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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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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青的脸上,半晌才道,“吓着你们了?”

    语气相当温和,还带着几分客气。

    孟长青本来绷得住,一听这话他觉得绷不住了,尴尬,是真的尴尬, 尴尬得他头皮都发麻。

    李道玄站在南乡子右侧两步外,他从始至终都没说话,没有什么反应, 没有看吴聆一眼,他只是看着孟长青,孟长青从怔松到震惊再到手忙脚乱地整理领口直到最后的尴尬,一系列全部反应他全看在眼里。

    他望着他。

    被注视着的孟长青的心境用一句话来概括,大约就是在“您听我解释”,“这事我没法解释”的两种崩溃的念头中不停地来回,想出口说一句什么,却一个字都没有说出来,他也明白这事没法躲过去了,终于,他看向李道玄。

    只是一个眼神,基本上,他都什么认下了。坦荡磊落,供认不讳。虽然有些尴尬,有些措手不及,却仍是赤城的。

    和孟长青想象中的差不多,李道玄并没有什么反应,他像往日一样地站在那儿,一双眼望着自己,在孟长青的记忆中,李道玄常常这样望着自己,从他幼年一直到如今,李道玄从来没有变过,今日也是如此。孟长青被他看得莫名有些局促,好在李道玄什么也没说。

    南乡子的目光落在吴聆身上,终于,他出声替两人解了个围,似乎他刚才是什么也没看见,他对着吴聆道:“去年春日玄武北山留了点雨前茶,你父亲当年赠与玄武的,去尝一尝如何?”

    南乡子当年曾指点过吴六剑一二,吴六剑夫妇一没赠法器宝物,二没说些恭敬的客套话,在一次玄武道会上,新婚的二位晚辈送来了两株春南珠宝茶树。至如今,人去了多年,茶树依旧种玄武北山,郁郁苍苍的。

    南乡子有意解围,谁都听出来了。吴聆看了眼孟长青,终于对着南乡子道:“弟子恭敬不如从命。”

    南乡子看了看他,又看了眼孟长青,似乎是笑了笑,倒是没说什么。

    南乡子临走前看了眼李道玄,李道玄没什么反应,至少他没瞧出来李道玄与平日有什么不一样的,见李道玄一直望着孟长青,他觉得他这师弟今日怕也是受了不少的惊吓。当着两个本就有些尴尬的小辈,他把一句戏谑又讪讪地收了回去。

    只剩了李道玄和孟长青两人时,屋子里静了很久,孟长青喊了一声“师父”。

    李道玄第一次没有应他。

    放鹿天。

    孟长青与李道玄走在回放鹿天的路上,此时正好是十一月中旬,天上不知不觉间下起了雪。

    孟长青记得,每年的十一月,照惯例玄武的弟子会放一个月的假。这时候的天已经很冷了,第一场雪已经下过了,林子里挂满了霜,玄武各种祭祀与道会都会放在十一月,从入冬起,已经有陆陆续续从远方而来的修士入山祭拜黄祖。他们无一不是曾经的玄武弟子,有的已经在山下开宗立派,有的至今一挂青袍籍籍无名,他们中人或许是二三十年来头一次又回到玄武,又有的或许是此生唯一一次重登师门,更有的其他弟子,也许从下山之日起从未再回到玄武。

    他们云游四海,降妖伏魔,带着在玄武所学的道,四散在天涯各处,他们也会收自己的弟子,兴许有朝一日心血来潮,也会和自己的弟子说起当年的玄武,说起自己的师父。

    此时正好十一月,遥远山道上,能看见有三两陌生道人正冒着雪往山中慢慢走着。那几座山峰隐在雾中,隐约有香炉紫烟细细高高地抽出来。那几座山是祭祀所在之地,有玄武道坛,有玄武百字碑,还有几座供奉着牌位的黄武神殿。

    孟长青记得,黄武神殿中有一座供奉着当年在大雪坪战死的修士牌位,无分派别宗门,一日为道而死,皆是同道中人。每年九月的祭典,李道玄会领着他上山,命他在殿中祭拜吴氏二位前辈。虽然李道玄从没说过什么,但孟长青心中明白,李道玄是教他不忘吴六剑夫妇对他的恩情。孟长青从来都没有忘记过。

    这一路走来,李道玄一直没有说话,孟长青因为刚刚与吴聆的事,一直觉得挺尴尬的。

    正走着,他忽然看见李道玄停下了。两人站在积雪的山道上,这里离放鹿天还有很长一段路。

    李道玄看着遥远山脚上三三两两往山上走的剑修,山中静极了,雪还在下。他没有说话,望着那几道雪中的背影,不知是想到了什么。

    孟长青站得久了,不禁也顺着李道玄的视线看去,在他的眼中,满山遍野都是雪,什么也看不清,他又看向站在原地的李道玄,不知过了多久,他开口道:“师父?”

    李道玄听见他的声音,看了他一眼,终于低声道:“你把灵脉换给了吴聆?”

    孟长青一瞬间哑然。他忽然才明白过来一件事,李道玄是道门金仙,自然是能够看出来他灵脉有异。他当日用玄武天衡镜为吴聆修复灵脉,自己的灵脉难免有所损伤。自他回到玄武之后,灵脉一直在恢复。如今想来,李道玄怕是早看出来他灵脉受损,一直在帮他。李道玄原是当他在江平城受了伤损了灵脉,见他从来不提,于是也没有提起。

    如今李道玄问他这一句,意思再清楚不过。孟长青站在原地半晌,慢慢地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

    沉默了片刻,孟长青道:“师父,弟子对不住您多年栽培。只是吴师兄这些年过得着实艰难,吴氏二位前辈又于我有重恩,如今吴师兄的父母已经不在人世多年,弟子不能够熟视无睹。”说完,他低身捞起衣摆,对着李道玄跪下,“师父,是弟子对不住您,辜负了您的期望。”

    孟长青低着头,他以为李道玄会说什么,可是李道玄没有,李道玄听完了,没有责备他,没有赞同他,李道玄只是站在覆满了雪的山道上望着他。

    山外,几个散游道人正往山上走,他们一直到了黄武大殿,殿前巨大的炉鼎在雪中生着紫烟,穿着青色道袍的修士收剑再拜,雪一直在下。有三两玄武小道童坐在山阶上偷偷地看,一只黄鹤从殿前掠了过去。

    山道之上,李道玄望着跪在地上的孟长青,终于低声道:“起来吧。”

    孟长青抬头看去。

    李道玄的神色没什么变化,好像还和从前一样。

    孟长青莫名其妙地哑然半晌,道:“师父,我会重新修炼的。”

    李道玄望着他没有说话,然后他转过身往外走。

    孟长青站在原地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见李道玄一直望着山外,他也下意识地,控制不住地慢慢地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一望无际的玄武山脉埋在了雪中,什么东西也看不清。

    走在山道上,在某一个瞬间,李道玄想起了自己曾经说过的一句话,他曾对着孟长青说过,“都过去了”。直到这一刻,他才意识到,是真的已经过去了,过去了很久了。

    吴聆被南乡子喊去紫来大殿,两人聊了许久,吴聆瞧着沉默寡言,其实谈吐不俗,这一点并不像当年的吴六剑,偏偏吴聆性子温和,这一点倒是像他的母亲吴玉,南乡子兴许是觉得与这后生颇为投缘,多留了他两日,安排他住在了紫来峰上。

    南乡子活得久见得多,性子又懒洋洋的,对后辈之间的事从不过问,不处处操闲心,反而更轻松自在。

    他是不觉得吴聆与孟长青的事有什么,年轻时敢与邪修称兄道弟的人,什么事没见过。他也不觉得断袖有什么,他自认为自己不是谢仲春这样呆板的人,只是略有些惊奇罢了。孟观之的儿子,与吴六剑的儿子,先辈之间多少的恩怨,竟是在后生的手中一笔勾销,说起来颇为不可思议。为此,他还特意将孟长青喊了过来,问了两句。孟长青当时的心情相当一言难尽,偏偏南乡子问得正经,又是他的师长,他于是也只能将所有的事情告诉他。南乡子听完后倒是没说什么,让孟长青回去了。

    过了两日,南乡子上放鹿天找李道玄闲聊喝茶,说起这些事,低低叹道:“看不出来啊。”

    李道玄没有说话。案上的香炉散着轻烟,看不清他的神情。

    南乡子也看出李道玄和平时似乎有些不太一样,思索了一会儿,轻笑道:“孟长青怎么瞧都不像个离经叛道的,看不出来胆子这样大。我想起我收的第一个弟子,是个女徒弟,当女儿养的,后来下山了,跟一个春南的散人成了亲,立了个小宗派,好多年前的事了。我都快记不清自己到底收了多少徒弟,可总是记得她,一想起来总觉得她还是个十来岁的小女孩,跟在我后头小声地喊着‘师父’。毕竟是第一个徒弟,自己亲力亲为一点点带大,感情总是不一样,那之后,再没这么用过心了。”

    南乡子觉得自己其实有些懂李道玄此刻的心思,第一次当师父,第一次有自己的徒弟,一点点瞧着他长大,再一点点目送着他离开自己去走自己的路,那心情真的是如同在养一个亲生孩子。对于师父而言,第一个弟子,必然是倾注了所有的心血的,是不一样的。

    南乡子絮絮地说着,李道玄今日太过沉默,他渐渐也觉出不对劲了,“今日是怎么了?还在想那两个小辈的事?”他抬手给李道玄倒了一杯茶,低声道:“年轻的时候干点出格的事儿也无妨,他……”

    李道玄打断了南乡子的话,“今冬这场雪一连着下了十多日,许多年没见到这样的雪景了。”

    这毫无前因后果的一句话让南乡子反应了一瞬,下意识的,他望向窗外,天地间浩瀚皆是白,黄鹤高飞,玄武山落满了雪,确实是如李道玄所说,许多年没下过这么大的雪,许多年没见过这样的雪景了。过了一会儿,南乡子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李道玄似乎不想与他谈论孟长青与吴聆的事情。

    南乡子走后,李道玄一个人在窗前坐了一会儿,案上摆着香炉,一室的轻烟朝窗外涌去。大雪纷飞,遥远的洞明大殿中,黄祖亲手所悬之剑依旧如数千年前一样寒光凛冽。

    紫来峰,几只黄鹤在大殿的屋檐下躲着雪,小道童们兜里揣着蜜饯干果在雪里跑来跑去,放假的日子总是很快活。

    雪下得有些大,吴聆与孟长青站在廊下聊天,吴聆的话很少,他好像更习惯倾听,孟长青完全想象不出来这人同南乡子是如何聊的。

    吴聆看向远处,他是第一次见到冬日的玄武,冰天雪地颇为壮观,他问孟长青,“玄武经常下雪吗?”

    “不常下。”孟长青道:“玄武东边临海,每年的十一月初会下一场雪,开春时会再下一场,偶尔中间也会下,但不常见,这么多年都是如此。”

    吴聆望向一个方向,低声问道:“那是什么地方?”

    孟长青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道:“是剑阁,听说里面放着上万把剑,玄武二十四剑都曾供在里面。每一个玄武弟子下山前,会从剑阁带走一把剑。玄武东山住着铸剑师,每一年他们都会将新铸好的剑放进去。”

    “那倘若你今后下山,也会从中带走一把剑?”

    “是啊。”

    “你自己挑吗?”

    “一般都是自己挑,但不是每个弟子都能带走想要的剑,剑也挑人。小时候我经常见到师兄弟在说自己以后下山要带什么剑,出名的剑就这么几把,谁都想要,很多次大家说着说着就吵起来了,据齐先生说,玄武每一代弟子都这样,但是那几把剑还在剑阁,没人带的走。”

    吴聆看向孟长青,“那你呢?你也一定早就想好了,你小时候想要带走哪一把?”

    孟长青忽然就没了声音,他看着吴聆半晌,终于笑了下,“大雪。”

    大雪,那是一把剑的名字。吴聆听过玄武二十四剑,他自然也明白孟长青为什么想要大雪,传说中,大雪剑与白露剑是同一人所铸。他望着孟长青道:“你真的很希望成为你师父那样的人。”

    “天下剑修谁不想成为我师父那样的人?”

    吴聆没有说话,他脸上带着很轻的笑,望向那群山雪海。

    紫来峰历来是玄武掌教的居所,巍巍然有神庭之风,自南乡子居住在此,这山上热闹了许多,南乡子或许是玄武最好相处的一位师尊,在紫来大殿外,穿着青色道袍的小道童在殿外来去飞奔,时不时有打闹的声音传过来。

    吴聆与孟长青聊了一会儿,忽然,远远地可以看见有个小道童一路小跑着上山,他手里捏着封信。

    小道童在孟长青与吴聆面前站定,踮着脚将信举高了,“山下师兄说,这是长白寄给吴师兄的信,让我带上来。”说话时还微微喘着气。

    吴聆接过了信,道了声谢,小道童有模有样地回了一礼。

    吴聆随手拆开了信,视线忽然一顿。

    孟长青问道:“怎么了?”

    吴聆看完了,收了信,“没什么,门中弟子出了点事,我要下山一趟。”

    “现在吗?”孟长青有些诧异。

    “嗯。”吴聆望向孟长青,“我恐怕无法亲自去向玄武掌门真人告辞了。”

    孟长青听出来这事真的挺急的,他虽然有些意外,但还是道:“没事,你去吧,我去和我师伯说一声。是长白宗出什么事了吗?”

    吴聆的脸上有些不容易察觉出来的异样,他看向孟长青,半晌才道:“一些门中私事。”

    孟长青见吴聆不方便说,道:“好吧,那你一路小心。”

    吴聆点了下头,没有多说什么,他转身步下山阶,一脱离孟长青的视线,他随手又将那封信拿出来,指尖有灵力闪过,那张薄薄的信纸瞬间化作了白灰。他望向一个方向,眼中有着跳跃的冷光。

    这是东临玄武,天下第一宗派所在之地,道宗香火最盛的地界之一。

    一个红袍僧人出现在巷子里,他赤着脚走在雪地中,整张脸都埋在兜帽里,手腕露出的苍白皮肤上有着骇人的瘢痕。他看上去是那样的羸弱,走了不知多少漫长的路,才终于来到这里。他穿过镇子的时候,善良的东临姑娘瞧见了这红袍的老人,塞了他一件半旧的棉衣,走了。

    此时,红袍僧人就裹着棉衣团坐在那河边,头被包得严严实实,浑身都是冻得像铁石一样的雪渣子,他低低地为善良的姑娘唱着祷祝的歌,声音轻到几不可闻。他病的快死了,谁都看得出来。

    吴聆御剑停下,冰冷的河水倒映着两人的身影,吴聆望了一眼,河水中,兜帽下,那红袍的僧人脖颈上露着一头蛇。菩萨宗行蛇尊者,传闻中,地狱的烈火里生出的菩萨。

    那红袍僧停止了吟唱。

    吴聆道:“你们是真的不怕死。”

    那红袍僧抬头望向玄武群山,玄武八百里山脉,这是玄武最偏的地界,连烟霞都罕见,可见并没有得什么天地福泽,也不见什么道门金仙,他低低道:“这里的雪没有记忆中的寒冷了。”那声音听不出任何的畏惧或是不安,说着话的时候,他手中又落了一把雪子,“第一次见到您,您和我想象的有些不一样。”

    这魔物快死了,只是走到了东临,就耗尽了他的生命,余下一点微弱的气息,甚至禁不起一阵风吹。吴聆没有动手杀他。他能看得出来,这群来历不明的魔物在追随自己,他们孱弱到能被一个孩子随手杀了,却依旧前赴后继地来到他的身边,死在他的身边,像是一场朝圣。没人知道他们是什么,没人知道他们想要什么。

    他们中的上一个人,因为预言中杀了他的人会出现在西洲城,于是蚕食了清阳观镇压的残魂,血洗了整个西洲,将近二十万人死了,猩红的血灌满了寒江。

    而眼前这一个,跋涉千山万水来到此地,以死亡为代价,只是为了见他一面。吴聆看了过去,红袍僧抓着那把故乡的雪子,慢慢地就绝了气息,死了。

    吴聆心中生出一些怪异的感觉,他已经很多年没有七情六欲的体验了,可他此时望着那具冰凉的尸体,却生出了一种类似于共鸣的感觉。他在这具尸体上看到了自己的结局,让他陡然从刚刚那种幻境似的生活中清醒了过来。

    他这一生,一直有如孤身行走在黑夜中的雪原,周身唯有冰雪与风暴,他曾经试着喊过,却没有任何的回声,黑暗中真的没有一点光,黑暗中什么也没有。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然后有了他,无法欢笑、无法哭泣、无法叫喊,生我何用?灭我何用?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佛听见了,佛来了,佛说,我即炼狱。

    那具冰雪中的尸体化作了一滩血水,留下两颗蛇眼化作的石头,有光照耀出来,空中出现了一副景象,这就是他要告诉吴聆的事情。

    一切回到了西洲城的那个夜晚,孱弱的红袍僧低身跪在吴聆的脚边,低低说着什么,月光照着小河,在巷子投下的阴影处,一个黑衣的少年抱着个球状的东西,侧着耳朵听着他们说话,黑暗中,少年的眼睛像是猫的一样,碧幽幽的,他一直听了很久,忽然他好像听到了什么令他诧异的事情,手中的球差点脱手而去。

    吴聆一直看着那幻像中的一幕幕,至此眼中才有了波澜,他低声念了个名字,“吕仙朝。”

    在那个夜晚,吕仙朝听见了,也看见了,命运就如同那个绣球,轻轻滚落到了少年的脚下,他捡起来了,却还没有意识到。

    幻境消散了,地上的血水已经被雪覆盖,白茫茫的一片。

    命运的大河终于奔流起来。

    吴聆转身往外走,刚走出去两三步,他停住了脚步,山林中除了落雪外听不见任何的声音,他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眼中的光动了动,“别再来找我,这是最后一次,下回我会直接杀了你们。”

    空中不闻任何的回音,吴聆继续穿过风雪往前走。

    第 82 章

    吴地柳州城。

    吕仙朝正坐在一个酒楼的二层楼里吃东西,忽然他似乎察觉到什么, 往窗外某个方向看了眼, 那是条狭窄幽暗的小巷子, 正对着大街,空无一人。吕仙朝近日近日不知道怎么回事,总感觉好像有人在跟着自己,可仔细去查,却又什么也没有。吕仙朝收回了视线,若有所思,店家亲自上楼来给隔壁桌的几个修士布菜, 吕仙朝的注意力被吸引了过去。他听着隔壁那桌人谈论许多天前拯救西洲城的三个少年剑修的事迹, 神色忽然有几分说不上来的古怪, 又有些状似不在意的得意与受用。

    这些日子他没少听见这些传闻,他也没想到孟长青与陶泽这么够意思, 当日那景象谁但凡长眼的都看得出来,是他们三人联手用邪术杀了那邪物。可孟长青与陶泽却说,那煞气是邪物身上的,当时他们三人利用引那邪物陷入混乱,借力打力,再用白露剑将其一击杀死,而他则是被煞气冲入寒江, 至今生死不明。如此一来,他被撇得干干净净,反正宗旨就一句话, 就不管什么事儿全都往那邪物菩萨头上推就完了。

    如今道门处处都是他的少年传说,只要他不再出现,谁也不知道他曾经修炼过邪术,他想过什么日子就过什么日子。吕仙朝想起孟长青那张永远拧巴的脸,觉得孟长青替他一个邪修遮掩,一定让他饱受良心的煎熬,毕竟人家自诩道门真仙首徒、正派人士、道门秩序维护者,天下邪物和妖魔的公敌,百姓的守护神……

    吕仙朝觉得孟长青这人挺搞笑的。他起身结账,在柳州城里没头没脑地晃了一天。到了傍晚,他路过一家开在偏僻巷子里的客栈,索性就进去住一晚。

    客栈半掩着门,门口挑挂着盏昏暗的灯,吕仙朝刚一进去就感觉到了异样,他推门的手还放在门板上,一丝丝的凉意往手腕上走。吕仙朝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眉头轻轻一挑,下一刻他一把将门推开了。

    “有人吗?住店。”

    客栈中什么人也没有,桌椅板凳叠得高高的,他的声音孤零零地在其中回荡。吕仙朝站了一会儿,又回头看了眼那客栈门口的灯笼,原本红色的烛光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幽暗的绿色,看上去像是两团鬼火。他站在原地一会儿,没回头,进屋上楼,在步上楼梯的时候,他忽然不屑地轻笑了下,“找死。”

    有无数的蛇从客栈的各处缝隙里爬出来,打着结缠绕在房梁上,竹子上,窗棂上,密密麻麻,天花板上都是紧紧缠绕着的蛇,碧绿的、莹白的、漆黑的、红白相间的。

    吕仙朝继续往楼梯上走,长白仙剑随意地落在了他手中。

    当晚,有三个人同时从睡梦中惊醒。

    吴地画屏乡,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猛地睁开了眼,她浑身都是冷汗,大口地喘着气。

    药室山,陶泽趴在药典上猛地惊醒过来,案头点着的灯烛几乎让他分不清刚刚是梦境还是现实。

    放鹿天,孟长青瞬间在黑暗中睁开了眼,未点灯的屋子里什么光也没有。

    他们做了同一个梦。吕仙朝死了,死状极为凄惨,无数的蛇盘旋在他的周身,鲜血流了一地,吕仙朝痛苦地嚎叫着,挣扎着用尽全力朝他们爬过来,嘴里不停地喊着两个字,“救我。”那一幕太真实了,好像吕仙朝真的哭嚎着惨死在了他们眼前一样,从梦中惊醒后,三人全都是惊魂不定。

    次日,孟长青还是有些恍惚,想着昨夜那个古怪的梦。和普通人不一样,道门修士很少做梦,除非是心境发生了变化,投射到梦境中。然而他怎么会无缘无故地梦见吕仙朝惨死在他面前?按理说,他与吕仙朝萍水相逢,因为一次意外而生死与共,然而吕仙朝是邪修,他是道门中人,西洲城一别,此后应该再无交集,为何忽然做这种梦?他有些想不明白,却能察觉到一股不祥的征兆,正思索着,门被敲响了。

    他下意识以为是李道玄,立刻起身去开门,打开一看却发现是陶泽。

    陶泽一见着他就对他道:“我昨晚梦见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孟长青的心中咯噔一声,然后道:“我昨晚也梦见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陶泽一愣,话还没说出口又换了道:“你梦见了什么?”

    两人对视了一眼,同时道:“吕仙朝?”

    中午时刻,陶泽早已经离开放鹿天,孟长青在房间里坐了很久,然后他起身去放鹿天的大殿中找李道玄。走进大殿,只看见案上散着轻烟的香炉。他发现李道玄不在。这时候他才忽然注意到一件事,他好像很久没在这座山中见到李道玄了。

    在孟长青的印象中,李道玄喜静,极少离开放鹿天,即便是偶尔去紫来大殿与南乡子喝茶,也不过一个时辰便回来了。他于是到处找了找。孟长青在找李道玄的过程中,第一次发现这放鹿天是真的静,静得有些瘆人了。大雪天,走在山中,没有一点风,也听不见一点动静,好像天地间只有自己一个人似的。正在他找了一圈始终不见人的时候,忽然他像是终于察觉到什么似的,回头看去。

    李道玄站在山道上望着他,不知是站了多久了,道袍上落着细雪。

    进了屋。

    孟长青站在原地思索良久,低身跪下,对着李道玄道:“师父,我想下山。”

    李道玄忽然就没说话,这是连日来孟长青第一次见到他,这是孟长青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孟长青迟迟没听见动静,有些疑惑地抬头看去。

    屋外的雪还在下,宫室中案上的香炉已经快熄了,只余下一两道很淡的青烟,李道玄坐在窗边,半开的窗将澄澈的天光放了进来,他坐在一半的光中,看不清楚神情,终于,他开口道:“玄武规矩,弟子无故不得下山。”

    孟长青想要去找吕仙朝,那个梦真是不祥啊,要知道一点,吕仙朝可是个邪修。他刚刚与陶泽讨论此事,两人都觉得此事诡异,怕是有什么事情要发生,无论是什么,一旦沾上邪修,闹出来就不可能是小事。可这事不能直接对着李道玄说,他不知如何解释,道:“师父,我在山下有个朋友,他可能出了事情,我想去看看他。”他也知道这不合规矩,声音有些犹豫。

    “是哪一位朋友?”

    孟长青明显沉默了片刻,含糊道:“是我在山下游历时认识的一位长白道友。”

    “长白的事情,自有长白宗处置。”

    孟长青没有想到李道玄会如此说,有些答不上来,确实是如此,长白宗的事情自有长白宗处置,玄武从不过问别的宗派事宜。可此事真的有些微妙,孟长青其实心里已经后悔了,那一天本不该直接放吕仙朝走的,谁也不知道一个邪修会变成什么样子亦或是引起什么样的风波,可这话他依旧不能说,一说出来,吕仙朝必死无疑。

    孟长青道:“师父,我仍是想去看一看他,我担心他可能遇到了什么危险,长白宗……长白宗可能不会管他的事情。”

    “为何?”

    “他离开长白宗了。”

    “他为何离开长白宗?”

    孟长青说不出话来了,李道玄每一句话的语气都如常,可偏偏正是因为如此,他愈发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威压,他在李道玄的注视下好久没说话,终于他道:“师父,我想要下山去见见他,我一寻到他就即刻回来,求师父成全。”

    李道玄望了孟长青许久,也不知是在想着些什么,他问道:“你想下山吗?”

    孟长青原以为李道玄在问,他是否想下山,正欲直接点头。可下一刻他忽然反应过来了,李道玄问得是,“你想下山吗?”离开这座山,出师,去走自己的路,海阔鱼跃,天高鸟飞,从此在外,只说自己师出玄武,再不提其他。孟长青猛的顿住了,抬头看着李道玄,好半天说不出话来,很是错愕。

    李道玄看见孟长青那一瞬间下意识露出的表情,终于他缓缓垂眸看了一眼案上的香炉,他什么也没有说,甚至连神色都没什么变化,教人看不出来他在想什么。傍晚的天色昏沉一片,有风徐徐地从林中吹过,一切都静极了。

    或许连孟长青自己都说不清李道玄问这一句话时他到底在想些什么。曾经觉得修道就是如玄武道书上写的那样,一指断江,步登三清,后来又觉得修士应该清济天下,忘怀所以,可当李道玄真的问他这一句话的时候,他却忽然间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李道玄终于低声道:“你走吧。”

    孟长青跪在李道玄的面前,真的僵住了,没听懂李道玄说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一直到李道玄起身离开这间屋子,他还跪在原地。屋子里只剩下了水沉香的气息,笼着他周身,他迟迟都没有回过神来。

    孟长青离开玄武的那一日,他在山上找李道玄,找了很久,没有找见。他走在山道上,剑阁的弟子追上来,送上了一枚漆黑的剑匣。

    孟长青打开了匣盖,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柄和白露极为相似的玄武仙剑,剑鞘上刻着“大雪”二字,剑柄处系着一枚雪色的穗子。玄武二十四剑之一。孟长青看到那剑第一眼就愣住了,他忽然回头看向放鹿天的方向,天地间到处都是纷飞大雪,一切都隐在雪中,什么都看不清了。

    那送剑匣的少年修士是剑阁的弟子,十二三岁,他对着孟长青拱袖一行礼,“师兄,真人命我转告孟师兄,照顾好自己。”

    孟长青看着那小弟子,问道:“这剑是?”

    剑阁小弟子道:“剑是昨日夜里真人来剑阁取的,如今大雪剑已经归孟师兄所有。”说这话的时候,他抬头看了一眼孟长青,露出一个很温暖的笑容,“恭喜孟师兄。”

    历代玄武二十四剑,无一不是声震天下的道宗人物。在剑阁小弟子的眼中,或许说,在所有镇守剑阁的玄武修士眼中,扶象真人对这位首徒寄予厚望,这位年轻的修士将来前程必然不可限量。

    孟长青闻声却是怔住了,他又看向放鹿天的方向,这一次,风过山林,他下意识地用力地抓着那剑匣,久久没能发出声音。

    洞明大殿。

    南乡子这两日有些闲,他一向都闲,但这两日他尤其的闲。在他的记忆中,玄武似乎好几百年没下过这么大的雪了,连山道都被雪封了。乾阳峰派了弟子来清理下山的道路,而他不知这两日不知又如何得罪了谢仲春,谢仲春借着清雪的由头,在紫来大殿外一连折腾了好几日,他喝个茶都不清静。

    南乡子也颇为无奈,转念忽然想到了有两日没见的李道玄,便想着去放鹿天喝茶,没成想去了一趟,发现李道玄竟是不在。在空荡的宫室里站了一会儿,他若有所思地想了会儿,去了个地方。

    洞明大殿,李道玄果然坐在殿中,不知是在想什么。洞明大殿之上,黄祖的剑静静地悬在那里,大殿中隐约能听见回旋的剑鸣声。

    南乡子一推门就看见了殿中的李道玄,走了过去。他忽然就想起李道玄刚上山那会儿的岁月,那时候的李道玄年纪还很小,常常一个人待在这洞明大殿,每次遇到了事,便一个人来这殿中坐着,要么看书要么静坐,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如此。

    他想了想,这两日李道玄确实是和平时不太一样,也不知是出了什么事。他抬头看了眼殿前的那把剑,忽然想起今早剑阁弟子过来传的话,说是李道玄将大雪剑赠给了孟长青。

    按规矩,在玄武,弟子下山前都会从剑阁带走一把剑。南乡子似乎明白了什么,缓缓道:“还记得少年时第一次下山,拖了两个胆大的师弟一起走的,一下山才知道这世上原来真的有数不完的乐子、看不尽的造化,再回到山上,才发觉这在玄武日日地看书习剑真是无趣极了。那时候除了想往外跑,便没有别的心思了。”

    李道玄没说话。

    南乡子继续道:“少年人有志向,想往外走,是件好事。他如今还不明白,等他走的远了,看得多了,到时自然就懂了。”南乡子说着话,语气不自觉地放轻了,他像是想到了一段很久远的故事,眼神有些悠远,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低声道:“到时他会记起你,记起你说过的话,记起玄武,记起这山上的一切。”

    李道玄一直没说话,闻声神色也没什么波澜。天地之大,有山之高,海之阔,渊之深,一一见过,才知道除却玄武八百里山脉,世上原还有这千般造化。他也是那一瞬间才看着孟长青明白过来,鱼入沧海,鹏飞万里,也是,要看遍这天地,要做到心如止水,短短数月怎么够?有的人一辈子都没有做到。

    南乡子平日里闲来无事时常找李道玄喝茶聊天,大多数情况下只是他说着,李道玄听着,他看了李道玄两眼,换了话题道:“说件有意思的事吧。一个小道童同我说道的。记得李岳阳吧?谢仲春最器重的那名女弟子。前两日你那徒弟上紫来峰,正好撞上了来紫来峰的李岳阳。李岳阳拦下你那徒弟说了一番话,正好被小道童听见。”

    南乡子见李道玄没反应,就没卖什么关子,道:“要说也怪,李岳阳那副冷性子,平日里只管修道别的一贯不管,听谢仲春说,她这两日竟然也开始翻些山下的风花雪月的话本子了,像是在学什么,她似乎早知道你那徒弟与吴闻过的事,那一日竟是破天荒地拦下孟长青问了一句,问他是何时喜欢上长白那弟子的。”

    南乡子想到这不可思议的画面,低声道:“你那徒弟被李岳阳这副古怪的样子吓得不轻,结结巴巴说了一堆,吴闻过待人很好,性子良善,一辈子吃了很多苦,却从来没有怨恨过谁,说了一大堆吧,忽然没了声音,然后你弟子认真说了一句,印象最深的是西洲城那一夜大雨,他在城北听见隔壁巷子的弦声,终生难忘。李岳阳听了,问他,便是如此?你那弟子点了点头。没两日,谢仲春与我说,乾阳峰的师弟们这两日时常听见夜半后山传来古怪声响,他们说是什么邪物出来了。”南乡子想到了谢仲春当时形容那声音时微微扭曲着脸的表情,没忍住笑了笑。然后他看向李道玄,下一刻,他没了声音。

    李道玄似乎是愣住了,洞明大殿中有剑气一旋而过,快的连南乡子都没有看清楚那是什么东西。南乡子从未看见过李道玄有这样的神色。

    洞明大殿外,空无一人的僻静山道上落满了雪。

    第 83 章

    孟长青下了山。他冷静下来后才发现一件重要的事情,他要上哪儿去找吕仙朝?自当日西洲城一别, 大家早就绝了往来, 天大地大的, 上哪里找去,更何况吕仙朝本就故意躲着道门修士。

    很久很久之后,姜姚坐在破旧的城隍庙歪着头听着孟长青讲述这段往事,听到此处的时候,他忍不住打断了孟长青,问了几个问题。

    “当时吴聆要杀吕仙朝吗?”

    “是。”

    “那个跟着吕仙朝的人其实是白瞎子,他想要告诉吕仙朝有危险要来了, 让他赶紧离开, 对吗?”

    “是, 白瞎子已经预见了未来会发生的事情,但当时没人领会他的意思, 吕仙朝以为他是邪物,将他打伤了,他只能盗取吕仙朝的一点魂魄碎片,试着用托梦的办法让他的亲人来救他。我们三人当时在西洲城打败那邪修,三人的魂魄之间意外有了感应,我与陶泽也进入了那个梦。”

    “所以你与陶泽收到白瞎子的讯息,商量过后, 你去救吕仙朝?”

    “是。”

    “那就是吴聆在找吕仙朝,你也在找吕仙朝?”

    “对,而我找不到他。”

    姜姚已经知道, 是吴聆先找到的吕仙朝,他疑惑道:“可如果你找不到,吴聆又是如何找到的呢?”

    孟长青沉默了许久,终于道:“吴聆没有去找他。”

    姜姚显然没听懂。

    孟长青望向姜姚,道:“吴聆没有去找吕仙朝,他直接去了吕仙朝的故乡,那是个吴地偏僻穷困的古镇,镇子里有三百多户人家,还有吕仙朝唯一在世的亲人,吴聆把他们全杀了,消息一夜之间传遍了大江南北,很快就传到了吕仙朝的耳中,吕仙朝收到消息立刻就赶回去了。”

    姜姚直接愣在了原地。

    同样愣住的还有当年的吕仙朝,十四岁的少年坐在饭馆里,刚喊老板上了一碗馄饨两块烧饼,自己给自己先倒了碗水,隔壁桌的闲聊声传过来,他百无聊赖地听了会儿,然后他手中的茶碗忽然掉了下去,哐当一声响。等饭馆老板端着馄饨和烧饼上来的时候,原本坐着人的位置早已经空空荡荡。

    吕仙朝已经很多年没有回家了,在他回去的路上,过往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忽然就浮现在他的脑海中,清晰得好像昨天刚刚发生一样。

    吕仙朝很小的时候,父母就死了,母亲临死前让他跑,离开那瘟疫横行的村子,“活下去”,他的母亲对着他说,纵观他的整个人生,那三个字成了他的信仰,活下去,怀着这个念头,他一直跑出了村子,偷偷躲在了货船上,沿河南下,到了吴地。在那段流浪生涯中,他学会了偷东西,抢东西,骗东西,他不相信任何人,欺负过人,甚至杀过人,就只是为了活下去。

    到了吴地后,他饿得眼睛发昏,驾轻就熟的,他盯住了一个娼楼里的小姑娘,尾随着她进入了一个宅子,他知道等那小姑娘从这户人家出来,她的兜里一定会有钱。他会从巷子里跳下去,用手中的石头砸中她的后脑勺或是脖子,然后可以从她的身上拿走全部的钱。他就像是黑猫一样蹲在那巷子口,等待着机会,然而那天他失算了,那小姑娘才十一二岁,瞧着白白净净文文弱弱,却机敏得像是只白猫,一回头就把他给抡地上了,当场两个耳光扇得他满嘴的血。

    小巷子里,黑猫一样的小孩摔在地上,白猫一样的小姑娘蹲在地上偏头看着他,一只手拎着他的领子就给他提溜起来了,黑猫一样的小孩拼命往后缩,她看笑了。

    骨瘦如柴的黑猫小孩就这么被白猫小姑娘提溜回家了。他被狠狠地打了一顿,惨叫声让屋顶都在抖,然后白猫小姑娘收留了他,两人一起在那个充满了恶臭、馊味、不知道什么味道巷子里一起生活,他喊她“姐”,他再也没有挨过饿。

    白猫小姑娘是被娼楼老板收养的,没有名字,大家喊她素素,她问吕仙朝的名字,下一刻就强行拿走了他的姓给自己用。吕素后来给自己赎了身,带着吕仙朝离开了那条巷子,吕素说这叫从良,换个地方她以后就能够骗个老实人娶她了。在吕仙朝露出嫌恶的表情时,她眯了眯猫一样的眼睛,说骗不到老实人那就只能凑合用童养的了,在吕仙朝脸绿的发黑的时候,吕素就在一旁大笑。他们两人来到了画屏镇,吕素开始做点小买卖,每日就和镇子上的男人们调情。

    八百年难得一遇,长白宗弟子路过这镇子挑选资质上乘的新弟子,吕仙朝没有钱报名,可他又实在是受够了这种永无出头之日的生活,他回到了家里,走进吕素的房间倒出了吕素所有的首饰和钱,划拉了一下就打算往外走,一回头正好看见刚刚收摊回来的吕素靠着房门看着他。

    吕仙朝记得,吕素曾经单手把他按在砧板上,告诉他,再偷一次动静就剁掉他的手,可那天吕素没有动手,吕素望了他一会儿,从床底下又抽出一盒碎银子,塞到了他的怀里,“去试试吧。”

    吕素似笑非笑地,似乎不信他这种人能有什么出息,吕仙朝拿着手里的碎银子,第一次有些说不出话来,然后他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吕仙朝被选中了,那一天他永远都记得,他站在那台子上,死死地抓着长白宗弟子递给他的那一小块玉牌,他攥的那么紧,连脸都狰狞起来。他望见了吕素,吕素站在台下,一脸的诧异,她似乎有一口气很久很久都没有吐出来,然后她忽然笑了起来,吕仙朝从来没见她笑得那样开心,周围有人望向她,她一直在对着周围的人道:“对,对,那是我弟弟。”

    吕仙朝上了长白宗,吕素一开始欢欣地徒步从吴地走到春南,不厌其烦地隔几日就上山给他送东西,她甚至在春南定居了。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一切也逐渐改变,吕仙朝修道开始步入正轨,他越发觉得吕素不入流,他开始清晰地意识到,吕素和自己不是一路人了,修士与凡人本就是天壤之别,自从他上长白宗的那一日起,他就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卑贱如泥的小孩了,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种事情,听听就罢了,他们的人生分裂了,朝着两个方向奔流而去。

    长白宗的弟子,多是修仙世家挑选出来的佼佼者,鲜少有出身平凡的,他在里面有如一个异类。而他也确实天资卓越,那时候他风头正盛,其他弟子都嫉妒他,换着法子挑他的刺。他少年好胜,心性又强,日子久了他也知道了吕素丢人,他的过去丢人,吕素三天两头上山,确实是烦,人开始慢慢地找借口不去见她,吕素送的东西大多没用,他全部退回去了。

    吕素好像还没有明白,仍是来看他,直到有一日,山上与他不对盘的师兄丢了样东西,众人都觉得是他拿的,他心知此事有猫腻不想理会,此时吕素正好上山,听闻此事,被人一吓唬,吕素彻底慌了神,生怕长白宗会为此将他赶下山,忙跑去找那师兄赔礼认错。吕素急得几乎要给那师兄跪下了,他让吕素不要管此事,情绪激动的吕素却当众甩了他一个耳光,疯了似的问他为何还要偷东西?要他向那师兄赔礼道歉。

    他长这么大没少被吕素打,这一耳光竟是下意识没躲,他慢慢地擦了擦嘴角的血,然后对着吕素道:“你以后别来了。”

    吕素的脸白了。掌事的师兄一般不会管这种小事,可那一日也不知道是谁去告诉的,掌事的师兄亲自过来,查明东西不是他拿的,那几个弟子于是也没了话。吕素愣愣地站在原地,头发蓬乱着,她伸手拉住他想说句什么,却没有说出来,她好像一个做错了事情的孩子,终于意识到了什么,却不知道做什么。

    从那次后,他没见过吕素,吕素再也没有来过长白宗,她重新搬回到了吴地那个偏僻的小镇,而他在山上修道,练剑,西洲城一役名震天下,又销声匿迹于人间,他彻底抛弃了自己的过往,忘记了自己的来历,甚至再也没有想起过她。直到他为了追求强大的修为,阴差阳错修炼了邪术,他抛弃了所谓的修士身份,恢复了漂泊四海的生活,偶尔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会莫名地记起一个像是白猫一样的女孩,他会刻意不去提起她。

    在吕仙朝赶回画屏乡的那几天,那些曾经被他遗弃的往事忽然一件件地全都涌向他。小时候,夏日的夜晚,白猫一样的小姑娘坐在屋顶上,给他讲故事,说自己的心事,说明天的生活,那时候,黑猫一样的小孩就坐在瓦片上上听着她说那些无聊的东西,风吹过空无一人的巷子,明亮的月光照着屋顶,两个半大不大的孩子就那么并肩坐着,黑猫小孩睡着了,而小女孩还在轻轻地说着话。

    月光照亮了那条昏暗的巷子,那是回家的路。

    等吕仙朝赶到画屏乡,已经是半个月之后的事情了,画屏乡的百姓尸体已经被附近的村民统一安置好下葬了。

    吕仙朝在那连片的山坡上找了很久,画屏乡是穷地方,它的附近村子自然也是同样的穷,甚至连墓碑都买不起。吕仙朝不声不响地在那山坡上抓起一把又一把的碎土,闭上眼感应那些还未彻底散去的鲜血气息,当他抓到某一把土的时候,他没有睁开眼,手捏得越来越紧,那把沙子全都掉在了地上。他终于睁开了眼睛。

    他半跪在那里,很久都没有动,脸上微微抽动。

    若是放在从前,一个镇子一千三百人全都死了,吴地道盟必然会彻查,可近日吴地实在不太平,西洲那事还没结束,吴地道盟腾不出时间处理这件事,修士来过了,盘问了下附近的村民,查验过尸体,最后也没得出什么结论,封锁了消息又走了。附近的几个小道观也来查看过,同样没有了后续。

    画屏乡是一个偏僻到在地图上都找不见的地方,里面住的人也都是些穷人,还都死绝了,等到争议过去,此事自然而然就变成了一桩悬案。不久之后,照例会有几个想要包揽恶事给自己撑门面的邪修站出来说此事是他负责,等那邪修死了,这事儿也就了了。

    吕仙朝自己就是修士,他太清楚这帮人的德性了。

    吕仙朝一声不吭地刨开了那土堆,他要挖出吕素的尸体看看她究竟是怎么死的。而就在此时,黑暗的山岗上,响起了脚步声。泥土中尸体的手已经露了出来,吕仙朝刚好碰到了那只手,他清晰地感觉到了吕素手里抓着个什么东西,那竟然是一块仙牌,而身后的脚步声也几乎到了他身后,电光火石之间,有无数的东西从吕仙朝脑海里闪过去。

    为何只杀画屏乡的人?画屏乡虽然穷困偏僻,但仍是处于吴地中心地界,一般邪修即便是杀人夺魂也是在南蜀北蜀那些地方,鲜少有在吴地动手的。画屏乡的村民人都是凡人,没有被盯上的理由,除了一个人,除了他,杀人是为了引他现身。魂魄碎得如此干净,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来,是为了掩饰杀人者的身份。尸体手中的仙牌,是女骇摔下去的时候,手无意识地抓住了那人腰间的玉佩,这是……吕仙朝的手慢慢地碾过那仙牌,这竟然是长白的仙牌啊!

    吕仙朝回头看去。

    逆着月光,山岗上站了一个人,那张脸他曾经见过无数次,再眼熟不过,同样的眼熟的还有他身后那柄号称诛尽天下妖邪的霜雪长剑。

    吕仙朝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在此地看见吴聆。明亮月光照耀下的山岗,吴地的初雪中,吴聆站在坟茔旁,雪花落在他的头发上,无声无息的。很明显,他在此地已经等了一阵子了。

    就在那一眼的对视中,吕仙朝陡然察觉到一股寒意从他的后脊窜上来,沿着骨头往上,一直冲到他脑子里,他什么念头都没了,抓着那具尸体的手也慢慢地松开。

    ……

    吴地的山林,孟长青负着大雪剑穿行其中。他并不知道画屏乡是吕仙朝的故乡,吕仙朝从不提过去的事情。他在那个古怪又血腥的梦中看见房檐下摆着青瓷,天下唯有吴地才有这种习俗,他于是来了吴地,画屏乡屠村一事早就传得沸沸扬扬,他也听说了,但是他没有将两件事联系到一块去。

    等他到了吴地东池的时候,画屏乡的事情早已经被另外一件更为恐怖的事情盖了过去,吴地东南一带出现了一个神秘的邪修,到处杀人,沿途留下了浓烈的煞气,新的尸体还在不断的出现。当位于吴地寒城的三个道观一夜被屠之后,吴地道盟终于惊醒了,他们从西洲城一事中腾出手来收拾此事,一夜之间,整个吴地的修士倾巢而出,不久之后,这些修士的尸体就陆续地出现在东南沿途各处,事情变得悚然起来了。

    孟长青决意去前去看看,为了节省时间,他走了山路。今年吴地确实是多事之秋,百姓人人自危,孟长青来到了一个名叫东池的地界,传闻中,这就是那邪修近日出没的地带,孟长青什么也没发现,没察觉有什么异样,也没遇到别的修士。

    是夜。夜深人静,他在东池的山林中找到了一个荒废不知道多少年的佛寺,打算在此休息一晚。佛寺很小,除了正殿其他全都坍塌荒废了,一小尊蒙尘的菩萨坐在庙中,半只手臂不见了,雪花从满是破洞的屋顶飘落下来,正好披在她的身上。

    孟长青站在黑暗中看了那飘雪一会儿,从袖中掏出火折子,找了个屋顶还算完整的角落生了火,他在火堆旁坐下,将剑匣放在膝盖上。这种深山老林,平时夜里就冷,何况冬日下雪的季节,孟长青没能睡着,庙外风雪交加,天地间好像就只剩下他一个人。

    孟长青开始闭目养神,意识渐沉的时候,他做了个古怪的梦,他梦里他在玄武山的雪地里一直往前走,走到了玄武道碑的底下,他仰头看巨大的道碑,雪花落在他的额头上与眼睛中,他站着不动,直到被风雪逐渐淹没。

    夜晚的山林中,一个黑色的身影飞速掠过山岗,冲过大雪,一头扎入断崖,又一剑御起,黑暗中,他在用尽全力往前飞奔,仿佛身后有什么极为恐怖的东西在追逐着他,不知奔逃了多久,视野中出现一座破败的寺庙。

    剑匣中的大雪剑一声长啸,梦境破碎,庙中的孟长青忽然睁开了眼,佛寺的大门被破开,铺天盖地的煞气冲了进来。

    一个黑色的身影闯了进来,准确来说,他是摔进来的,像一只疾冲中前掌倒翻的野兽,砰一声摔在了那尊断臂菩萨前,厚厚的雪瞬间就陷下去,殷红的血雾当堂炸开。血,他浑身都是血,半张脸上全是血沫,两只眼睛通红得像是血块。

    吕仙朝也不知道自己跑到了哪里,他根本来不及择路,他的身后似乎有什么恐怖的东西在追他,让他在摔倒的同一个瞬间就挣扎着弹起来,混着血的雪像是砾石一样沙沙作响,他唯一的念头就是跑,可刚刚那一摔让他气血翻涌,连日暴涨的煞气终于烧毁了这具濒临极限的身体,魂魄有如流沙一样倾泻而出,他哗的一声呕出一大口血和魂魄,下一刻,身后的剑已经到了。

    身后的人已经到了,霜雪似的长剑瞬间就要贯穿吕仙朝的头颅,吕仙朝瞳孔猛缩,就在此时,另一道仙家剑气横斩了过来。

    两股剑气相撞,佛寺瞬间被夷为平地。吕仙朝面露震惊,“孟长青?”

    孟长青单手握着大雪剑,挡在了吕仙朝的面前,烈烈的剑风将他的道服与头发全吹了起来,他迎风抬头看去,风雪全吹了过来。

    第 84 章

    一切都是电光火石之间发生的,孟长青一睁开眼就看见吕仙朝逃命似的跑进来, 他甚至没看清什么东西在追吕仙朝, 下意识就挡下了, 那一瞬间,他直面那蜉蝣与长剑,他转了下大雪剑,一个回旋就冲过那风雪雾气,与此同时,那蜉蝣似的细线也涌向他的脸。

    下一刻,倒刮的灵力清晖中, 两个人都清晰地看清了对方的脸。

    蜉蝣似的活物瞬间悬停空中, 大雪剑也一个顿停。

    孟长青脸上浮现震惊, 手中的剑锋猛地偏开,他用尽全力才控制住手中的剑, 从对方的脖颈右侧划过去,没伤着他。等停下的时候,孟长青握剑的右手已经被逆行的大雪剑气震得全是血。

    “怎么是你?”孟长青剑都没收回来就脱口问道。

    来人竟然是吴聆。

    吴聆站在雪地中,向来平静无波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错愕与始料不及,降魔剑上的剑气骤然散了。显然他也没有预见,他会在此地忽然撞见孟长青。

    这一幕落在吕仙朝的眼中,就是他看见孟长青冲了出去, 一剑斩散了那些妖物,剑离吴聆的脖颈只有半寸,他没想到孟长青会停下来, 他目眦尽裂,吼道:“快杀了他!”

    孟长青被那一声吼震得回了神,下一刻,他就发现眼前的吴聆有些奇怪。吴聆乍一眼看去和平时没有两样,然而仔细看去,他周身盘旋着一股很特殊的气息,不是煞气、不是阴气,与世上任何的邪气都没有关系,那是血,鲜血的气息,也不知杀了多少人才能有这种程度的血腥气息。吴聆的眼中有活物似的丝丝游光,幽暗与光亮交织,化作糜烂星海,倒映出与风雪混在一起的魂线,无悲无喜,无怨无憎。

    如果说,世上道门修士有本能的话,就是他们天生能一眼辨认出魔物,从小在仙家灵蕴中修行,他们天然与魔物相对抗,这种能力经过数千年来一代又一代修士的不断巩固,最终变成了所有道门修士与生俱来的东西。

    “你……”孟长青只说了一个字,忽然没了声音。若非降魔剑确实是降魔剑,他几乎要觉得眼前一切是幻觉。

    断臂的菩萨摔烂在雪地中,天光从屋顶照进来,在类似于佛光的光辉中,魔物、煞气、杀戮、鲜血,这世上的一切终于全都无所遁形。吴聆任由大雪剑停在自己的脖颈右侧,他陷入了某种意味不明的沉默。

    吕仙朝急忙冲着呆愣在原地的孟长青吼道:“快杀了他!吴地修士是他杀的!西洲城也是他杀的!妖魔!他是妖魔!杀了他!”话未说完,他又猛地喷出口血。

    孟长青握剑的手抖了下。

    吴聆听见吕仙朝吼的东西,一直没说话,孟长青的神色逐渐变了,降魔剑感应到大雪剑的锋芒,在雪中嗡嗡作响。

    “怎么回事?”孟长青问他道。

    吴聆开口道:“西洲城百姓不是我杀的。”说完这一句,降魔剑落回到他的手中。

    孟长青还未反应过来,吴聆的身影已经消失在眼前,一剑朝着吕仙朝刺去,吕仙朝爆发出一声凄厉的吼声,孟长青旋即救下了吕仙朝,连人带剑滑行出去数十丈,他抬剑对上了吴聆,雪林中,双方对峙着,风卷过去,孟长青抬头看着吴聆那双诡异的眼睛,呼吸都停了,他伸手拽住吕仙朝的领口猛地用力一把将人甩了出去,“跑!”他虽然没和吴聆交过手,但他知道吴聆修为在他之上。

    吕仙朝摔在雪里,剧痛和煞气让他眼睛通红,他看了一眼孟长青,忽然用尽全力爬起来,朝着山下跑去。身后有东西追了上来,却被拦腰斩去。

    孟长青挡住了降魔剑气,一双眼盯着吴聆,拦去了他的去路。

    吴聆的眼中终于有了些波动,“孟孤你让开。”再清醒不过。

    “这些天在吴地杀人的那邪修是你?他说的是真的?”

    吴聆没说话,眼中光亮明灭,雪落在他肩上,又被风卷落出去。远处的吕仙朝正在头也不回地往山下飞奔,身影很快就消失在雪夜里。

    孟长青握着大雪剑的手开始颤抖起来,他以为吴聆会说句什么,可是吴聆没有,吴聆没有解释他为何会出现在此地,也没有解释为何要杀吕仙朝,为何他一个身负“长白当兴”赞誉的不世出天才剑修,一个父母都是名震天下正道人世的年轻人,一夜之间就变成了满身杀戮的妖魔或者说怪物,吴聆什么都没说。他就只是盯着吕仙朝逃跑的方向,一言不发。

    孟长青看着吴聆,只要吴聆此时说一句“并非如此”,又或者哪怕他表露出一点情非得已或者挣扎,他都信他,无论事情为何会变成这个样子,无论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一定伸出手去拉他。可他在吴聆的脸上都没有看出来,吴聆的脸上是一片空白,哪怕是那双星海似的眸子,深处也同样是一片空白,没有哪个正常人可以面对此情此景露出这样的神情。

    孟长青道:“你说啊!”

    吴聆知道孟长青想听什么,可是没有。没有任何的苦衷、没有任何的缘由,不是被诬陷,也不是被逼迫,什么都没有,只有那些坦露无疑的恶,没有根源的、一往无前永不回头的恶。

    吴地修士的尸体被风雪所掩埋,画屏乡的坟茔上鬼火飘动,清阳观修士不见踪迹,北地被付之一炬的寺庙里似乎还有孤魂在叹息,说这人间火宅,叹这世人皆苦。

    “你看见了吗?”老僧的声音忽然在吴聆的耳边响起来,熊熊烈火中,老僧对着他说,“你看见了什么?你感觉到了吗?”

    吴聆终于回过神来,却不见任何的火光,只是铺天盖地的雪,还有下意识一把扑上来将他护在身下的孟长青。

    地动山摇,天崩地裂。雪崩了。

    有蛇影在山林里呼啸而过,上古的巨兽发出嘶吼,被雪覆盖的泥沙砾石震动起来,雪流奔袭而下,吴聆感觉到孟长青紧紧地抓着他,粘稠的血瞬间浸透了两人的道袍,他脸上的表情有如薄冰一样碎开,浮现出惊诧,紧接着是一种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的陌生情绪涌现出来,他慢慢地抓紧了孟长青,黑暗中,他似乎看见无数双眼睛注视着他。

    吕仙朝拼尽全力往山下跑,他的眼睛刚刚为降魔剑气所伤,几乎看不清东西,身上也没有丝毫的灵力与煞气,黑暗中,雪崩突然发生,他跌落入山谷,摔在了冻住的溪水边,滚了十几圈,直到他扒住一块冰,他用尽全力才爬起来继续往前跑,刚跑了两步,一脚踏入了冰窟窿中落了进去,冰冷刺骨的溪水猛地灌入他的鼻腔和喉咙。本就看不清的东西的眼睛逐渐被冰水冲出血色来,他逐渐失去了意识。

    片刻之间,巨大的雪流将三个人彻底冲散了,孟长青与吴聆甚至没来得及把话说清楚,雪崩就发生了,冲击力道之大让半数山林瞬间毁去,孟长青在那最后一刻明显是想要抓住吴聆,可是咆哮的雪流直接将他冲了出去。

    等吕仙朝醒过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山洞之中,洞中生着火,寒意逐渐褪去,他身上的伤已经被简单处理过了,只是眼睛仍是看不清,依稀辨认出那火堆旁坐了个人。

    那人一动不动地坐在那火堆前,像是块石头,也没声音。

    吕仙朝认出来了,“孟长青?”

    孟长青忽然听见自己的名字,眼中的光终于动了下,回头看去。雪崩的最后一刻,他冲上前去拉吴聆,却被雪流冲出去,他很快就失去了意识,等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他与吕仙朝就已经出现在这山洞中。吕仙朝当时的情况很糟糕,浑身冻得像是块冰一样,诡异的煞气在被彻底摧毁的身体中横冲直撞,他给吕仙朝处理了伤口,渡了一夜的灵力,到最后他的灵力也稀薄到结出冰花来。他以为吕仙朝必死无疑了。

    孟长青道:“你醒了?”

    吕仙朝条件反射似的,第一反应就是看山洞的四周,“吴聆人呢?”

    “不知道。”孟长青太久没说话,声音有些沙哑,他将吕仙朝的反应尽收眼底,终于问道:“这些日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吴聆为何要杀你?”

    吕仙朝似乎仍然笼罩在那恐怖的阴影之中,从睁开眼的第一刻精神就紧绷着,也不知道这些日子究竟经历了些什么,听见孟长青问自己,他转头看向孟长青。

    吴聆为何要杀他?这个问题,吕仙朝也问过他自己无数遍。当日画屏乡,他遇到在那里等候他多时的吴聆,当他意识到吴聆做这一切就是为了要杀他的时候,除了愤怒外,他真的百思不得其解。吴聆为何要杀他?他从没有得罪过吴聆,即便他修了邪术,可他没有害过任何人。吴聆几乎真的杀了他,最后关头,他强行催动煞气才逃了出去,吴聆没有料到他会邪术,从那之后,他就一直在跑,吴聆就在身后追,沿途只要是见过他们两人的,无论是修士还是百姓,吴聆全都杀了,眼睛都没眨。

    直到那天晚上,他忽然想明白了吴聆为何要杀他,他记起了不久前一件事情,吕仙朝说到此处,道:“我们几个人那时候都在西洲城,你也在,就在吴聆离开西洲城的那个晚上,大家都睡了,我看见吴聆出门,他去见了一个人。”

    “见谁?”

    吕仙朝脸上血色全无,说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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