瞠目结舌:“乌翰……乌翰他?……”
对女婿死了心的忽律汗冷冷道:“铩羽而归,弄没了我的三千兵马——我的兵马再多,也不能供他如此糟蹋。虎符已经送到阵前,另派大将军接替,带我的大军回来。”
大贺兰氏一下子跌坐在地上,浑身冰冷,连双腿冻僵了都没觉得痛。
过了好久才哭泣道:“那么,等他回来,一家子先团聚了,再徐徐后图吧。”
心里是绝望的——寄人篱下的苦日子,她比乌翰还要憋屈,可是还得这样憋屈下去!还得咬着牙憋屈下去才能活着!
然而忽律汗又雪上加霜:“刚刚又问了北燕的翟量,他说北燕杜文只要弑君弑父的乌翰归案。你若要团聚——”
他扭头吩咐身边人:“就将乌翰的妾与子女一道送过去吧,表示我们的诚心。”
乌翰兵败逃窜,先还指望着借水岸等待救援,结果救援的人并不是来救他的,而是拿虎符搬走了队伍中的大部分人,留了百来个乌翰从北燕带来的禁军给他苟延残喘。
乌翰自然无力对抗杜文的人马,被迫骑马逃跑,原以为草原阔大,总有去处,但只不过过了一座山坳,就被前后困在山里了。
杜文亲自追击,在山外笑道:“好!风箱里的老鼠一般,看他能守几时!”
冬雪茫茫,被困住的人人心浮动,熬守了一晚,已经冻死了十几个,而外头杜文他们慢悠悠搭帐篷,放铁蒺藜,还用大批骆驼当肉盾,晚来燃起篝火,说说笑笑、吃吃喝喝的声音在山坳间不断地回响,听得里面只能简易搭个军用棚子的人面如死灰,挤在一起唉声叹气的,颓丧的气氛弥漫开来,一晚上一过就已然没有了斗志。
第二天早晨,检点尸首,又听见杜文的人那里在喊话:“数九寒天,晚上狗都要冻死了吧?大汗仁慈,投降俱不杀,你们是大燕的禁军,肯拨乱反正,还是朝廷的人。”
到了中午饥肠辘辘的时候又在喊:“大汗壁垒里有南方贡的大米,晋阳产的小麦,肉干和肉酱管够!”
乌翰也饿得不行,先见人有异心,还挥剑砍杀,后来也杀不动了,挥着带血的剑说:“想走就走罢。不过等柔然公主的援军来了,你们不要后悔就是了……杜文的残暴性子,你们是懂的,现在喊得好听,回头就拿你们剥皮揎草,警示后人呢。呵呵……”
留下来的人也犹疑着——杜文残暴,确实不虚。横竖是死,现在死得虽然也痛苦,总比受酷刑而死要好。
又熬了一天,拿死马和死人的肉烤着吃,一边作呕,一边又觉得好香,乌翰和他的禁军个个都不做声,闭着眼睛撕咬着烤肉填饱肚子,然后又挤在一起互相取暖。
第二天天濛濛亮,冻得睡不熟的人突然一惊一乍地都行了,揉揉眼才发现山坳的隘口有人影,顿时都警惕起来,胡乱拎起刀枪剑戟,打算再殊死一搏。
来人只有数个,高高矮矮,走路都是一瘸一拐的。
大家搓搓眼睛再看,晨雾迷濛中,渐渐看出是女人和孩子的身影,还有他们的啜泣声和哀号声渐行渐近。
杜文的人又在外头喊:“废帝一家子团聚啦!”
大贺兰氏带着侥幸逃到柔然的、乌翰的几个儿女,赤着足,身上胡乱裹着羊毛毡子,一步一声哭泣,被驱赶到山坳中间。
起身过来的乌翰,又惊又怒,而在看到妻子和儿女已经冻得紫黑的光脚时,他咬着牙关,泪水瞬间在脸上结成了冰壳。
“我杀了那小狼崽子!”他拔出腰中剑,冻僵了的手根本握不牢,然而气到无奈了,英雄气也被激发出来了,“与其在这里等死,不如拼一场,也算是条汉子!”
杜文在坳口气定神闲等着,见着人影后便说:“不急,瞄准了一个个给我点射,乌翰别杀,免得有人说我屠兄。”
山坳口狭窄,若是坚守,倒还有点“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难度,然而杜文一个自己人都不想丢,静静等乌翰自投罗网——山坳口狭窄,乌翰的兵卒也只能慢慢出来,他可以气定神闲慢慢杀。
坳口的尸体越来越多,乌翰先时冲在前面,但慢慢就落后了,最后被大堆的尸体掩在后头。
“杜文!”他脸上的冰渣子越来越多,“你这样无情无义的人,日后也不得好死!”
杜文冷笑着看了哥哥一眼,说:“阿干,多行不义必自毙,我知道。你呢,弑父杀弟,今日你报应先来了。”
他脸色沉郁了片刻,因为朦朦胧胧的晨光映着一地的白雪,亮得如同梦境,他在病中那个漫长的梦里,权倾天下,无人能抗,然而他不记得梦中的他有快乐,他拥有的越多,心里某个地方存在的失望就越难弥补。
不错,最后他是不得好死,烈焰焚身的剧痛,感同身受,连吞进的每一口空气都是滚烫的,五脏六腑仿佛也都给烫熟了——那时候只恨不得自己不能快点死!
他离仁君或许还很远,但是首先不做落人口实的暴君吧。
第 88 章
杜文手一挥, 漫天的箭雨停了下来, 亲自对里面还在苦苦抗击的禁军说:“朕亲自承诺, 此刻投诚,朕会念你们忠于旧主, 也是德行卓著的人,绝不枉杀。回平城后,虽不能留你们在宫门和城门值守,但做个普通人还是可以的。最后一次机会,放下手里的兵戈,抱头出来,还能活命!”
里头一片死寂。
杜文任晨光照在他脸上。
谁也看不出这位胜券在握的北燕大汗也在暗自懊恼:果然他无法被信任么?怪不得翟思静也……
他收摄心神,此刻军情在即, 怎么还能分心?
然后越不让自己想,反而越要想。
这样严酷的寒冬,这样严酷的战场, 他心里对她的温暖越发留恋——温柔乡是英雄冢, 可是, 当了英雄又怎么样?
乌翰不耽于美色,他的女人都可以拿出来利用, 他的姻娅都可以用来交换。闾妃也曾经是这样教导杜文的。可是现在, 乌翰还是穷途末路,那些他没有付出真心的女人们, 抛弃他时也一样无情;不抛弃他的,也不过没有抛弃他的能力罢了。
突然, 他眉梢一跳,看见一个穿着灰色禁军盔甲的士兵冻得嘴唇发紫,带着哭腔大喊道:“我阿娘还在平城郊外……等我呢……”
不顾一切丢下手中的长戈,又解开蹀躞带,上头小匕首、火镰筒、箭囊、弓……全部跟着一起丢到尸体组成的矮墙之外,然后举着双手,翻过尸体堆,慢慢朝杜文他们走了过来。
杜文手下的人立刻上前把人控住了。
杜文在马上道:“动作轻一些。若没有武器了,就不用捆缚了。给他点吃的,然后带回去。”
那个投降的,很快开始狼吞虎咽送过来的干饼和干肉,小麦粉的清香,牛肉的鲜甜,随着寒冷的北风弥漫在空气里——人肉烤熟时的恶劣感觉被挥之一空。他吃得落下泪来。而其他乌翰的人则在尸体堆恶劣的血腥味中嗅到正常食物的清香,不由自主地咽着口水。
咽口水的声音,默默弥漫着的厌战的情绪,随着平衡被打破,渐渐有一个两个,举着双手,扔掉武器,爬出了尸体堆。
乌翰面如死灰。伸手抱过他最小的儿子,亲吻着孩子冻得发紫的脸颊,喃喃地对他的妻儿说:“别怕……别怕……”
杜文看了山坳一眼,说:“阿干放心,你若投诚,我也不杀。”
“杜文,我不信你……我不信你。”乌翰在里头说。
杜文笑了一笑:“你放心,就你现在这样,我也不杀。屠兄的罪名,我是没有的;但你永远背负着弑君弑父的罪过了。”
他圈马朝帐篷而去,在里面避着风雪休息。
他的一位亲信悄声问:“大汗,要不要我们去杀掉他们?”
杜文自己从银壶里倒了热茶和热奶调和奶茶,云淡风轻说:“不必。”
那亲信只能“是”了一声,悄悄看了主子一眼:不会吧?真的打算当仁君了?
然后听见杜文更加清淡的声音:“这地方我来过呀,里面有一窝狼,上次差点吓死我了……”
他侥幸地笑了笑:“里头人少了,十来个吧?那狼也是聪明通人性的,见人多势众,它们不敢出来;现在十来个人,又有这么多妇孺,它们牙尖嘴利,可以慢慢吃呀!”
围困第六日,山坳里已经听不见惨叫声了。
杜文的军卒扫开尸首,山坳间血迹斑斑,骨殖零散,乌翰和他的妻儿,以及最后那七八个忠心的禁军护卫都不见了踪影。
“山那头也是封着的吧?”杜文问。
他的手下回复道:“放心,大汗!连只兔子都跑不出去!”
“再查一遍,就退兵。”杜文淡淡地说。他出了营帐,看了看天空,天色又变得灰蓬蓬的,一团一团硕大的雨雪云压得天空变得极低。
杜文轻声自语道:“乌翰,天替我收了你!自作自受!”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牙缝里挤出来的。
一会儿,开始飘起了小雪,看这天气,很快就会大雪纷飞。
然后盖住这血迹、这骨殖、这罪恶的一切,将天宇和大地重新归于一片洁净的空茫。
大雪果然随着严冬的寒流如期而至。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草地被覆盖了,山川只剩下了波涛般的起伏,铅灰色的厚云压着天幕,雪花似乎就从上面落下来。文人墨客所谓的“风飘柳絮”“万树梨花”,在酷寒的现实面前,在冻煞一切生灵的寒冷面前,全都是笑话一般。
打赢了这一仗的杜文回到驻扎的营地,马蹄踩在厚雪里,直到马膝都是一层薄冰。他的靴子几乎得从雪地里拔.出来,才能踏足第二步。各座营帐前被扫出一条条小路。他搓了搓手,迫不及待地往他温暖的御幄而去,丢下一句话给身后的人:“这阵子的要紧折子,全部送到朕的寝帐来看。”
他喜欢的岁月静好,好像被时光凝固在翟思静身边。她静静地坐在火盆旁,穿着素净的藕荷色长裾,白狐毛出锋的坎肩儿,还有倾泻在氍毹毯上的碧水色的绫裙。
那目光瞥过来,笑容亮起来:“回来了?”温柔典雅,一点别扭都没有,就像在家守望的妻子等到了远行丈夫的身影,笑意充盈在颊边,但叫他一点迟归的负罪感都没有。
这样的惬意,真好!
杜文像回到家的普通男人一样,一边点头说“回来了”,一边踢掉沾满雪泥的皮靴子,脱下冻得梆硬的斗篷,解开冰得粘手的明光铠甲,散穿里头衬垫的襜褕,顿时就四仰八叉倒在翟思静身边的氍毹毯上,连动都不想动了。
“你看你!”翟思静笑道,放下手中的绣花绷子,帮他把脏兮兮袜子脱掉,捏着鼻子说,“捂了几天了?”
他灵敏地一翻身起来抢他的臭袜子。
好像也不像以前那样在她面前自惭形秽了,老夫老妻般不以为意了:“雪封的山坳里怎么洗脚?又不能随身带着盆盆罐罐的。再说,你还敢嫌弃我?等你坐月子的时候……”
翟思静偏着头,挑着眉等他说。
杜文笑着说:“……我就不嫌弃你。”
翟思静笑道:“随你嫌弃不嫌弃。”
这正经八百的样子,讨厌也讨厌,但也格外有逗弄她的趣味在。
杜文把袜子远远地一丢,然后就地一滚,把头枕在她腿上,撒赖说:“我都不嫌弃你,你怎么好嫌弃我?不公平!”
伸手又拿她的绣花绷子看,看着脸就皱了:“这做的是什么?好像不是我用的?”
翟思静戳戳他的额角,又抚弄抚弄他戴盔压出来扁塌塌的头发,说:“你还好意思和我谈公平?公平是你付出一分,就一定要得到一分回报才算的么?做买卖的都有不回本的时候,偏你只赚不赔?”
又夺过他手里拿个绣花绷子,说:“这花瓶的图案,不拘男女,当然是做给孩子护佑平安的。又能是谁家的孩子,你还值得吃他的醋?”
漂亮的大红缎子,精心扎着一个甜白色的瓶子,瓶子中绽放着各色花儿,藤蔓延伸出一个圆滚滚的图案,隐隐藏着篆书的“福”字——若论这刺绣的设计,还不仅是心灵手巧,简直是别具一格。
她在前一世,也给他们的小儿子绣过好多件衣物——对孩子,她都是爱的,无论父亲是谁,都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只是那一世,她总有种被杜文逼.奸而成婚的感觉,所以对他们的小儿子,只敢爱在心坎里,却又总是极力地在杜文面前表示着对他的孩子的不屑。
这一世呵,真好!这个孩子会得到两个人共同的、全心的爱意。
翟思静抚过瓶子的图案,抚过上面一朵朵鲜艳的花儿,笑得又动人起来。
杜文从下而上呆看了她的笑颜一会儿,又跟个撒泼的孩子一样在她胸怀里呼撸:“他还有将近九个月才出来!可我已经没有软腰带用了!”
顺手把襜褕上扎的那条稍稍有些磨破了的腰带往火盆里赌气地一丢:“哪里像个一国之君!腰带都是破烂的!”
还打算撒泼,外头传来他身边宦官的声音:“大汗,奏折从中军帐送到了,您什么时候看?”
还没来得及应这一声,另一声又传过来:“大汗,您的洗澡水到了。”
杜文一骨碌翻身起来,恢复了人前正襟危坐的皇帝模样,说话也淡定而庄严:“嗯,都送进来吧。”
这个戏精!
翟思静憋着笑,拾掇起她的绣品,取了一根绿色丝线,慢慢穿针,慢慢引线,在那藤蔓上加一片片精致的叶子。
杜文斜眸瞥她一眼,然后在宦官捧过来的案牍上先大致看略节,没什么特别紧急的,又吩咐把洗澡水放在屏风后头,然后说:“一会儿朕唤你们时,进来收拾脏衣服,叫帐下的小黄门别躲懒,砸了冰舀水好好洗干净,不然,我手里的鞭子有几日没见血了……”
翟思静说:“大冷的天,砸冰洗衣裳真是不容易呢。和那些小黄门说,洗得好,我单独发赏钱,给他们买防冻的油脂用。”
等其他人退下去了,杜文笑道:“就你会做好人!”
翟思静亦笑道:“谁叫某人冠我一个‘贤’名!”
杜文不由冁颜,起身舒展了一下,又去试了试水温,惬意地说:“贤后来伺候朕宽衣吧。”
翟思静不由“噗嗤”笑出声儿来,起身福了福:“伺候圣君,妾自然要效力。”到他面前,一根一根解衣带。衣衫里喷薄出他的气味,并不是熏香的气息,但她觉得很好闻,心里安安定定的,一个人在营地里等待时那种悬空没着落的感觉没有了。
他的手也慢慢从她背后拆开她的发髻,而后在她轻声质问“你干嘛”时,在她耳边说:“我就喜欢抚摸你头发的感觉。”
头发被他抚弄,本来应该没有感觉,但是她偏偏感觉到了,发梢被撩起来,又轻轻柔柔落在她脊背上,痒痒酥酥的滋味仿佛突然被放大了,连同他身上喷薄的好闻的气息,使得翟思静顿时有抱一抱他的冲动。
于是手便慢慢环到他背后,从腰间一路过去,能感觉他腰上紧致的肌肉也不由自主地跳跃了两下一般。
杜文含笑低头,啮了一下她的耳朵尖,然后嗓音沉沉几乎往她耳朵眼儿深处钻:“干嘛呀?蹀躞带才从后头解——这汗巾的花结在前头系着呢……”
翟思静脸一红,额头往他胸口右侧一撞。跟着他也颇学了些坏习惯,凡事爱付诸暴力——此刻手指用力,也在他臀上使劲掐了一把。
第 89 章
杜文“丝——”地抽了一口气, 旋即笑了起来:“哪儿学来的?”
“除了跟你学, 还有哪里学?”翟思静抬头横了他一眼。
杜文捏捏她的下巴说:“学得好!”而后声音又低又沉的:“还想掐吗?随你呢!”人就随之逼近了。
预感到情形不对, 翟思静退了半步,松开他说:“不想了。我倒是想起还有件事忘记了, 你先洗,我在外头等你。”
杜文一拉她的手腕。
翟思静说:“军医说,前三个月要特别小心,碰了撞了,或者不该做的事做了,都伤胎儿。”
说到孩子,杜文倒不敢造次,只能松开她, 点点头问:“那军医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就行了?”
翟思静脸蛋微微一红,推推他胳膊说:“你又不是没有别的人!等回了瑙云城,你就不愁找不到别的人了。”
杜文有些生气:“谁是‘别的人’?哪儿来的‘别的人’?我怎么听不懂啊!”
“听不懂就憋着……”翟思静也不怕他, 身子一闪, 小手腕儿一扭, 挣脱开去。走了两步又回眸妩媚笑道:“我在外头,你慢慢洗。”
杜文被她一笑, 天大的火气也不剩多少了, 自己笑了一声,解衣入浴。天气虽然冷, 在草原上骑马追逐,接着又每日在那片山坳四周巡视, 每天身上还会出汗,在外头洗浴又不便,当时情急能忍,这会儿就觉得身上黏滋滋、脏兮兮的。他好好地泡洗了一番,终于觉得松快了,皮肤上滑溜干净了,才起身。
一旁的矮凳上摆着他的寝衣,是翟思静亲自裁剪缝制的,软滑细腻的绸料,合身舒适的裁剪,上身就轻软舒服得云朵儿似的,在火盆烧得暖融融的帐篷里,此刻真是莫大的享受。
出了屏风外,他刻意又板起脸——刚刚她说什么“别的人”,他的账还没算呢!虽然不能那啥,但是这好一段日子没碰了,就是占占便宜也好的!自然要找个占便宜的由头。
杜文看她又在捣鼓什么东西,于是板了脸说:“咱们来算算刚刚的账:谁是‘别的人’?你老拿这样的话来挤兑我做什么?你该罚不该罚?”
一叠连声的,打定了主意要找茬,然后就可以不管她的推拒,尽情把她从上到下抚弄个遍,甚至可以提一点非分的要求。
他像玩弄猎物的小狼,嘴角已经忍不住勾起了一点笑意。
翟思静顾左右而言他,说:“来,试试。”
四两拨千斤,拿出一条软腰带。
墨绿色软缎,上面绣着平金菱纹,再拿朱红色和秋香色刺出莲纹与果实饱满的莲蓬。莲纹端庄,并不带柔弱气,倒有些佛家意味。
“这花果同枝,莲实饱满,寓意好呢。”翟思静低了头,粉嘟嘟的脸,垂下的睫毛,好像有点羞涩,但又不是小家子气的羞涩,她坦然地打开腰带,系在杜文的腰间,然后欣慰一笑:“大小正合适呢!”
都不用量他的腰围,手臂一环的大小,她早就有数了。
而且颜色配的真是好看!花纹、寓意也真是好!难为她这么灵慧灵巧!
看着新腰带,杜文早就忘了刚刚想算的“账”,只觉得欠了她好大一笔人情!低头看着腰带,喜欢得简直舍不得系。他反覆抚摸着腰带,嘴里喃喃地问:“才几天功夫就做好了?还这么精致!你的手太巧了!”
突然想到了什么,仔细看了看她的眼睛,埋怨道:“是不是没好好睡觉?真是,你现在身子才最要紧呀!”
“没有,天天睡得挺好。实在是等待太辛苦,得有件事打发打发时间才好。”她含笑说,眼睛盯着他寝衣边沿露出的一截肌肤——锁骨边深深的伤痕凹陷着,褐红褐红如蚯蚓一样。她忍不住伸手抚摸了一下,抬头问:“伤还没好透就去追击乌翰了。现在还疼不疼了?”
杜文笑着说:“不疼了。其实一直也不怎么疼,就是没想到脏箭的凶险。”
翟思静点头说:“看你回来踌躇满志的,想必一仗打得漂亮。乌翰没俘虏回来,是死了?”
“嗯。不过我没杀他。”杜文说,“他被狼吃了。活该。”
葬身狼腹,对于一个狼子之心的人来说,也是死有余辜了。
乌翰之死在意料之中,翟思静心思却在别处,轻轻抚着他的伤口,叹了口气说:“其实你当时不回身救我,我也能理解,你那样做风险实在是太大了。”
“那样的话,我会后悔的。”杜文执拗地说,“人这一辈子,能够无怨无悔的事太少。那天,我离开的时候,被马背上的风一吹就清醒了。我阿娘一直教导我,遇到大事时要考虑大局,不能囿于于儿女私情;她的话虽然也不错,可是我觉得当时的情况下,我还是能试试的。”
他带着些得意地笑了笑:“看,我不是试成功了吗?不冒点儿风险,啥都得不到。”
他的笑意里其实并不笃定。
翟思静尤其后怕,当时背后是漫天的箭雨,若是这根箭不是射中锁骨,或者若是再有一根射进要害,或者他事后没有那么好的运气,没从高烧中醒过来,他就是那种愚蠢的死于儿女之情的男人了。
心脏还在胸腔里像打鼓一样,杜文又推了推翟思静笑着说:“诶,你说,要是我运气没有那么好,那跟脏箭不是射在锁骨,而是穿过心脏,当场一命呜呼,你会怎么办?你敢不敢一个人骑着马回到营地?”
翟思静气得捶了他两下,骂道:“我不敢!如果那样,我就陪你一起死!”
杜文凝视着她气嘟嘟的脸,忍不住在她颊上亲了一下,说:“那才叫傻呢。”捧着她的脸又揉了揉,叹口气说:“活着才有希望啊。”
又爱抚地摸摸她的小腹:“何况我们还有孩子。”
他又忆起梦里——若没有那逼真的经历,他也不会想到孤独时的后悔会有那么强烈。特别是梦见他最后众叛亲离,瘫痪在床榻的时候,心里的后悔如狂潮巨浪,一直把他淹没了。
怎么可能不后悔呢!梦中的他在失去思静之后,用了多少种办法来排解情绪:他广选天下美人充实后宫——却每晚只觉得自己临幸的是画出来的皮囊;他骑射打猎——爽了一时,晚来却愈发觉得孤衾寒冷;他用心在男人的朝政上,把自己的国土开拓得广阔,无人敢不膺服他——可这么美好的天下没有他愿意的人来共享,好像也还是虚的。
母亲一直教导他要学会“忘情”,没有爱的人才没有弱点,不会被拿住软肋。
可是,他强大了,胸腔里却空落落的,强大又有什么意思?
而现在只要抬眼,就能看见翟思静含笑望着他,这不是梦,是真实不虚的。
他心里一松,松开手滚到被窝里,勾勾手吩咐她也钻进来,然后揽着说:“思静,要是我阿娘知道我是回身救你才中箭的,她一定气死了。所以,等我们回到瑙云城和她会合的时候,你千万不要提这个茬儿。包括她若对你说了什么非分的话,你也都不要回复,全部推在我身上,我来对付。她是我阿娘,我从小跟她斗智斗勇的,最熟悉她了。”
他怀抱里暖得人都想睡觉,翟思静闭眼说:“好,这些事都推给你……你自己的娘亲,你自己哄。太妃也吃了不少辛苦,你日后要好好孝顺她……”
杜文不意她居然比打了半个月仗的自己还渴睡,推推她说:“都困了吗?别呀,我被你掐那么疼,你还没给我揉揉呢——我以往每次都给你揉的吧?”
翟思静迷濛间笑道:“你瞎说。刚刚谁还在说,一箭穿过锁骨都不觉得怎么疼,指甲掐一下倒受不了?我这阵子晚上担心你,都睡不熟,终于……”
提着的心终于放下来了,当然可以睡个好觉了。
她还怀着孩子,渴睡也正常。
杜文睡了半个月的单人帐篷,此刻有个温暖柔软的大活人儿在怀抱里,已经够满足了。她睡着了很乖,他亲亲她的脸颊,亲亲她的嘴唇,她都是柔顺的样子,闭着眼睛随他亲吻。杜文也不做他想,把她的手搬过来搁在他的腰上,把她的腿搁在他的腿上,然后放心大胆地在她身上上下抚了一番,虽然血气方刚,但是因为心里觉得圆满,所以也不觉得特别难受。
劳累这时候才涌上来,在她身上缥缈的香气里,杜文摸了摸身上被她掐出来的一对儿月牙形痕迹,还在微微的疼——她用了好大的力气啊,居然能把他掐疼了——但就像个爱的记号似的,叫他心里甜滋滋的。于是他也沉沉地进入了梦乡。
风雪停下之后,天气开始回暖。杜文与忽律汗的来使又谈了数次。
“朕大军一动,多少嚼谷!”杜文冷着脸说,“如今我离菟园水一步之遥,只不过念着首恶已除,胁从不必赶尽杀绝罢了。但要退兵,朕如今没钱没粮了。”
使臣知道他耍无赖做话说——壁垒里粮囤高耸,壁垒外牛羊在暖暖的圈里饲养了无数。无非是不肯就这么退兵,想要点好处。
城下之盟,柔然只能让步——以往和杜文的父汗作战,两国还胜负参半,现在直接不敌,也只能捏着鼻子受他的!
使臣强笑道:“是是是……我们大汗知道大燕汗您不容易。略备薄礼——牛五千,羊一万,马三千,骆驼一千,还有肉干、奶酒、乳酪和酥油,总归是尽地主之谊。”
杜文笑道:“活的我要,肉干之类就算了。还有一件东西,想来对贵邦大汗也是惠而不费——燕然山左右都在朕重兵的把控之中,你们留这样一块鸡肋也无用。”
这是要割地了。
燕然山当然是块好牧地,使臣争辩了半天,最后还是落了下风,只能推说回去请示。一直谈到第四次,使臣到杜文的壁垒时,看见士兵们磨刀霍霍,马匹们在风雪中奔驰训练,他不由脸色也发白,终于同意了把燕然山拱手相让。
最后使臣还顺带问了一句:“那么还有件小事。”
“请讲。”
“主要是鄙国公主,”使臣支支吾吾说,“想知道大汗的阿干、废帝乌翰怎么样了?若是不在人世了,毕竟夫妻一场,还是想按着鄙国的风俗迎柩下葬。”
杜文冷着脸说:“确实不在人世了,而且尸骨也没了。”
加了一句:“不是朕心狠屠兄,实在是朕这位阿干心思太左。被朕围困时,朕已经说了既然是手足兄弟,有的事可以不咎,只要他投降,命还是可以有的。”他摊手说:“可是他不信我呀!硬生生带着妻儿在山坳间不肯投降。哪晓得山间有狼,都被吃得只剩零散的骨殖了。”
他最后漫漠地说:“朕想着兄弟一场,也叫人捡了几根带血的骨头回来。喏,你们若要,带回去安葬也可。只是混杂在一起,也不知道是乌翰的呢,还是他妻子的呢,还是他孩子的呢,还是他手下侍卫的呢……”
他挑着眉,冷漠得近乎凉薄:“骨头你们要不要?”
站在冬季难得的阳光里晒太阳的翟思静,看到柔然使臣一脸败丧地离开了皇帝的中军帐,手里空空如也——并没有要那几根带血的骨头。
而再一次获得胜利的叱罗杜文,在使臣走出辕门之后边笑得飞扬跋扈,如同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年郎,吩咐身边的亲卫:“把那几根臭骨头丢了喂朕的猎狗!”
翟思静像个阿姊一样带着些笑看着他,好像等他回来就要批评。
而他也恰恰神采飞扬地大踏步朝她走过来,风帽上的紫貂毛在阳光下镀着金边一样。
他好像没几步就到了心爱的女人身边,也看不到旁边有人一般,伸手就把她一抱,轻飘飘就叫她双脚离了地。
翟思静在众人面前一直是给足了面子,只在他耳边轻声斥道:“像什么样子啊……快放我下来。”
“不放。这是我的猎物。”杜文笑眯眯说,然后道,“不许怪我把乌翰的骨头喂狗——朕的狗多娇贵,其实已经憋屈它们了!”
“圣君都做了一半了……”她嗔怪道。
“在柔然暂时不做了呗。”杜文笑着说,“我得先活得爽利了。这里是草原,又不是平城!”
他手上用力,把她向上一抛,然后在她尖叫出声之前,又稳稳地接住了,手托着腰和膝弯儿,把她抱得牢牢实实的,露出恶作剧之后的坏笑。
翟思静本能地抱着他的脖子,想骂他,他却唱起歌儿来:“遥看孟津河,杨柳郁婆娑,我是胡家儿,不解汉儿歌。健儿须快马,快马须健儿,跸跋黄尘下,然后别雌雄。”
歌声清亮悠远,低沉时入耳宛转,高亢时又宛若破云——竟第一次知道他原来还有这样一副好嗓子。
翟思静静静地听他唱歌,然后被抱进了御幄里。
第 90 章
“干嘛呢?”翟思静揽着杜文的脖子, 笑眼弯弯地看着他。
“心情不错, 要有一个人分享。”杜文也对着她笑。“明儿要回程了, 一路上肯定比驻扎在一处要辛苦,趁着今天还可以休息……”他把她小心地放在榻上, 侧躺在她身边,然后翻了翻眼睛,好像不知道要说什么,于是开始摸摸她的脸,又摸摸她的手,一副占便宜的样子,偏生什么话都不说。
翟思静按住他的手:“有话就说吧。”
杜文停下动作,片刻后嬉皮笑脸地说:“先亲亲。”
翟思静笑道:“干嘛先亲亲?”然后自己回答:“是不是怕话说出来我会不高兴, 就不让你亲了?”
还真是了解他!杜文挠挠头,不依不饶地:“算是说对了。先亲亲吧。”然后就凑过来了。
这一阵两个人就算躺一个被窝,也不能做过分的事, 甚至晚来小狼崽子忍不住搓揉她搓揉得重了, 翟思静都要踹他两脚嗔怪说“孩子!”
杜文顿时就不敢动弹了——生怕伤到他好不容易得来的孩子。
所以她心里是对这血气方刚的小郎君有些歉疚的。
杜文自从犯过一次“错误”之后, 床榻上再也不敢对她稍有用强,最多就是这样子嘴皮子纠缠。所以是翟思静主动伸手, 捧着他的脸, 先摸摸他的胡茬儿,再拧拧他的脸颊, 最后捏捏他的鼻子——他这张脸,也叫人越看越喜欢, 骨格儿峻厉又漂亮,像老天爷分毫不差量制出来的精品,只要没有那种鹰视狼顾的凶悍表情,就是个精致的可人儿。
他一动不动,像个乖孩子似的任她盘弄。翟思静盘弄够了,才慢慢凑过去,额头蹭一蹭,鼻子蹭一蹭,然后才嘴唇碰一碰。
他不足意,“嗯”着撒娇,嘟着嘴唇表示还想要。
那就再碰一碰,只不让他吃饱。他伸手抱她的脖子,用了一点力又松劲了,低声在她耳边说:“就是亲一亲嘛,你太小气了。”
见他极力克制他的力气的样子,翟思静不忍心逗弄他了,先嘱咐了一句:“等会儿别压到肚子。”然后真正凑过去,尽情地让他亲吻。
杜文喜不自胜,像个许久不见糖果的小孩好容易得了一块麦芽糖,要一点一点慢慢品尝,先小心舔舐,再轻轻含吮,舌尖儿把甜滋味儿都尝到了,才许自己更进一步去寻摸她内在的滋味。两个人交缠得难分难解,胸膛贴合在一起,肚子也贴合在一起,一起一伏的彼此都在感受着。
但是突然又分开了,然而都是“噗嗤”一笑。
杜文小心地摸了摸她的肚皮:“没压到吧?”
“没有。”其实怀孕也没有那么脆弱,翟思静掠了掠散乱的鬓发,面颊上浮现着愉悦的微红,眸子像闪着星光似的,“有什么话,可以说了。”
杜文小心地看着她说:“有几件事先和你交代一下。一呢,是明天启程,地上雪还没化,路上不好走,辂车里还会很冷,你要受苦了。”
会疼人时真会疼人。
翟思静笑着点点头:“没事,这点苦我受得了。”
“不愧是我的女人,我的孩子。”杜文老气横秋地表扬她,揉揉头发,又揉揉肚子。
“别闹。第二呢?”
“第二,咱们去瑙云城,我阿娘在那里等我。”他顿了一下,“她这个人么,惯会先斩后奏,所以我都没敢派人先送信过去,就怕她闹出我无法收场的么蛾子。比如——”
他抿了抿嘴,看着翟思静仿若有数,但又没说出来的样子,终于道:“她跟你也说过的,希望我立我表妹闾氏为可敦。我没答应。但她做得出,势必把人塞我身边,我可能一时也很难驳回。只能拖得一时是一时,希望你能理解我。”
丑话说在前面,其实是都有个准备。
翟思静垂眸思忖了一会儿,说:“你表妹是一个,贺兰温宿是一个,听说还和西凉国主要了一个公主……”
杜文的嘴角直抽抽,终于抗声道:“逢场作戏,你也信?”
“都娶回去吧。”翟思静说,然后赶在小狼发火之前,捏了捏他的脸颊,“我不是挤兑你。既然联姻能给你带来若干好处,何必放弃呢?再说,我从小听母亲和嬷嬷的教导,都道是‘不妒’。”
这话,汉家女郎真的会说也能做,把此“妇道”奉为圭臬,杜文却不甘心:“可是我不想啊!”
“你已经把我架在炭火上烤了一回了。”翟思静说,“再拒绝你表妹等人,太妃心里大概要怨我了。你是一国之君,后宫只孤零零有一个人,也是很奇怪的事,将来史书写起,我又是祸水。”
她抬眼望着他:“我晓得你的心,就够了。我也信你,不会是始乱终弃的人。”
他有些痴处,她懂。在恨他的时候,这些痴处简直就是他的罪过,上一世的翟思静特别厌恶他日日盘踞在她所居的蒹葭宫,厌恶他一心在她身边,肯好几年都不近后宫其他人,让她一点缓和的余地都没有;这一世,她存着一些异想般的私心,他的痴处还在,能够就算三千弱水摆着,他也只取一瓢饮。
杜文松了一口气似的,抱着她说:“我向你保证——”
她一口打断:“不用保证。”
杜文正打算说话的一口气没接上来,心里懊恼,执拗地说:“我要保证!”
“不用了 。”
“我要!”他居然火了,习惯性的暴力——伸手想拧她屁股,刚碰上去,想到她肚子里有个宝宝,因此只敢轻轻捏了一把,“我这个保证,不仅是说给你听的,也是说给白山黑水的诸神听的,诸神都是我的见证!”
“何必何必!”翟思静叹了口气,“说话都要把自己逼到极处,不能留点余地么?”
杜文咧嘴一笑,说:“不用留余地。人就是要把自己逼到极处,才能反弹。”
他想着长梦里他的悔意,愈发诚挚地伸手把翟思静的双手拢到自己胸前,说:“我向白山黑水的诸神,也向你保证我心里永远永远只有你一个人!”
翟思静笑了一笑。
杜文觉得她的笑意里有对自己的不信任,顿时怒发冲冠:“你觉得这个保证不可信?!”
“不是不可信。”翟思静说,“可是想一辈子那么远,不如先把眼前过好。”
她及时转换了话题:“欸,你刚刚唱的歌真好听。我从来不知道你还会唱歌。”
她有时候的冷淡让人丧气,但是但凡透出一点点温暖和赞许,他又和一只奋不顾身的扑火飞蛾一样——母亲所说的不能忘情的昏君,大概就是他杜文这样了。可是,他愿意在她面前昏君一回。
噩梦里的那场因果,是彼此为因,彼此为果,若是在源头就没有恶因种下,恶果又从哪里结出来呢?
杜文说:“其实我小时候,一点不想听阿娘的话。她总说我是天选的人,必须早早地做好准备:练好骑射,敢于杀戮,学会处置政务,了解朝臣中盘根错节的关系,还要练就朝着目标心无旁骛的能耐,最重要的是在该忘情时能够忘情,绝不让软肋左右自己的抉择。可其实我呀,喜欢宫中的舞乐,喜欢读汉人的诗赋,喜欢漂亮的绘画和雕漆,喜欢女孩子好看的脸……为此挨了我阿娘多少回打,打完她抱着我哭,给我擦药时心疼得哆嗦,眼泪一颗一颗掉在伤口上——我知道她是为我好,我有今天,能在必死之局里杀出一条血路冲出来,登上极顶,多亏了我阿娘的教导。”
“可是……”他好像又有点茫茫然的,茫茫然双眼失焦想了半天,终于孩子气地把翟思静一抱,“不管了。你说得对,先把眼下的每一天过好。我如今是一国的大汗了,也该有自己的权力了。”
第二天,按着既定的计划,车马辚辚的上路了。
数万人的大军,按他的指挥排成若干阵型,保证前后左右都能相互呼应,保护中间皇帝的御马和翟思静的辂车。
骑在御马上的皇帝,有时候也会钻进翟思静的辂车里坐一会儿。
辂车宽敞而平稳,翟思静问:“你怎么不骑马了?”
杜文说:“外头冷。”
理直气壮伸手握她的手,结果待在四面都是棉帘子的辂车里的翟思静,一双手冰凉的,反倒是杜文手心暖融融的。
于是进来避寒的杜文得负责把她双手双脚都捂暖了才能出辂车的大门。
草原的春天来得很晚,天依然是阴嗖嗖的,铅灰色的云依然会随着一阵北风而呼地飘过来,然后带来一场大雪。但是如果仔细观察,会看到坚韧的春草从积雪和枯叶下探出头,昂然不屈地渐渐伸展开柔嫩的新叶,看到越冬时消失的动物,慢慢也开始出现在雪野中,皮毛丰盈、脂肪丰厚,皇帝有时候兴致来了猎捕一场,这天晚上就会有鲜美的野味羹汤。
“多吃点。”杜文殷殷地劝翟思静,“越冬的雉鸡,这草原上可少了,还幸得有山林,才能打到几只——大补呢!”
翟思静给他喂得肚儿圆,杜文就会在她吃撑了只能靠着引枕仰躺着的时候,兴致勃勃贴着她的肚子谛听:“哎,刚刚‘咕噜’一响,是不是我儿子在翻跟头?”
翟思静拍拍他的头顶,笑着说:“才两个月,还是有形无生的小胚胎,哪里会翻跟头?”
上一世生过两个孩子,已经很有经验了:四个多月才能够开始感觉到小鱼吐泡泡似的动静,六个月才会踢腾小手和小脚,但到了八个月后小胎儿就活跃得很了。母亲与孩子最奇妙的互动就在这个时候开始,情不自禁地爱上自己的孩子便是那个时候了。
她说:“我吃太饱了,肚肠子在响呢。”
杜文给她揉揉肚子,然后又问:“哎,如果我给我儿子唱歌,他会不会听见啊?”
“他会不会听见我不知道。”翟思静笑道,“唱嘛,我会听见。”
他斜瞟她一眼,用低沉地鲜卑语开始唱歌。古老的鲜卑族民歌,仿佛是青草地上鲜花盛开的烂漫,又仿佛是毡包里婀娜泼辣的姑娘远远眺望着骏马上的儿郎时热辣辣的眼神。
“杜文呀,你还有多少能耐?”翟思静双眼迷濛地看着他。他要不是那个小狼主,她说不定会从开始就喜欢上他。
“唱得好听?”他很享受被夸赞,鱼一样从她肚子那端游上来,与她肩并肩躺着,四目相对,说,“那你怎么报答我?”
翟思静撑着头问:“你要什么报答呢?”
杜文一挺腰,身上硬邦邦地顶她的腿上,笑得邪乎:“不不,不是报答。唱歌是我愿意的,那你愿不愿意高抬贵手,为我一解愁怀?”
小狼崽子还懂得温文尔雅地把污辞说得如此雅致……
翟思静脸刚一红,他就已经腻上来说:“这可是急人之难,大仁大德了。”引着她的手往下探。
巧言令色鲜矣仁。
但是忍不住就入彀了。只能帮他出了邪火,看他长舒了一口气,她的心里也觉得喜悦呀。
或许真的爱上了,就是互相体谅,肯同甘共苦了。
一路行了二十天,瑙云城外的杨柳都长出红褐色的芽苞,化了冰的春水融融地流淌着。皇帝御驾进了城门,行宫里望眼欲穿的闾妃几乎是含着热泪来迎接她的独生儿子。
“小兔崽子怎么都不叫斥候先送信过来?”屏退其他人,闾妃给了儿子的胳膊一巴掌,骂道,“害我担了多少心!哭掉了多少眼泪!还以为这辈子就……”说得哽咽,又打了他一巴掌。
杜文的谎话张口就来:“阿娘,这一路哪里容易!到处冰雪封着,又怕泄露了消息叫忽律来追击我——他若是倾柔然之力,我这区区几万人哪够他踩死的?所以只好咬着牙偷偷往瑙云赶。也幸得是阿娘帮儿子守着这座城池,现在补给什么的总算跟上了。”
闾妃将信将疑的,等晚间检视了皇帝带来的队伍,查看了军需的日常流水,她心里就明白过来。
又好气又好笑,把儿子再一次唤过来,似笑不笑地问:“一路不容易啊。”
“是啊。”杜文跟亲娘斗心眼斗了十几年了,嬉皮笑脸的模样也是惯常。
闾妃慵慵地指了指太阳穴:“我这一路回来,头一直疼得厉害。想着你在柔然安危未知,我却不得不咬着牙先过来打理,免得有个好歹应付不来,会闹得全盘皆输。你呢,大概把我的好心当成驴肝肺了。”
她冷冷地笑着,眸子里闪着动人的光,纵使眼角有几根细细的皱纹也不影响目光钩子似的魅惑。
杜文不敢笑了,点点头垂首说:“阿娘这话说的!我岂是那么不识好歹的人?”
闾妃冷冷道:“那你要骗我到什么时候?!”
杜文再次嬉了脸:“阿娘那么英明天纵的人,一看流水就知道了嘛……牛羊又多了,士卒却没少——不错,我摆了忽律一道,而且,为父汗和阿娘报了仇了。”
闾妃板着脸:“不就是乌翰死了么,值当这么邀功?有几日粮草变动最大,是不是那几日你去给乌翰设伏了?”
“是呢!啥都瞒不过阿娘!到底父汗都说阿娘冰雪聪明……”
马屁没拍完,闾妃的手指在案桌上一拍,用力不大,声音倒脆生生的。她冷笑道:“用兵是你用,聪明是你占。只是看日子,我走后没几天你就下床活动自如了?咱们就不说‘病去如抽丝’,你这一夕之间生龙活虎的,吃了仙药了啊?”
“呃……”
闾妃道:“聪明才智都用来瞒我了呵?”
又来了更狠的一句:“你怕我知道什么?”
杜文的狐疑性子是跟着母亲学的。此刻并没有到推车撞壁的时候,他只是不愿意分权,但也更不愿意撕破脸。
他只能继续陪着笑说:“阿娘说什么呀!当时那么危险,我想着诱乌翰出击是件有风险的事,怎么能叫阿娘冒这个险?毕竟瑙云是我们的后方,还得有信得过的人管着,万一我有个好歹,阿娘要做的事别人是做不得的。”
这话听来也不错,闾妃好一会儿不说话,再次开口时眸子里有些雾光:“你宁可叫翟家的汉女陪着,也不肯叫我陪着。果然是儿大不由娘。”
杜文无语:不是我不让你陪着,是你那时候愿意陪着么?
嘴上说:“阿娘这话儿子冤屈死了。若是换成思静到瑙云城来,她能管得住这一座城?万一我有个好歹了,她能立个新君保证百官和众藩膺服?”
又来了一句马屁:“这些还不是只有靠阿娘。”
他心里道:这时候,还是无能的人不受猜忌。
闾妃冷哼一声,也不辩驳,但也没被说服。
杜文咬牙往她面前一跪:“不过,欺骗阿娘,总归是我错了。我给阿娘负荆请罪了。”
闾妃问:“你负的荆呢?”
杜文脑袋“嗡”地一响,心道:娘欸!你好凉薄!
第 91 章
杜文脸一呆, 迁延了一会儿才说:“我现在可是一国之君了啊……”
“你的意思是, 我现在管不了你了?”闾妃斜乜着儿子。
杜文挠挠鼻子, 赔笑说:“阿娘这话折煞儿子了。我千里迢迢来柔然,为的是什么呀?”
闾妃面无表情:“为的是我, 所以我该跪谢你?”
杜文被噎得无话可讲。
一手养大他,无微不至教导他的阿娘,虽说凉薄,但平日里对他仍是爱意满满。他想着有些委屈,有些鼻酸,又不忍违拗,于是四下里一看,居然从瓷瓶里抽了一把羊毛掸子, 恭恭敬敬递过去:“忘了负荆,请阿娘将就吧。”
闾妃一把夺过羊毛掸子,杜文居然抖了一下。
闾妃看着儿子:他已经长那么大了!个子又高又大, 不再是以前那个柔软而活泼的孩子了;在柔然刚见到他指挥千军万马时的飒爽英姿, 不再是以前那个淘气而机灵的小鬼了。这是她的孩子呀!他长大了, 但是还是她的儿子,谁也夺不走;也只有做阿娘的她才能管住他, 控制住他!
她心里越是有柔情, 下手就越不容情。而儿子依然很恭顺,偶尔打重复了地方, 痛得剧烈才闪一下,但接着又直立在原处。
她喘着气甩了甩手, 而杜文
【全网热门完本耽美小说
www.dmx5.cc 手机版阅读网址 m.dmx5.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