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 17 章 (4)
如何, 祁垣其实不太清楚。上次的复讲他也是什么都听不懂,只是看别人都很崇拜的样子,他才猜着应该很厉害。
现在,徐瑨用实际行动给他好好上了一课——他这次不仅被升到了修道堂, 那份考试答卷还被教官抄下来, 贴在广业堂供大家观摩学习去了。
祁垣和方成和拿着自己的东西换学堂,新学堂跟他们一样在西边, 有个年轻的斋长已经侯在了门口, 见俩人抱着书本纸笔过来, 快步走上前帮忙。
祁垣和方成和忙跟人见礼。
这个斋长姓郑, 年约二十三,是上科会试的副榜举人,比之前广业堂的斋长热情很多,笑吟吟道:“久慕方兄大名,扬州郑冕有礼了。”
祁垣听到“扬州”二字冷不丁地一愣, 惊喜地朝对方看过去。
郑冕对他微微一笑,仍旧转头看向方成和。
方成和还礼道:“久闻郑斋长诗书满腹,精于诗词,在下惭愧。”
俩人寒暄几句,携手进入学堂。祁垣跟在后面, 进门一看,便有些傻眼。堂中坐着的有一小半都得三十往上了,还有几个白发苍苍的老者。最前方的一个倒是十分年轻,长得也很好看, 却又是祁垣的对头——任彦。
任彦似乎知道了他们要过来的消息,头也不抬地捧着书卷转了下身子,不愿看他们。其他人也只抬头淡淡看了一眼,随后便各自忙着背书。
好在郑冕十分热情,带他们去了任彦后面的两个位置,解释道:“本班的学生流动比较多,所以大家对来人走人都见怪不怪了,祁兄和方兄不必不自在。”
又问,“两位可需要换号房?修道堂的号房宽松一些,若是想要换个单间,可向祭酒或司业申请。现在或许还有空房。”
祁垣坐在这里浑身别扭,心想换了号房就不能跟徐瑨住一起了,以后岂不是更要完蛋,忙道:“我不用换了。现在挺好的。”
话音才落,就见前面的任彦回头朝他这看了一眼,冷哼了一声。
祁垣:“……”
他初来乍到,不想出什么风头,只默默翻了个白眼。
郑冕忙打圆场:“不换也挺好,免得来回搬动了。方兄呢?”
方成和笑笑:“我也不换了。”说完一顿,又道,“我跟祁兄一样,跟原来的舍友感情深厚,不舍得分开。”
任彦的身形僵了一下。只郑冕信以为真,在一旁笑道:“看来郑某是无缘跟方兄同号房了,这可真是憾事一桩。”
这边的学堂气氛跟广业堂完全不一样,大家都在低头读书或者临字,郑冕跟俩人交代完学堂纪律,又讲了今日的讲课内容,也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捧起了书卷。
修道堂的学习内容跟广业堂不一样,虽然也是四书五经以及《性理》《说苑》《通鉴》等为主,但这边的学生早通了一经,所以大部分都在学习《律令》或者经书。不仅如此,这边的功课也比广业堂多,除了跟广业堂一样每日背诵临字之外,还需要每月做本经义二道,四书义二道,诏诰、表章、策论、判语内科二道,作完之后按时送给学正,学正交由教官批阅修改,若有缺少敷衍的,一概痛决。
祁垣越听越觉心惊,再一想这边考试似乎也频繁一些,下课后忙去找阮鸿。
阮鸿却也愁得直叹气,“修道堂的考题可不好办了。正义堂广业堂这些都是提前写好的,其他堂都是当场出题,要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赖在广业堂不走啊。”
祁垣一听,如遭五雷轰顶。
阮鸿又叹气:“不过现在我也麻烦了,你们都走了,我以后再找谁抄去?”
祁垣一愣:“你不找方大哥了吗?”
按说方成和去修道堂后,考题和广业堂的不一样,给阮鸿拟题代笔应该更省事才对啊,现在他可是每次考试都要写两份。
阮鸿瘪了瘪嘴:“他说不在一个班了,缘分已尽,以后看我自己的了。”
祁垣:“……”
他记得中午的时候,方成和明明说过他跟舍友感情深厚来着。
阮鸿欲哭无泪:“咱班里剩下这些,做一篇都要费半天呢,哪还有余力再写一份给我?”
祁垣没想到自己的问题没解决,反倒要来安慰阮鸿了,叹了口气,给他出主意道:“方大哥应该没那么无情,你再好好跟他谈谈吧。他中午才说过跟你感情深厚,不舍得换号房呢。”
阮鸿半信半疑:“真的?”
“骗你是小狗。”祁垣认真道,“我们斋长特别喜欢方大哥,又想跟他同房又想给他单间的,他都没要,说不舍得跟你分开。”
阮鸿:“……那一定是骗人的了。”
祁垣有些急眼:“真没骗你!”
“我说他。”阮鸿摇摇头,“他嘴里没有正经话,我才不信!”
“你嘴里没几句实话,当真以为唬得住我吗?”另一旁的任彦也拧着眉毛,冷哼道,“方兄别以为自己有几分才气便能护住那祁垣,若他不能安心向学,这监有监规,自有他好看的。”
方成和原本去祭酒那边给他和祁垣请假时,偶遇任彦,提醒他以后别总针对祁垣,没想到这人还挺直接。
方成和笑道:“任兄说的有礼,只是祁贤弟初来乍到,不知道他哪里不安心向学了?莫非任兄嫌他不换号房?”
任彦冷笑:“鸠占鹊巢,他还有理了?”
“鸠占鹊巢?”方成和一愣,却大叫一声,“任兄怎可如此诬赖别人?祁贤弟跟徐子敬之间清清白白,你为何张口喷人?”
任彦见他装傻,秀眉倒竖,气道:“我何时赖他了?”
“《诗经·召南》中‘维鹊有巢,维鸠居之’乃是男子成年迎娶夫人之义,祁贤弟只是跟徐子敬同号舍,又非拜堂成亲的夫妇,你怎可如此形容?”方成和道摇头叹息,一脸遗憾道,“万万没想到,任兄看着高洁清雅之人,竟然这么多龌龊心思,实在让人可惜,可叹!”
任彦既然不打算放过祁垣,非要找茬,方成和便也没必要让着他了。这会儿见任彦被自己堵得说不出话,他这才一甩大袖,转身走了。
只是有这么个麻烦,他少不了又要提醒祁垣几句。
俩人吃完饭一块回号房,方成和把白天的事情讲了,又叮嘱祁垣:“你也该拿出神童的派头来了,修道堂课业紧张,考试又是临时出题,这下谁也帮不了你了。”
祁垣头大了一天,委屈道,“我能再回广业堂吗?”
“好不容易升上来,你回去干什么?”方成和瞥他一眼,“你要想早日出监,就得先升到率性堂。率性堂里哪怕考试不好,只要出勤好,每日都有圈,那过上一年半载便可以去历事了。你若是一直在广业堂待着,那至少要坐监坐够年份,才有资格去历事,再被授官。”
原来大部分的国子监生,要么坐监熬够年份,被按例授官。要么想拌饭进入率性堂,靠考勤或考试提前授官。祁垣没想过去当官,这下就像被赶鸭子上架一样,上不去下不来的。
方成和看他皱着眉毛犯愁,又道:“我已经请过假了,你明天跟我一块去老师府上。”
祁垣抬头,想起杨太傅的样子,有些紧张:“我还没准备寿礼呢!”
“我给你准备好了。”方成和看他一眼,犹豫道,“倒是你落水的事情,你好好想想,要不要跟老师说。”
祁垣知道他是指的自己失忆这事,应了一声,暗暗犹豫起来。
失忆这个借口目前只有方成和知道,其他人他谁都没敢告诉,当然告诉了也没用。
那杨太傅不过是他的座师,祁垣虽然听说过朝堂中这些师生关系、同乡关系有多重要,但他又做不成官,因此也不愿和杨太傅走的太近。
思来想去,如果不是特别必要,这件事还是不说了。
祁垣打定主意,又开始头疼自己升堂的事情。想要跟徐瑨说一声,这天徐瑨却没回来。祁垣一直等到天黑没见到人,只得自己先睡下。
第二天一早,方成和背了两个包袱,雇了车,带祁垣一通到了杨太傅府上。
杨府位于瑞祥胡同,前面是帅府胡同,后面是成国公胡同,再往后是武安侯胡同,胡同名都是本朝才改的,因一处胡同只有一户人家,所以这边的宅邸个个豪华宽敞,名宦权臣便云集于此,是真正的京中贵地。
方成和让马车赶到了杨府后门处,下车后轻轻叩门,不多会儿有位老者出来,把俩人引进去。几人一路穿花拂柳,直奔了太傅的内书房。
祁垣一路走一路惊叹,忠远伯府是个五进的院子,他原本觉得已经很大了,然而跟这边相比,怕是连太傅府四分之一都不到。显然杨太傅并不似其他的清贵文人那样勤俭节约。
等到了内书房,祁垣仍旧跟方成和在外面候着,等书房的书童进去通报,好在过了没多会儿,便听到里面传唤。
方成和显然跟太傅极为熟悉,进门之后先是下拜,行师生大礼,祁垣在后面照着做,便见杨太傅大步过来,用手把俩人托了起来。
“不过寻常走动,休要过礼。”杨太傅哈哈大笑,随后惊奇地看向祁垣,“你倒是跟你师兄投缘。”
祁垣不知道原身以前是什么样,见老头虽须发皆白,但精神抖擞,目露精光,也不敢多看,只叉手唱喏,躲在方成和身后。
方成和见状,笑着稍稍侧身挡住他,随后对杨太傅道:“老太师,学生带了两样好东西来。”
杨太傅哪能看不出他的维护之意,目光微动,打量俩人一眼。
方成和摇头苦笑,等杨太傅“哼”了一声后,这才松了口气,忙把两样用红绸包裹的宝贝放到了桌上——正是他跟阮鸿要的一奇石一墨砚。
杨太傅轻捋胡须,看到这两样东西后微微眯了眯眼,却沉声问道:“这两样东西是何人所得?”
他没问方成和从何处得的,而问何人,显然是笃定了方成和自己弄不来,八成是用了什么计谋,从别人那诓骗的。
方成和也不敢撒谎,作了一揖,笑道:“不瞒老太师,这两样东西是阮阁老的次子,阮慎之所赠。”
杨太傅略略挑眉,沉吟片刻,这才走近了细看。
祁垣虽然读书不行,但从小在齐府里见了不知的珍奇异宝,这会儿抬眼一瞅,倒是认了出来,轻轻“咦”了一声。
杨太傅转头看他,有些诧异:“祁垣可认得这是什么?”
祁垣先看了眼方成和,见后者暗暗点头,示意无碍,这才乖巧答道:“花石纲中曾有块奇石,形似猫耳,自体生香,贼相蔡京想要私藏起来,但搬运途中,猫耳被工匠碰掉,遗落在了别处。这一块……跟那猫耳石倒是很像。”
其实不止是很像,而是一模一样。猫耳被碰掉之后,奇石的异香消失,奸相才知道那香味是猫耳石散发出的。然而那两块石头早已被人捡走,偷偷藏了起来。
等到了前朝,猫耳石再次现世,一块被赐给当时的权臣钱唐,另一块则遗落在了民间,最后到了扬州齐府。
钱唐被抄家之后,猫耳石再次不知去向,倒是齐府的那块始终被人保护的很好。
祁垣说完便意识到了自己话中的漏洞。
果然,杨太傅更是诧异,问他:“你如何知道猫耳石模样的?”
祁垣心里一惊,念头转过几下,忙文绉绉道:“学生曾看过一本《奇珍记》,上面画了猫耳石的大致样子,瞧着跟这块有几分相似。再者方师兄送贺礼必定有出处来历,所以学生斗胆猜测了一下,这块便是传说中的猫耳石。”
“怪不得,”杨太傅笑着点了点头,随后却道,“但你方师兄送东西,可不一定会是什么。他初来京城的时候,给老夫送了一抔土,可把老夫吓坏了。”
方成和当时身无分文,连住处都没有着落,但拜谒座师,总不能空手而去。而且老太傅本性跌宕不羁,尤爱玩闹猜谜,他思索半天,便干脆带了一碗土,并美名其曰“这是老师最敬重之物”。
老太傅果然被那土吸引了注意力,然而苦思半天,不得其意,最后干脆跳起来问方成和:“你这是要一把黄土埋了我不成?”
方成和忙称不敢,解释道:“老师不是最爱陆放翁吗?放翁曾有诗晕‘此身行作稽山土’,我既从会稽来,自然要先把会稽山的土给带上。”
老太傅这才明白过来,哈哈大笑。
方成和后来入住万佛寺,还是老太傅给他的钱。不过老太傅借钱也是要利息的,方成和东池会上卖了画,早早把钱还过去了。
祁垣之前不知道这茬,这会儿听完,心里不觉惊叹方成和的机敏才智,又隐隐羡慕他们这师徒关系。
杨太傅说笑完,转身看着俩人点了点头,又让人上茶看座。
祁垣老老实实坐下,喝过一轮,却冷不丁听杨太傅问:“祁垣,你可是有事瞒我?”
祁垣一愣,茫然看过去。
杨太傅笑容微敛,一边倒水一边温声道:“你在国子监的课业考卷,我都看过了。都说文如其人,那两篇文章奇气焕发,正学端纯,颇有君子风范。一看便是……”
他说到这骤然停顿,望着祁垣的眼睛,慢吞吞道,“……徐子敬所作。”
作者有话要说: 徐瑨:配角方某疯狂加戏!抢我男二的戏份!
ps:这两章是铺垫,攻后期戏份比较多
pps:陆游的“此身行作稽山土”出自《沈园二首》。
沈园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
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第 30 章
祁垣脑子里铮然一响, 猛地抬头去看。
“东池会上,你师兄便故意为你遮掩,那时我便觉得奇怪。”杨太傅轻叹一声,问道, “祁垣, 我也不问你这六年都做什么了。你只跟我说一句。”
他说到这顿了顿,抬眼看他;“你往日所学, 还剩下多少?”
祁垣怔怔地张了张口, 只觉脑子里一片空白, 身上又一寒一热, 竟半天都说不出话。
方成和担心得看着他,杨太傅也不催促,只慢慢地冲水倒茶。
过了许久,茶水已经冲三道了,淡而无味了, 祁垣才狠下心,低声道,“我……我,忘光了。”
杨太傅的动作猛地一顿,竟忍不住拔高声问:“什么?”
方成和见祁垣吓得小脸惨白, 忙离席谢罪,顺道把祁垣也扯了下来。
祁垣跟在他后面,不知不觉间,脑门上沁出了大颗大颗的汗珠子。虽然同样是说落水的事情, 但面对杨太傅的感觉和面对方成和完全不一样。
“我……”祁垣喉咙发紧,刚一开口,便觉方成和轻轻握了下自己的手腕。
“老师见谅!”方成和挡在前面,急急替祁垣谢罪,又解释道,“祁贤弟上月外出时,在运河落了水,性命几乎不保,后来命大得以还魂,前尘往事却忘了大半,不仅以前所学都忘光了,其他的事情……他也记不起来了”
杨太傅的脸色陡然一变,这下却是彻底拿不住水壶了,匆匆往旁一放。
“此话当真?”
方成和道:“学生不敢有所欺瞒。”
祁垣这会儿好了很多,也嗫喏着答道:“回太傅,是真的。”
杨太傅拧着眉,又问:“那你在国子监学得如何?”
祁垣脸上一热:“才读过《四书》。”
杨太傅“啊呀”一声,终究忍不住,重重地拍向茶桌。
想当年顺天府道试,年仅十岁的小祁垣不过两个时辰便率先交卷,彼时他所作的一道四书义,一道春秋题,洋洋洒洒数百字,文风极其华丽,然而考据之精确详尽,分析之周密深透,更是令众人惊叹。
杨太傅数十年未曾见过如此奇才,一看祁垣不过十岁儿童,更是大为喜爱。当场又考校了一番,小祁垣虽然年幼,却毫无惧色,引经据典,坦然作答,当场的提学官、知府、县令甚至掌管秩序的书吏,无不为其才气折服。
当年小祁垣的风流文采,可丝毫不输今日的方成和和任彦之流。
杨太傅尤其爱惜,之后经常唤他进入太傅府,只是祁垣性傲,既不跟同年结交来往,也不屑对人下跪行礼。杨太傅喜他博通坟典、识洞韬略,但也不免担心他年少盛名,木秀于林,平招祸端。
后来三神童进宫面圣,小祁垣见怒于元昭帝,被下令六年之内不得科举。杨太傅的心便被揪了起来,怕他会因此受挫,意志消沉。
这六年来,祁垣闭门不出,杨太傅也做好了最坏打算,想着他若心性有变,自己便趁着还能苟活几年,好生引导开解他,再让其他门生在朝中多加帮扶照看,哪成想……
哪成想祁垣竟遭此大祸,才学尽失了!
祁垣怯怯地躲在方程和后面,跟当年那个意气风发,俾睨天下的小神童判若两人,杨太傅连连大叹,眼眶通红,竟然半天不能言语。
方成和知道老师此时定然不好受,他虽然算是杨太傅的得意门生,但这些年没少听老师夸赞祁垣。所以当日在东池会上看到祁垣赏画,张嘴便是“丑东西肥嘟嘟”的评语时,他很是惊诧。
“祁贤弟遭此横祸,大难不死,已是大福。”方成和斟酌着劝解老师,又道,“更何况福祸相依,祁贤弟并未因此消沉,反而顺逆一视,欣戚两忘,此等胸怀,更值得老师欣慰才对。”
杨太傅连连摇头,半天后才暗暗抹泪,直道:“罢了,罢了。”
书房内的气氛这才渐渐缓和下来。
祁垣感激地看了方成和一眼。杨太傅心绪稍稍平定,又问他,“福祸相依,倒也不假。祁垣,你可记得当年面圣之事?”
祁垣摇了摇头。
杨太傅面色微变:“当年的事情,你还记得多少?”
祁垣想了想,干脆道,“其实……学生醒来的时候,连母亲和妹妹都不大认识了。如今别说当年面圣的事情,便是往日的熟人,学生看着也眼生的很。”
杨太傅一怔:“你是彻底不记得了?”
祁垣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原身走的很是彻底,他对这边的人和事都很陌生,当时连老太傅都不认识,这么说也不算撒谎。
杨太傅又沉默了起来,过了会儿,才长叹了一口气:“或许是天意如此罢……”
然而心底到底难受,祁垣本是肆笔成章之才,本朝故老旧臣皆所不及,如今竟到了如此田地,连国子监的普通四书题都要找人代笔。
“徐子敬竟然会为你拟题代笔。”杨太傅想到这,强压下心头愁绪,对祁垣道,“子敬为人端谨淳厚,倒是可交之人。”
祁垣看这老太傅神情悲痛,隐隐也有些难过,低声应了一声:“徐公子对学生很是照顾。”
杨太傅点点头,又幽幽叹气,对俩人道:“本来老夫为你二人各取了表字。”说完起身,踱步去了南窗下的书桌。
书桌上用镇纸压着两张宣纸,杨太傅取出上面一张,略一犹豫,转身先看了眼方成和。
方成和早探头瞥见上面的俩字了,目露欣喜。祁垣心里也有些激动,他一直羡慕别人都有字,甚至想过实在不行就自己取一个,但自己不通文墨,怕是取不好。
杨太傅当年也是状元之才,给他的字肯定很好听。
他跟方成和对视一眼,俩人美滋滋地等着。
杨太傅却没直接给他们,只转头瞥了他俩一眼,想了想问:“说起来端午将近,方成和,你们会稽有位曹娥,你可知道?”
方成和忙躬身回答:“曹娥救父,乃是至孝,学生自幼便听着她的故事长大。”
曹娥是东汉上虞人,幼年丧母,与做祭师的父亲相依为命。汉安二年五月五日,曹父照例于江上唱歌迎神,却惨遭不测,不得尸骸。曹娥当年十四岁,于江边哭守了十七天,最后毅然跳江寻父,最后抱着父亲的尸首浮出江面,曹娥亦死。
此事轰动一时,上虞县令让弟子邯郸淳为其写碑。邯郸淳虽只十三岁,亦是少年奇才,那篇诔文写的不同凡响,以至于文人骚客慕名而去,书法名家相继将其重写,这其中包括了便有王羲之等人。
方成和知道老师提起曹娥之事定有其他用意,若是只谈曹娥之孝,或邯郸淳之才,不会此时特意提起。他暗暗思索,没想明白,再看老太傅,果然后者正斜眼瞟他,似乎在看他能不能猜出来。
方成和哭笑不得,干脆认输:“学生愚钝,往老太师明示。”
杨太傅捋着胡子,轻哼一声,这才道:“曹娥碑后,有‘黄绢幼妇,外孙齑臼’八字,你可知道?”
方成和点头:“笑读曹娥碑,沉吟黄绢语。这八字字谜,的确玄妙。”
杨太傅冷哼一声:“又来卖弄,你只说是否知道便罢了。怎这么多话?”
方成和一噎,无奈地摇头笑笑。
“当年魏武帝带军路过曹娥碑下,见这八字,问杨修可知其意,杨修答解,魏武帝苦思不得,行军三十里后才恍然大悟。”杨太傅说到这,神色微微凝重,看向方成和,“为师知道你素有天资,又才高自负,但自古因才见祸者不知凡几,如今朝中局势诡谲,你尚未中举便如此狂傲,就不怕为以后埋下祸根?”
方成和忙道:“学生不敢!”
杨太傅冷笑:“你有何不敢?这花石纲遗石和七星砚你都敢截,还有什么你不敢做的?”
这俩样都是蔡贤心爱之物,方成和竟然能让阮鸿去截来,这可不仅仅是会得罪蔡贤了,若是做不好,或许还会得罪阮阁老——这位阁老左右逢源,能到今日的位置,也没少跟蔡公公打情送礼。
更何况便是他俩此时不注意方成和,日后方成和入朝为官,这等做派也容易招惹仇敌。
方成和知道老师是为自己考虑,忙低头受教。
只有祁垣一头雾水,看他俩聊天东一榔头西一锤子,只觉的云里雾里的。然而方成和挨训,他也不敢做别的,干脆一样乖乖站好,低头做出一副惭愧的样子来。
杨太傅没再说别的,只把写字的那张纸递给了方成和,“万望你以古为鉴,勿要自得自满。”
祁垣偷眼瞧见上面写着“谨之”二字,心里默默念了一通,心想方大哥这字倒是跟阮鸿的挺搭,谨之慎之,都是谨慎之意。
方成和显然十分喜欢,郑重下拜。
杨太傅受了他这一礼,这才看向祁垣:“祁垣,老夫原本为你取了一字,如今看来却是不合适了。待我再为你另取一个。”
他说完低头沉思,踱步到书案前。方成和忙打眼色,示意祁垣过去磨墨。
祁垣赶紧去一旁伺候了,方成和又端了茶过来。不稍片刻,老太傅便有了主意,抬笔饱蘸墨汁,挥笔写下两个大字。
——逢舟。
祁垣一愣,隐约猜到了其中的意思,
果然,杨太傅沉声道:“你大概不记得了,当年你被取做案首之后,曾有一老道给你批命,说你需避水而行……”当年众人之当老道瞎说一通,哪曾想祁垣竟是会遭水难,想到这,老太傅轻叹一声,低声道,“逢舟二字,便是希望你以后遇水逢凶化吉,遇事转逆为顺。”
祁垣暗暗在心中念过两遍,越念越喜欢。忙学方成和下拜行礼,谢过恩师。
中午杨太傅留俩人吃午饭。
祁垣渐渐没了拘束,又实在喜欢新得的字,便拿出了十二分的乖巧来。席间老太傅谈起各地风情人物,祁垣便凑趣的什么都讲一点。他对吃喝杂耍这些本就精通,这天有意表现,碰到自己知道的便侃侃而谈,哄的老太傅和方成和一直大笑不止。
老太傅没想到他虽然才学尽失,性格倒也随之大变,比之前不知道活泼可爱了多少,心下又是一阵唏嘘,竟说不出这番变故是好是坏了。
祁垣在这边吃得酒足饭饱,又哄了老太傅的果酒喝了个过瘾。那果酒喝时只觉甜滋滋的,后劲却很大,等傍晚回监时,祁垣已经有些醉了。
方成和哭笑不得把人背上车,拍了拍他的脸:“你也够厉害的,老师总共就三坛酒,都便宜你了。”
祁垣本就晕车,这会儿更觉天旋地转,只得搂住他的脖子,小声道:“这酒以前没喝过呢,所以贪杯了。”
方成和只觉好笑,心想你以前能喝过什么酒?但看祁垣两颊通红,迷迷糊糊的样子,也不忍心训他,只嘀咕道:“你倒是过瘾了,一会儿让监丞逮住,看你怎么办?”
国子监中有规定,监生不能饮酒作乐,也不能呼号吵闹。
祁垣嘟着嘴,有些不高兴:“我不喜欢监丞。”
方成和“嗯”了一声,安抚他:“不喜欢就不喜欢。”
祁垣不知怎么,又委屈起来:“我想回扬州。扬州的琼花酒好喝,祖母的果酒也好喝。”
方成和没听明白,只当阮鸿整日的不教点好,安慰道:“郑斋长是扬州人,以后你要做什么找他便是。”
祁垣“啊”了一声,就要跳起来,“此话当真?”
方成和忙拉他坐下,头疼道,“你若能安生着点,此话便能当真。”
马车很快到了牌坊处,从这往里只能步行了。方成和把祁垣扶下来,看了眼长长的街道,叹了口气,心想祁老弟这一身酒气,只能祈祷一会儿路上不要遇到监丞或者好事之人了。
祁垣倒是果真安生了许多。方成和让他站稳,正要蹲下去把人背起来,就听身后有人喊:“方兄。”
方成和回头,就见徐瑨从另一边过来,正翻身下马。
牌坊处文官下轿武官下马,徐瑨在这也只能牵马步行,两人拱手见礼,徐瑨又疑惑地看了眼祁垣。
后者此时面色潮|红,眼波流转,正搂着方成和的脖子歪头打量他。
方成和无奈地解释:“今天去拜访老师,祁贤弟一时贪杯,喝多了些。我正头疼怎么带他回去呢。”
徐瑨了然,忙往旁边闪开一步,方便方成和蹲下背人。
谁知方成和冲他点点头,却边缓缓下蹲边叹气,道:“这是要变天了吗?我这腰伤怎么又发作起来了……”
徐瑨看他面露难色,只得顺着问:“方兄身上有伤?”
“可不吗,多年顽疾。”方成和扶着腰刚刚蹲下,就见祁垣狗刨着爬了上去。
方成和以手撑地,嘴里“哎哎吆吆”地喊着,一会儿让他轻点一会儿埋怨他太沉,等祁垣老实了,又摇摇晃晃,艰难地起身。
徐瑨觉得他这做派很假,像是做戏一般。然而看了会儿,方成和仍是没把人背起来。
徐瑨终于看不下去,只得主动道:“如此,便让我来背着祁公子吧。”
“可以吗?”方成和不好意思地笑笑,“这样会不会让徐公子为难?”
“无妨。”徐瑨看他一眼,随后背过身去,一撩袍裾,单膝着地。那动作行云流水,看得人甚是赏心悦目。
方成和奸计得逞,心中暗赞两声,忙把祁垣扯开,推到了徐瑨的背上。
祁垣迷迷糊糊看了看方成和,又低头,偏着脑袋去看徐瑨。
灼热的呼吸带着清甜的果酒味毫无征兆的喷在耳侧,徐瑨只觉面红耳|热,那一带几乎要烧起来似的。幸好祁垣没有看太久,自己嘟囔了两声后,便搂着他的脖子趴好了。
方成和已经牵起了那匹红鬃马,一路上不住的感谢徐瑨,又挑了好多话来说,天色昏暗,徐瑨一路低头快走,好歹没让人看出脸上异样。
几人还算幸运,并没遇到监丞,学生虽有几个,但也没什么好事者询问。徐瑨匆匆背着祁垣回了号房,把人扶去床上,又点了灯。
祁垣似乎还有些迷糊,对着他的脸看了半天,疑惑道:“徐公子?”
徐瑨面上的潮热还没散去,还好祁垣是喝醉了,便任由他盯着自己瞧,又倒了杯水给他,“是我。你现在难受吗?”
祁垣摇了摇头:“不难受。”
他平时常歪着身子翘着腿,很少有这么乖乖坐着听话的时候。
徐瑨看他这样觉得好奇,又因祁垣醉酒,他也没了先前的尴尬,便干脆坐下来,也打量祁垣。
谁知道祁垣张口便问:“你看我做什么?”
徐瑨愕然,不由地反问:“那你看我做什么?”
“当然因为你美啊。”祁垣道,“若我也能有这样貌,我想起来照照镜子便可,也不会看你了。”
徐瑨简直哭笑不得,“你怎么喝这么多?”
祁垣虽然看着很安生,嘴巴却比平时还要厉害,理所当然道:“酒是麦曲之英,米泉之精,为何不能多喝?更何况酒是扫愁帚,喝来能解忧。”
徐瑨愣了下,差点被他问住,只得问:“你也有忧要解吗?”
祁垣偏着头想了想,随后使劲点了点头。
徐瑨张了张嘴,想要问他有何忧愁,转念一想,又犹豫下来——祁垣这会儿是因为喝醉了,所以格外乖巧,有问必答,但万一自己无意中问出他的私密心事,岂不冒犯了?
他又想起自己前几天的莽撞,旁人不过是想问下试题,自己却想到了那等事体上,甚至还自作多情地看书准备……
脸上才消下去的热度轰然卷土重来,徐瑨浑身都有些不自在。
他轻轻咳嗽了一声,抿了嘴,只得含糊着劝道:“人人都有烦忧之事,祁公子还是要看开些好。”
说完轻轻一顿,就要劝祁垣早点休息。
谁知道祁垣一听“祁公子”三个字,不知怎的突然一愣,叫了起来:“以后不要喊我祁公子了!”
徐瑨被他吓了一跳,忙抬头去看,就见祁垣忙不迭站了起来。这人的身形还有些摇晃,但却满脸喜色,整了整衣服,又一本正经的朝徐瑨作了一揖:“徐公子,在下祁垣,字逢舟。”
徐瑨一愣,“啊”了一声。
祁垣行过礼,再也难掩得色,喜滋滋地叉着腰道:“我也有字了!”
徐瑨:“……”他愣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可能是老太傅取的。祁垣一直不喜欢自己称呼他祁公子,现在倒是终于有了字。
可是这扬眉吐气的样子,也太可爱了些……
徐瑨不由地抿嘴直笑。
祁垣见他没反应,反倒着急起来,一把把人拉了起来。
徐瑨好笑道:“我知道,你有字了。”
祁垣“嗯”了声,却仍抬着头催促他,“那你快点!”
徐瑨一怔:“快点做什么?”
“喊我啊!喊我的字!”祁垣仍拉着他的手,眼睛晶亮,期待道,“你快喊来听听!”
徐瑨微微垂眸,不知怎么,脸上登时火烧一样。他张了张嘴,半天后好歹轻喊了一声:“逢舟?”
作者有话要说: 好肥的一章!
关联小tips
[1]写曹娥碑的邯郸淳,少年天才,还擅长书法。他不经意间写的《笑林》和《艺经》,是中国最早的笑话和杂耍专着,所以还有个外号“笑林祖师”
[2]王羲之写的曹娥碑的绢本手迹,现在在博物馆里(貌似是辽宁博物馆?还没细查),现在江边的那个版本,是王安石的女婿蔡卞写的。
[3]逢舟是最初的主角名字,有个典故“暗室逢灯,绝渡逢舟”挺好,但那是清代才有的词汇,所以这里就不引用了(⊙v⊙)。意思就是辣么个意思
☆、第 31 章
对于祁垣来说, 新得的这个字简直跟宝贝一样,总也听不够。
徐瑨这一晚被他磨得不知道喊了多少声,等到后来祁垣自己心满意足的睡去,徐瑨却失眠了。
他心里有些纠结, 不知道祁垣是否看出了自己这几天在故意躲他, 如果看出来了,又不知道有没有生气。再者祁垣今晚这么依赖自己, 是酒醉失态还是本就喜欢跟自己亲近?
这许多的问题让他迟迟无法入眠, 等勉强有了睡意, 却又听到外面五更鼓响。徐瑨轻叹一口气, 干脆起床,琢磨着出去走走,天稍亮些之后再练练骑射。
这时候天色尚早,外面也没怎么有人走动。徐瑨在名簿上签过字,才走出去不远, 便见另一边也有人拿着书卷走了出来。
自从上次在射圃分开后,任彦便没怎么见到徐瑨了。这会儿冷不丁撞上,自是欣喜非常,远远喊了一声。
徐瑨停下来等他走近,诧异道:“文英贤弟这么早便出来了?”
任彦笑道:“以前在逸禅书院, 执事人每日五更天发头梆,天将亮发二梆。师兄们都是二梆起床,我睡觉浅,往往一梆之后便起来读书了。”
逸禅书院是逸禅先生教书之处, 也是当年那位远亲求徐府出面,为任彦聘请的大儒。
徐瑨对此倒是十分惊讶,任彦天分奇高,当年在徐府一同读书时,这人的表现就是众子弟中最好的。他原以为任彦读书应该十分轻松才对,没想到后者竟每日寅时起床,这可真是寒窗苦读了。
在这点上,徐瑨自愧不如,含笑冲任彦拱了拱手。
任彦腼腆一笑,脸上透出薄红,也问他:“子敬兄怎么也这个时候出来了?”
徐瑨下意识道:“昨晚有些兴奋……”话说一半,意识到不妥,明明只是喊了旁人的名字而已,何谈兴奋?然而此时改口也不好,只得含糊着说下去,“所以没怎么睡好。”
任彦却对他的话很感兴趣,偏过脸问:“为何?是有什么喜事吗?”
晨雾弥漫,只有零星几处羊角琉璃灯闪着的亮光,照出一方小小的道路。
徐瑨一时找不到借口,转开脸轻咳了一声,干脆生硬地转换话题,“端午休息五日,你是打算留在监中读书还是一同回府?”
任彦专注地看着徐瑨的眉眼,这会儿见他不想深谈,便收回目光,轻声道:“必是要去拜见国公爷的。我早已备了节礼,只是怕住在府上多有不便,所以到时当天回监便是了。”
徐瑨知道他一向客气,笑了笑:“我父亲念叨你多次了。以前你住的院子也一直留着,便是多住几日也没什么不便的。”
任彦抿嘴笑笑,轻轻应了一声。
因早上这番聊天,他的心情便变得格外好。这天有教官过来授课,任彦也频频走神。
教官原本有意让他给众生做表率,结果一连数次让他起来作答,任彦都没听清问题。后来虽也答了上来,但教官却很不满意,沉下脸训了他几句。
祁垣一看修道堂的这架势,恨不得在讲课时缩成一团,藏到角落里。然而天不遂人愿,授课结束后,云板声还未敲响,那教官便趁着散学前的时间,随口出些题目考教大家。
祁垣才缩了下脖子,就见教官走过来,敲了敲他的桌子。
祁垣一愣,再次傻眼了。
那教官看他年纪小,倒也和气,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祁垣忙站起来,老老实实作揖回答,“学生祁垣。”说完一顿,突然想起了自己还有字,又补上,“祁逢舟。”
教官“咦”了一声,问:“你便是那个顺天府神童?丁酉科的小案首?”
祁垣只觉周围数道目光嗖嗖射过来,顿时脸色通红,十分尴尬。
那教官看他眉目清秀,十分腼腆,倒是有几分喜欢,反倒笑着安慰他:“我只考你个简单的,莫要怕。”说完略一思索,问他,“惟天下至诚为能化 。”
“惟天下至诚为能化 ”是《中庸》里的。方成和的那本《辑录》里正好写过。
祁垣原本以为自己要完蛋,一听这话熟悉,顿时大喜,思索了一下便道:“夫至诚则无事矣,未至于诚,必有物以蔽之……”
上次复讲之事,不少人对祁垣还有印象,这会儿纷纷抬头朝这看来。
祁垣十几年都是个学蠹,见着先生脑壳就疼,何曾尝过这种意气风发的滋味,这会儿昂首挺胸,侃侃而谈,竟越背越尽兴,等到最后一字背完,祁垣还觉得不过瘾,心想方大哥若是多写一些就好了,这才几百个字啊。
又一想,老师取的“逢舟”二字果然能逢凶化吉!
教官果然大为赞赏,夸了他几句。祁垣喜滋滋地坐下,心潮久久不能平复,散学的云板声一响,他便迫不及待地冲了出去,先去找阮鸿显摆一番,等惹得阮鸿眼馋之后,又一头扎回了号房。
徐瑨正回来收拾东西,再有两日,国子监便要放假了。他大哥二哥都在外当差,不一定会回来,国公爷既忙于应酬,又要操心朝政,端午节宫中还有赐宴,更是忙碌。想来想去,还是得自己早些回去,让人把任彦的房子打扫出来,以免失礼。
谁想他才进门,就见外面闪过一道人影。随后房门“砰”地一下被人推开,祁垣小脸一探,见他在这,哇哇叫着便扑了过来。
徐瑨把人接住,很有些无奈:“祁公子有话好好说,你这是捡到宝了?”
祁垣笑地快抽过气了,在他怀里赖了会儿,缓了几口气,才边站直身子边把今天被教官考验的事情讲了,说到关键处,他还得意洋洋地摇头晃脑,又大声背了一遍:“夫至诚则无事矣,未至于诚……”
徐瑨起初觉得莫名其妙,等听他有板有眼地把那范文背出来,这才明白过来,好笑道:“方兄果然才气过人,胸怀大志。”
祁垣又乐了一通,忽然一愣,扭头看向他。
徐瑨抬眉,虽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但还是看着他笑了笑。
祁垣却歪了歪头,问:“你跟我方大哥比,谁更厉害?”
徐瑨跟方成和并不熟悉,也未曾比试过。他心中是很佩服方成和的,浙江文风极盛,各地道试都是几十取一,比顺天府难上许多。方成和在那边能道试夺魁,大约比自己要厉害一些。
但不知为何,徐瑨心念一动,忍不住问祁垣:“我不知道,你觉得呢?”
祁垣没多想,随口道:“我方大哥吧?”
徐瑨有些失落,垂下睫毛,没再说话。
祁垣自己还觉得有理有据:“考试的时候,方大哥可是写了两篇,自己的那篇要得优,阮鸿的那篇要得良,这样看好辛苦呢。”
说完想了想,又犹豫道,“不过你也很厉害……好像不太好比呢。”
徐瑨看他一眼,不由轻“哼”一声:“我如何就厉害了?”然而心底到底被安慰了不少,不觉高兴起来。
祁垣鼓了鼓腮,眼巴巴看着他:“你替我答的题太好了,我跟方大哥一块被升堂了。”
徐瑨一愣:“你们升堂了?”
祁垣点点头:“对啊,前天升的,现在我们都在修道堂了。”
徐瑨:“怎么没听你提起过?”
“你前天不在,我可是等你等到半夜呢。”祁垣说到这,反倒是埋怨起人来,“你不回来怎么也不说一声?我等的好辛苦。”
徐瑨看他一眼,嘴角含笑道:“临时出去办事,以后不会了。”
祁垣看他脾气这么好,也跟着笑了笑,又犯愁:“听说修道堂考试都是临时出题的,这可怎么办?”
一个才背过《四书》的,在修道堂里是非常吃力。
徐瑨看他神色惆怅,正琢磨着怎么安慰两句,就见祁垣突然坐起,挺直腰板道:“算了不管了!大不了我也用功一些,多背些下来!我今天不就挺厉害吗!”
他显然觉得出风头是件很过瘾的事情,自己又嘀嘀咕咕念了一遍,高高兴兴去翻书了。
徐瑨看得哭笑不得,愈发不理解他怎么是这么个性子。
按照他之前了解的情况看,忠远伯府可不是什么好地方,更何况二哥徐璎来信时曾说过,祁卓对这个儿子十分担心,说他过于“循规蹈矩,谨小慎微。”
徐瑨心想,这可是真的一点儿都没看出来,说他是古灵精怪,随心所欲还差不多。
接下来两天,祁垣果真收了心思,整日捧着书卷有模有样地学了起来。
徐瑨原本要先回家住两日,但听他背书总有错字,显然粗心的很,只得又留下来,在一旁留意听着,时时给他纠正一下。
祁垣的读书热情没过两日便消失殆尽了。他倒也会给自己找理由——反正他也不会在这边久待,按照安排进入国子监不过是权宜之计,等以后多卖些香品,安置好彭氏和云岚,自己便能安心回扬州了。等回到家里,有花不完的银子,看不完的热闹,还操心这些做什么?
两天时间转瞬即过,京中端午的气氛愈发浓厚,国子监终于给大家放了次长假。
祁垣听说郑斋长要往家中写信,忙找方成和帮忙,拐弯抹角的让人打听一下扬州齐府的事情。郑冕特别崇拜方成和,也不询问缘由,一口应下,当即专门写了一份,放在邮筒里托人寄了回去。
祁垣的一颗心也恨不得跟着飞回去,但他知道自己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上次做的香丸香饼都已经窖藏好了,这几日京中集市不断,正是赚钱的好日子。此外还有云岚的那些香囊,应该能卖些好价钱。
想到这,祁垣忍不住叹了口气。
现在进入五月份,天气已经炎热起来,云岚却还穿着袄子。虽然这姑娘口上说她是畏寒,又讲什么“不吃端午冻,不把袄来送”的俗语,但祁垣知道她是没有合适的衣衫,这姑娘个子长的快,去年的裙子已经短了,现在又舍得不花钱做新的。
祁垣自己挺缺衣服。他以前尤其爱美扮俏,又好跟人攀比,所以每年的衣服从来没有重样的,都是不断去裁了最好的料子,赶着最时兴的样式做新的。连他身边的小厮都没像他现在这样,两身衣服轮换着穿,都快浆洗的不成样子了。
他不知道现在香品行市如何,心里暗暗盘算着,若是能多挣一点,就给云岚裁身衣服,若是能多挣两点,就给自己也买件新的。
他这几次照镜子,发现自己的长相似乎跟原来越来越像了,脸蛋圆了一些,眼睛也大了一些,或许是相由心生,所以样貌也在随着心境慢慢改变。祁垣心中暗喜,心想这样的话,或许日后回家也能方便些,少费些口舌。
现在算来,祖母的生日已经过了,郑冕的家书不知道何时才能回过来,希望过不了多久,自己就能听到扬州传来的好消息。
他心中暗暗祈祷,夜色暗沉,祁垣双手合十,不由闭眼,为远处的齐府众人挨个祈福。
作者有话要说: 卡文了,差点锁在小黑屋里出不来,抱歉么么哒
明天周日,休息一下,下周继续
☆、第 32 章
京城中端午习俗跟扬州的大同小异, 从进入五月开始,便家家户户开始洒扫庭除,插艾草,挂菖蒲。男女老少换上彩衣, 手腕上也系上了五色丝绦编的长命缕。
长命缕又叫辟兵绍, 有辟兵及鬼,令人不病瘟之意。祁垣在扬州时也戴这个, 不过家里人都当他是小孩, 所以每次都编一长串给他挂在脖子上, 下面缀着镂金的小老虎小葫芦哄他玩。
这次在忠远伯府, 彭氏自然也让人送了条五彩线过来。祁垣提溜着一根长条线,正琢磨自己怎么缠脖子上,就听外面有人说笑,却是云岚笑嘻嘻地找了过来。
这几日不见,云岚出落地愈发高挑了, 脸颊也比之前瘦了些。她的鼻梁本就比一般女子高挺,现在眉眼渐渐长开,双眸清湛,眼尾上挑,竟平添了一番美艳之气。
祁垣惊奇地不得了, 上下打量了她好几眼。
云岚挑眉回看,忍不住笑了起来,“怎么,半月不见, 不认识了?”
“的确是不太敢认了。”祁垣站起来跟她一比,见俩人竟差不多高,顿时瞪着眼“嘿”道,“你吃什么东西了?怎么长这么快!”
鬼知道他多么想快点长个,每次跟方成和和徐瑨他们说话,他都要抬着头,太不威武了!
云岚笑起来:“求了仙符,可不长得快吗?喏,还有你的呢!”
说完笑着拿出一根五彩线编的彩绳来,却是比彭氏那个要精巧许多,上面缀着一对小巧可爱的樱桃,甚是喜庆。
“现在道观和寺庙还没开始散灵符,等过两日,有了灵符再栓上去。”云岚给他系在手腕上,想了想又笑道,“这次求符倒是省事了,我们直接进奉自己做的香包,不用从外面买了。”
“这主意好。”祁垣抬手看了看彩绳,也笑了起来,“到时候把香包都带着,先在门口卖一会儿。哪边卖的好说明哪边的灵验,到时候求符就认准那个。”
兄妹俩说起银子的事情就高兴。这次他们做的香丸多,明天一早就要去集市上。只不过他们不是商户,恐怕这次还是要找别的摊主帮忙,捎带着卖一卖。
云岚一个姑娘家自然不好抛头露面,所以这次是祁垣和虎伏几人过去。祁垣这次自然不会只去吆喝买卖,他想看看能不能找个摊主,以后长期在让人帮着卖货,然后所得利润也可以分对方一些。
只是这得找个忠厚老实的。祁垣对自己的香方和手艺有信心,如今又是上品香用中品的价格卖,所以很快会攒下一些老顾客。
但他们现在的香品都是自己手工做的,既没有独家标志,也没有专门的包装盒,若摊主心术不正,搀些假货次货来卖,又或者说把那香品说成别家的东西,把客户都引走了,那便不好了。
祁垣身边的三个丫鬟,虎伏年纪已经算是相对机灵的了,但也不过是十二三岁的年纪,再者姑娘家,整日放她在外面看买卖,祁垣也不放心。
云岚没想到他要长期做,忍不住问:“八月份便是乡试了,明年二月就是会试,大哥你哪来的时间做这些?”
祁垣道:“做这些又不麻烦,我每月回来两次,多做一些便是。反正卖货又不用我去,能耽误什么功夫?”
云岚犹豫道:“话是如此……但你还是科举要紧,咱家还没到那样的地步吧?”
“那是你不懂,用钱的地方多了,都是大头。”祁垣心里盘算着早点出去买宅子的事情,皱了皱眉,挥手道,“这个你不用管,你管也管不了。”
“这个我管不了,别的事情,我可得提醒一下大哥了。”云岚突然轻咳一声。
祁垣不明所以地看她,就见一个小丫鬟忙把端了个竹制捧盒过来,那捧盒是南瓜纹样,虽是竹编的,却十分精巧。
祁垣疑惑地掀开盖子,里面却是八个齐齐整整的小粽子。
“符姐姐送来的,又是特特选的板栗粽呢。”云岚含笑看他,“也不知道谁的口味这么独特,偏就爱吃板栗的粽子,也亏有人年年记着。这遇仙楼的板栗粽本就不多,都被她抢了来送人。”
祁垣听的云里雾里,等到后面,倒是明白了。
原身爱吃板栗的粽子?
可这个符姐姐怎么回事!
云岚之前提起这个符姐姐的时候,祁垣还只当是她的小姐妹,可现在这人竟然给自己送粽子,还每年特意送这种……
云岚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祁垣一惊,瞪着几个小粽子傻眼了。
这……这原身……莫非跟别家姑娘私定终身了?
云岚只当他是感动呢,挥手让小丫鬟和虎伏下去玩,等人都走了,这才叹了口气,对祁垣道:“哥,以前你总凶巴巴的,我虽替符姐姐送过几次东西,却什么也不敢问。但这次不一样,符姐姐前日行及笄礼,是贤王妃做的正宾。现在不过两日,便有人去上门提亲了,有徐翰林家,史侍郎家,还有何家。”
徐翰林家乃清贵文人一派,虽家底不够丰厚,但家风极正。何家便是京城何家,半个皇商,富可敌国。这两家都是为嫡子说亲。
史侍郎则是指吏部侍郎史毓崇,他家说的是嫡孙史庆伦。这个史庆伦祁垣有印象,肥头大耳,整日跟在阮鸿身后。但再怎么着他也是吏部侍郎的孙子,如果吏部尚书能入内阁,那他爷爷妥妥就要当吏部尚书了。
一家有女百家求本是常事,但这么夸张的祁垣还是第一次见。
如果这事跟自己没关系,他还真想好好的感叹一下,这符姐姐莫不是个仙女吧!
可是现在……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祁垣一脸惊恐。
云岚是个直性子,闻言愣了下:“你不是打算去求亲吗?”
“我打算去求亲??”祁垣惊叫着跳起,瞪着眼问,“我什么时候打算的?”
云岚没料到他会这样说,张了张嘴,半天没反应过来。
祁垣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连符姐姐是谁都不知道,还去求亲?打死他都不会去的!
“哥,你是不是担心凑不起聘礼?”云岚忙道,“符家人都很喜欢你,这两年咱家日子难过,符老太太没少暗中帮忙,不就是看上你做孙女婿了吗?再者现在只是去求亲,又不是立刻就娶,咱家攒攒终归是能凑一份聘礼出来。等你明年高中,再给符姐姐挣个诰命夫人回来,不比什么都强?”
祁垣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又连连摆手往后退,像是受到了莫大的惊吓。
云岚安慰了一会儿,也渐渐看出了不对劲儿。
“哥……”云岚愣了下,迟疑道,“你该不会……要悔婚吧?”
她是个急脾气,一看祁垣不说话,腾地一下站了起来,“符姐姐可是非你不嫁的!”
“我又不认识她!”祁垣一急,干脆也叫了起来,“我,我都不知道你这个符姐姐是谁!”
“什么?!”
“我对她一点儿印象都没有。”祁垣可不想被押着娶媳妇,给原主养老娘养妹妹也就罢了,养媳妇算怎么回事?干脆道,“自从落水后,很多人我都不认得了。你说的这个符姐姐是谁家的?”
云岚瞪大眼:“你都忘了?”
“嗯。”祁垣讪讪道,“我才醒过来的时候,不是连你和娘都没认出来吗。”
祁垣才醒过来的时候,的确是不认人的。那时候云岚跟母亲过去看他,祁垣还拿她们当成了下人,问她们是哪里来的婆子。为此彭氏可是哭了好多天。
云岚这下也被吓到了。
“我真忘了,我都不知道她是谁。”祁垣忙道,“你有空还是劝她赶紧选个好人家吧,千万别指望我了。有那么多人去说亲,她大可好好挑一挑。当然,那个史胖子就算了,又丑又挫,不是个好东西。”
“可是你俩青梅竹马,这些年符姐姐一直……”云岚顿了顿,说不下去了。她毕竟是闺阁女儿,原本这事也不能她来说的,但她怕丫鬟们嘴不严,所以便做了这出格的事情。但有些话,于她而言也难以启齿。
祁垣打定主意不肯认了,这会儿脑瓜子转了转,突然疑惑道:“我之前不是一直在府中读书吗?怎么会跟别人家姑娘认识?”
云岚想到那美貌女子,不由地红了眼眶:“这几年,你们只见过两面,都是我生辰的时候,符姐姐过来玩,你凑巧路过,见一眼。其他的,便是每年端午,符姐姐送板栗粽了。”
但祁垣平时里话极少,几乎不往前面去,这两次“凑巧”也未免太巧了些。只是她一向怕这个哥哥,并不敢打听什么。
云岚大概还是想让祁垣记起一二,这会儿见时间尚早,她便把祁垣跟符姑娘认识的来龙去脉细细地都讲清楚了。
祁垣边听边不住地摇头叹息,这故事可比话本里的动听多了,只可惜原身命短福浅,辜负了人家。他是决计不会娶那姑娘的,大家闺秀多无趣!自己要找的话,也一定是找个能陪自己杂耍玩乐了!
云岚讲这些往事的时候,不忘小心观察祁垣的表情。然而祁垣脸上一丝情谊都无,满脸都是听热闹的兴奋。这便叫她十分心酸。
等回到自己的院子里,云岚不由暗暗琢磨,大哥现在只听符姐姐的名字,想不起来也正常,若是端午想办法让他们见上一面,或许就能有印象了呢?哪怕还是想不起来,符姐姐那样的美人,大哥见了或许重新动心了也不一定。
她在那边暗暗筹划,祁垣却浑然不知。第二天一早,他便把自己做好的香丸香饼都拿罐子装了一些,又带了香面,拿了香囊,跟虎伏几人早早去集市了。
端午几天的集市比较松散,因寺庙和道观都会舍灵符给大家,所以除了固定的集市大街,各寺庙前也有小贩往来叫卖。寺庙和道观钱的小贩管的松些,祁垣打定主意端午当天再过去,所以这天先直奔了刑部大街。
虎伏仍去找了上次帮忙的摊主。那摊主还记得她,见面便热情地招呼道:“姑娘你可来了,这俩月你不知道多少人来我这找你!”
虎伏一愣:“怎么了?”
摊主笑道:“还不是你家香丸味道太好了,都想再买一些!你送我的那块香饼子,我家婆娘就烧了一小片,再也不舍得,就等着逢年过节,家里有人上门的时候再用。哎姑娘,你那香饼子还有吗?老哥买你一些,多给些钱也成……”
虎伏那天虽然卖的不错,但绝没想到效果会这么好,又惊又喜,忙朝远处看了眼,对摊主说:“实不相瞒,孙大哥,这次我便是找你,想着能不能在你这再搭卖一些的。”
“能!能!”摊主连声答应,喜不自胜道,“这整日的盼都盼不来呢!”
虎伏笑笑,冲人道了谢,这才跟摊主出去,把祁垣的车子迎了进来。
这次祁垣没带很多,只是每样香味的都带了两小罐,香面两坛,香囊倒是一大串。
摊主没想到小丫头还有个主人家,一看祁垣虽少年身形,但丰标不凡,眉眼精致,赫然是个娇养的小公子,便不由地佝了佝身子,把自家孩子往一旁塞了塞,面上也多了一股疏离之意。
祁垣只当没看见,等把东西都摆好,他才拿了个小老虎样式的香囊,先笑着冲摊主一揖,随后温和道,“孙大哥,我给小孩带了个小老虎过来,里面装的是蚌粉,带着可以吸汗,你看他喜不喜欢?”
那摊主愣了下,他们做买卖的整日跟人打交道,京中又多高官显贵,所以像这样的小公子多半是不屑跟他们低贱商户说话的,甚至那些手下的小厮都要鼻孔看人。这小公子如此俊俏可爱,还对他作揖行礼……
摊主简直受宠若惊,忙鞠了一躬,拿手在身上搓了搓,才满口谢着,把小老虎的香包接了过来。
他家小孩不过四五岁,早瞅见这绣工精致的香包时眼睛便看直了,只是不敢动,这会儿他爹把东西接过来,他又知道是给自己的,忙欢呼一声,抢在手里,爱不释手的看着。
祁垣看着小孩直笑,直把人家孩子看的脸色红成一片,他才转过身,拿了小折扇扇着风,准备叫卖自己的东西。
日头渐渐升起,集市上的行人越来越多。
虎伏只当自家少爷过来看看,见集上开始上客,她便跟摊主借了个凳子,让祁垣在后面坐着歇息。
谁知道祁垣不仅没坐下,反而撸了撸袖子,小折扇“啪”地一甩,大声吆喝了起来。
“诸位老少爷们,姑娘小伙!真金不怕火炼,好货不怕人看!您往这边走一走来……”他边吆喝边拿了香匙,从坛子里轻挑出一点香粉,朝街上一吹,“这个香,除臭理气能避瘴,端阳就得它帮忙……”
少年声线清朗悦耳,不知道从哪儿学的顺口溜,唱地有板有眼。虎伏几人和众摊主都被惊地目瞪口呆,远处的人都伸着脖子望着赶,想看是什么情况。
祁垣脸上也有些发热。做买卖的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在集市上哪有端着架子等客的?便是他们齐府,如果是赶上集市在外面摆卖东西,也一定是要吆喝的。这些唱词儿都是香铺小二熟知的,有时候是为了卖货,有时候是行道规矩,都这样卖,听着也热闹。
他刚开口的确有些难为情,但想到白花花的银子,便豁出去了。
集市才开,这边的摊子便聚起了一波人,有眼尖又买过他们东西了,二话不说便挤到前面,点了名的要什么香丸什么香饼。
虎伏和两个小丫鬟忙着点货收钱,祁垣见吆喝的好,便干脆搬了凳子继续。
徐瑨这天去大理寺办了点事。这天大理寺本来休假,帮他办事的几位同僚出来后都要去给家人买些香囊,徐瑨一时兴起,便一块跟着了。
然而才往里走没多远,便见前面的某个摊子前挤满了人。
而那个整日跟自己做住一起,脾气跟个小少爷似的祁垣,正边擦着汗,边弯腰跟人说话:“您问什么?这个?这个是金毛狗儿。金毛狗儿专门避五毒,干木瓜能去汗渍……您这眼是观宝珠,嘴是试金石,来送你点考究考究……”
小少年拿香匙挑了点,“噗”地一吹,香粉散开,扑了那人一脸。那人却乐呵呵地笑了起来。
香雾中少年含笑,眸光一转,不期然扫到了他这边,那张被香粉扑的花哨的小脸便是一愣。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再捉虫
徐瑨:媳妇好辛苦……
ps:
符姐姐不是雷哦~不用担心(⊙v⊙)
☆、第 33 章
虽然只是隔着人群远远地看了眼, 但徐瑨也差觉出了祁垣的尴尬。
自古以来“儒生不言富”,本朝虽有一些理学之士弃儒就贾,但那毕竟是少数,大多数文人都以清贵为荣, 便是要做些什么, 也都让下人或者亲戚来做。
方成和那种卖卖书画的尚还算风雅之事,都被很多人当成谄诈轻薄之徒, 像祁垣这样干脆跑到集市上来卖香品的, 这在国子监里可真是独一份了。
今日跟自己在一起的几位是大理寺评事, 平日便不喜欢商贾之徒, 认为他们多奸伪。徐瑨略一转念,便收回目光,匆匆引着那几人从另一旁走远了。
祁垣才跟虎伏要了个香包过来,回头便眼睁睁地看着徐瑨自己摊子前打了个转,远远地走开了。
他愣了一会儿, 又踩在凳子上垫脚往远处一看,见那几人越走越远,心里顿时不舒服起来。
他自然知道在这经商买卖不怎么体面,倘若今日遇到的是任彦,对方便是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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