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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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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傲然睥睨着她,带着智珠在握、掌控全局的冷静的力量,她微微带着笑,好像在嘲弄他,嘲弄他终于遏制不住,一颗心顿时被掌控在她的手心里,想怎么玩弄就怎么玩弄,想怎么摧毁就怎么摧毁。

    他的声音开始有些颤意,伸手从她的脸颊抚弄下去,直到她的脖颈。

    翟思静感觉到他手指的温度陡然下降——刚刚还是温暖如烈酒,现在却冰块似的,摸到哪里,她哪里就起了一层粟粒。

    此刻,他是脆弱的,但是,他反噬的力量也是巨大的,一个不慎,他的幽冥的怒火便能把这四壁全数焚烧殆尽!

    “是谁?你不是要坦诚么?你不是自己挑起这个问题么?怎么现在不说?我准备好了,我不怕听到答案。”他逼近过去,额头与她相抵,他的额头已经冰冷,而她却给人温暖的感觉了。太近了,以至于看不清她的眼神。杜文心想:这才好。就算他作为男人的尊严这会儿要被剥光了,他也不愿在她的眼波里遭她的鄙视和欺侮。

    然而翟思静先在他耳畔问:“但是,你怎么会问起这个名字?”

    杜文冷笑道:“谁叫他使你念念不忘,睡里梦里都提到呢?”

    “睡里梦里啊……”翟思静幽幽地说,半晌也没有再说话。

    第 76 章

    上一世的悲剧, 他不说, 翟思静已经打算遗忘了。长越是她的长子, 但又是乌翰的骨肉,杜文的眼中钉肉中刺。作为母亲的她爱每一个孩子, 可是尤其怜惜活着都悲剧、朝不保夕的弱小可怜的孩子。

    上一世杜文对长越犯下了那样可怖的过错,自长越死后,她失去了生活的勇气,不仅为深爱的孩子,也为她无望的命运。

    这一世,她依然会为记忆中的孩子哭泣,垂泪道:“你在我睡梦里听到这个名字?”

    杜文心弦绷到极紧,再拉一拉就要断掉了。他沉沉地点了点头, 心里却虚弱得不想不想听她说出来。

    但是翟思静啜泣着说:“不错,他是我最心疼的人。”

    杜文的牙齿几乎要咬碎了,“最心疼”, 这是什么概念?!她何尝对他说过一句“喜欢”、一句“心疼”?!一次都没有!亏他为她付出了那么多!乃至一颗心!

    他正欲发作, 翟思静又抬头, 带着泪笑道:“你早就去查了吧?是不是什么都没有查到?”

    杜文看着她坦然的眉目,第一次觉得她的坦然那么可恶, 简直想狠狠抽她一记耳光, 但是手抬起来,却下不去, 最后抚到她脸颊上,带着令人怖畏的颤声:“思静, 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对你的一颗心……”

    翟思静毫无畏惧地回瞪着他:“你对我的一颗心,就是不信任?恨不得囚禁我不再与所有男人接触?乃至忘光全部的故人?”

    他额角、颈侧的青筋暴出来,英俊的脸扭曲得骇人,手指几回抚在她的咽喉上,仿佛就要掐下去把她的脖子拧断,但见她滚滚的泪水和无畏的神色,始终没有下得了手。

    翟思静闭了闭眼睛,挤掉眶子里的泪水,任它们在脸颊上纵横:“杜文,长越已经死了……死了很久很久。我是忘不了他,每次看到你——”

    她残存着一些理智,终于忍着没有把最伤人的话说出来。

    毕竟,这一世没有长越,这一世的杜文也没有伤害长越。她不应让他承担他上一世的错——虽然她每次看到他治国、治军、乃至对她暴行发作时的冷酷模样,就都会想起长越在地牢里,与毒虫为伍,最后不治身亡,都同样是由于他的冷酷残暴。

    可是杜文误会了她的意思,突然“呵呵”大笑起来:“所以,我是一个死人的替代品?在你心里,我不如他——哪怕他死了?!”

    他的自尊心,绝不容许这个!

    翟思静只能摇摇头,却一句解释也说不出来。

    前世今生,怎么说?说那是她的儿子,被他所杀?

    她也茫然。

    有时候,她甚至有些恼恨她为什么带着前世的记忆来?记忆诚然帮她躲过了一些劫难,但也让她在过往的劫难里走不出来。

    “话说清楚了,长越不在这个世上了,我也并没有把你当做他的替代品。你心里的刺该拔掉了——如果你真的信我。杜文,我们都冷静一下好不好?”她劝他。

    杜文一时走不出愤怒,直觉自己不应该和一个不在世的人计较——太小器了——但又控制不住自己,他希望思静全部是他的,从身体到心灵都是。他喜欢一切美好的东西,甚至会苛求完美。

    他一骨碌起身,犹自不忘取了他的重剑和皮鞭。背着身站在门口,高大的身躯剧烈地起伏着,仿佛是愤怒和伤怀到极处了。

    翟思静跪直身子,唤了他一声:“杜文……”

    “就算我昨晚上对你犯了错,你就这么惩戒我的?!”他依然背对着她,面对着门,用鞭子戳着自己的胸口,“戳我的心,叫我陷在这样的痛苦里?不错!我是妒忌了!妒忌一个死人!妒忌他能在你心里占据这么重要的位置!妒忌我从来都没有叫你这样心心念念不忘过!”

    翟思静默默地任凭泪水在脸上纵横,但是不说话了。他实在要吃一个死人的醋,她也没有办法。

    沉默令人愤怒,而且是一种出不了气、憋屈的愤怒。

    然而他依然故我地要迁怒。

    门一开,门口最前面的那个宦官就成了他撒怒气的可怜人。听见他气压极低的声音在问那个宦官:“你靠朕的帐门这么近干什么?!你听到了什么?!”

    他怒不可遏:他的妒忌、他的愤慨,乃至他的虚弱都给这个宦官听去了么?这个下贱的奴才凭什么可以知道他的妒忌、他的愤慨、他的虚弱?!

    重剑出鞘一挥。

    翟思静看见他的御幄门边喷溅出高高的鲜血,然后是尸身重重倒地的动静。

    她捂着嘴,又开始恨他。

    其他人噤若寒蝉,但见皇帝大步走开了,知道他爱干净的性格,赶紧拿水拿刷子,趴在地上擦刷门口和帐篷外头油布上的血迹。

    翟思静呆坐在帐篷里好一会儿,门大开着,冷风“呼呼”地灌进来,她也没有觉得寒冷。昨晚被强,她是愤怒的,也有些迷失了心智,逃不开他,制不住他,那愤怒的楚毒便化作她刀锋一样的辞锋,念念要戳他的心,要把上一世和这一世对他的恨发泄出来,叫他也不好过!

    但是现在后悔了,这个世界从来就不公平的,他不好过了,就会以血流漂杵的暴行来报复整个世界。他是那样血气方刚又狠辣无情的人,他站在权力的巅峰,当然有任性的资格!

    不知什么时候,她听见有熟悉的声音在问她:“翟女郎,你挑起了他的火气,然后就撒手不管了?”

    翟思静惊诧地抬头,却见杜文的母亲闾妃正站在门前,挑着唇角和眉梢也没有什么笑意,温和的语气仍然是无礼的质问。

    她惶惑地垂首敛衽:“我……我也不知怎么控制他的脾气……求太妃教我。”

    闾妃冷笑了一声:“我还以为你聪明伶俐,不需要我教就懂。他现在在俘虏营里杀人。解铃还须系铃人,你拼着叫他打一顿,跟他伏低做小,他的气撒对了地方,自然就不乱撒了。”

    然后又加了戳心般的一句冷语:“汉家书我读的不多,佛教里说‘舍身饲虎’,史书里讲‘唾面自干’,儒家则云‘犯而不校’,你应该比我懂吧?”几句话说罢,便施施然而去。好像那些被杀的俘虏并没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但是她儿子生气了,总得有人安抚才是。

    翟思静艰难地起身。

    不错,舍身饲虎。

    她一直被命运裹挟着走,想逃离他,又总是逃离不了,这辈子、上辈子都是!既然牺牲是她命中的定数,她就去承受吧。承受到她的极限了,她就再死一回,也没有什么可怕的。

    她缓缓向俘虏营而去。老远就听见杜文狂烈的笑声:“可以来一壶马奶酒!还有什么有趣的杀法?”

    细细的血已经枯草那头蜿蜒了过来,惨烈的尖叫大约就是豺狼虎豹听到了都会战栗。

    她闭下眼睛,跪倒在一滩鲜血边,也不敢往俘虏营那里望,心里给自己鼓劲:若是他还逼着她去欣赏那些惨烈的状态,她就去看吧,人的耐受力总是练出来的,她自作自受。

    “求……你们通报大汗……”她声音低低细细的,仿佛被风吹得有些喑哑,“妾来请罪……”

    少顷,里面的惨呼声变成了呻.吟。

    又过了一会儿,她感觉自己被巨大的阴影裹住了。不抬头也知道那是杜文披着斗篷、如同铁塔般的影子。那影子带着马奶酒的香气和鲜血的甜腥,随着他的逼近弥漫在她面前的一片空气里。

    “你来请罪?”他好像很好笑似的,“你何罪之有?”

    翟思静茫然地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杜文很生气的模样,冷冷地笑着,手里拎着一个皮酒囊——他过来时身上飘散的酒味儿就由此而来。他“咕嘟”喝了一口马奶酒,腰间的刀鞘上残存着血迹,手腕上挂着的皮鞭上也残存的血迹滟。

    “你不知道,你来做什么?”他说,“来看我杀人?你什么时候也有了这样的爱好?”

    闾妃的声音远远地从头传过来:“少喝点酒!帝王之怒,血流漂杵也未尝不可。但不该为此丧失了理智才对!”

    翟思静承认闾妃这话没有说错,但是小狼似乎很不爱听母亲的唠叨,脸色变得难看——像所有顽劣叛逆的少年郎一样。他抬起酒囊故意又喝了一大口,然后把酒囊远远地抛掉了,里头残存的酒水洒了一草地,他说:“这酒还能叫我醉?”

    用鞭杆抬起翟思静的下巴,笑嘻嘻说:“你喜欢看什么?剥皮?剖心?拿鞭子活活抽死?”

    “大汗!”翟思静听着都瘆得慌,泪濛濛地求他,“你不要这样,这是我们之间的事。我……我好好跟你说。长越他其实——”

    她的话头一下子被他止住了,他的鞭杆抵着她的嘴唇,来阻止她说话,即使并未用力也叫她惊怖。她几乎能看见他眼睛里的怒气渐渐炽烈的模样。

    然后他恶狠狠问:“你想把我的脸皮在众人面前撕干净?!”

    他转身,突然扬起鞭子狠狠地抽在一边的拴马桩上,发出一声狂怒的咆哮。

    翟思静浑身一抖。而后看见那根倒霉的拴马桩被抽掉外头粗糙的皮,露出里头白花花的木质来。

    她颤着声儿说:“那我先回帐篷里去,你什么时候想听我交代,就……什么时候过来。”

    转身又听见他的鞭子狠狠抽击在木头上的声音。

    他周围的人也都噤若寒蝉,唯恐一个不慎被暴怒的皇帝迁怒。

    翟思静别无他法,只能硬着头皮往帐篷走,也祈祷不要被他迁怒了。

    然而还没走到地方,突然听见身后沉重而急遽的脚步,刚刚一转身,看见杜文像一头浑身毛倒竖的野狼,冲过来把她往肩膀上一扛。

    她天旋地转,反应过来时已经大头朝下被他扛在肩膀上了。

    “你干什么?”她真的害怕啊!只能徒劳地拍他的背,隔着丝绒斗篷,背上是铸铁重甲,拍得甲片“叮当”作响,她的手心都红了。

    这激怒了男人,扬手给了她臀上一巴掌。这不是帐篷里调情的轻轻拍打,是用了七八成力气的狠揍,疼得她抓着他的丝绒斗篷,好一会儿才缓过气儿来,泪水在他的丝绒斗篷上一滴滴凝结着,好一会儿才又一颗一颗渗透下去,形成了一个个小圆斑。

    见她不敢挣扎乱动了,杜文扛着她大步流星地往马厩而去,满心都是发泄不出来的恶气。

    他指着两匹重甲战马,气哼哼也不说话。马夫瞧皇帝这神色,也不敢问,胆战心惊牵了这两匹重甲战马出来。

    杜文“匡”地一下,把翟思静扔一匹马上坐好。他自己踩镫上了另一匹,然后提鞭甩了两下。两匹战马都是很灵性的,鞭子打在马匹的披甲上不会疼痛,但声音就是命令,顿时扬蹄跑开了。

    杜文的马自然成了前马,在他的缰绳的指引下朝营地外而去。翟思静骑的那匹跟着。

    翟思静虽跟着他骑过几次马,水平差了很多,死死地握着缰绳也不知道怎么指挥方向。硬邦邦的马鞍子磨得她刚被打过的肌肤火辣辣的疼。眼见马速越来越快,耳畔的风呼呼的,她的马一个劲地跟着前马奔跑。她带着哭腔喊:“杜文……杜文!你慢一点……”

    前马根本没有慢下来,好像也不担心她会摔下来。

    不知奔跑了多久,戈壁和其间的草场交替出现着,景观宏阔而类似居多。翟思静茫然无际地只觉得到处都差不多模样,根本辨不清方向,也不知道自己已经到了哪里。秋冬季草原的白天特别短暂,在西斜的太阳给天边抹了第一道云霞的时候,杜文的前马终于慢了下来,后马乖觉地跟着慢下来。

    杜文勒马停了下来,后马也慢慢止蹄。

    他滚鞍下马,又一把将翟思静从马背上扯了下来,往地上一丢,然后冷着脸嘲笑道:“这样的重甲马匹,根本就跑不快。你不是胆气惊人么,天天跟我顶撞使气?怎么骑个马都怕成这样?”

    翟思静含着眼泪看着他。他心里有些酸软,但想起她“爱”的那个长越,心里的醋意腾腾地又上来了。他拿鞭子指着翟思静说:“这里空旷无人,你说罢。”

    他眯了眯眼睛:要是实在太气人了,他就把她丢在这里喂狼!

    第 77 章

    翟思静被他丢在地上, 半个身子都匍匐着, 手撑着积雪的草地, 很快冻得通红。

    他要的回答她很难讲清楚,毕竟前世今生这种, 比撒谎还不堪信。再加上杜文这样的性格脾气,她前世还嫁过他的哥哥,他不会也斤斤计较吧?

    想了又想,他已经又逼近了,鞭杆轻轻戳了戳她的胳膊,语气很凶:“你以为这会儿拖延能拖得过去?!我告诉你,一会儿天黑了,草原上会有狼!”

    只要他在, 翟思静好像没那么怕狼——毕竟,眼前这位,难道不也是一头狼?

    只能旁敲侧击先入手。她问:“杜文, 你有没有奇怪过, 先帝刚逝世, 你在陇西的时候,我为什么能够写诗提醒你留心京城, 及早请太妃布置准备好?”

    杜文皱着眉, 过了一会儿说:“想必是你父伯密商时,有些话落入了你的耳朵?”

    翟思静摇摇头, 凄然道:“他们哪有这样的地位,可以得知乌翰的计划?”

    “那么是为什么?”这点他也一直想不通, 今日倒也愿闻其详。

    翟思静正想怎么措辞,突然觉得手心下的地面有节奏地震颤气来。她惊惧地抬起头看着杜文。

    杜文则正不耐烦,催促道:“说呀!话说半截是什么意思?!”

    “地面在震颤。”

    杜文呵斥道:“别顾左右而言他……”

    说了一半突然发觉不对,他一骨碌趴在地上,耳朵贴着地面认真听了一会儿,又一骨碌起身说:“北边的马蹄声。人不少。”

    他对军事有天生的敏锐度,顿时浑身机簧像被摁动了似的,动作飞快,一边紧了马肚带,一边又迅速拿了弓箭,嘴里还同时呵斥着:“怎么这么笨?上马呀?你知道来人是敌是友?你打算给抓个正着么?!”

    翟思静刚刚给他摔得屁股痛,这会儿情急,也少不得忍着痛,一瘸一拐到马边。御用的是大宛马,个头不算特别高,但是翟思静踩镫上马也不轻松。半天爬上马,杜文已经挽弓对着北边暗青色的天空与草地,凝眸神注,连骂人都不再骂了。

    翟思静顺着他的目光往远处一看,顿时毛骨悚然,冷汗都出来了:草原那头奔驰过来四五匹马,马速飞快,好像很快就只有四五百步的距离了。

    翟思静觉得他一个人对抗这四五个实在是悬,想提醒他快些跑,但是他这么专注,她又不敢说话,毕竟此刻她纯粹是一个拖累。

    眼见片刻之间,那些骑手又近了,身上的衣服都看得清。翟思静越发惊骇:他们穿的是平城虎贲侍卫的铁灰色战甲——这些应该是乌翰的人马!

    杜文应该也发现了。他嘴唇抿得很薄,眼睛里投射出猎鹰一样的锐光,但是一动不动、一声不吭,眼光里仿佛没有翟思静的影子。

    五个骑手用鲜卑语大声呼喊着叫“投降”,然后亦是挽弓——因为已经到了二百步的射程里。

    “俯低身子。”杜文突然对翟思静说,“若是马中箭,赶紧翻滚到一边去,别被压到脚。”

    一边说,一边“嗖”地放箭。

    射人先射马,他射的都是马匹没有防护的腿,一击一个准。

    一个骑手应声而倒。

    杜文动作非常快,紧接着抽了第二根白羽箭,眼睛一眯好像就瞄准了,又一个骑手应声倒地,头撞在一块戈壁大石上,血溅得高高的样子都看得见。

    而对面也开始放箭,翟思静第一次近距离感受战场的凶险——只这五六个人的小型对决,她已经觉得心脏都被无形的手紧紧地捏住,气都透不过来。

    白羽箭从她耳边“飕飕”地飞过,马匹身上有重甲,偶有中箭,听见的是箭镞打在铁甲上“当当”的声音。杜文身上也是重甲,翟思静不知他的情况,抬头看了他一眼。他头侧也长眼睛一样,呵斥道:“低头!”

    翟思静赶紧低下头,尽力把自己缩在马脖子后面。

    剩下的三个骑手越靠越近,杜文两箭又干掉了两个。但是到底是以一敌五,最后冲过来的那个,一箭射中了杜文的马腿——那里没有重甲。

    他的御马一声惨烈的嘶鸣,一腿欹侧,然后跪倒,然后全身倒了下来。

    翟思静清楚地看到,那一瞬间,杜文灵巧地把脚从马镫里脱出来,然后在马倾侧而未曾倒下的时候,一跃而下,又就地一滚,弓箭尚未离手,几乎是躺在地面上,又是一箭射出,狠辣的箭镞直插.进来人的眼睛里,又从后脑贯穿出,骑手瞬间从马背上倒飞出去,倒地而亡。

    翟思静捂着胸,气还没透过来,而杜文已经冷静地开始下一步骤:穿着重甲也能一下子就挺起身,拔剑在倒地未起却没死的几个人喉咙口一割——绝不留一丝隐患。

    草地间蜿蜒着热乎乎的鲜血,渐渐和积雪混合在一起,融化渗到地里去了。

    他又检视了敌人的马匹,这次叹了一口气,嘀咕着:“唯一没受伤的马,关节怎么又扭了?”

    就是最后那个骑手的马,大概杜文的箭贯穿人脑袋的力度太大,骑手的脚还在马镫子里没出来就向后倾倒,马匹也被拖累扭伤了。

    “你刚才……”翟思静抖抖索索的,真心是想夸他一句,但是竟然半天说不出话来。

    杜文仰头看了看她仍然骑在马上,双股战栗,脸色煞白。他把马牵到一处起伏的土丘边,说:“下来。”

    翟思静抖抖索索努力地想使脚脱离马镫,好半天都没能成。

    杜文没好气骂了一声“废物!”然后伸手帮她,又把她从马背上抱了下来。

    他是冷酷狼主的模样,探头从土丘后斜瞟北边远处,又对翟思静说:“我的马已经不能跑了,他们的马也都无法奔驰了。”

    然后他飞身上了翟思静的马,说了更可怕的一句:“后面是大部队,听蹄声应该有五六百人的架势。我一个人是无论如何抗不过的。这是重甲马,也担负不起两个人的重量。”

    翟思静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突然觉得浑身的热血都收缩到胸腔里,四肢百骸全部是冰凉颤抖的。

    不错,这样的时候,一起死是最傻的。他是个冷静而自私的帝王,一直都是,他的政局和势力在他心里远比女人重要,他的小命当然更比她重要。

    既然只能一个人走,他放弃她是最明智的。

    杜文在马上居高俯视着翟思静,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然后又望了望远处。

    五六百匹的马蹄声如滚滚的雷,由远而近。漫天的烟尘也历历在目。

    翟思静含着泪说:“杜文,我不会拖累你。你给我把匕首好不好?”

    需要的时候她就自裁。落在乌翰手里,她会死得痛苦,甚至比死还痛苦。

    杜文嘴角勾起一点冷冷的笑容,望了望南边的一处更高的山丘,什么都没说,也没有摘把匕首给翟思静,而是鞭子一挥,驱马朝着那座山丘的地方而去。

    翟思静看着他骑马的背影绝尘而去,绝望到无力。

    追击的马匹速度也是极快的,那从北而来的滚滚烟尘眼见就更近了。

    她只能忍着害怕和身上的酸痛,一步步去死掉的骑手身上寻武器。

    靠她最近的那个死相最难看。翟思静是纤弱女子,想像刚刚瞬间看到他被一箭贯头的样子,就不敢靠近他头颅碎裂、脑浆横流的尸体。她选择走得远一些,那几个被割喉而亡的,好像相对没那么可怕些。

    然而真的靠近了,还是恶心得直干呕。

    到处都是喷溅的鲜血,摔断腿骨的人腿扭曲成奇怪的形状,脖子里大大的血口子好像硕大的血盆大口,而且还死不瞑目,一双铜铃般的大眼睛瞪着,却一点生灵的光华都没有了。

    他腰间的蹀躞带上有一把小小的解手刀。翟思静别着头,凭着感觉在他腰间扯,手上黏糊糊的,大概都是沾着他衣服上的鲜血,那样新鲜而恶浊的气味,还有那样黏腻而恶心的手感。翟思静胃里一阵阵翻腾,干呕得泪水都出来了。

    她也想不通,像杜文这样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又该是怎么修炼出来的?

    好容易解手刀到了手中。北方的骑兵又历历在目了。她也不会算步数,只觉得大概这些人很快就像刚才那五个一样,转眼就要到她面前了。她死命地握牢了解手刀,明晃晃的刃在夕阳下闪着冷峻的寒光,映照出她苍白的脸。

    泪水有一滴落在刀刃上,翟思静暗暗给自己鼓劲:怕什么呢?死过一回的人了,只不过死法不同而已。肺里呛满水的时候也是痛的,想必和刀锋戳进心脏,或者割断咽喉血管的疼也差距不大。

    她哆嗦着把刀刃朝向自己,闭着眼睛平静了一下。

    马蹄声好像已经响在她身边,她狠了狠心,打算给自己脖子上狠狠来一下,但没等手上聚力,手腕突然一道剧痛,解手刀已经“当啷”落地。

    耳边传来她熟悉的声音,在恨恨地骂她:“笨蛋!”

    睁眼一看,北边的骑兵还看不清身形,但身边这个分明就是杜文。

    但又有点不同。她吓得迷迷糊糊的,被他拉上马背才想起来,他身上的斗篷和重甲已经卸掉了,穿着里面的棉襜褕,胸膛还是滚热的。马匹上的重甲也卸掉了,割断的肚带和面甲带还在——这样,才能承担他们两个人的重量。

    他已经打马疾驰起来。

    风从耳边呼呼地吹过,她的泪水一颗颗落下来,很快在面颊上冻成脆硬的薄冰壳。因着背上有他胸膛的温暖,所以也不觉得迎面来的风有多冷,反而觉得浑身都融融的舒服。手腕上刚刚给他的皮鞭卷缠了一下,现在一道红紫色的箍儿,但是好像因为太紧张了,也感觉不到疼痛。

    背后传来箭镞的破风声,打落到地上的碎石上的“砰砰”声。

    翟思静哽咽着问:“你为什么回来?”

    杜文没好气说:“犯傻!”

    “确实傻……”翟思静继续哽咽着,想哭又想笑。

    白羽箭已经能够从他们身边飞过,他们已经落到了箭程之里,大概是马匹负担两个人的荷载,实在太重了,跑不快了。

    杜文突然一声闷哼。

    翟思静略略回头,已然从眼角余光看见颊边就是带血的铁灰色箭头。她吓得心胆俱裂,回头一瞧,一根箭贯穿了杜文的锁骨,还在颤巍巍的带着嗡鸣。

    “杜文!”她的声音也颤起来。

    杜文脸色变白了,浓重的眉眼越发显得黑沉沉的。他说:“没射中要害。你少废话。”

    他持缰的手没有乏一丝力,双腿夹着马腹,身子弓着,几乎把翟思静压得透不过气来。

    他脱掉重甲,甚至连斗篷都脱掉了没来得及穿上,对弓箭的防护力几乎为零。

    她的泪水滚滚而下,还没有结冰就滚落到杜文的手背上。

    杜文在她身后说:“别哭了。我是自己愿意的。我刚刚后悔了,我不能留遗憾在这个世上……”

    叨叨说了两句,翟思静觉得他的身体越发沉重。她的肩膀上湿漉漉的,带着浓重的甜腥味。

    可是,和刚刚到死人身上取匕首时不一样,现在她对这同样的鲜血的味道并无反感,反而心里有一个念头:我要把杜文带回去!

    “老马识途……”杜文声音已经有些低矮无力,“你帮我控好马缰……”

    他像要睡之前那种沉重,压在翟思静背上。

    翟思静咬着牙,勾住他的胳膊,怕他掉下去,然后挽过马缰,轻轻一抖。他们身下的马通人性一样,发出“灰灰”的嘶鸣,然后跨过结冰的小溪,跃过戈壁的乱石,驰过枯萎的草地,驮着它身上的两个人直往皇帝驻扎的营地而去。

    追兵大概也远远地看到了北燕壁垒群的影子,勒住马缰没有再追。

    箭镞破风的声音停息了,风声犹在耳边。再接着,翟思静耳边是北燕守兵的喊叫和惊呼。她晕晕乎乎的,用尽力气大喊着:“快帮帮大汗!”

    第 78 章

    皇帝驻扎的大营里有片刻炸锅似的慌乱。但是扶杜文下马的人听见他没好气的怒骂:“朕没死呢!”

    军心也就定了。

    一会儿后闾妃赶了过来, 军医已经剪断了露在外头的箭头和箭羽, 剪开了上衣, 正在伤口上喷烈酒消毒,撒药粉止血。

    闾妃看了一眼儿子, 又看了一眼背上、肩上都是血污的翟思静,最后环顾四周,朗声说:“伤在肩膀上,多大个事!谁再闹腾,我就杀谁!”又说:“中军帐的事务照常处理便是。大汗回銮的行程略略后延就是。”

    杜文脸煞白,犹自笑着说:“对……这段日子辛苦阿娘先帮我处置中军帐。”

    此刻,稳定军心是第一要务,而他最值得信赖的仍然是母亲闾氏。

    黑夜里, 翟思静在杜文的帐外忧心如煎,好容易见军医出来了,大冷的天, 那军医一头的热汗。

    “大汗怎么样?”翟思静问。

    军医抹了一把额头:“万幸万幸。”

    箭没伤到要害, 但是血流了不少, 棉襜褕被浸得沉甸甸的。

    军医又奇道:“娘娘怎么不进去?”

    翟思静觉得自己有些无颜面对他——毕竟整件事她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跟他作,非要用长越的事吊着他;把他惹怒了, 又不顾他爱面子的习惯;还有, 自戕的刀下慢了,让他脱掉铠甲回来救她。

    特别是最后一条, 惭愧与感激混杂在一起,她格外不知道怎么去面对他。

    军医却已经叨叨起来:“这几日的护理极为重要, 血虽然止住了,但伤口不能再迸开,穿脱衣物或者是擦身沐发要格外慎重。伤口是贯穿的,拔箭虽然没受什么罪,但是就怕箭不干净,后头会病倒。”

    “要怎么护理呢?”翟思静问。

    军医“呃”了长长的一声:“烈酒每日洗伤口,金疮药不能断,饮食睡眠都要小心,干净保暖缺一不可。其他的……大概就是听天命了吧?”

    看了看翟思静,突然又加了一句:“还有,彻底好之前,禁绝房.事。”

    翟思静来不及羞涩,答了一句“我知道的”,等军医离开了,才突然一张脸红了起来。

    她掀开帘子进到里面,杜文脸色苍白着,上半身赤.裸,受伤的左肩裹着白绢,一直扎到右腋下,白绢洁净无瑕,但是肩头的地方渗着血色。

    他醒着,斜倚着矮屏上叠放的引枕,皱着眉看着一旁乱糟糟的药品,见翟思静进来了,说:“哪有这么不靠谱的军医?!包扎完了,东西都不拾掇干净就走了!”

    果然呢,一旁的矮榻上是各种药瓶:空的、半空的,都丢着;地上更是狼藉,擦拭血迹的干净丝布、喷洒烈酒的皮囊、剪断箭头的剪刀,还有剪破成碎片的衣衫……乱糟糟堆着。像杜文这样讲究生活干净精致的人,这真是不能忍啊!

    因为他还有任用的一大群宦官啊,军医当然不操心收拾东西这种事。

    翟思静听他说话明显没有平日里中气足,上前边利落地帮他收拾干净四周,边说:“这样的小事,我来做。你少说话,多休息,快些把伤养好。”

    杜文笑道:“屁大的伤!你没看见,口子不过指顶大,又没伤心肺,又没打着骨头,也就你大惊小怪的。我明早还打算去听政看奏折呢!”

    恰好外头送皇帝的晚膳进来。

    翟思静说:“先吃东西吧。你一定饿坏了。”

    真是饿坏了!杜文这一天早上中午都气得没什么胃口吃饭,下午“匡匡匡”灌了一肚子马奶酒,然后骑马、对战、冒死把她带回大营,还受了伤。折腾到天都黑透了,还没进过一块肉、一颗米到肚子里。

    他伸头一看:大概是军医的吩咐,送来的是麦屑粥、热奶茶、肉糜羹之类细软好消化的东西。他顿时怒了:“送的这是鸡食?”

    “杜文!”翟思静劝他,“军医的吩咐肯定有他的道理。你别叫我操心了。你是一国之君,想好的吃,以后什么没有?这两天忍一忍吧!”

    杜文斜了她一眼,竟没有迁怒,伸出右手道:“拿来吧。”

    翟思静端过食案,跪坐在他面前,却避开他的手,舀起一勺加了酥油,香喷喷的麦屑粥,吹了吹到温度适中,然后亲自送到他口边。

    杜文嘴上嫌弃:“我的右手又没有废掉。”

    但实诚地放下手,张大嘴,把粥喝了。

    肉糜羹也是香喷喷的,选的是最细嫩的羊羔肉切细炖烂,杜文饿了根本不挑食,“唏哩呼噜”就着翟思静的手全吃完了。然后抚着肚皮挑眉对她笑道:“果然是打一下大棒再给颗甜枣!”

    “什么?”翟思静一时没听懂,少顷明白过来,心里未免有些着恼,只看他是个受伤的病人,不好斤斤计较罢了。把食案收拾好,她才说:“我没有刻意作弄你,也没有刻意讨好你。我有喜怒哀乐,有爱恨情仇,和你一样的。”

    杜文收了嘲弄的笑容,眨着眼睛看了她一会儿,说:“我怎么信你呢?”

    翟思静很想回他一句“爱信不信!”

    但看这是个病人,还是忍着气说:“试玉需烧七日满。你有的是时间慢慢看我。”

    杜文看她转身把收拾好的食案端到靠门的地方,叫宦官进来收了,又赶紧掩上门,查看了火盆里的炭火,好像怕他着风着凉。

    杜文说:“你过来一下。”

    翟思静说:“我也饿死了,刚叫那宦官给我也送点饼来。”

    杜文这才意识到她和自己是一样的,而且她昨夜被自己强控着行那事,大概一肚子委屈更甚,那小鸟一般的胃里估计更没装什么食物。

    他只能抱怨:“那起子没眼色的家伙!送饭食只送一份?你就啃点饼?”把责任推卸了,他就心安理得:“那起子混账家伙!我明早就一个一个打板子,叫他们好好长长记性!”

    等翟思静也吃完了,他已经有些神思昏昏的模样,嘟囔着:“咱们的大问题还没解决呢!你别拖延时间……洗漱一下赶紧过来,轻轻地说,叫哪个帐外的人听见了,我明天就杀……”

    翟思静马虎洗漱一下,到他身边。见他那样子又恨又怜,又想着下午的时候,他冒着生命危险,脱掉战甲和马匹的披甲,回来营救她,那些恨也随风飘了一样,只能看他硬是横着的脸,无声地叹了口气。

    “杜文,首先,我并没有私情勾当。”翟思静把最要紧的话先说了。

    杜文仰着头看她,好像是松了一口气,好像又不大信任她的话,但仰头盯人的模样,总不类居高临下盯人时那样恶气逼人,眼睛睁得大大的,睫毛都一根根看得见,嘴还微微张着,样子竟有些傻乎乎大男孩似的可爱。

    他大概自己也觉着这样不对劲,用没受伤的右手拍了拍他身边:“我抬着头不累么?坐下来说。”

    翟思静跪坐在他身边。

    杜文依然是一脸横色:“我被窝里长刺?还是你没跟我同床共枕过害羞?进来!”

    强作厉色,几乎用了丹田之力,而且说完,居然咳嗽起来,这一下顿时牵到了伤口,他伸手压着伤处,痛得攒眉咧嘴,但犹要逞强,一咳嗽完,不等翟思静关心他就抢先说:“你这么看我做什么?小小伤口而已,又不疼!坐进来!”

    翟思静实在不敢拂逆他,这会儿倒不怕他杀人放火的,而是怕他一怒之下伤了他自己的身子。

    而且他说的也不错,这个被窝她躺了无数遍了,除了跟他矫情的时候外,每天也是自然而然躺进来的。她解了裙子,褪了外衫,钻进被窝坐在他身边。

    顿时感觉他的右手垫在她腰后,垂下来正好摸她屁股。嘴里还说:“有一句话不实,非打得你后悔不可!”人却软软地贴过来,下巴搁她肩头,好像是要认真谛听,观察她的神色有没有撒谎。

    翟思静哭笑不得,也没心情跟他玩闹,正色道:“军医可说了,这段日子戒绝房.事!”

    杜文嗤笑一声,好像他对这事根本不以为意,叫她别自作多情。他说:“这时候了,谁在想那种事!我只想听听,那个‘长越’是何方神圣。声音别太高,我没奈何让你在这里说,你可别闹得别人都知道,到时候我不收拾你也要收拾你了。”

    翟思静瞥他一眼,打算铺垫一下,说:“杜文,你信不信人有前世今生?”

    杜文皱眉道:“佛教说轮回,我谈不上信不信,横竖并没有人真正见过前世今生的轮回——这和长越有什么关系?”

    他思维还是敏捷,旋即又说:“我们鲜卑的老部民,也有信奉萨满教的,教义里也有前世今生之说,还有不少玄之又玄的巫蛊之术。这和长越又有什么关系吗?”

    “我呢,好像就记得我的上一世……”翟思静微微而谈,刚讲了两句她记忆中上一世小时候的样子,突然觉得左肩一沉,别转头一看,杜文的眼睛已经闭上了,像条煨灶猫似的,轻轻地打着鼾,闭目睡熟了。

    这副依偎着她肩头胳膊睡觉的样子,一点狼主的凶悍气都没有,着实叫翟思静母性大起,欣赏着他方方的额角,漂亮的脸颊,浓浓的剑眉,棱角分明的嘴唇,实在是越看越觉得好看——平日里天天见面,只觉得他英俊,却没这样细细观察过他的模样,端详过每一个细节。

    看够了,她才轻轻拍拍他:“这样睡能舒服么?躺下吧,我给你掖掖被子。”

    他打着轻酣,随着她的拨弄而面条似的跟着东倒西歪,但就是不醒。

    他平常睡眠很好,只要无事,沾枕即睡,睡两三个时辰就能精神奕奕。但是今天这样好睡,好像不大对劲。

    翟思静摸了摸他的额角,心里大惊:

    他发起了高烧!

    第 79 章

    翟思静慌了, 起身到门口呼唤值夜的军医。少顷“呼呼呼”进来了好几个, 又过了一会儿, 披着斗篷的闾妃也来了,凝眸望着几个军医围绕着她的儿子转, 皱紧眉头也不说话。

    军医拿烈酒给杜文擦过,又换用冷手巾敷着额头,接着就是面面相觑。

    翟思静含着泪在眼眶里,而闾妃皱着眉头问:“大汗怎么样了?”

    军医里带头的一个叩首道:“箭是脏箭,虽然射中当时没有毙命,但是怕就怕事后染疾。如今臣等也无法,只能看大汗身子骨强不强壮,兼听天命。”

    其实身子强不强都是次要, 在北边草原的战场上那种条件,唯一能决定命运的就是上苍!

    翟思静看着闾妃的目中都变得莹莹的,心里愈发不安。

    而闾妃突然扭头看着她问:“翟女郎, 你能不能答应我, 好好照顾杜文?”

    翟思静几乎是哽咽着点头:“太妃……放……心!”泪水突然就滑落下来。

    闾妃见她的样子, 肚腹里那句“要是他活不了,你也就活不了”的威胁反而没有说出来。她挥挥手摒退了御幄里的其他人, 坐到她儿子身边, 给他换了一条冷手巾,又重新用烈酒给他伤口冲洗过。

    杜文好像连疼痛的反应都没有, 沉沉地昏睡着。

    闾妃像所有慈母一样亲吻着儿子的额头,抚摸着他的脸颊, 半日才说:“我唯有这一个孩子,我爱他若自己的性命一般。如果有一天需要我为他去死,我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这种母爱,翟思静懂啊。

    但她没想到的是闾妃的下一句:“可是现在这种情形,大军孤悬在外,皇帝又生死不明,之于我,最重要的就不再是儿子,而是掌控这支队伍,决不能被柔然打探到消息,甚至不能叫大燕的那些藩王、边镇守将们得到消息,免得有人有了异心,会夺杜文的权。所以,我只能放弃照顾他,而到中军帐去;照顾他,就只能交给你了。我信你!”

    闾妃斜过眸子看着翟思静,烛光下的闾妃,眸子里犹带泪光,好像冲淡了以往的那种犀利的眼色,可是她的坚定和残忍是渗透在骨子里的。

    翟思静知道闾妃此刻说的不错。但是她情感上很难接受一个母亲在这样艰难的时候,首选是放弃照顾儿子,以便于有精力来巩固权位。

    在这样强悍而无情的人面前,翟思静要藏拙,更要藏锋芒,她低头道:“是……请太妃……放心。”

    闾妃很满意她这弱弱蠢蠢的样子,又叹着气抚摸了儿子一会儿,起身道:“他回来的时候怎么没有穿铠甲?好像马也卸了披甲?”

    翟思静心里“咯登”一响,低着头也能感觉到扫视过来锐光。她不敢犹豫,说道:“大汗的马中了箭,我这匹重甲马担负不起两个人的重量,尤其大汗当时身上也是重甲。所以只能选择卸甲回去。”

    一副马匹的披甲四十多斤,一副人穿的铸铁甲更是六七十斤,加起来比翟思静还重。

    闾妃又扫了她一眼:应该没有说谎,因为杜文回来时骑的是出去时翟思静骑的那匹马。但是她也怨儿子:直接把女人丢下或杀了换上马不就是了?这傻孩子非担着中箭的风险和她一起回来?真是见色如命!把自己以往的教导都忘到脑后去了!

    闾妃叹口气说:“这是天意吧……接着也只能看天意了。”又摸了摸儿子的脸颊,说:“你晚上多辛苦吧。”

    送走了闾妃,翟思静把被窝里杜文的被角掖好,又给他换了一块新的冷手巾。见他此刻的脸色不是先回来时失血的苍白,而是烧得潮红,嘴唇反而没什么血色,烧得干干的。她又从被窝里出来,端了一盏水想给他润喉。

    他像晕厥了似的,牙关咬着,脸颊肌肉痉挛若在微笑,根本一滴水都喝不进去。

    翟思静先用干净布巾沾了水给他润了润嘴唇了,过了一会儿摸摸他掌心滚烫,她心里一阵酸楚,对他所有的恨好像都不见了,现在只想他没事就好。

    她含了一口水,像平时亲吻时那样慢慢撬开他的嘴唇,过了一会儿他的牙关也松解开了,她便把水哺喂了进去。

    开始他根本咽不下去,水都从嘴角流出来了。翟思静擦净他嘴角的残水,对他低声哄道:“杜文,乖乖喝点水,我还等你醒过来,把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诉你呢!你就不想知道了?”说着,不受控制的一滴眼泪落在他脸颊上。而后,再喝一口哺喂他,居然成了!‘

    他喉咙里“咕嘟”一声,简直是最美的天籁之音。翟思静喂了他好几口水,再次换了布巾,又再次用酒清洗了伤口,不觉已经听到外头的梆子打了一快两慢三声响——这是已经三更了。

    她好像也不觉得困,但知应该睡觉了,所以钻到杜文身边,握着他的一只大手,怕他半夜有什么不适而自己熟睡错过了。也不知胡思乱想了多久,才终于睡着了。

    她被惊醒的时候,杜文正紧紧捏着她的手,捏得她生疼生疼的。他仍然发着烧,嘴里喃喃地呓语:“思静……思静……我后悔了……”

    翟思静挣扎着坐起身,探了探他的额头,又哄孩子一样哄他:“我知道你后悔了……你要加紧的回来,就不会中这一箭了。但是现在既然已经回来了,你就加把劲儿,挺过这一关。我欠你的恩情……”

    她声音越来越低:“还有……一辈子可以偿还……”说罢,柔情万端的,低头在他嘴唇上亲了一下。

    杜文好像被她哄住了,梦呓渐渐低微,眼睛闭紧,而睫毛颤抖着。翟思静知道他的德行,不由凝注了他好一会儿,才说:“你又在骗我么?你其实没生病,就是骗我的?想看看我的反应?”

    摸了摸他的睫毛,又掐了掐他的胳膊内侧。

    杜文一点反应都没有。

    可她今天宁愿是被耍了……

    翟思静又失望了,心里又酸软得想哭,但不断告诉自己:这时候不是脆弱的时候,你看看杜文的阿娘,儿子生死攸关,她还能那么冷静地考虑最要紧的军政;那么自己怎么能囿于悲伤,把重要的事耽误了?

    她躺回去,抱着杜文的胳膊,迷迷糊糊地想:军医说,最好两个时辰就用烈酒擦一次伤口,要护理得干净,生重病的机会就小。这离上一次擦药已经一个时辰了,睡到五更的梆子响,就要给他擦拭下一回了……

    正又要睡着,突然听见杜文又在梦中喊:“火!火!……”喊了两声响的,又换了迷惘的笑,那声线好像苍老了二十岁还不止:“思静,我后悔呀……‘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我要是那时候没有把你……”

    这后悔好像有些莫名其妙的。翟思静眨巴着眼睛半天也没摸透他的后悔和追忆的情、惘然的心有什么关系?

    但是他身上真的火烫的,触一触都觉得惊人。翟思静不愿多想病人的胡言乱语,抱着他的胳膊说:“杜文,别后悔了,咱们往前看……往前看……”

    她几乎折腾了一夜都没怎么睡,第二天早晨给他擦洗伤口,换好药,已经累得昏沉沉的了。几个杜文惯用的宦官过来打下手,又几个军医过来诊脉。翟思静强打着精神问:“大汗今日怎么样?”

    军医摇摇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今日脉象比昨日糟糕,白天大汗若能烧退些、清醒些,要赶紧叫他服药、喝水、吃些东西,不然失血那么多,再一日日饥饿缺水着捱蹭,只怕挺不了太久。”

    脉象居然更糟糕了,翟思静那点困意都没有了,心里哀哀的,强作镇定点点头说:“我明白,我一定小心关注着大汗!”

    她唯恐自己也犯困,叫了两个宦官一道帮忙关注。白天里其实也完全没办法补觉,一来是不放心杜文,二来闾妃那里也不断地派人来关心她儿子的情况。

    而杜文白天也较晚上清醒,有那么两个时辰左右人是醒了的,睁着一双惺忪的眼睛,四下打量了一会儿才问:“朕在哪里?怎么都变过了?”

    翟思静带着泪花对他笑道:“大汗忘记了吗?您在御幄,我们在柔然。”

    杜文茫然地看着对面的翟思静,好像不认识,又好像久别重逢,过了好一会儿伸手摸她的脸颊,清醒了一些就笑着说:“做了好长好长的噩梦啊……醒过来都闹不清什么是真的,什么是梦中的了。”

    他又捻动一般摸她的脸颊,仿佛只有从真实的手感中才能确认自己此刻不在做梦。但揉捏了半天,还是苦笑着:“不过也说不清啊……梦里那腾腾的大火,也真是疼死了呢……”

    翟思静趁他好容易醒着,赶紧抢着喂药、喂水、喂饭,生怕军医说的他身体里的能量不够会影响痊愈。忙碌的间隙,看他神神道道,自己在那儿嘟嘟哝哝的样子,只能陪着他聊:“哟,还梦见火了呀?梦见火好啊,《周公解梦》里说这是好兆头呢!来——再吃一口!”骗小孩似的把一勺肉粥塞他嘴里了。

    杜文虚弱地嚼了两下就咽了。闭着眼睛休息了才片刻,又睁开眼睛很认真地说:“我梦得很清楚呢……我坐在一片柴堆里,到处是酥油的芳香……还有,还有干燥的花瓣撒在四周,还有好一群穿红着绿的萨满傩师……敲鼓敲得我头疼……”

    他看了看翟思静胡乱披着一件豆青色襦衫,系着鹅黄色长裙,又很认真地低声说:“我手里还有你胭脂色绸衫……和绣海棠花的披帛。都旧了……但是我一眼都能认出来呢!火光里……”

    翟思静含着泪看着他:她当然记得,他们第一次见面,在她陇西家里的后园,她就穿这样一身,愉快地打着秋千——而那个逾墙偷窥的少年郎,就把她一身红粉的模样永远刻画在脑海中——给她做的所有衣裙,几乎都是粉红色的!

    “杜文,”她此刻唯有对他承诺,宽他的心,“你的心意我都懂了!以后我多穿粉红色给你看,叫你开心!”

    杜文茫然地伸手来找她的手。翟思静便乖乖让他握住。杜文松了一口气一般,揉着她的手说:“真好。如果现在这是梦,也真好……都不想醒了……”

    “什么呀……”翟思静略略嗔怪,“我活生生的呢。这怎么是梦?”心里却有点说不出来的慌。

    杜文自失地一笑,病中的他,没有力气,好像也没了戾气,脸颊潮红一大片,其他地方的皮肤都失了血色般的苍白,眉眼无力,所以也是弯弯的很柔和的样子。摇着头说:“只是梦里断断续续的,只记得大团大团的火把我包住了,很疼……很疼很疼……你的披帛,带着火光都飞到天上去了……”

    “你在发烧呢,杜文。”翟思静靠坐在他身边,又给他拧了一把冷手巾擦拭前额,“烧得厉害了,觉得火烧似的。别乱想了,现在这个你是真的,那个才是梦里。再吃点东西?”

    杜文软软地挨着她,真像刚出生不久的小奶狗了,嘟着嘴好像对她不相信表示不快,但是脑袋又那么依偎般地靠着她,东西没再吃,倒又昏迷般的睡着了。

    翟思静半晌只是凝神看着他的半边脸,心里念着庄周梦蝶的那个故事: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第 80 章

    连续几天, 杜文的状态都是时好时坏, 每天能勉强算清醒不过一两个时辰, 其他都是昏睡。烧没有退,肌肉僵硬和痉挛的毛病反而更重了。

    翟思静一点不敢怠慢照顾他, 而且全部亲力亲为,连他换穿的亵衣要用滚水煮过这样的小事,她也要盯着那些宦官,唯恐他们躲懒不尽心。

    五六天下来,她瘦了一圈,眼圈郁青的,因为几乎每个夜里都睡不踏实,半夜要醒好多次探他的额头, 唯恐哪个晚上他就这么永远醒不来了。

    闾妃也过来了好几次,皱眉凝望着她的独生儿子昏沉沉的样子,高温不退的潮红颧骨, 她也只有在皇帝的御帐里才会落泪, 过后还会要热手巾焐眼睛, 唯恐红肿了眼皮会叫人看出端倪,引起人心的不稳。

    “思静, ”她也开始叫翟思静的名字, 擦着眼角说,“这是最艰难的时候了, 杜文几日没有上中军帐,他的近臣已经开始疑虑, 好在那些都是值得信赖的,我在中军帐里也再三强调过了,一些行止必须照旧,只说大汗养伤,但无大碍,所有奏折还叫到他这里假装转一周。但是这么大支的军队,总会叫人发现杜文不对劲。天下又没有不透风的墙,若有只言片语传到菟园水忽律那里,他一个包抄,咱们就危乎殆哉了!”

    翟思静疑虑地看着闾妃,闾妃用热手巾焐着一边眼睛,另一只眼睛透过热气瞧着翟思静。

    翟思静终于低头说:“军政上的事,我不懂。我只管好好照顾大汗。如今他只要能好起来,一切都不是问题。”

    “我也希望如此。”闾妃说着,也有些悲从中来。她又看了儿子一眼:“我打算先撤三十里,万一忽律和乌翰那里得到什么消息,大军撤退还可以多些余地。”

    这次,翟思静犹疑了片刻,抬头说:“撤军若慢慢的,反倒给敌人知道我们有弱点,也知道了我们的动向;可大军若行动太快,大汗的身子骨怎么经得起颠簸?”

    闾妃倒不曾想到这点,泪也止住了,好半天方道:“你说的也是,但若是现在不走,忽律和乌翰发现了再打过来,就是殊死之搏,大燕的存亡便都堪忧了……”

    其实是拿天命打个赌:走,稳妥些,但被发现的机会更大;不走,冒险些,但就是赌被打怕了的忽律汗一时不敢进犯。

    闾妃皱眉思忖着,好一会儿下定决心般:“好吧,大军先不动。但是——”后半截话始终没说,好像她已经有了计较,但不宜让翟思静知道。翟思静继续低头做弱弱而蠢蠢的样子,闾妃的想法,她还没有实力去干涉。

    闾妃又道:“他高烧总是不退,这不是好征兆。我看那群军医也是吃干饭的无能之辈!我已经叫人请了几个法力最强的萨满傩师,叫他们给杜文做做法,或许倒有些裨益。”

    闾妃出去了,翟思静的目光重回到杜文身上,他还是昏睡着,摸摸额头还是滚烫。

    翟思静当然不信那些巫术能治病,但是现在死马当作活马医,只要无害,什么方法都值得一试。何况她自打重生之后,对这些未知的东西也有些三分敬畏与好奇,毕竟这世上不可解的事这么多!

    接着的半个月,军营里天天热闹非凡,硕大的篝火整日整夜都不会熄灭,四周是高高的彩台,铃铛挂在高高的绳索上,被北风吹得“丁零当啷”一阵阵响。傩师穿着五颜六色的衣衫,唱唱跳跳不得停歇。

    有几回,翟思静也被闾妃邀到篝火边,好几个带着巨大的兽面妖神面具的傩师环绕着她起舞,铃铛摇得她耳朵都似乎被震聋了。

    而后,傩师唱唱跳跳离开她的身边,闾妃拉过她到一边半敞开的帐篷里喝奶茶压惊,低声说:“他们说的,大汗身边的人都要驱邪。没事,你别怕,就是吵一点,也不会伤到你。既然信他们,就要虔诚些。”

    翟思静确实有些心慌,啜了一口奶茶,乖顺地点点头。目光瞟见那几个傩师歌哭着往火堆旁去,不知往里头撒了些什么,只见火苗高高拱起,突然烧成五颜六色的一片火光。那几个傩师叫得更欢了,浑身抖动得仿佛打摆子似的。

    翟思静看着那高高燃起的火焰,幻光在眼前一样,隐隐觉得有个人影,不由“啊”了一声。

    闾妃问:“你看到什么了?”

    翟思静愣了愣说:“看到一个影子。”

    “谁的影子?”

    翟思静老老实实回答:“看不清楚。高高大大的,瘫坐在火光里头一样。手里……好像……”

    好像是一件衣服,又好像是长条状的披帛。

    那长条状的东西飞起来,带着熊熊的焰光,而下头那影子好像也抬起头。

    慢慢的,火光里的影子都消失了。她心跳加速,像做了一场噩梦,又像魇住了不能动弹。

    闾妃好一会儿说:“我怎么什么都没看到?”

    怅然若有所失。

    一场“大戏”唱完,傩师摘下帽子和面具,那么冷的天,他们的脑袋上还是大汗淋漓,头发都湿透了。

    闾妃把几个人召过来,用鲜卑语问道:“能看到大汗天命如何?”

    其他人都离得远远的,唯有翟思静在一边陪侍。

    那傩师也用发音怪异的鲜卑语回答说:“可敦,天命看不到,未来也不可知。大汗劫难颇多,前世种的恶因,今世少不得恶果。”

    闾妃和翟思静都半天说不出话来。

    闾妃好一会儿才睁着雾濛濛的双眼说:“恶果会搭上命?他前世的恶因,今世有没有办法弥补?”

    那傩师摇摇头:“火神传达的是天命,可是没有肯给人间消息。”

    闾妃说:“我听闻萨满奇术里,可以起死回生呢?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怎么样才能起死回生?”

    傩师又是摇摇头:“那要有人心甘情愿供奉火神,生祭火神,火神会许他再生。”

    但是紧跟着又补了一句:“只是在另世再生,不是起死回生呢。”

    “哦……”闾妃似乎有些失望,垂泪道,“希望他好好的。若是他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想活了……我就把自己献祭给火神,求得他能在另世再生,好好弥补这些过失,不要再犯同样的错了……”

    翟思静嘴唇颤了半天,终于也带着哭腔说:“若是可以这样获得来世,我也愿意把自己献祭给火神。”

    她咬着嘴唇说不下去了,心里那个朦朦胧胧的念头——她怎么重来一世的?她又在火光里看见了谁?虽然不笃定,却已经觉得,把性命献给他,也不是不可以的事。

    闾妃迅速地瞟了她一眼,低头不语。

    倒是那傩师又说:“大汗的灵魂已经在三界中穿梭,能不能归魂,这几日还要用法术。”

    闾妃这才点点头说:“要用什么法术,用什么东西,只管用!倾一国之力,只要大汗无事,我都舍得!”

    那傩师点点头:“是。那么稍息一刻,要再请黑山神降临人间,为大汗召回游离的魂魄。”

    闾妃点头道:“好。”

    在那傩师转身要走的时候,又说:“不过,我不是可敦,你不要瞎叫。”

    其实也不算瞎叫,闾妃暗想,鲜卑语里,先皇后、太后、皇后乃至先辈里掌权的女主都叫可敦,自己原来虽然是妃,自打儿子当了皇帝,自然升格为太后,自然也叫“可敦”。但紧跟着又犯愁:若是儿子真的挺不过这一关,还不能不早做打算,早立合适的人选为嗣皇帝,否则,闾氏一族肯定被啃得骨头都不剩!

    那傩师诧异地看了看闾妃,又悄然望了望翟思静,也是个一心在他心中神灵上的实诚人,低头说:“是!”

    热热闹闹一场萨满大法做下来,翟思静惊奇地发现杜文的烧好像还真的退了一点。她把香喷喷的饭菜端过来时,只轻轻一叫,他就醒了,喉咙喑哑,但是说话很清晰:“什么时辰了?”

    翟思静几乎是惊喜,笑着说:“晚膳的时候到了。你今日情况不错?”

    自然而然地摸摸他的额头。

    杜文伸手抓着她的手腕。翟思静一时本能地一挣,居然给她挣开了。

    她看见杜文脸上惊诧和气馁的神色,急忙又把手放在他掌心里,笑道:“我还急着给你盛肉粥呢。怕你饿了。”

    她笑得温和,随后又捧着他的手给了一吻。

    杜文脸色回转了些,自嘲道:“病得废物似的……”不然,怎么连她的手腕都控不住?

    “谁说的?”翟思静吹了吹勺子里的肉粥,依然是笑融融的模样,“你自己都说是小伤小病而已,军医都说并无大碍了。你自己倒颓了?好好吃饭,好好吃药,会好的!你看,今日不就好了很多?”

    杜文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粥,看向她的眼神有些复杂。等翟思静吹凉第二勺粥的时候,他问:“外面这么吵,在干嘛呀?”

    翟思静把粥送在他口里,然后说:“在请萨满傩师做法,为你祛除病魔呢。别说,好像还真有些用处!”

    她陡然想起在火光中看到的那个影子,怔忡间偷偷比较了一下,觉得有些神似,但又不很像,尤其那瘫坐颓废的样子不像。她旋即气恼自己的胡思乱想,赶紧低头吹粥。

    杜文“哦”了一声:“吵得我睡不好,一直在做怪梦。”

    翟思静把粥送在他口里,笑道:“若是太吵了,我叫人把彩台子挪远些?”

    但又觉近处听那唱傩的声音是震耳欲聋,可杜文的御幄离彩台很远,其实每日随风飘过来的声音并不高,和晚上打梆子差不多,他耳朵倒灵敏!

    杜文神色恹恹的,但是目光一直没有离开翟思静,说:“不用搬,搬也没用。那声音好像就是特为往我耳朵里传,叫我梦见……”

    他突然收口不语。

    翟思静又吹了一勺粥,随口问道:“梦见什么了?”

    杜文小心地望着她的眼睛,小心地说:“梦见陇西,你还是在院子里打秋千。”

    “哦。”翟思静含着笑听。

    他还真是念念不忘她打秋千的样子啊!

    杜文只说了半句。

    这次梦见她在打秋千,并没有落下秋千架,而是对打忽哨的他神飞一笑,笑得他比真实世界里在陇西看她,还要着迷。

    “还有呢?”翟思静为了叫他多吃点,逗着他说话,“说说梦,也挺好玩的。”

    杜文好半天才说:“还梦见啊,北苑。”

    “又梦见了北苑了啊?”她含着笑。

    杜文鼓起勇气说:“你在北苑,是乌翰的妃子。”

    最后突然来了一句叫翟思静笑容凝固、宛若见了鬼一般的话语。

    “你的身边还有一个婴孩。”

    第 81 章

    翟思静的牙齿不能自制地叩击着。

    她目视面前的男人。觉得他和以前长得一样, 但似乎又有哪里不一样。她伸手摸了摸他好久未刮的胡茬, 他的下巴和脸颊都呈现出淡淡的青色, 胡茬也硬邦邦地戳手。

    “杜文……”她颤着声说,“别说了吧。一个梦。”

    杜文自己也不想说。垂头丧气的模样, 这样少见的软弱叫她看了生怜。

    少顷吃完了饭,翟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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