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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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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看着外头运东西的牛车正络绎不绝,微微笑道:“端木都督的心意,我愧领了。不过,陇西翟家我是要问话的,这个你们不要顾左右而言他。”

    使者笑道:“是,是。这里头的供奉,翟家可出了一半,道是与大汗原也有晤面之缘,如今大汗风尘仆仆,只恨不能请大汗到家里去坐坐,特地来说声慢待了。大汗若有话要问,臣回去通报,叫他们派人先来拜见大汗可好?”

    巧舌如簧,从杜文命令酒泉把翟家阖家都送出来,变成了翟家派人拜见。

    杜文忖了忖:态度这么好,就不弄得剑拔弩张的也好,毕竟还是未来的老丈人家,急赤白眼的将来见面尴尬。于是说:“也好,我要问的是要紧事,务必请翟家懂得核心事务的人前来。”

    他未必要置翟家于死地,目的反正只有两个,一个是思静,一个是弄清他父汗去世的原委——弄清楚了,号召北燕全境讨伐弑君弑父的乌翰,便可以名正言顺了,能够得到北燕周边各部更多的支持。至于帮翟家脱罪,虽然费些周折,也不是做不到,话都在人口中罢了。

    “是是!一定把话带到!”使者满面笑容,但紧跟着说了一句错话,“大汗是个爽快人,翟家虽有些担忧,但都督做主,叫人来给大汗回话,他们念着刚刚交换庚帖的亲谊,必然不会回绝的。”

    杜文敏感地瞄了一眼使者腰间的大红香囊,是家族中大喜的吉祥配饰。他皮笑肉不笑地问:“哦,都督家和翟家结亲了啊?你也是姓端木的,可知道结亲的是谁啊?”

    使者再想不到:面前这位年轻得不像有那么多辣手成就的大汗,居然怀着不好摆出来说的心思。他说:“哦,是端木都督家的嫡室幼子端木骧,要迎娶翟家三郎的大女郎。”

    “叫翟思静的?”杜文的手在案牍下头死死地捏着拳头,“好像排行就是翟三郎家的长女?”

    使者觉察出杜文脸色的阴沉,但也不明白这阴沉来自于什么。他小心翼翼说:“闺名臣是不知道,听说大汗原与翟家是通家之好,知道的大概比臣还多呢。三郎家的长女美姿容、贤淑德、好才华,美名远播,一到酒泉郡,就多少身份合适的官家子弟、世家子弟慕名来求。翟家大概都挑花眼了——还是我那位小堂弟有福。”

    杜文笑道:“想必是了,这么美还不喜欢,大约也只有我那背晦的阿干了。”

    使者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他也是冤枉,他为退兵大事而来,哪晓得里头小儿女情的弯弯绕!

    这也只有莫名其妙陪着笑脸,应和杜文两句。

    谁知杜文转眼就翻脸了:“果然是要结亲,送个军饷还都讲究个双数的吉利。可是我不喜欢这双数,还是得加个东西破一破这成双成对的讨厌数字。”

    他眼风一扫,熟知他脾性的几个亲卫默不作声地围了上来,腰间的刀已经出了鞘。

    使者再懵懂,此刻也觉察了危险,挣了两下大声道:“大汗!两国交兵,不斩来使!”

    杜文笑道:“谁斩你!还有留你回去传话呢!”

    他努努嘴:“喏,只是要你一只耳朵做个纪念,一会儿和牛头羊尾挂在一起腌制起来,耐放很久呢!”

    他话音落,使者身后的一名侍卫“嚓”地一声利刃出鞘,利落地一揪使者的头发,拗起他的脖子,在他还未及反应过来时,已经手起刀落,把一只耳朵切了下来。

    使者捂着脸侧鬼哭狼嚎,骂都骂不出声儿了。

    杜文看看那只血淋淋的耳朵,笑着说:“别生气,在我这儿做客,总要留下点东西。我一会儿也赏你,你回去和端木都督说:酒泉郡,我是打定了。打完就屠城,他和城里的所有人早些念念《往生咒》什么,给自己求求来世;若怕死得难看,我也不介意他们早点自尽。”

    最后看着那只耳朵赞道:“好刀!切得利落!但是手法还要再练,看看,软骨的地方切歪了,就没那么漂亮了!”

    使者前脚回去,大军攻城的云梯、焦傲车就运到了城下,石炮打了一阵城墙,城上也放了一阵弓箭。双方进入胶着状态。

    《孙子兵法》说“最下攻城”,攻城本就是最困难、最耗费人力、最耗费时间的一种战役。酒泉郡有大量存粮,已经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而酒泉南北都是高山峻岭,形成狭长的地势,只要张掖的援兵到,杜文的饿兵大概就被瓮中捉鳖了赫。

    “哼!”端木太守在女墙边看了看外头的形势,又抚慰了缺一只耳朵的远房侄子,“他再强悍,究竟也不过是个不经世事的年轻人罢了!等他存粮耗尽,而我的援军到了,里外夹攻。我用这位亲征的大汗的脑袋,赔你的耳朵!”

    果不其然,东南方向远远地燃起了烽火——这是张掖援军的信号。

    酒泉郡的人们都松了一口气,等着看里外夹击北燕皇帝的笑话——叫他胆大妄为,不拿下西郡和张掖,就跳到了酒泉!

    远远望去,黑压压的北燕军队果然慌乱了,马匹的嘶鸣老远就能听见。大约皇帝要保命,终于下了撤退的命令:那些云梯、焦傲车、石炮等辎重都不要了,横七竖八丢了城外一地;逃窜的士兵倒拽旗帜,豕突狼奔,完全是溃退的模样;远远地甚至可以看见皇帝的御车也顾不上外饰泥金的整洁,被六匹脏兮兮的白驷拉着冲在人马中间。

    “幼稚的竖子!”大家嘲笑着年轻气盛而终究能耐不足的北燕皇帝,然后打开城门,打算把辎重当做战利品拖回来。

    城门里来人川流不息搬运辎重的时候,突然看见如黑色蚂蚁一样的北燕士兵从群山里冲了出来。骑着马射着箭,运辎重的措手不及,人都和刺猬似的,辎重正好卡在城门口,重得要命,推进去又来不及,推出去也来不及,门也给顶得关不上了,最后只能放火烧那些木头家伙。

    城门里顿时火光盈盈。

    辎重还没烧完,那厢人马已经冲过来了。马匹训练有素,也不怕熊熊大火,直接冲进了外城,杀得守军片甲不留,尸横遍野。

    里头还有一层内城,门是及时关上了,但外面损失惨重,里头目瞪口呆,士气低落。

    远处“援军”的烽火也不再黑黢黢地冲上天际了:本来就是杜文自导自演放的一把火,目的达到了,烽火便熄灭了 。而子虚乌有的援军成了压垮城内人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要翟家所有人!”杜文在内城之下驻扎,他骑着自己的黑色马匹,对着内城的人喊话,“缺一个,日后我就叫端木家赔我!还有想与翟家结亲的所有人,只要送了茶酒或庚帖的,就给我一道弄出来!”

    第 45 章

    到了最关键最要紧的时候, 人还是保自己的命为重。

    酒泉都督面如死灰, 而信鸽传来的张掖和国都的消息, 援军都是没有的。城中还有李姓藩王,是西凉国主的亲叔叔, 跳脚大怒,骂端木都督不分轻重,为了包庇翟家而引来祸水,现在还迁延犹豫,是要将一城的人都拖下水。杜文屠城令已经不止下了一次,再为了区区一个翟家不听话,死几千人就会变作死十余万人——他搞不搞得清轻重缓急?!

    都督满头焦躁,在内城雉堞里觑了觑下头的人马:

    只见为首的叱罗杜文年纪不大, 但是他脸色如铁,身躯也如铁,浮屠铁甲披挂在宽阔的肩背上, 冷森森的阴寒之气就劈面而来。城下沙土如霜, 其间点缀着的血色纵横如蛛网, 颜色又像杜文身上猎猎飘拂的斗篷,是灰白色的天地间唯剩的亮色。

    都督哀叹一声, 悄然吩咐亲信准备降书, 问清杜文确实只要翟家之人,狠了狠心, 跺了跺脚,回去后吩咐道:“和翟家互送的礼物都不要了。现在赶紧得叫他退庚帖, 不能把我的小儿断送进去。”

    他带人到了翟家在酒泉安顿的大宅子里,先假惺惺问了问情况。

    翟大郎问:“听说外城已经失守了,不知援军什么时候能到?”

    “难!难!难!”都督摇着头,“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难得。”

    翟大郎失语半晌,道:“我捐赠银钱和米粮劳军充饷。内城墙高,兵源也充足,城中还有壮丁,守个一年半载总不成问题。朝廷国土是一体的,应该不会坐视不理。还需要什么,翟家鼎力相助就是了。”

    端木都督嘬牙花子半晌,说:“多谢你。我忖度着,现在非常时期,首先是给城中百姓一个同仇敌忾的榜样。别咱们这儿还是享福作乐,而叫他们舍身护国。”

    “是是,是是是……”

    都督支吾了两下终于说:“退兵之前,两家婚姻想必不谐了,庚帖先退了吧?”

    暂时不办婚礼没什么大不了的,但退庚帖就是退婚的意思。翟大郎哪有不知道其中含义的险恶的!顿时瞪大了眼睛。但知事情很难挽回了,拖延也没有意义,强行笑了笑说:“好的,这就吩咐舍弟去取庚帖和当时的礼物。”

    “礼物就不必了……”

    翟大郎匆匆拱手告辞,回到后室对两个弟弟跺脚说:“要糟糕,要糟糕!端木在撇清与我们的关系,只怕与城外有勾连了。偌大家口,全部逃出去太难,你们看看,怎么办才好?躲出去几个,也是好的啊!还有先说的思静那条路……”

    办法还没想到,外头大门被敲得震天响。

    “怎么回事?!”

    外头小厮说:“端木都督没告辞就自己走了,现在外头围满了郡里的兵马,道是‘一家哭何如一路哭’。小的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小厮不懂,三位郎主懂。

    都是跌坐在高椅上,面如死灰。

    话说,酒泉都督既然答应投降了,哪敢不照着北燕皇帝的命令做!

    翟家的人,无论男女老少,无论主子奴才,全数绳捆索绑,系成一串儿一串儿的,押解在内城门边,无望地等待自己的命运。

    至于求亲的人家,少不得总得出个人来死,至于是谁,这是各自家中的家事。兵荒马乱的,也无人敢于非议。

    “送人出来的士兵全部卸甲、弃兵器,押解翟家的所有人到外城墙边,然后双手抱头退到一边。”这是杜绝一切隐患,杜文冷冷地吩咐着,“翟家男女老幼,给我一个个搜查检视,不许夹带任何东西。”

    “遵旨!”

    北燕的士兵粗鲁,恶狼猛虎一样扑过去,先抢着女眷搜查,顺便可以吃些豆腐沾些便宜,然后再是其他人。动作粗鲁,上下其手不算,还时不时在要紧地方捏一捏,摸一摸,露出猥.亵的笑容。若是遇上不堪受辱而挣扎反抗的女孩子,则更是激起了兽.性一般,“一不小心”就扯裂了小衫,撕破了裙子,露出女孩子珍珠一般不肯轻易为人所见的肌肤。

    于是只听得城墙下一片哭喊和叱骂。

    杜文远远地看着,突然皱了眉头,驱马上前,一鞭子抽在一个士兵的胳膊上,顿时痛得那士兵缩了手回眸怒视,而后又惊惶地嚅嗫:“大……大汗?……”

    杜文看了看这士兵松开的翟思静,面貌似乎如旧,头发挽起一半,披散一半,黑得缎子一样,素衣布裙也如姑射山的神女。只是脸色苍白,嘴唇也是脱了色的浅粉,黑黑的眼睫在素净的面孔上颤抖得格外惹人垂怜。

    他跃下马匹,对那士兵说:“看看你的爪子,黑成什么样了?”

    然后心安理得地挽了挽铠甲里头的襜褕袖口:“这个,朕亲自来查。”

    翟思静后退了半步,被他一把捏住下颌,被迫对视着。

    两个人的眸子里似有千言万语,又像在争执,又像在辩解,又像在诉说……但是,偏偏谁都没有开口。

    杜文把右手的刀插.进鞘里,又用左手腕上挂着的皮鞭缠住她的腰肢,然后才松开捏她下巴的手,先拔掉她的银钗丢在地上,使她所有的头发都瀑布一般倾泻下来。头发里没有什么玄机,他盯了一眼地上的银钗——钗尾尖锐,于是一脚把银钗踢得远远的。耳珰是金的,他也摘掉且扔掉了,动作不娴熟,扯出了一点鲜血。翟思静眉心一皱,牙齿咬在嘴唇上,但没有发声儿向他讨饶。他倒反而伸手揉了揉她出血的耳垂,看了她一眼,把手指上的血擦在自己的襜褕袖子上。

    然后是检查她的身体。他自然更不客气,亲自从肩头捏起,每一寸都没有放过。到胸、臀等要紧处的时候格外用力,务使她羞辱和疼痛。

    她颤得如秋风里的枯叶,但是始终咬紧牙关,一声不吱。

    她的身上没有夹带,也没有危险的东西。

    杜文始终用鞭子勒着她的腰,目光始终跟刀刃似的,一寸寸剜着她。检查完毕,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看她无声地饮泣,看她羞辱地抱着胸,看她绝望得连求饶都没有。

    他很想说:“思静,你瘦多了……”

    但出口的是:“传刀斧手。”

    一排明亮的斧钺整整齐齐在外城楼下排列开。

    刀斧手个个人高马大,腰粗膀圆,面带煞气,露出上半身,随时准备出力。

    杜文把翟思静拖离翟家上下众人的位置,拉到刀斧手面前。她被拽得毫无反抗的力气,长发沾在他的丝绒斗篷上,直面着阳光下明晃晃的斧刃。

    这样死,或许也不算太坏。翟思静用力地呼吸,给自己勇气。身首异处,两厢决绝,希望我不要再有下一世了!希望我魂飞魄散,永远不要再世为人,为情所困,受这样的磨难!

    “你看着。”叱罗杜文捏紧了她的胳膊,俯首凑在她耳边,“你欺骗我,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她呼吸短促,但并没有吓到崩溃,还能站直身子,对他说:“你放开我,我自己走过去就死。”

    “哼!”杜文冷哼一声,吩咐旁边的人:“那些胆敢向翟家下婚帖求亲的人,先拉出来——杀!”

    敢求娶他的女人,死有余辜!

    那些倒霉蛋只晓得翟家有女独身在闺房,哪晓得有这样的往事,真是后悔药都没地方吃。有几个腿脚已经瘫软了,屎尿横流被拖了上来。

    杜文把这些人的脸一个一个看过去,愤恨地觉得他们一个个都跟自己差了好远,不知道哪有这个勇气向他心中的巫山神女求婚?!

    他手一挥,刀斧手便也手一挥,手起刀落,六七个脑袋滚滚落地,喷溅出来的鲜血有些溅到了翟思静素色的衣衫上,她脸色煞白,别着头只差躲到杜文的胳膊后面。

    然而男人心如铁一样,拧过她的下巴对着地上纵横的鲜血和滚滚的人头:“给我看!”

    翟思静忿忿地斜乜了他一眼,鼓足勇气看地上身首异处的尸身,乌珠直直地盯着,并没有挪开。

    杜文依然板着脸,这一批杀完了,尸首拖走,发髻绑上绳子,将脑袋挂在木柱的高处。接着他说:“违我的军令,背叛我,罪不可赦!把翟量拖出来!”

    有一个人踉踉跄跄被拖出来。到了浸血的临时刑场,翟量已经双腿瘫软,哀嚎声都变了调:“大汗!大汗!你饶我一次吧!你饶我一次吧!”

    杜文冷冷说:“翟量,我是想提拔任用你的。但是你居然背叛我!”

    翟量呜呜咽咽说:“臣没有背叛,臣只是……只是想回家,带妹妹回家……”

    “呵呵。”杜文一声冷笑,张嘴似乎要下令杀人。

    翟思静是个强性子,但是此时只能委屈自己了。

    她对他求饶:“是我逼他的!是我的错!你不要杀他,我求求你!”

    杜文的眼神飘过来,冷酷中有一丝自得的微笑,笑得她后脊背飕飕地发凉。这还是上一世的狼主,享受虐杀仇人和控制爱人的快意。

    翟思静毛骨悚然:他的意思她明白了,他要杀尽与她有关的所有人,叫她在鲜血和伤心中永志难忘!

    可是,这样能追回她的心了么?她也唯剩一死,来报偿为她而死的家人。

    上一世的悲剧又要重演?!

    退无可退,反而冷静下来。

    翟思静直视着杜文,轻声问:“杜文,你是想让我难过?”

    杜文斜睨着她:“是你先让我难过的。”

    翟思静点点头:“不错,于是你报复我,杀尽我的家人,囚禁我为你的禁脔。”

    ——一如上一世。

    她带着泪光“呵呵”大笑起来:“我是对不起你,因为不敢信任你的情,因为怕的就是今天这样的场景。我有错,我让你难过,因为我害怕你,就没办法……”

    后面始终说不出口的话应该是“就没办法爱你”。

    杜文眯着眼睛看着她,不出一语。全然不顾刑场那个瑟瑟发抖的人和城墙下一群瑟瑟发抖的人。

    “直道相思了无益……”翟思静喃喃地说,手在他心口轻轻按了一下,目光终于离开了杜文,而看向地上蜿蜒的鲜血,“我们大概是结束了。”

    “你放开我。”她用命令的语气,“我要去和我族兄说一声抱歉,是我害了他一条性命。”

    “你不跟我说抱歉?”杜文拧着她的胳膊问。

    翟思静尖锐地笑了:“我不欠你,杜文。你说想要我的心,可是我还没有答应给你。”

    她泪流满面看着他笑,声音低得只有他们俩能彼此听见:“每一次稍微感觉靠近你一点,你就用你的残暴把我推远……是你对我抱歉,你根本没有在乎我的心……”

    话说得很重,杜文的心狠狠一痛,又气得想炸,又冰水浇头一样清醒过来,浑身发冷。

    他犹记得北苑的那个夜晚,他信誓旦旦地说:她的人,她的心,他都要。如今,他登上顶峰,她偷偷离开,他为之愤怒异常,立下了血洗翟家的宏愿。但是不错,今日杀一名翟家人,他大概就再也得不到她的心了。

    母亲闾妃告诉过他,杀人,可以立威,可以明刑,可以解除后患,当然,也可以撒气。不过说到“撒气”时,母亲笑着说:“杜文,气虽撒了,后患最多:不斩草除根,活着的每一个都可能是刺客;斩草除根了,却留‘暴虐’之名。你看白起在长平坑杀四十万赵军,自己也落得兔死狗烹的下场,而且只能认命。”

    杜文迁延犹豫着。放过,于心不甘;不放,又于心不忍。心,软了硬,硬了又软。

    他很想对她解释,也很想向她喊冤,他觉得自己已经对她够好了,却不知道哪里还做得不够。

    此刻万众瞩目,他是一国的君王,一军的领袖,儿女情长,未免显得英雄气短。

    这瞬间的疏忽,手劲松了,翟思静扭开他的钳制,奋力向翟量那里跑去。

    那里有合抱粗的木柱,有刀斧手手中的利刃……

    她这是想用她的死来威胁、报复自己么?!

    杜文刹那最本能地反应,是抡起手中的长鞭来阻止她。

    宛如乌蛇游动,随即是清脆响亮的鞭响。翟思静被长鞭击中双腿,先是被巨大的力道袭得颠仆在地,懵了瞬间后疼痛才铺天盖地地涌来,她不由蜷缩起身子,呻唤出声,而额角脊背,立刻就布满了疼出来的冷汗。

    而杜文丢了鞭子,几步奔了过来,看着她白裙子上突兀触目的一道血红,呼吸都窒住了,顿时也再没有杀人立威、杀人复仇的想法。一把把滚在泥尘和鲜血里的心上人打横抱在怀里,看着她一头大汗,紧闭着眼睛,透不过气来的模样,他一切戾气都没了,涌上心来的是害怕,只顾着问:“疼死了吧?你坚持一下!”

    真是疼得双眼漆黑。

    但是翟思静心里还清明得很,此刻事有转圜,一定要抓住机会。她伸手死死抓住他的斗篷,颤声嚅嗫了一句“杜文,我疼。”

    第 46 章

    杜文后悔莫及, 顾不得城墙下一溜串的翟家人, 只丢下一句:“人都先看管好了。”抱着翟思静打马朝城外的营地飞驰。

    他到了自己的营帐里, 把翟思静放在地上的羊皮毛软榻上。

    外头他带的人小心翼翼问:“大汗,翟家的人怎么处置?围着内城的人, 撤不撤?”

    杜文有些不耐烦回答,但军中的事是要务,他仍是冷静地回头对外面说:“围城的人撤六成回来,叫酒泉郡的人知道我说话算数;其他依旧围着,避免他从背后偷袭我。翟家的人捆进壁垒里,供水和麦饭,不要打骂凌。辱。”

    他看了榻上的翟思静一眼,忍不住恶意地补了一句:“打骂杀戮, 得听我的命令。”

    翟思静听着,一动不动。

    腿上的鞭伤还在一跳一跳地痛,摔倒时, 膝盖和手心也磨破了, 此刻还没有时间自怜自艾, 因为她看见杜文打发走了外头的人,板着一张脸, 朝她走了过来。

    她手撑着软毛褥子, 向后挪了挪。

    杯水车薪,都不及他半步大, 但却激怒了他,恶狠狠骂道:“还躲哪儿去?!”

    粗鲁地抓住她的双腕按住, 然后解她的裙带。

    翟思静徒劳地蹬着双腿,足尖踢到了他两下,但是根本还是螳臂当车,男人完全不在乎。

    裙子被半撕半扯地褪了下来,她的腿伤碰着哪怕羊毛褥子都疼得钻心,也失去了反抗的力气和决心。

    系裤子的汗巾也松开了,杜文一把将她翻过身,双手被他一只手拧在背上摁着,接着是剥笋一样利落,把她的褰裳都剥除干净了。

    姿态很屈辱,但身处弱势,大概只有被动承受了。

    “再敢乱动,我就揍你!”他气哼哼出语威胁,然后松开了按住她的手。

    紧接着,她听见他的蹀躞带上“窸窸窣窣”“当啷当啷”的声音,知道他在做什么,突然觉得鼻子发酸:上一世的命运改换了时间,又再一次狰狞地扑过来,她无力扭转,只能跟着命运颠簸起伏,并且还不知会被风浪抛到何处去。今日是他怒极而侮辱自己,唯只希望已经摘掉麝香佩囊好一阵儿的自己不要再怀上孩子,不要再因孩子,被痛苦与绝望困一辈子……

    感觉到他的手抚了上来,从脚腕,到小腿,再到腿弯,最后在大腿上停了下来。手心比以前粗糙,大概是他这些年不停地在东征西讨,那柄重剑和那张硬弓,给他掌心带来的岁月的痕迹。

    粗糙的掌心很温暖也很温柔,上上下下轻轻地点过去,又搓过去。

    这是还在抚弄她吗?不必了吧?强.暴时再剧烈的疼,也不过咬咬牙就能挺过去的,上一世,她都挺过去了。

    突然,伤口处一阵热辣,痛得她不由就叫出声,攥紧了身下的褥单。

    “稍稍忍一下。”杜文说,“止血的药是有些刺激皮肤,但是一会儿就好了。”

    原来是从挂着若干常用物事的蹀躞带上取药瓶。

    他俯身过来,把她的嘴唇从她的牙齿间解救出来,说:“你咬被子、咬枕头、咬褥子,哪个不可以?非要和自己的嘴过不去?”

    又说:“搓一搓匀,才能化瘀——伤口周围都逼出淤紫了,要疼好几天了。”粗糙的手小心地在她的腿上打转儿搓揉。

    翟思静心里百味杂陈,不想亦不敢看他,垂着头忍着泪——这泪倒并不因为疼痛。

    一会儿,药起了作用,疼痛渐渐减退了。翟思静不知为何有点困倦,努力睁着眼睛抵御睡意。

    杜文始终坐在她身边,眉目凝重,表情肃杀,但眼底唇角,犹藏着一丝丝温柔,此刻终于开腔:“你为什么要走?”

    翟思静从枕上侧头看他不说话,他有气愤也有茫然,问:“你是怕我输了会牵连了你?”

    他几乎希望她点头。这是这段时间来,他能为她想到的最合理的理由。人皆自私嘛,她想利用他来逃离乌翰,然后逃走免得被拖累,那还能理解。现在,他有权有势了,可以给她安全,所以大不了把她再叼回去看管圈禁起来,叫她再也跑不了就是了。

    但是翟思静在枕上缓缓地摇了摇头。

    杜文一下子怒气勃发,揪住她的头发问:“果然是你心有别属?说!是谁?”

    她被他揪得仰起头,表情痛苦,杜文不由松了松劲,本能地抚顺她的头发,但继续厉声说:“你以为我就问不出来?”

    天下还有他拷打不出来的实情?!

    翟思静伸手抢回了自己的头发,斜了他一眼说:“这是贺兰温宿告诉你的吧?我不这么说,她也不敢放心地让我走。”

    “我只是讨厌你的这副样子:自私、霸道、残忍、无情,我在你心里,就是禁脔一样的一块肉,哪里算得上是人?”她紧接着补了一刀。

    杜文本来就是自负的人,当了皇帝之后更是无人敢这样直接地提他的弱点。被视作女神的翟思静这样贬低,匪夷所思而颜面无存。

    “我怎么不把你当人了?!”忍不住要为自己申辩。他对别人或许自私无情,但是对她,真是掏心都不够,为她一个笑容,几乎能摇半天尾巴。

    气到伸手想再揪她头发,手过去一半,她已经伸手挽住了自己的青丝,并且气呼呼瞪着眼,仿佛在说:我说的吧!你自私霸道就是这样子的!

    杜文的手只能转了弯,用力一巴掌拍她枕边,发出震耳的动静:“你简直含血喷人!”

    她明亮的眼睛望过来,最后轻轻地哼了一声。

    杜文确实怎么也想不明白翟思静对他的恶感从何而来,此时面对她冷冷的表情,和与冷漠表情相映成趣的白馥馥的躯体,他心头肚腹,一会儿是火,一会儿是冰;一会儿恨不得不顾一切先吃掉她再说,一会儿又觉得自己不能白受这样的冤屈,而应该叫她知道他是真心的。

    可他是真心,她已经先入为主有了偏见。说得清么?等得起么?

    他一时激愤,加上欲。火冲头,瞥一眼横陈在榻上的玉体,心里的邪念就增加一分,终于到了抑制不住的时刻,他心道:不管了!她该受他的惩罚!其他任何事,惩戒完毕后再说!

    杜文一下子拎着她的腰,使她跪伏在矮榻上,拧了一把软肉后恶狠狠说:“你乖乖伏罪受责,我或许给你阖族一条活路,若敢挣扎闪躲一次,我就杀你一名至亲。我会给你记着数呢!”

    又是这样叫人尴尬屈辱的时刻!

    身后凉飕飕的,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听见他急促脱下身上甲胄的“当啷”声,窸窸窣窣解蹀躞带的动静,然后是绣狮虎的襜褕脱下时摩擦的“沙沙”声。

    突然,身后一片滚热,他贴过来蹭了几下,开始硬邦邦顶住了。

    她哭出声儿来,跟以往的倔强不大一样。

    然后可怜巴巴回头:“我给你用手好不好?”

    他看着她的眼泪,心就有点软。狠狠心想往里硬上,但觉她害怕地瑟缩,又不敢真的挣扎躲闪,无助的样子煞是可怜。腿后侧是狰狞的鞭伤,臀也给他掐红了一块,一会儿冲撞起来大约真的会挺疼的。

    正在犹豫间,她带着哭腔说:“你必是不答应的罢?——我知道你恨我,想着法儿折磨我、凌.辱我——算我没说。”

    “谈不上恨。只是有点冤枉,心里是挺憋屈的。”杜文说,然后四仰八叉往地榻上一躺,双手枕着头,“那你来吧。”

    翟思静眨巴眨巴眼睛,几乎有些不敢相信。他已经闭上了眼,毫不羞耻地全身袒露着,是一具俊美得无懈可击的年轻身体,皮肤细腻得透着光泽,白底子晒过太阳后呈现漂亮的浅蜜色,肌肉的走向清晰,既不突兀得吓人,也不清瘦得无力。

    几番交锋下来,深感杜文的实力自己不是对手,这会儿别说她带伤,就是不带伤大约也逃不掉。

    所以她自己说的话,只能自己兑现,吃力地跪在他身侧,给他泄了火。

    男人胸臆里发出低沉的喟叹,眼睛睁开后有些温柔色。看她弄脏了的手挓挲着,好像在考虑带着伤该如何起身洗手。

    他说:“别动,我来。”

    亲自端了水过来。

    欲.火好像和他表现出来的无名邪火是相通的,一个宣泄掉了,另一个好像也没了。大概男人压抑久了,就喜欢用血腥和暴力来承载挥之不去的精力。

    杜文重又躺下,顺手把她一拖,抱进赤.裸的怀抱里揽着,一只手轻柔爱惜地抚着她披散肩背的秀发,另一只手毫不客气地握着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前。

    “能感觉到我的心跳吗?”静静呆了一会儿,他问。

    当然能,“怦怦”的极其有力。

    翟思静却不知道怎么回答,悄然抬眼瞟他脸上的神色,他正温柔地凝视着她,见她脸抬起来,便在她额上印了一吻。

    翟思静悲哀地想:如果他们之间不隔着那样的恐惧与仇恨,不隔着彼此的不理解和互相折磨,或许他真的是个好眷侣。

    可是上辈子已经结束了,这辈子又陷入了死循环。

    “睡吧,睡吧。”杜文说。

    此刻他不想谈翟家的处置,也不想谈他们俩。

    既不是冷血论政的时候,也不是花前月下的时候。

    翟思静唯有闭上眼睛,睡不着,就静静地感受他“怦怦”的心跳,坚硬的胸肌,温暖的裹挟和身上令人沉醉的好闻气味。

    腿上还是一跳一跳的痛,心里也一阵一阵的抽痛,胡思乱想着:如果眼前这个他,不是兵临城下、杀人无数的他;如果眼前这个他,不是自负狂妄、自私自利的他;如果眼前这个他不是极端控制,毫无尊重的他;如果眼前这个他不是上一世杀她的长子,侮.辱囚禁她的人……

    此刻,倒是惟愿把什么都忘记,才不受相思和仇恨的冲突折磨。

    第 47 章

    大早, 号角连营, 翟思静被这些噪声惊醒了才发现, 原来自己一晚上都枕着杜文的胳膊,侧躺着窝在他怀抱里睡着了, 伤口没被剐蹭到,就一点都没影响她睡觉。而杜文早就醒了,炯炯地睁着一双眼睛,也没有笑容,一直看着她的脸。

    她一骨碌翻身,碰到了腿上的伤口,“丝”地倒抽了一口气。

    杜文责怪她说:“怎么这么不小心呢?我一晚上都裹着你的腿,就怕伤口碰到褥子上。”

    “你……你一晚上都没睡好吧?”

    杜文点了点头, 终于露出了一点笑容,说:“可不,这会儿胳膊已经麻得没有知觉了。”看她坐起来, 他便也坐起来, 甩了甩了那一条被他说麻得没有知觉的胳膊。

    见翟思静艰难地穿上裙裳, 艰难地起身,还立刻退开了几步, 他不由嗔怪道:“说你明.慧, 怎么有时候又没眼力见儿?我这胳膊是被你压的,你就不过来帮我揉一揉?”

    翟思静僵持了一会儿, 说:“我一起一坐特别不方便,你就不能体谅我么?”

    他歪着头, 好像在考虑她的话有没有道理。好容易点点头说:“好吧。体谅你。”

    然后站起身欠伸了两下,把被枕着的右胳膊伸在她脸前面:“这样,你就不用一起一坐的了。”努努嘴示意她给揉胳膊。

    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翟思静想着阖族的人还在他手上,此刻不能惹怒了他,只能撇撇嘴,伸手给他揉。也不知道他是真的手麻还是假的,反正她不用抬头,也能感觉那目光在她脸上、身上上上下下地扫视着。

    知道要糟糕,但是还在犹豫要不要退开,他已经一把将她揽进怀里,从额头开始密密地吻,吻到眼睛、鼻子、脸颊、耳后和脖子……

    他的呼吸很快浊重起来,吻得越来越用力,使得她脖子上有轻轻的刺痛。

    手也开始不老实,在腰上滑了两下,便从她被撕破的裙子里探进去,又强行塞进她的汗巾和小衣,粗糙的掌心贴着她的肉揉捏起来——较昨日温柔些,但依然叫翟思静毛骨悚然。

    她开始推拒他:“别……别……昨晚上不是给你……”

    “昨晚上那样,才不过瘾呢……”他喘着气说。

    “伤身子的。”她的手后探,去捉他肆意妄为的双手。

    “伤什么身子!”他不高兴了,大约是被她的手打扰到了,于是使坏地用了三分力,在她屁股上掐了一把,还呵斥道,“给我乖乖的,不然有你好受的。”

    她疼得几乎想跳,腰又被箍得紧紧的,挪移不开,本能地躲闪避痛,最后贴到了他怀里,又弹射般的想让开。

    他却一下子把她抱紧了。翟思静感觉他热得小火炉似的,惶恐得几乎想哭,颤着声儿说:“我不喜欢这样!”

    “你会喜欢的……”他在她耳垂上不断地舔舐。翟思静觉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捶了他两下严肃地说:“我不喜欢!不喜欢!”

    他好像冷静了一点,松开她虚心求教:“那你喜欢什么样呢?”

    又警告说:“不许说什么都不喜欢。”

    峻拒好像有点难,翟思静只有片时思索,假话都来不及编,只能说:“春风风人,夏雨雨人,润物无声,自然勃发生趣。哪有揠苗助长的?”

    杜文眨巴着眼睛,好一会儿猜谜儿一样说:“你的意思是,你喜欢温柔点的?”

    翟思静嘴角抽搐了一下,顿了片刻说:“也是吧。反正,不喜欢急吼吼的,只顾了你自己惬意,不顾我疼痛难受。”

    杜文不停地眨眼,好像在思索她的话,过了一会儿侧耳听了听外头的动静,说:“好吧,白天也没时间下水磨工夫。今儿晚上我试试,看看能不能叫你满意?”突然皮了脸一笑,轻轻捏捏她的脸颊:“你喜欢什么样儿的,只管悄悄告诉我,我移樽就教,慢慢学你说的什么‘春风风人,春雨雨人’。”

    说完,“吧唧”一口,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又嘱咐道:“外头都是我的人啊,你别动歪脑筋,当心你的家人的小命儿。有什么需要就和外头喊话。我得空就回来看你。”

    还是不忘了威胁她,但总算暂时又逃了一劫。

    杜文昨晚搂着美人就寝,虽然没有实质性进展,但知道她这次是跑不掉了,心情异常美快,出营帐门查看士兵操练,原本铁一样冷的脸孔,今日突然舒展开来,眉心一点不虬结,嘴角的笑容也不显冷意,无意间还哼了一句歌儿,虽然及时收住了,但他的亲卫们简直惊呆了。

    “酒泉的外城,地方不错,咱们先驻扎在这里,一步步安排接下来的事。”他在中军帐里对手下的将领和参议、参军等说,“翟家要审,弄清先帝去世的原因,我要叫乌翰再无颜面回到我大燕的领土上。”

    接下来的事还有很多,母亲在乌翰手上,总归要救;这个哥哥也总得想办法杀掉以绝后患;柔然强悍,将来是他杜文的劲敌,不能不早做打算……

    但他边商议这些事,边在案桌下轻轻捻着手指——手指上仿佛还残留着她肌肤润滑、细腻、有弹性的质感,用点力掐一下,凉粉轻颤似的适意;被掐疼时,她还蹦起来往他怀里逃,一瞬间就把软软的胸.乳贴过来了,温腻柔软,玉润珠圆……回想那个触感,心里就热乎乎地有些燥意,恨不得把她再次抱在怀里,探进小衣中抚弄个够。

    又觉这样的心猿意马,无心朝政,岂不是昏君的样式了?

    杜文自己吞笑在肚子里——早朝还得早朝,理事还得理事,打仗、报仇、攻城略地、未雨绸缪……当皇帝了,这些磨砺一个都不能少。而她也是他的磨砺,征服一座酒泉城容易,征服她的心好像反而有点难,但是就是这样的挑战好玩,越是难以做到,越是要试一试。

    午膳前,按他的计划是审问翟思静的大伯父。

    仅只一夜的折磨,还不到五十岁的翟大郎已经面容憔悴,白发都增添了不少。

    杜文的手适意地抚过牢笼边上挂着的各色皮鞭、烙铁、铁钩、铁刷等物,斜眼见翟大郎汗出如浆,面白如纸,不由觉得好笑,嘲讽道:“我当是世家大族,应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你这是有多心虚,吓得筛糠似的?”

    倒是一旁翟思静的父亲胡子颤巍巍的,问:“大汗……你把思静……”

    杜文沉了脸:“现在要谈的是国事,不要牵东扯西的!”

    色厉内荏,关心则乱。

    翟三郎俯首不语,但暗暗拉了拉兄长的袖子。

    翟大郎也会意,平静得多了,叩首道:“大汗天威,臣等岂能不惧?何况祸起不测,亦不知阖家错在哪里。所以此心惶惶,怕触怒了大汗。”

    “还不知错在哪里?”杜文冷笑道,“这真是死到临头都不知‘死’字怎么写了。朕但问陇西供奉鞍鞯的事。你不会说供奉御用的翟家,什么都不知道吧?”

    翟大郎再次叩首:“大汗!若是问这个,臣自然有话说,只是,关涉较多,可否私密些说?”

    杜文打量这半老头子一眼,轻蔑地说:“好。”

    转头吩咐:“把他带到朕中军帐里,外头火盆和烙铁先备下着,若是敢和朕打马虎眼儿,立时就给我用刑!”

    翟大郎佝偻着身子,拖着木枷铁锁,一步一步艰难地跟着大步流星的杜文。

    杜文偶尔回头,见他正在左顾右盼,好像寻找着什么,不由皱眉道:“你走得已经够慢了,这会儿还东张西望的,朕这里的时间是任由你糟蹋的么?你在瞧什么?”

    翟大郎说:“臣……担心侄女儿。”

    他敏锐地发现,果然一提翟思静,杜文的眉眼就松弛些。此时性命攸关,也顾不得平日里书香大族的矜贵之气,只能先寻这个挡箭牌:“她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苦楚。求大汗念着往日的情分,不要伤她。”

    杜文不耐烦说:“朕没叫她受什么苦楚!”

    翟大郎仿佛不要命似的不依不饶:“可是昨日大汗落鞭无情,顿时就见血了……她长得那么大,还从没有被这么打过,到底是那么娇滴滴的女孩儿!臣见了心里都——”

    啰哩吧嗦,还尽往他胸窝子里戳刀!

    杜文焦躁起来,“刷”地拔出腰间的剑顶着翟大郎的脖子,把他的后半句话逼了下去。

    他昨天最懊糟的事,莫过于情急之下举鞭相向,打伤了翟思静,他心里当时就疼得火燎似的,昨晚上顾念这点,憋得多慌他都熬住了,就怕再弄疼她——现在,由得这老儿一遍一遍地说!一遍一遍戳他的心!

    “你再提一遍思静,我也不要问你话了,直接送你上西天!”他恶狠狠道。

    翟大郎喉头上下一动,没说话。

    杜文气呼呼收了剑,转身在前面走得更是如飞一样,那开气儿的袍襟都撩起老高,仿佛都能听见“呼呼”的风声。

    到了中军营,他屏退身边的人,只把带着镣铐的翟大郎带进去,然后自己往坐席上盘膝一坐,把他的重剑、他的皮鞭、他的匕首、他的箭囊,一个个依次序放在案桌上,均是锋刃朝前,寒光闪闪的。

    “说罢,”杜文目视翟大郎,“我父汗骑术那么好,山路上又不陡峭,又没有坎坷,平白摔下鞍鞯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你们供奉的东西,是不是动了手脚?!”

    此刻认账就是个死。翟大郎只担心自己能熬多少下鞭子,咬咬牙说:“臣冤枉!供奉宫里的东西,哪有敢不用心的!大汗在陇西的时候还是扶风王,到府也亲自看过,还说不要用银饰,后来都改过了。供奉入先帝行宫以后,还经了谁人的手,臣就不知道了。”

    杜文拿起鞭子在案桌上一拍:“好样儿的,你是推着朕没有仔细看?”

    “臣不敢……”

    “你巴结我大阿干,众人皆知!这会儿给我装蒜!”他起身到他的囚徒面前,恶狠狠一把拎起脖领子,迫使翟大郎的眼睛看着他的,“思静也巴结着要给他,供奉也巴结着要给他,自然恨不得他的屁股坐上皇位,好让你们当皇亲国戚!”

    这阵势是挺吓人的,但是翟大郎在股栗的同时也想着:听这口风,主要是罪责要往乌翰身上推?平城宫兵变太快,而陇西的消息来得太慢,只大约知道乌翰逃去了柔然王庭,大概暂时难以翻身,杜文的目的是作践他的兄长,目前不过是要找合适的替罪羊。

    于是他悬空顿首道:“大汗!大汗!翟家嫁女儿给废帝,给大汗您,哪个不是皇亲国戚?自我大燕立国都平城,汉族世家俯首而已,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做您说的那种事么?!”

    “这话,朕不要听!”杜文眼睛里寒光闪闪,“我不光是追责,我还是为我阿爷阿娘报仇!”

    翟大郎悚然发现,这小狼主的眼睛里不仅有寒光,还有盈盈的水光。

    他声音压得极低,怒气仿佛在胸腔里打转儿:“我阿爷没了!阿娘落在乌翰的手里,叫我天天胆战心惊!谁关涉到这事儿,我非叫他全族的命来抵偿不可!”

    他陡然提高声音:“把火盆和烙铁,给朕拿进来!”

    第 48 章

    中军帐门打开, 两个人抬着火盆进来, 热气立刻扑面而来。炭火里插着几把烙铁, 上面涂着的油脂“吱吱”作响。

    进来的人娴熟地把翟家大郎的上衣剥去,露出一身白皙而松弛的皮肉, 然后在一旁静等着皇帝的吩咐。

    杜文刚想开口叫用刑,突然看见跟着进来的还有一个。那个人见他注目过来,急忙跪叩,一脸为难,吞吞吐吐:“禀大汗……”

    杜文忍了一肚子气,说:“出去说。”

    拔脚到了帐门外头。

    来人他当然晓得,是他安排在自己寝帐之外的宦官,这两日自然是专门侍奉翟思静, 一有动静就要回报来的。

    杜文问:“她怎么了?”

    “一直哭,奴话说尽了也哄不住。”

    杜文皱着眉:“是传什么消息到她耳边了么?”

    “没有。”那宦官摇摇头,“奴劝解的时候, 她说想阿母了。”

    杜文哭笑不得, 她想娘亲了, 等他回去跟他说就是了,哭抵什么用?

    他刚想叫把翟思静的母亲翟李氏送到他的寝帐去, 突然想到自己提审翟思静的大伯, 关押的翟家人是都知道的,不由犯了踌躇。

    他想了想, 觉得中军帐里头这位此刻面对着炭火盆、烫烙铁,怕不正是心胆俱裂的状态?索性多吓唬他一会儿, 叫他多想、多思、多惧,崩溃后就好审问了。于是说:“好吧,里面的人看好了。朕回去瞧瞧。”

    果然,刚到门口,就听见里头压抑的啜泣声。他揭开门帘进去,翟思静还穿着破掉的裙子,一头长发没有发簪,只能用帛带松松地扎了顺在肩头,黑缎子似的垂到腰下。

    “怎么了?”杜文上前问。

    她泪光盈盈的双眸转过来,一句话都不说,光梨花带雨的模样就叫人心软了。

    杜文看看她旁边的食案上摆着他叫人送过来的午膳:胡炮肉、炙牛心、烧羊尾、葡萄干和羊油煮的米饭,还有若干新鲜蔬菜。他哄着她说:“我知道你吃不惯,但是这里到底是西凉,咱们又在城外,很多吃食还是用牛车和骆驼大老远送过来的。这两天将就将就,等回平城了,咱们再吃些好的。”

    他从大早忙活,忙的时候不觉得,这会儿美人在前、美食在前,突然觉得饿了。于是拿小刀片了些肉,自己尝一口,又伸手喂她:“味道还挺不错的。我这个人吧也挑剔饮食,不过,真的餐风露宿饿肚子,我也不怕。来,尝尝。”

    翟思静一撇脸不吃。

    杜文有些恼火,依然习惯性地出口就是威胁:“你要不吃,我今儿就扣掉翟家所有人的饭食!你饿一顿,你们家所有人就饿一顿!”

    翟思静瞪圆着她漂亮的眼睛,眼睫毛湿湿的垂了下来,带着哭腔说:“我的父母吃粗粝的麦饭,我怎么忍心吃肉吃菜?我离开你算是罪过,他们难道也合该被我这个不孝女连累?”

    杜文这才知道她的意思并不是要挟他,顿时话软了下来:“我囚禁他们,不是为撒气。而是为我父汗……”他顿住了,感觉进了圈套。

    果然,她明亮的目光直直瞟过来,看了他眼睛一会儿说:“你想栽赃给我族人?”

    “什么叫‘栽赃’!”他嘀咕,“说得真难听!”

    “如果没有做的事,拷打而得到的口供,不是栽赃又是什么?”

    他狐疑中口不择言:“谁又告诉你拷打的事?”

    翟思静恨得几乎要咬他一口:“你真的在拷打我的家人?!”

    杜文感觉在她面前自己个儿的心智直线下降,见她气得眉立,懊恼地说:“还没开始呢!”

    那总归是有拷打的心思了?

    翟思静却知,这时候不能咬他了,要软下来求情,免得真造成杜文急上来不管不顾,非打打杀杀不可。上辈子,她的亏已经吃够了——这家伙,要顺毛撸。

    她看着一桌的菜,好像是毫无胃口,完全不想动筷子的样子,只哀哀婉婉,万般无奈地说:“你一直就是这个样子的,喜欢把我逼到极处,退无可退。也不想想我心里是什么个感受。”

    杜文甚觉冤枉,想和她辩解又怕哪句话被她抓住了把柄。他在心里紧张地暗暗把他们认识以来发生的每一件事都梳理过去,可也想不到自己到底在哪里把她逼到了极处。

    紧张地想了半天,才敢小心翼翼地说:“我好像没有哪里逼迫过你吧?”

    这辈子好像真的没有。可是上辈子很多呀。

    翟思静低头说:“你说没有就没有吧,反正我也没有鞭子棍子可以打着你问。别人受冤屈都是活该的,只有你是受不了冤枉的。”

    半嗔半怪的一段话说完,还抬眼哀怨地剜了他一眼。

    杜文很认真地说:“我这个人眼里不揉沙子,对不起我的人,我都不会放过,但也不愿意冤枉好人。我要翟家阖族的人,确实有因为你欺骗背叛我在前,但也有我要探查我父汗死因这一层。”

    先帝驾崩,翟家的手上大概不算干净,某一角度说,也是家主的决策之后应该承当的后果。

    翟思静低头不语,好一会儿说:“我的错,我来承担。他们的事,我并不知晓,但求你听一句:‘三木之下,何供不可得?’你要的是真相,还是个发难的由头,处置起来是不一样的。”

    杜文认真地听她说,竟有一点刮目相看的感觉,此刻点点头说:“你离开我,若是有苦衷,我也不是不能理解。我不需要你承担罪责……”

    他也舍不得。

    于是又说:“现在,你乖乖听话,不和我闹么蛾子,我也不想怎么样你。吃饭吧。”

    再一次把一筷子肉搛到她嘴边。

    翟思静依然没有张口——哪怕是身如囚犯,有求于他,也没有张口。在杜文眉头渐渐虬结起来之际,她说:“大汗,我不是稚子幼儿,我自己会吃,我喜欢吃什么,我可不可以自己选?”

    杜文讪讪地放下筷子,解释道:“我怕你饿伤了自己。”

    翟思静微微一笑,说:“肚子饿了要吃饭是人的本能,除非是刻意;我若刻意饿伤自己,想必是想威胁谁。你也知道动不动威胁可恶……”眼睛一剜他,嗔色天然带着动情的妩媚,言下之意明确:知道威胁可恶,你还老威胁我做什么?

    杜文竟无言以对,只能看着她说:“给你父母至亲,也不能供给这样的供给我的饭蔬。不过你的意思我懂了,未曾定罪之前,不能苛虐,叫人送军中低等武官的饭菜还是可以的。”

    翟思静欣慰,拿起筷子夹了一小团油润晶莹的羊油饭。樱唇刚破开一点要吃,瞥眼看见杜文直直地看着她,不由恼了:“你吃你的,我吃饭你也要盯着么?”

    杜文笑道:“我养的猎狗护食,才不让别人瞧它们啃骨头。”

    这是把她比作他的狗了。

    翟思静翻了他一眼,轻啐了一口。

    杜文突然觉得满心的欢喜,低头大大地扒了几口饭,再抬头见她果然小口小口慢慢在吃饭,毫无矜持做作,心里更生欢喜,寻了一大块连骨肉,炙烤得香喷喷的,啃得也分外带劲。

    翟思静嘴角微微一勾。

    杜文已然凝眸笑道:“你偷偷笑我!”

    “谁笑你!”

    他自己先笑起自己来:“我刚谈狗啃骨头,你必然是笑我像狗。”

    翟思静先白他一眼,然后正色道:“你看看你,又乱猜!古人道‘疑邻盗斧’,心里先存了拙见,瞧着谁都像是坏人,瞧着什么表情、举动都像是坏人。这可不好,不是仁君之道。”

    “我是哪门子仁君?……”杜文说了一半,突然又有些感触:她总说她怕他,怕了就爱不起来,让他心里很伤,若是她不再怕他,像温宿她们一样,会不会她就慢慢开始喜欢他?

    所以,小狼崽子露了点温情的笑:“不过也是,以前我的汉文师傅也讲‘仁恕之道’,我阿娘总是嗤之以鼻,说这是汉人骗人的玩意儿,他们自己都不用。等回平城,我再拿出来读读,看看‘仁恕’与帝王之术间有没有共通之处,好不好?”

    翟思静诧异地望他,只觉得转换得太快,她自己都不可思议。

    杜文问她:“你怎么不吃了?”

    翟思静低头看看那装羊油米饭的大海碗,浅是只浅了一点,但她真的已经饱了。她摇摇头,怕他又要迁怒她父母,不给他们送饭食,哀求道:“我真的吃不下了!我平日就只吃七分饱,今天,肚子都撑了。”

    他不信,过来检查,海碗只瞥了一眼,却伸手来检查她的肚子。

    翟思静本就是偏于纤瘦的,他在她腹部上下摸了摸,感觉她倒也没有骗人,只说:“吃太少了。女人家还是要有些肉手感才好。”

    但是往上再摸一摸,他又满意了,胸前柔软饱满,他的掌心里被芬芳的莲苞充盈着,鸡头一点微微发硬,他心脏立即“怦怦”地跃动起来。

    “干嘛!”她羞涩了,扭了扭质问。

    “还要查一处……”他好像干燥得嗓子都哑了,另一只手却探到她后腰下,边抚弄边心里赞叹:她真是上天降落到人间的神女,纤秾合度,曲线美得无懈可击。

    但觉她好像有些不高兴了,杜文忙自己打圆场:“不知道你伤好了没有?”

    “伤也不在那儿。”吃豆腐就吃豆腐,还装无辜!

    她给他点脸色看,他倒也还知趣,万般不舍的也把手松开了,眼睛里的锋锐的光芒还没有掩住,却开始嬉皮笑脸:“你还伏榻上去,我再给你涂点药?”

    翟思静真是怕了他了,哄着道:“别闹了。我给你亲亲,亲完你忙你的去,好不好?”

    他不贪心,点点头一脸喜色:“好!”

    然后低头凑过来。

    他才十七岁,个子却老高了,翟思静不得不微微踮脚,才凑得到他。

    “手搭上来嘛。”他指点着,顺便把她的手放在他的肩膀上,然后又重新揽住她的腰。

    确实应当如此,因为他很快就侵袭得如攻城略地一样,翟思静被他吻得意乱情迷,双腿无力,只靠一双手吊在他脖子上。他的掌心滚热的,把她越抱越紧,最后胸膛相凑,连那一点点处的一点点变化也隔着薄薄衣衫感受得一清二楚。

    人终归还是有本能。

    杜文眉眼朦胧起来,看她亦如是。

    她要的“春风”“春雨”他还没弄懂究竟是什么,但是他已经感觉到一抹丽日照耀心田,万木生光辉,百花齐绽放,心尖上如同喷薄出爱意的芬芳,且这芬芳彼此缭绕。

    他忍着小腹下激烈游走的热度,低声说:“今晚上……好不好?”

    翟思静又开始害怕起来,低下头,红着脸不说话。

    他撩拨地亲她的耳垂和额角,撒娇般呢喃着:“好不好嘛?”

    翟思静只能敷衍他:“晚上再说。”

    杜文心想:晚上你也跑不到哪儿去!于是不再纠缠,到一旁拿冷手巾擦了把脸,又喝了一杯冷牛乳,身上心里平复了,对帐外人说:“把翟家三夫人带过来,见见她女儿。”

    回头表功一般看了翟思静一眼,开门走了。

    第 49 章

    翟李氏的身影很快出现在大汗的御帐里。翟思静惊喜得差点叫出声来, 但两两相见, 反倒是无语凝噎, 最后抱着饮泣。

    做母亲的颤着双手抚过女儿的鬓发和脸颊,双泪直流, 哽咽着问:“思静,思静,我可担忧死你了!你腿上的伤,还疼不疼了?……”

    翟思静也流着泪说:“阿母,我都好,皮肉伤,不碰也不疼了。你呢?阿父呢?其他人呢?吃了不少苦吧?”

    翟李氏摇摇头:“虽说做阶下囚是开天辟地头一遭,但是没有刑求和折辱, 已经不敢再生妄想了。若说苦头,最大的苦头莫过于惶惶不可终日,不知道事情会发展到哪里去。”

    “哦!”她想起了午前的事, “你大伯被提审了, 这位新大汗亲自来提的人, 现在还没回去。大家都担心得很,你在大汗面前……能不能……求求情?”

    “我也只敢旁敲侧击。”翟思静唯恐隔墙有耳, 压低声音说, “毕竟,先帝去世, 即是他丧父,丧父之后, 他整个的人生都天翻地覆了,他心中有多恨,谁都说不准。”

    “唉!”母亲哀叹着。

    翟思静心里也愁,蹙着眉头——就算弑君的意思是真的,她的叔伯父亲是罪有应得的,可他们毕竟是亲人,杜文如果杀他们,她心理上还是难以接受的。

    好半天,母亲终于开口:“就我知道的,他们几个家主确实不算全然无辜。但是,起念并不是他们,与当时的那位太子攀亲之后,自然是来往丛密。太子乌翰自言苦恼,说是被废是迟早的,汉家讲究长幼有序,鲜卑人却不在乎;他有心安抚汉室大族,但鲜卑贵族顽固,特别是仗着椒房姻戚关系的辽河闾氏,绝不肯接纳异族,所以,为防着闾氏的的儿子上位,乌翰必须铤而走险、弑君夺位,而你父亲和伯父,生恐前朝羯人屠汉的往事再演,秦晋之地又将赤地万里,腥膻遍野,思来想去,只能依从。”

    她叹气道:“他们铤而走险,我原也不赞成。但是想想他们的立场,又觉得他们也没有错。这样的非常之时,谁人不是拿命在赌天运?依傍了乌翰,原是指望汉室能过得好些,哪晓得他到底也还是个胡种!”

    翟思静原本一肚子对长辈的腹诽,此刻也说不出来了。

    不错,两个民族的融合,谈何容易!前朝血腥屠戮的余惊犹在,她的长辈们自然要尝试依附亲汉的乌翰,以为汉人求得存息的立锥之地。

    “阿母,”翟思静握着母亲的手,“我再去劝他,但是,也不知劝不劝得动。毕竟,事关朝政,事关他的父母,他的心是很硬的,从来不会为一个女子改变决策。”

    “儿啊,你肩头的负担已经太重了!”翟李氏的泪珠滚滚而落,“你伯父已经悄悄说了,若是必得有一个人出来担这个罪,他来就是。若是一人担不起,他做好了全家十二口人陨难的准备。若是现在这位大汗仍不足意,翟家也只好任他灭族——这若是天意,谁都逃不脱。”

    她到底还是个母亲,颤抖着嘴唇又摸了摸女儿的脸颊:“不过思静,若是他肯饶你,你不要和他强,不需要为家族断送自己。若是你能说得上些话,你就求他饶你那些不满十五岁的弟弟妹妹,哪怕流徒为奴,也总归还有命在。”

    翟思静哽咽着点点头。

    “牺牲”,她原本对这个词恨之入骨,现在才发现,何止她一人!说她的长辈们迂阔陈腐也好,胆大妄为也好,不近人情也好,毕竟他们有他们的盘算,有他们的立场。伯父肯毁家纾难,她又何惜一身?!

    想定了,心思倒平静了。她问母亲:“阿母,若是我求他,必须牺牲自己的清白身子,你会不会瞧不起我,觉得我下贱?”

    母亲瞪圆了眼睛:“啊?他……他并没有……‘那个’你?”

    “没有。”翟思静蚊子叫一样说。

    翟李氏犹豫了一下,终于又问:“思静,阿母问一句不大入耳的话:他是瞧不上你,还是,舍不得你?”

    “应该……应该是舍不得吧?”翟思静说,脸微微有些烫。

    母亲的话倒很难出口了,好半天才又说:“我们从小儿教你,都是礼法和女德,今儿却是我要腆着脸……希望你……希望你……”

    “阿母,我懂!”

    母亲的意思她明白了,对晚间的事,陡然有了勇气。

    却说杜文得了心中女神主动的一个香吻,感觉确实比被自己掠夺来的更甜美缠绵,在回中军帐的短短一段路途中,神清气爽,步履轻盈得仿佛要飞起来了。再想着晚间一诺,心里更是痒痒的如同春草丛生。

    直到到了中军帐门口,他的亲兵帮着揭开门帘,里头炭火气扑面而来,热得熏人,而翟大郎仍袒露着上身跪在中间,旁边是“滋滋”作响的炭炉和一支支烙铁,他白花花的背脊上全是豆大的汗珠,人已经跪不稳了,摇摇晃晃仿佛要晕倒。

    大汗的身份蓦然回到了杜文的身上,弄清先帝的死因、给乌翰按上洗不脱的罪名、为父汗报仇……这些既定的决策又回到了杜文脑中。

    他原先唇角挂着的一缕温柔喜悦瞬间就消失了,下颌骨依然变得峻厉,目光依然毫不容情,步履沙沙地径直走到正中的御案前盘膝坐下,看了看案上的皮鞭、重剑、匕首、箭镞……仍按原样放着。

    他清了清喉咙,冷冷问:“想好了吗?是舍得一身皮肉,还是老老实实交代?”

    翟大郎当然想清楚了,不仅想清楚了,而且也做好了一己、乃至一家殉难的准备。此刻他抬眼觑了觑杜文的神色,磕头道:“大汗,臣实无谋逆的心思!但当日不谨慎,中了套,今日就不敢说冤枉,但求大汗明察,让臣一人承当这失误之过!”

    “失误?!”杜文冷冷一笑,“供奉鞍鞯的是你们,怎么失误?如何失误?又为什么失误?朕倒想听听你的解释,看看你一个人承当不承当得起这样的重过!”

    “铸九州之铁,亦难铸此大错!”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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