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1)
李道玄来太白鬼城是为了吕仙朝一事,他没打算在太白城多逗留, 想早点把这些事情了了, 带孟长青回玄武。人间有个词, 叫做夜长梦多,不是没有道理的。
李道玄在太白鬼城东西南北四个角各布了一个玄武仙阵,成汇聚之势,封住了太白城的阴气。城中许多鬼都没见过正统玄武道术,抬头只见云海翻腾,金光大盛,众鬼先是惊恐, 以为那仙阵是来对付他们的, 逃窜了一阵子, 发现没什么事,又交头接耳起来。几个大鬼坐在南巷中岿然不动, 抬头看去,太白鬼城顶,梦境翻腾,有如天上白玉京,零零碎碎的光点不断的往下飘。
那是仙家福泽。
有小鬼伸出瘦黑的手去接,跟捕捉萤火虫似的一下子拢住了手心,忽然又睁大了眼惊喜地叫起来。
白瞎子坐在牌楼下摇着签筒, 哗啦一下,又呼啦一下,眼见着签子要甩出来, 却又始终沾着一点。他白拾活了六百多年,自打来了这太白城,与仙门中人也算打了不少交道,却真是头一回碰上这样的道门真人,给恶鬼播撒福泽,放眼道门,往前倒退个几千年也挑不出第二个来。
再说那仙阵,说是镇压吕仙朝的,罡气瞧着确实重,实则暗中护住了太白城的根基,这番心思一般人还真的瞧不出来。
白瞎子笑了下,对着那全是上上签的签筒慢悠悠道:“所以说能有的人能修天道,已识乾坤大,尤怜草木青啊。”
太白城中东留山。
李道玄对着吕仙朝道:“仙阵已然布下,这与你魂魄上的仙印是同一脉道术,若是你不愿信守承诺,破阵而出,二十八重兵解雷劫,你好自为之。”
吕仙朝手里捏着一把赌筹,望着李道玄许久都没说话,终于幽幽笑道:“那我在此先谢过真人不杀之恩?”二十八重兵解雷劫,劈死他倒是不大可能,不过劈得六神俱灭却是可能的。
李道玄对着他道:“你的事,长青昨日同我说了。”
吕仙朝微微一挑眉,原来如此啊,他看了李道玄许久,忽然道:“真人,我有一事不解,人间有句话,叫做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铺路死全家,所谓善人无好报,祸害留千年,这番话真人您又怎么看?”
李道玄望着他,许久才道:“祸福无门,惟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
吕仙朝拧了下眉看着他,也没说话,最终咧嘴笑了下,至于他到底怎么想的,谁也不知道。孟长青在一旁盯着吕仙朝,生怕他抽风蹦出句“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记得吕仙朝呛起人跟狗咬骨头似的。
可今日吕仙朝却难能可贵的闭了嘴,瞧着不像是信服,倒像是觉得和李道玄一个木头精争这些是徒费口舌。
这世上的事情都是这样的,非亲身经历过,总是不能明白其中究竟,李道玄这么个餐风饮露的活神仙,哪里懂得什么人间疾苦,哪里知道爱恨怨憎。
孟长青私下里问吕仙朝,“你还会出去吗?”
吕仙朝手里捏着一把赌筹,刷一下展开成半扇,闻声一挑眉,道:“你说呢?”
孟长青沉默了。
吕仙朝反问了他一句,“所以你呢?你是真的打算跟李道玄回玄武,一辈子不下山了?”
“嗯。”孟长青点了下头。,我发过誓。”
吕仙朝终于一声嗤笑,跟听了个什么笑话似的抖落起来,“发誓?李道玄一大把年纪了还信这个呢?早知道我也发个誓,你让他把禁制给我拆了。”
孟长青看着吕仙朝那副点着灯找死的疯劲儿,不知道说什么好,于是没接茬。终于,他一把抓住了往外走的吕仙朝,“你非得要出城,我也拦不住你,好自为之吧。”顿了下,他缓缓抓紧了吕仙朝的肩,“记住了,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吕仙朝回过头,一双漆黑的眼睛打量着着他,许久才轻点了下头,嘴扯了下,露出了一个颇为灿烂的笑。
太白城中。
一个年轻人与一个白面布偶坐在茶馆中,其中那年轻人的半幅面孔隐去了,另外半幅却很清晰,看得出来,生前是个非常俊俏的男人。老板娘坐在那儿打量着这个新进城的年轻男鬼,手里的罗扇轻轻扑着。她在这儿卖了几十年的茶了,头一回见着只剩了一半的魂魄,也不知死前经历了什么惨烈的事。
心中有执念,魂魄不散自然正常,但是半幅魂魄不散,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年轻人点了壶含春,这种茶一般人都叫不出来这名,看样子生前还是个体面人。老板娘心里好奇,这年头难得遇上个有品位的男鬼难得,她把茶亲自给他端了过去。
年轻人对他微微颔首。
老板娘这才发现,这人生前是个修士,周围有仙家气息流转不息。老板娘眼睛毒,否则也不会在这城门口开店。
“公子慢用。”她笑着把茶放下了,一双眼却对着小伙计使了个眼色,小伙计立刻不声不响地出了门,她问道:“公子是生客?头一回进太白城吧?我瞧着公子面生。”
“确实是头一回。”
老板娘顿时笑了,“呦,公子是哪里人士啊?我听着口音像是春南一带的?”
年轻人望了她一人,“老家春南。”
老板娘忙道:“巧了,我有个伙计也是春南人,口音与公子您是一模一样,春南是个好地方啊,钟灵毓秀人杰地灵,地界上有个长白宗,还有座真武山,赫赫有名啊!”
年轻人望着他,许久才缓缓道:“确实。”
老板娘又与他聊了一阵子别的,等到门口来了新客,她这才把茶放下去招呼其他鬼魂,起身的时候,她的手有些微微颤抖。
年轻人喝了口茶。鬼魂没有饥饿一说,所谓的吃喝,只是吃食物中那一点灵力。万物皆有灵,雨前茶与明前茶润了春泽,是灵力颇足的一样东西,价钱也贵,一般鬼魂喝不起。其实说白了,喝茶,喝得就是那一点春泽。
那白面布偶看着喝着茶的年轻男人,终于沉不住气道:“那伙计去叫人了。”
年轻男人茶没说话。
城东牌楼,小伙计跑到了那算命瞎子前,凑过去低声说了几句话。
白瞎子先是漫不经心地听着,原以为不过是个修士魂魄,这没什么好稀奇的,前两日还有个浑身煞气的修士入城,不也放进来了。可当他听完了来龙去脉,刚想说句有的没的,猛一下子顿住了,他看向小伙计,问道:“一半修士魂魄?”
小伙计点了下头。
当今天下,除去那些不入流的,计入道门正统的道士共有两万人,其中只有一个人,是众所周知地丢了半数生魂。
第 41 章
论恶名,孟长青是不如吕仙朝高的, 街头巷尾众人骂太白妖道可以骂得唾沫星子乱溅, 怎么骂得舒坦怎么来, 但是骂天姥山那魔头却是小心许多,大庭广众之下,有胆提“吕仙朝”这三个字的人那叫壮士,大家都要高看几眼的。
孟长青和吕仙朝这种恶名昭著已久的魔头不一样,他属于一战成名。
当年长白宗朱雀台一战,孟长青当众杀了长白宗大弟子吴聆,场面之血腥令多少修士毕生难忘, 他不是直接杀了吴聆, 是用剑斩碎吴聆的魂魄, 共三百二十一剑,吴聆才毙命, 然后他伸出手,当场一点点捏碎了吴聆的魂魄。
长白宗经历了吕仙朝一场血洗,已然式微,无数弟子亲眼看着吴聆惨死,当场暴怒拔出了剑要与孟长青同归于尽。而孟长青自始至终都未发一言,握着把剑立在雪中,甚至笑出了声。
别说长白弟子了, 就连台下观战的玄武弟子都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原以为是场比试,忽然成了这副样子, 谁也没反应过来。
孟长青自此一战成名。
吴聆绝对是当年道门的一流人物,为人谦和,修为甚高,素有贤名,当时有许多人将他比作少年李道玄,吴聆的父亲是当年名满天下的吴六剑,吴聆父母双双战死于正邪斗乱中,可以说是吴氏一门是为了道门而死,就只剩了下这么一条血脉,吴聆忽然横死,道门大震。
至今仍有人每年上长白祭拜吴聆,一提起吴聆,必然要提到孟长青。
孟长青和恶贯满盈的吕仙朝不一样,他的重罪真的算起来,其实就两桩,第一桩是欺师灭祖,当年玄武百字碑前对着同门拔剑相向,但是这事没闹出人命,只是扫了玄武与李道玄的颜面。另一桩就是吴聆惨死,至今也没人知道,他当年究竟为何忽然狂性大发杀了吴聆,而且手段令人如此悚然。
后来有人翻出来两辈的旧事,才知道孟长青的父亲是当年的道门叛徒孟观之,与吴聆的父亲吴六剑是师兄弟。
最终定下来的说法,也是如今坊间流传的版本:孟观之死于吴六剑之手,孟长青之所以杀吴聆,是为父报仇。
在众人看来,吴氏夫妇为了护住孟长青在大雪坪一役中双双丧命,孟长青如今杀了吴聆,恩将仇报,千刀万剐都不足为过。
吴聆当场魂飞魄散,后来长白弟子为其收尸时,发现吴聆原本就少了一半魂魄。也就是说他死于孟长青手中的时候,被捏碎的只有一半魂魄,另一半至今不知所踪。
最终这桩事又算在了孟长青的头上,一定是孟长青藏了一半魂魄,叫吴聆生不能生,死不能死。这说法一传开,连玄武弟子都深信不疑,因为,孟长青捏碎魂魄的时候大家都在场,他们全都亲眼所见,若是吴聆丢了一半魂魄,动手脚的只能是孟长青。
鉴于吴六剑夫妇,还有吴聆的声名,那一段日子找孟长青麻烦的有志之士真是多如过江之鲫。
孟长青解释了,这帮人也不听,一见面就打,一见面就打,一来二去消息传得更热了。最终,连吕仙朝都来幽幽问过两句,被狗撵似的跑了好几个月的孟长青就差对天发誓,“我藏他魂魄那我就天打雷劈我不得好死,我没事藏他魂魄干什么?要有我早弄死他了。”吕仙朝听完了还有些遗憾,明显他觉得生不如死这种死法更适合吴聆。
后来,道门忽然流传,说是吴聆那一半魂魄终于被长白弟子找见了,如今已经被超度,此事才算是渐渐平息下去。
那消息绝对是假的,因为那消息是吴聆他师叔放出来的,至于他为何要放出这种消息,孟长青和吕仙朝猜了一阵子,觉得吴鹤楼可能知道了什么内情。
和吕仙朝不一样,孟长青不觉得吴聆真的还残存着一半魂魄,他亲手杀了吴聆,他比谁都知道吴聆死的多干净,那真是一点渣子都不剩下,哪里来的一半魂魄?要么是长白宗那帮弟子弄错了,要么就是吴聆死后还阴了他一把,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总而言之,他不觉得吴聆真的留了一半魂魄。
再说了,一半魂魄还能活吗?
所以白瞎子派人来找他的时候,他有些没反应过来,大约是听见春南、长白宗、修士、一半魂魄,当年的景象全涌入脑海,耳边嗡嗡作响。
他一把抓了大雪剑往外走,没告诉吕仙朝,也没跟李道玄打招呼,对着那伙计道:“封城门。”
“已经封了!”
孟长青与那伙计到了茶舍,果然有个年轻男人坐着喝茶,手中捏着把折扇,男人有一半面貌是模糊的,但并不渗人,勉强瞧得出五官,像是用了法术,但又偷了懒,没弄仔细。
孟长青不自觉握紧了手中的大雪剑走过去,瞳中有隐隐约约的雾气散出来,下一刻他忽然顿住了脚步,那男人对面坐了个少年。
姜姚。
姜姚这几日被一群小鬼缠着讲故事,他嗓子都快哑了,好不容易才脱身,躲到了这茶舍,正好撞见了这年轻人孤身坐在这儿喝茶。那年轻人也看见了他,主动和他打了招呼,两人坐到了一块,竟是相谈甚欢。这年轻人谈吐不俗,说话又不急不缓,这气度让人如春风拂面,姜姚总有种对他一见如故的亲切感觉,正如他第一次见着孟长青的尸体。
他帮人赶尸是要钱的,可是那一日他捡到了孟长青的尸体,不知为何,竟是起了怜悯之心,不忍心这人暴尸荒野,于是赶了他一起走。
孟长青看着姜姚,姜姚一抬头也看见了他,忙惊喜地打了声招呼,“道长!”他对着孟长青用力招手。
那年轻男人也随之回头看了眼,正好对上孟长青的视线。
孟长青握着剑的手一紧。
和那伙计说的一样,那年轻男人长得确实很俊俏,但不是吴聆。五官、脸型都不一样,吴聆的样貌有些像母亲吴玉,吴玉少年时,骑鹤吹笛下南山,那股飒爽英气放眼整个道门无人出其右。吴聆长得也俊俏,当年他师弟谢怀风背地里骂他像个娘们似的,但面前这人的样貌却显然要更硬一点。
孟长青不至于连吴聆的样貌都认不出来,瞳中金色一掠而过,确定面前这人没有用什么术法掩饰,握着大雪剑的手缓缓松了。
他朝着两人走了过去,问姜姚,“这位是?”
姜姚道:“道长,这位是春南来的道长。”他看向那年轻男人。
年轻男人道:“生前春南山野一散修,姓吴,单名客,不知道友如何称呼?”
春南多吴姓人,是以长白宗的弟子几乎个个姓吴,吴聆,吴洞庭,吴鹤楼,吴玉,吴六剑,全是吴姓人。
孟长青看了他一会儿,“姓孟,名字便不提了,寒碜。”他在那年轻人面前坐下了,又看了眼姜姚,忽然笑道:“你们在聊什么呢,这么高兴?”
年轻男人道:“一些春南旧事,我见小道友爱听,给他多讲了一会儿。”他看着孟长青,温和问道:“不知孟道长是否去过春南?”
“去过几次。”孟长青点了下头,“好地方,真武派的道宗根脚。”
年轻男人望着他,似乎在打量,见孟长青忽然抬头看自己,他这才缓缓道:“我瞧着孟道长有些面熟,不知道长是何方人士?”
孟长青微微一顿,若这人当真只是个普通修士,当年说不定追着太白妖道打过,他开口道:“我也是春南人士,不过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故乡,如今乡土话全然不会说了。”又道:“我长得普通,很多人都说见着我就觉得面熟。”
年轻人视线一直留在孟长青身上,许久才轻轻道:“长得也不算普通呀。”
孟长青闻声一顿,望着他没说话。
年轻人见他这副样子,反倒是温和地笑了下,道:“道友也是春南人,那真是巧,我请道友喝一盏茶吧。”
孟长青看着他,半晌,点了下头,“行。”
老板娘是认识孟长青的,端茶上来的时候,她笑着,拿了只新的杯子,亲自给孟长青把茶倒上了,显然,是为了以防茶水经过男人的手被做手脚。她亲自把茶斟满,对着孟长青道:“慢用。”
“多谢。”孟长青接过茶盏,看向面前的男人,道:“吴道长,你这……”他打量了一圈,“这是怎么回事?”
“生前遭了人暗害,只剩了一半的魂魄,用自派道门的秘术吊着,魂魄勉强不散,苟存性命而已。”年轻男人说到这儿喝了口茶,似乎不愿多说。
也是人之常情,谁愿意满大街对人说自己是怎么死的。孟长青看了他一会儿,没再继续问,又道:“我看道友谈吐不俗,性子通脱,又是个道门中人,既然寿数已尽,为何不走呢?道门有言,天行有常啊。”
年轻男人望着孟长青,不知为何却是顿了许久,终于低声缓缓道:“心中尚有所留念。”
这几个字说出来的时候,孟长青忽然觉得一股寒意顺着脊柱往上窜,突如其来的一种熟悉感让他僵住了,他慢慢地点了下头,大雪剑受到他的灵力影响不由得震动了下,被他一手压下,啪一声响。他见男人望着自己,半晌,终于客气地笑了下,解释道:“我这剑重铸过,有点毛病。”
年轻男人看了眼那把剑,剑鞘上瞧着倒是很普通,看不出是什么剑,犹豫片刻,他对着孟长青道:“若是总出毛病,不如换一把吧,免得打斗中忽然出了岔子,伤着自己便不好了。”
孟长青看着他,瞳中雾气又仔仔细细地扫了一遍,确定这人没有用术法,这才缓缓点了下头,“道友说的是,可这剑是我师门所赠,还是不换了,我如今很少用剑。”
年轻男人没多问,点了下头。
两人又说了一阵子话,都是些很杂的事,没说到什么点子上去,纯粹闲聊。姜姚坐在那儿听着,也不敢打扰他们。
孟长青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却又有些说不上来,这男人说他生前就对太白城有所耳闻,这次过来也没什么事,只是过来瞧瞧,开开眼界,说是生前不敢来。这男人说话有些风趣幽默,这点和吴聆倒是截然不同,吴聆小时候耳聋口哑,后来虽然恢复了,但仍是不爱说话,有时候情急还会有些结巴。
孟长青试探了一会儿,什么也没试探出来,按道理说心该稍微定了一些,可莫名的,他丝毫不觉得轻松。
终于,他对着姜姚道:“走了,该回去了。”
姜姚听话地点点头。
孟长青又看向那年轻男人,“吴道长,今日先聊到这儿,我们该告辞了。”
年轻男人点了下头,对着孟长青露出个很客气的笑容。
老板娘一直看着孟长青,孟长青看了她一眼,示意她这人不是吴聆。老板娘松了口气,孟长青抓了大雪剑朝她走过去,低声道:“茶钱我帮他付了,一共多少?”
老板娘竖起两根手指,收钱的时候对着孟长青道:“对了,之前他身边还跟着个人,灵气不够,现了原形,我偷偷看了眼,是个白面布偶,挺好看的,被他收起来了。”
孟长青捏着两枚阴钱的手顿在了空中。
下一刻,铮一声响。
大雪剑猛地出鞘,长剑直逼那人后颈而去,孟长青回身的一瞬间,剑气全啸了出来。
年轻男人正在喝茶,剑气从他身体中穿过,他整个人像是一堆被风吹散的粉末似的,一下子化开了,只剩下两枚阴钱排在长凳上,泛着碧幽幽的光。
长白宗的独门遁形阵法,上回吕仙朝拉着他从李道玄眼前跑了的用的也是这种。
孟长青一把握住了飞转回来的大雪剑,眼中金色刹那间全部涌了出来。
房间中,原本静坐的李道玄忽然抬头看向窗外。
赌坊中,吕仙朝随手甩出一块赌筹,一个落空,扔错了地方,他拧了下眉,似乎是顿住了。
白瞎子没有修为,他不会打架只会算命测字,人有怕死,所以他从来不胡乱凑热闹。原以为孟长青去了这么久都没动静,应该没什么事,下一刻却听见细碎的声响从身后传来,他回头望去。
牌楼旁有两块碑从根裂起,一个碑上写着“兵”,另一块碑上写着“金”。
解字:
大凶。
作者有话要说: 删掉点作话,希望不要打扰别的太太。
第 42 章
太白鬼城,海市蜃楼, 迷雾重重。
菩萨庙外, 钟声瞬间在城中荡开, 众鬼闻声皆是一震。
二十八道重锁一一落下,随即磅礴煞气拔地而起,众鬼均望向一个方向,城中静极。
小巷子中,孟长青背着大雪剑,眼中的金色雾气已经全绽了出来。长白那独门遁形阵法是真武派绝学,也是当今道门最快的遁形术, 唯一的不足就是每次跑的并不远, 孟长青追了那魂魄一路, 最终入了拾遗巷。
巷子里静极,孟长青停下了脚步, 忽然一指剑气点了出去。
正统玄武破魔道术,开相。
拾遗巷轰然一震,孟长青回头看去,那魂魄凌空立在墙根下,瞧不清面容,只见道袍随风而动,是个恶鬼的模样。
孟长青问他, “你就是扮作我在宣阳杀人的那道士?”
年轻的道人没有接话,他魂魄都散开了,像是一汪水似的, 五官模糊成了一团。他抬手捏了个诀,缓缓地,变幻成了一个人的模样,细眉长颈,一双温润的眼,道袍上刺着长白的星宫图,银丝波光流转。
他望向孟长青,一如多年前。
孟长青瞳中金色瞬间浓郁,手中的剑嗡的一声长啸。
然后那道人问他道:“是这副样貌?”
孟长青握着剑的手缓缓紧了,面前的人幻出的这副容貌,与吴聆至少有七八分相似。
大雪剑轰鸣作响,太白城上空有煞气盘旋不去,霎时间电闪雷鸣。
那年轻道人望着没说话的孟长青,终于道:“他死了太久了,没多少人记得清楚他的模样,我杀了二十几个见过他的修士,勉强拼才凑出这副样貌,应该是有七八分相似。”说完他望着孟长青笑了下,“我后来想想,最熟悉他相貌的该是你吧。”
孟长青看着他,“所以你是?”
那幻作“吴聆”的半副魂魄望着他,没有作声。
下一刻,那魂魄像烧完了的纸灰似的扑哧一下散开了,孟长青立在原地没有动。眼前的景象在一眨眼间变幻了模样,高楼小巷分崩离析,猩红的酒旗烂穿了孔,原本飘着柳絮的宁静小巷被一阵风吹散,一眼望去,空旷的山头堆着上百座露天的坟茔,一直蔓延到极目尽头,鬼火碧幽幽的。
太白鬼城,海市蜃楼。
幻境裂开,太白鬼城终于露出了原貌,毁于洪水的北地古城,数以万计的恶鬼盘旋其中,有东西在雾中嗡嗡作响。
孟长青望着幻境背后的真实鬼城,面色平静。
他从来都知道这里是什么样子,这里不是仙境,这是鬼城。
菩萨庙中供奉的那尊菩萨两手掌心各有一句佛偈:
左为:众生渡尽,方证菩提。
右为: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据说是个得道高僧刻下的,那已经是数千年前的事情了,彼时三教初立,红莲白藕青荷叶初放光华,圣人遍地都是。真武、黄祖、佛陀,儒圣全是那个时代的人,数千年后,人间依旧流传着圣人们的传说。
圣人们说人间大道,道曰“善”,儒曰“仁”,释曰“慈悲”。披着红袍的僧侣跋山涉水来到了北地,在雪中筑庙布道,立起了佛像,从此梵音响彻北地各个角落,数千年之后仍然可见其遗迹。
鬼城中阴风阵阵扫过。
孟长青站在那一片坟堆中,握着大雪剑,眼中金色雾气忽隐忽现。那道人的半副魂魄与他隔着坟茔相视而立。
孟长青眼前忽然出现了许多的场景,过去已久的,那些他以为再也不会为人所知的往事忽然一一又浮现在眼前,恍惚间几乎成了真实,不知是哪座山头,有一人隔着水云忽然回头望着他,两袖道袍揽着山风,像仙鹤羽翼似的一下子吹开。
孟长青直接抬手两指剑气甩了出去。
下一刻,有东西顺着他的手迅速缠了上来,是些极细的丝线,脚下也有,剑上也有,大雪剑瞬间轰鸣,且愈演愈烈,无数细丝缠上来将他团团困死。那丝线上的气息太熟悉了,孟长青身上有黯淡星火迅速涌起来又湮灭。
没有恐惧,那是震撼,一种久违的震撼,孟长青感觉魂魄都烫了起来,理智瞬间脱缰。
终于,他一字一句,极为低缓地说出一个名字,“吴聆!”
话音刚落的那一瞬间,大雪剑剧烈地震动起来,几乎脱手而去。
那道人凌空而立,一双漆黑的眼望着孟长青,没应声。
缠着孟长青的东西,是魂线,与魂符一样,魂线也是魂魄所炼。这道人和谢长留都会傀儡术,不同的是,谢长留控制傀儡用的是灵力,这人用的是魂线,用魂魄所炼的魂线。
谁能比孟长青更熟悉这魂魄上的气息?
当年他与吴聆一起出生入死,抵背而战,最终,他在那方朱雀台上,把这人的魂魄一点点捏碎了。
孟长青盯着面前的人。
那副眉眼终于与孟长青记忆中的那个人重合了起来,彻彻底底地重合了起来,坟茔中,道门仙人的魂魄漂浮着,只剩了一半,道袍上的星纹却清晰如旧,雪白道袍像是两扇仙鹤羽翅。面容和当年一模一样。
孟长青脑子里一刹那间全是嗡嗡轰鸣声,大团的魂线已经钻到了他魂魄中,一点点勒着,他却没察觉似的,死死地盯着面前的人。
如非亲眼所见,他绝不会相信这一幕。
吴聆的一半魂魄,就在他眼前。
当年长白宗弟子并没有胡说八道,吴聆确实裂了一半魂魄,并且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从孟长青的手中逃了出去。这种事放眼整个道门也是绝无仅有,竟然有人剩了一半魂魄还能保持魂魄不散?道门从未有这种先例。
道人手中的魂线漂浮着,像是一簇雪,和孟长青满脸的震撼不一样,他面色没什么变化,只是在孟长青充满了不明意味的注视下微微拧了下眉,然后继续操纵着魂线在孟长青的记忆中翻找着他想要的东西,丝丝缕缕的光从手心绽出来,不是什么邪术,是正经道门分神术。他在仔细地、耐心地翻找着孟长青有关吴聆的记忆。
忽然,他的手顿住了,抬眸看向孟长青。
铮一声。
铮又一声。
孟长青瞳中金色大盛,身上的魂线一根根崩断。
那道人手中的半数魂线一下子散开,化作了青烟一阵风似的卷走了,他终于反应过来,“不要命了?”
他在茶楼里偶遇姜姚,又适逢孟长青送上门,他知道孟长青与吴聆的旧事,先是故意用诱着孟长青到这巷子中,用术法化开了海市蜃楼,断了孟长青与鬼城的联系,又用吴聆的幻像乱了这人的心神,最终,他用魂线仔细查看孟长青的记忆,孟长青如今修为大不如前,他原以为孟长青是挣不开这魂线的。
如今看孟长青这副样子,这人跟上来的时候怕不是一时脑热。
道人明显没料到孟长青会如此,颇意味深长地望着他。
下一刻,孟长青抬手用剑划了下,魂线尽数皆断,瞳中金色隐隐染上了猩红。道人眉头抽了下,周身幻境瞬间动荡起来。
孟长青所站之处,地下星火猝然上冒,鬼火刷一下席卷这一方天地。
丝丝缕缕的魂线触及火焰瞬间灰飞烟灭。
孟长青注视着那道人,抬手缓缓抹了把嘴角的血,低声道:“我刚想明白了。”
这事着实不能怪孟长青迟钝,因为道门中确实没有半数魂魄不散的先例。倘若一个人,只剩下一半魂魄,会变成什么样子?还是之前的那个人吗?
喉咙里有些腥,孟长青随口吐去了嘴中的血,把残余的魂丝逼出来,“你不是吴聆,你是吴聆的半数魂魄,没有吴聆的记忆,也没有吴聆的修为,你跟了我这么久,”说着话,他瞳中的猩红一点点深起来,“你是在找吴聆的记忆,你想知道你身上发生了什么。”
所以这人从桃花镇到宣阳,从宣阳又到太白城,一直跟着他,伺机而动。如今,这人知道他与李道玄要回玄武,怕此时不下手今后更难下手,于是在太白城铤而走险了一回。自始至终,这人找的就是吴聆的记忆,找的是他自己的来历。
世上的人谁不想知道自己生从何来?剩下一点残魂漂泊在世上,滋味怕是不怎么样。
孟长青望着他,问道:“是这样?”
那道人终于极轻地挑了下眉,大约是默认了。
孟长青如今只剩下二成灵力,若是对打,对上曾经的吴聆自然会输,但如今吴聆就剩下了一半魂魄,不出意料的话,他的胜算更高。麻烦的是这人会长白道宗的遁形阵法,一跑一追这样耗下去,以他如今的修为,他不一定能耗得过他,若是放走了,不知道又要等到何年何月能召见,孟长青干脆就退一步,看看他究竟想做什么。
孟长青没什么多余的念头。
吴聆必须死在他手上,当年朱雀台上没杀干净,今日撞上来,也是一样!天道昭昭报应如是。
鬼火盘旋着上升,大雪剑指着那残魂,孟长青此刻终于有些情绪激动起来,他是真的做梦都想不到,吴聆能撞到他跟前来,见过找死的,没见过这么找死的。
剑气之下,鬼火骤然绽开。
那道人一直望着孟长青,见孟长青出手,刹那间周身的魂丝全涌了上来,一阵风似的吹向孟长青。
孟长青直接抬手撕了七张魂符借着剑气甩了出去,杀意大盛。他就怕这人不跟他打反而是跑了。
两样东西尚未撞上。
下一刻,一道紫阳剑气走了整条巷子,伴着一声极熟悉的清啸,一柄霜雪色的飞剑御风而来,将孟长青拦在了身后。
涌向孟长青的魂丝刹那间根根碎尽,碎雪似的扑簌着飘开了。
白露!
看清这剑的一瞬间,孟长青猛地回头朝一个方向看去。
月白色道袍上两道剑袖,无风自动,大约是傍晚天色昏暗的缘故,李道玄的面色并不是很分明。
“师父?”孟长青明显有些诧异,也只是一瞬,随即立刻看向那半魂的道人,是怕他跑。
那道人望向巷子中的李道玄,看了两眼,忽然身影一闪消失在原地。
紫阳剑气刹那间分为数道,席卷着追了出去。巷子中的李道玄身影隐去,下一刻却出现在了孟长青眼前,他伸手一把揽了白露剑,回过头望向孟长青,低声问了一句,“没事吧?”
“没事!”孟长青立刻摇头,一双眼却死死盯着那道人消失的方向,他现在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又迅速压下去。
李道玄看着他眼中的猩红色与他嘴角没擦干净的血,低声道:“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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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3 章
相由心生。
李道玄上回于宣阳城隍庙中与那道士对峙过,不过那时吴聆那一半魂魄附在孟长青身上, 又加之他情之所至, 对其并未多加留意, 直到刚刚在拾遗巷子中正面对上那人,他才发现,那人竟是吴聆。
竟然是吴聆。
李道玄心中有所震动,却没有多说。
那道士往城中掠去,最终,被李道玄的数道紫阳剑气逼停在城中二十八块金碑前。碑上刻着二十八铁律,对应着太白城二十八条主道。夜色下, 那二十八块碑高耸而立, 密密麻麻的刻字像极了谁的墓志, 道人立在群碑中,回头望向李道玄与孟长青, 道袍如团云。
孟长青一看见那二十八块金碑,眼中煞气忽然暴涨,人一下子失去了控制似的,气机牵引之下,太白城上空乌云滚滚,电闪雷鸣不止。
李道玄感觉到孟长青的异样,回头看了他一眼, 极轻地皱了下眉。
那道士没再跑,他缓缓伸手抚上一块金碑,上面刻着太白城第一铁律, 禁滥杀。恍然间又是谁在说着那句话,大道孤独啊。
衣袍刷一下斩过,孟长青抬手一指剑气过去,挟雷霆万钧,有一击必杀之势,剑指那道人。他甚至没去顾忌李道玄,一出手,用的就是邪术,要的就是那道人的命。
道人抬手去挡孟长青的剑气,下一刻却被震了出去,魂魄骤然涣散开,化成了一汪水似的雾气,他退了两步。
孟长青没有收势,一力压下,煞气顺着大雪剑流窜了过去,“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孟长青神色尚算平静,最后一句说完,眼中腥红大放,大雪剑气猛地绞断那缕魂魄,他下手极快,连一直望着他的李道玄都有些没反应过来。
一招毙命。
那落于下风的道人一直望着孟长青,魂魄被斩成了两段,一下子扑散开,汹涌如雪浪。
四下都静了,孟长青看着这副景象,似乎有些怀疑这事儿了结的这么干脆,他正盯着那些涌动的魂魄。
下一刻,李道玄一把扯着孟长青的肩将人带到了身后。
破碎的魂魄中,无数道纯正的长白宗道家剑气一刹那间全绽了出来,如大潮似的一齐涌向孟长青,李道玄抬手,袖中剑气迎面对上那剑阵,相撞的那一瞬间,地脉根根断尽,风起云涌,海市蜃楼直接湮灭了大半。
李道玄神色不变,紫阳剑气斩了过去,雾气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吹向一个方向,一个身影在其中凝聚成型,年轻的道人抬眸望向李道玄,眼神有些意味深长,过了会儿,他低头吐出口猩红的精魄。
李道玄低声对着孟长青道:“他继承了吴聆的修为,你打不过他。”
孟长青闻声猛地看向那重新聚形的道人,这人竟然是装的。孟长青反应了一瞬,立刻明白过来
道人吐完了精魄,面色倒还算正常,望着李道玄,终于如叹息般缓缓道:“真人倒是用情至深啊。”
那声音顺着风吹过来,天地间霜冻骤然漫开,一刹那间好像什么都被冻结了,连声音都冻住了。
孟长青猛地打破平静喝道:“你住口!”
白露剑骤然出鞘,一泓清光化作无数剑,一齐斩了过去。李道玄的神色在此起彼伏的剑气中瞧不分明,只剩下夜色下轰然大震的太白城。
那道人望着这两人,上回宣阳城,他在李道玄手上已经吃了亏,自知躲不过,干脆就没躲,伸手按住了身旁的一块碑,下一刻,金碑从地下开裂,他望向孟长青。
孟长青忽然神色大变,来不及说话,猛地从李道玄手中挣开,跃入了剑气腾啸的碑林中,抬手用灵力护住了那块已经开裂的碑石。
李道玄有些措手不及,又瞬间反应过来,一下子揽袖收了紫阳剑气,收的有些急,怕伤着突然冲进去的孟长青。
道人抓住了这一瞬间的间隙,忽然一指指向孟长青身侧的另一块金碑,下一刻,那块碑直接分崩离析。
风云骤变。
太白城外的梦境刹那间风流云散。
城中众鬼避着仙门灵力不敢靠近金碑阵,一直都静悄悄的窥伺着,下一刻哗然散开,众鬼全都慌乱起来。
道人抓住机会,身影一闪消失在原地,当着孟长青的面,逃了。
李道玄似乎思索了片刻,没去追。
孟长青的脸色很难看,手中的灵力却依旧护着那些金碑。他自以为熟悉邪术,先入为主地以为那道人没有继承吴聆的修为,料定他破不了碑阵,没想到那浑身煞气的道人竟然继承了吴聆全副仙家修为,长白宗崇尚济世入道,尤其是吴聆,他的仙家灵力纯正刚烈,摧毁这些镇魂金碑简直轻而易举。
一块碑石裂开,刹那间所有的碑石都出现了裂缝,碑石崩裂声此起彼伏。
鬼魂弥留于世,常常是因为生前有所怨恨,阴煞之气极重,尤其是太白城这种万鬼齐聚的地方,如果不能镇这股阴煞之气,城中众鬼会日渐失去理智,最终沦为刹,如同当年六亲不认的谢瑶。
这一丛金碑表面上是太白铁律,实则是太白镇魂碑。
当年,有一个道门修士兵解于此,魂魄化为太白镇魂碑上的铭文,用自己永世不得超生为代价,换来了这得之不易的数年宁静。
鬼魂一旦入刹,再想恢复意识几乎不可能,到时候这满城恶鬼倾巢而出,所有的心血一朝付诸东流。
只是一块金碑崩裂,城中一众小鬼忽然癫狂起来。
李道玄已经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这才没去追那道人,他望着那些金碑,抬手捏诀。
仙门灵力一瞬间从他身上荡开,风刮了过去,化作一场烈烈雨水,一刻之内镇住了满城的魂魄,煞气顿消。
孟长青护着金碑,却见衰竭之势越演越烈,如山洪之崩,开了一道口子便止不住了。
李道玄正要腾出手去帮孟长青,下一刻,一柄清亮仙剑破空而来,直直刺入了那块破碎金碑的位置,磅礴的灵力涌出来,如撑开的纸伞笼住了整个碑阵,金碑崩溃之势瞬间截住,连带着孟长青的灵力都被护住了。
孟长青有些诧异,回头看去,忽然就睁大了眼。
李道玄随之回头望去。
大雨滂沱,一道门剑修的魂魄淌水而来,素白道袍,一身清辉。
开阳山清水观,金身剑仙谢长留。
城中青莲巷。
那逃出去的半魂道士在巷子中走着,魂魄晕散开,大雨打在他身上,溅出点星辉似的光点,看得出来受了重伤,不过神色很平静。
忽然,他的脚步猛地一顿。
大雨刷刷地打着屋檐,巷子尽头有个年轻的黑衣邪修低着头不声不响地倚着墙,脖颈上挂着团猩红。他慢慢地吐掉了嘴里叼着的野草,回头看向那道人,大雨如幕,一对猩红的眸子闪烁着诡异的幽光。
正欲出城的道人脚步骤停,看着那墙根下的人。
吕仙朝盯着他,看了很久,终于拧眉慢慢吐出两个字,“吴聆?”
刚刚金碑阵那儿动静一阵又一阵传来,数道仙家灵力激撞,天地风云剧变,众鬼正惊恐诧异不已,城中客栈角落里一喝得酩酊大醉呼呼大睡的男人忽然腾身而起,坐在原地半晌,消失在了暴雨中。众鬼隔了大半天才反应过来,那似乎是吕仙朝。
那确实是吕仙朝。
小巷中,吕仙朝打量着面前的这一半魂魄,视线上上下下认真地扫了两圈。
大雨中,道人周身的仙家剑气随着涣散魂魄幽幽地荡开。
吕仙朝感受着那熟悉的气息,吸了下鼻子,似乎抽搐了下,终于,他抬起手,拨拉了下自己脖颈上的围巾,喘了口气。
那半魂的道人神色起了些变化。
金碑阵前。
谢长留的仙剑还竖在那残破石碑之上,忽然,李道玄朝城中一个方向极目望去。
太白鬼城东西南北四个角,李道玄布下的仙门阵法轰然大震,骤然将天地照的极亮,波涛山脉蜿蜒徜徉,北方仙阵率先裂开,一声巨响,如浩瀚流火卷过北方天幕,百里山脉一时有如火烧。
紧接着是东方、南方、西方。
四方阵法全部破裂,百里雷池电闪不止,天地彻亮。
大雨冲刷着小巷。强行破开李道玄列下的伏魔阵,吕仙朝缓缓抬起沾着血的手,两指从额头把仙印连着魂魄一把扯了下来。
一人一鬼在雷电照下的光中对峙着。
孟长青一行人循着煞气追过去的时候,青莲巷子的海市蜃楼已彻底崩裂,太白鬼城外,阴风一阵阵卷过旷野,鬼火连天。
孟长青看见吕仙朝的时候,不禁猛地倒吸一口凉气。
在场只有吕仙朝一个人,但吕仙朝如今的样子确实恐怖。那几乎分辨不出是人的样貌了,说是血肉模糊都不为过,漫强行破阵而出的吕仙朝立在天幕下,满是血的右手中攥着团纯金色的东西,他缓缓、用力地把东西捏碎了,细碎的金色如飞蝗刹那间似的散开。
“吕仙朝!”孟长青朝他吼。
吕仙朝回头望去,一张平日里尚算清秀的脸如火灼似的,魂魄几乎浮体而出。
孟长青有些看呆了,震在原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吕仙朝似乎终于回过神,轻飘飘地看了眼匆忙赶来的一群人,视线又在李道玄身上转了圈 ,终于缓缓揉碎了手心的东西,对着孟长青道:“魂魄有点撑不住,夺了他八成修为,人给跑了。”说着他张开手,金色灵力从他手中泻下去,一下子消失不见。他望着那团湮灭的金色,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缓缓念道:“吴聆啊。”
那声音有些怪异,仿佛是不敢相信,又带着些难以克制的喟叹,像是发现了什么奇珍,怪异无比。
李道玄忽然一指点去,护住了吕仙朝的魂魄,水雾一下子晕开,大雨下仍是个不停。
“吕仙朝。”
吕仙朝有些听不清是谁在喊他的名字,他注视着那团属于吴聆的涣散灵力,金光中,恍惚间看见了一些过去的景象,熟悉的画面让他有些失神。其实他不需要李道玄多此一举替他护住魂魄,他死不了,但是他也懒得说了,李道玄爱咋咋的吧。他现在脑子里只有一件事,想着想着,整个人都陷入了一种莫名的亢奋中。
吴聆没死。其实也是,有的人,死了是远远不够的。有的人,你是舍不得他死的。
你得用他的血一遍又一遍浇你心头的块垒,浇你心头的火。
吕仙朝忽然笑了出来。
今夜的太白城,果然是热闹非凡,淌这场浑水不亏,不亏啊!一群人眼睁睁地看着吕仙朝蓦地大笑出声,那场景又怪异又莫名让人转不开眼。孟长青抿着唇发不出一点声音。
次日,吕仙朝已经没事人似的坐在太白城鬼楼里喝酒了。雨也停了,日头高高挂起,城中大街小巷又是鬼魂来来往往,昨日的风波似乎什么痕迹都没留下,只是城门上却落了重锁。
吕仙朝在鬼楼里坐着。六神被劈得尽灭,差一点魂飞魄散,脸上五官都被融没了,搁在正常修士身上,估计是连三更都捱不过去。但吕仙朝不是一般人,他是天下一等一的魔头。当年亲眼目睹过发生了什么事的道门修士都有个念头,那就是,吕仙朝这个人,他似乎死不了。
无论是什么样的风波,哪怕是其他人全都死里头了,唯独吕仙朝,他就是能安然无恙,且愈发猖狂。
一个晚上过去,除了新生的眼珠子还有些瞧不清东西,吕仙朝大体上已经看不出什么大的异样了,他一个人坐在鬼楼里喝酒,没了仙印压制,通体舒泰,忽然他挑了下眉,大约是刚刚解除禁制,耍耍威风,放下杯子的那一瞬间,他身上的煞气一下子放出来,镇得整条街的鬼都喘不上来气。
一收一放一个来回,整条街的鬼都跑光了,吕仙朝似乎觉得这挺有意思的,笑了声,而后望向面前坐着的孟长青。
孟长青一直望着吕仙朝,终于伸出手,接过了递过来的酒。
一夜之后,似乎一切都风平浪静。
太白城中,一个年轻的道人走在通往城外的白石子路上,似乎正要离开太白城。沿路几个小鬼头在谷场放风筝,风筝也不知道是哪里捡来的,破破烂烂,怎么也放不起来,一群小鬼叽叽喳喳地蹲在地上围着那风筝商量着对策,引起了那道人的注意。
谢长留停下了脚步,远远地望了他们一阵子,抬手袖中一道剑气轻轻掠了过去,十几只风筝忽然从小孩堆中高高跃起。
小鬼头们兴奋地尖叫起来,一个小鬼似乎注意到了远处的道人,忍不住伸长脖子看他,她看见那神秘的道士朝城外走去,身影消失在路尽头,风筝高高地在春风里飞。
谢长留的那柄仙剑永远地立在了碑林中,代替了一块金碑,镇压着鬼城中的阴煞之气,算是报答当日孟长青出手相助。他离开了太白鬼城,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要去做什么。临走前,他与李道玄告别,如今的他似乎与当日宣阳城时的样子相去甚远,两人也不知道是说了些什么,谢长留走后,李道玄一个人在庭院中站了许久。
天地之常,以其心普万物而无心;圣人之常,以其情顺万物而无情。
孟长青以为李道玄会问自己吴聆的事,但是李道玄没有,李道玄撤了吕仙朝的禁制,写了封信寄回了玄武,似乎决定暂时先不回玄武了。
此事一出,孟长青心里清楚,这事儿怕是远远没有结束。吴聆那一半魂魄一出现在他眼前,他就知道这事不简单。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昨晚吴聆那一半魂魄身上煞气有多重,绝非善类。若是任由他滞留人间,不知道要生出多少事端。
更何况,那一半魂魄明显是盯上他了,也许是要找他算账,报当年之仇?孟长青不在乎,他倒是还怕吴聆不上门。
吕仙朝心里头高兴,孟长青很久没见着吕仙朝这么高兴了,这人好像又有了乐子,连眼珠子都亮了些,一边好好将养着魂魄,另一头,又一整日一整日在鬼楼里喝酒,不知道在盘算些什么。又也许他只是想喝酒,人生在世,及时行乐,非如此不能够尽兴。
孟长青有些看不明白了,他原以为吕仙朝会立刻冲去城外找吴聆,却没想到吕仙朝似乎不着急。
终于,孟长青走进了那座鬼楼。
吕仙朝坐在鬼楼中和恶鬼说着话,闻声抬头看了眼,发现是孟长青,晃了下酒坛子,意思是问他要不要来点。
孟长青看着吕仙朝那副样子,在他面前坐下,终于问他:“你今后如何打算?”
“你说呢?”吕仙朝笑了下,身旁的恶鬼自觉散了,只留下他与孟长青两人。吕仙朝瞧着孟长青,一对漆黑的眼珠子里跟有活物在走似的,他把酒给孟长青斟满了,主动道:“来,我们喝一点。”
孟长青心忽然有些抽,想说句什么,却没有说出来。
当年那群人,真的只剩下了他与吕仙朝二人。
吕仙朝也不知道是不是喝醉了,和孟长青说:“说真的,你早点跟着李道玄回玄武吧。”
孟长青没有应答,过了一会儿,道:“你说吴聆他当年是怎么跑了的?邪门啊。”
“谁知道?”吕仙朝闻声笑开了,“你自己不也活了两次,你能诈尸,不许人家活过来?这是好事。”
孟长青倒也无话。也是,他自己也是莫名其妙地就活了,当年那仙阵中,他死的比吴聆还干净,结果睁开眼,又是朗朗乾坤。
这世上的事儿你去讲道理,还真的发现讲不出什么道理。
吕仙朝递过来一碗酒,孟长青没再继续想了。在吕仙朝的注视下,他端着那酒碗半晌,仰头一饮而尽。
第 44 章
孟长青本来没想多喝,可吕仙朝喝多了, 拉着他说些过去的事, 说他姐, 说谢怀风,说长白宗那些师兄弟。孟长青一边听一边喝,不自觉地就灌了许多下去,最终,他坐在那儿,陪着喝醉了的吕仙朝聊天。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话没有过脑子, 从嘴里一个字一个字蹦出去, 说的好像是别人的故事似的。
到了夜半, 街上开始喧闹起来,太白城昼伏夜出的鬼全都冒了出来, 在鬼城各处游荡,鬼火飘得满城都是。
孟长青有些喝懵了,却还记得说要回去,吕仙朝含糊地应了,然后两人对面而坐,孟长青低着头,看吕仙朝拿着根竹筷子认真地敲了一个多时辰的碗, 叮叮当,叮叮当。
吕仙朝跟个孩子似的,自己玩着玩着还笑了起来。
有些神志不清的孟长青用力甩了下头, 一把抓过吕仙朝往街上走,“走了走了!”
孟长青是想回去,至于回哪里去,回去干什么,他喝高了脑子混沌一片,有些想不明白。站在大街上,东南西北四条大道,条条通天。
两人在鬼市上游荡,吕仙朝左顾右盼的,忽然在一个摊子前停下,死活不走了,非得要看着那摊主吹糖人。
孟长青拽不动他。
李道玄出来找人,望见的就是这一幕,大街上到处都是飘荡的鬼魂,孟长青和吕仙朝并肩蹲在一个摊子前,支着下巴,专心致志地看着摊主捏糖人。
李道玄的脚步停下了。
他看着蹲在地上的孟长青想起件事。
孟长青刚跟着他回玄武那阵子,才一丁点大,他从未带过徒弟,更别提这么小点的孩子了。有一天,书院的齐先生过来,对着他道,孟长青每日洗完衣服总是在书院窗户后面蹲着,偷听师兄弟们上课,他一开门,孟长青抱起衣服撒腿就跑,跟只兔子似的,怎么喊都不回头。齐先生说到这儿哭笑不得,想听课大大方方进来听就是了,小孩这么好学他们一群先生高兴还来不及,孟长青跑什么啊。
李道玄后来才知道,孟长青在长白的时候,一直没正经上过道学,小孩可能是心里头想学,又不敢跟人说,来了玄武后,每日洗完衣服忍不住去书院偷听。
他于是当面问孟长青想不想学,结果孟长青拼命摇头,说是“我学不好的,我要学坏的”,惊慌失措地说了一大堆,说实话,李道玄一句话都没听懂。但是瞧孟长青脸都吓得煞白,李道玄也就没逼他,过了大约三四个月,齐先生忽然说让他中午去趟道学,他去了,正好看见孟长青抱着桶洗完的衣服蹲在书院窗户外偷听,一小团,就像和齐先生说的,鬼鬼祟祟,跟只小兔子似的。
李道玄终于明白,小孩说不要,不一定就是真的不要,他可能就是怕。于是李道玄第二天就带着孟长青去书院上课了,他亲自送过去的,谁料又出了岔子,孟长青到了地方,死死抓着他的袖子不肯放,红着眼睛,跟进什么龙潭虎穴似的,嘴里不停地低低喊着他“师父”,那真是三步一回头。他莫名就多站了会儿,直到忍无可忍的齐先生一把拎起孟长青的领子把他弄进去了。李道玄还没来得及阻止,下一刻,隔着门传来孟长青忽然凄厉至极的喊声,不停地喊“师父”、“我不上了!”、“我要师父!”、“我要回去!”、“我不学了!”、“不要!”那声音最后带上了点哭腔,夹着其他师兄弟和齐先生的笑声。
一群人就搁那儿逗孟长青,玄武还从没出过孟长青这样懦弱胆小的弟子,齐先生都看乐了。
李道玄没走,在书院外等了一天,下学的时候,孟长青一出门望见他,一个猛扑冲上来就把他抱住了,在一群师兄弟的大笑声中,孟长青憋红了脸不敢说话,手还是紧紧抓着他的袖子不放,好像是知道自己给李道玄丢人了,一声不吭。李道玄看着他,摸了摸他的脑袋,终于忍不住也轻轻笑了下。
那时候的孟长青才刚上山,年纪小,没有学什么道术,把他当做自己在世上唯一能依靠的人。
李道玄回过神,望着和吕仙朝一起看捏糖人的孟长青。孟长青半蹲着,袖口垂在地上,背上的大雪剑寒光凛冽,稳稳当当地收在鞘中。
终于,李道玄朝他走过去。一过去,他才发现孟长青身上有酒气。
“长青。”
孟长青似乎听见有人在喊自己,反应了一会儿,缓缓回头看去,他被冷风吹了大半个晚上,神志比之前清醒了些,却还是混乱,盯着面前的人大半天才把人认出来。他有些手忙脚乱地慢慢从地上站起来,也没声儿。
孟长青不是故意不搭话,他真的不怎么清醒,李道玄说了些什么,他一个字也没听清,没也记住,明面上却还是专注的。
李道玄很快发现孟长青喝懵了没反应,一下子没了声音,许久才道:“回去了。”又望了他一会儿,问道,“听得懂吗?”
孟长青终于抬手拍了下自己的额头,似乎清醒了些,然后他抬头继续看向李道玄。他忽然一下子有些记不清自己到底是在哪儿,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一对上李道玄的视线,脑子一片空白。
李道玄低声对着他道:“回去了。”
孟长青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喝高了的吕仙朝就蹲在地上垂着手看着这两人,眼神也说不上是个什么意味,大约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等孟长青再次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在屋子里了。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桌案前点了一炉安神香,然后在屋子里坐了半天,去后院打了盆水。
李道玄刚把孟长青送回房间,正在案前坐着失神,忽然有敲门声响起来。他抬头看去。
打开门的那一瞬间,李道玄看着本来正该在睡在自己屋子里的孟长青,微微顿住了。
孟长青明显还不怎么清醒,太白鬼城的酒不是一般的酒,里头放了一味落草香,鬼城中很多恶鬼就指望这种酒过日子。这酒有个特点,劲儿越往后越大,孟长青现在比之前还要神志不清,手里端着盆水一言不发,直勾勾地盯着李道玄。
李道玄看了眼那盆水,又看了看孟长青,把门拉开了。
孟长青进屋的时候差点被门槛绊了下,李道玄伸手扶了他一把,然后看着脚步虚浮的孟长青走到桌案前,把水盆放下了。
李道玄站在门框处看着他。
孟长青在屋子里站了半天,然后从怀中掏出块布,开始埋头打扫房间。
一旁的李道玄面上终于有些变化。
孟长青埋着头,一个字也没说,进门先把桌案抹了,把地擦了,把柜子刷了,把床铺了,桌椅板凳上一丝灰尘都没有,床单被褥铺平坦无比,地板也被擦得干干净净,李道玄看着他,难得都看呆了。
打扫完毕,孟长青握着块潮湿抹布,在原地站了快一刻钟,猛地回过神来似的。
然后李道玄看着他重新抬手,把抹过的桌案又抹了一遍,把擦过的地又擦了一遍,把刷过的柜子又刷了一遍,把铺好的床又铺了一遍。
李道玄在旁边看着他忙里忙外,终于张了口,似乎想说句什么,却半天都没有声音发出来。大约是有些瞠目结舌,连喊停都忘记了。
终于,孟长青在屋子里来来去去地折腾了几回,估计是没力气了,终于不动了。
李道玄看了他一会儿,走了过去,孟长青抬头看他,有些懵懂的样子,喊了声“师父”。李道玄顿了会儿,“嗯”了一声,捞过他的手,从他手中把布轻轻抽了出来,见孟长青没什么异样,半晌,他轻声道:“收拾好了,就回去睡吧。”他留意着孟长青的反应。
孟长青没什么反应,李道玄刚想送他回去,孟长青忽然道:“衣服还没洗。”那语气好像是忽然想起来什么重要事情似的。
李道玄知道他不清醒,道,“先不洗了,你累了。”见孟长青不说话,他低声道:“明天再洗。”
孟长青一下子抬手抓住了他的袖子,道:“衣服还没洗。”他抓着袖子,没留意到自己隔着袖子抓着了李道玄的手。
李道玄忽然间没了声音,孟长青抓着他的袖子一点点用力地扯他的外袍,明显是想洗这件。孟长青打小在山上,山上的杂事什么的都是他做的,孟长青如今就觉得,自己还在山上,这事儿干完了他就去睡了。
李道玄望着孟长青一根筋的样子,不知是想什么,竟也是任由他胡闹,没抽回自己的手。
孟长青平时绝不敢如此放肆,别说扯李道玄的袖子抓他的手了,他平时连李道玄身边两步都不敢走近。师徒之间是讲规矩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是规矩,更别提玄武还给他安过一条叫欺师灭祖的罪。而此时此刻,喝多了的孟长青应该是把规矩喂了狗了。
李道玄看着面前喝多了的孟长青,似乎是终于回过神,慢慢地抽回了自己的手。
孟长青依旧在扯他的外袍,似乎今日这衣服非洗不可,随手拽了两把,却抓了个空。孟长青直接凑过去似乎要去抓他的外袍,就在手碰着李道玄领子的时候,孟长青停了下来。
电光火石间,他好像神志清明了一瞬,盯着李道玄有些愣住了。
酒气还未散去,脑子还热着,嗡嗡嗡的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在响。李道玄的脸近在咫尺,他有些怔住了,好像忘记了自己到底要干什么。
李道玄见他这副样子,如今孟长青神志不清,说也说不听,捏一个昏睡诀又怕他睡梦中难受,思索了片刻,索性就脱了外袍交给他去洗。他脱了外袍放在了孟长青的手中,却见孟长青仍旧一动不动的望着他,于是低声问道,“怎么了?”
孟长青不自觉地抓紧了手中的道袍,在一片嗡嗡声中,他定定地望着李道玄。
他忽然抬手压着李道玄的肩抵在墙上吻了上去。
李道玄整个人都愣住了,彻彻底底地怔住了。
浑身酒气的孟长青一下子用力地深吻下去,没什么技巧,用的力道却很大,脑子发热,耳边嗡嗡作响,他有些……渴?双眼一下子红了,也不知道是因为酒气还是因为什么。他的手在抖。
道门金仙的灵力从李道玄身上散了出来,那股威压让孟长青胸口一阵闷疼,下一刻,他抓着李道玄非但没松手,反而更用力地吻着他,豁出去似的,脑子轰鸣一片,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了。酒气蒸着热气,他能清晰地闻到李道玄身上水沉香的味道,手死死地抓着下意识避开的李道玄,将人抵在了案上。
桌上的什么瓷器被撞翻在地,哐当一声响,李道玄手按着桌案,睁大了眼盯着孟长青。孟长青从来没在李道玄脸上望见过这种神色,错愕,震惊,甚至有些近乎错觉的慌乱。他几乎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孟长青。
孟长青愣住了,好像到此时此刻才终于意识到自己干了些什么。没了声音,也没了动作。
“你……”李道玄刚说了一个字,猛地没了声音。他攥了下手,压住了翻上来的洞明剑气。这一次他几乎没压住。
孟长青像是终于反应过来,“师父!”他整个人都在抖,手中捏诀,把通明剑气往自己身上引,他其实直到前一刻还有些神志不清,连引剑气都带着些下意识的意味,下一刻,他就清醒了,彻彻底底地清醒了。
只是被剑气刮着一下,肺腑丹田像是被瞬间搅碎,喉咙一腥,他差点一口血喷出去。只是一刹那,眼中金色雾气全都涌了上来。
他引着李道玄身上的剑气,抬头看李道玄,那眼神前所未有的昏暗。
“别动!”终于回过神的李道玄意识到孟长青在做什么,立刻抬手按着孟长青的背,灵力渡了进去,护住了孟长青的心脉,“别动。”他说了两遍,声音有些不易察觉的颤抖,灵力从掌心源源不断地灌入孟长青的身体中。
已经失控的洞明剑气一点点化开。
磅礴的金仙灵力跟一汪清水似的,润入了烧起来的肺腑中。
肺腑烧得快没意识的孟长青有些失神,看着近在咫尺的李道玄,多年未变的水沉香味道围绕着他,他好像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念头,喊了声“师父。”他久久都没有听见李道玄应他,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感觉到一只手轻轻抚上他的头发,有些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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