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1)
孟长青在刚开始修道的时候,常在书上看到一句话,大意是说这人世是苦海,无边无涯,解脱的法子便是大道,修士一心问道,尘世的烦恼便会烟消云散。父母手足、妻子儿女,不过是大道上的浮尘,你与他们的缘分若是一寸,便不要求一尺。
太上忘情,这四个字悬在玄武山崖上八千多年,历经斗转星移,依旧一字千钧。
那是比黄祖还要更早的人间,不知道是哪位修士,一笔一划在山崖上凿出这四个字。说明自古以来,修士便知道追求大境界的人沾不得这些东西,所以有黄祖慧剑断情,佛陀杀妻证道。
孟长青望着那艰难地背著书生的娼女,街上不知道何时空旷了下去,只剩下那一对男女。
一声惊堂木响起来,有如平地一声雷。
眼前的场景忽然散去。
娼妓不见了,书生不见了,高楼不见了,钟鼓琴瑟也不见了,只有一方空旷天地,白面说书人捏着惊堂木坐在堂前,面前摆着一本故事集注。
原来这一幕幕鬼境不过是人偶说书。
孟长青问那白面木偶道:“状元郎,那娼女与那书生后来呢?谢长留可曾找回他女儿?宣阳那鬼火烧城又是怎么一回事?”
白面说书人看着孟长青,微微一笑,摇头晃脑道:“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孟长青一把抓住了那白面说书人拍惊堂木的手,他如今三四岁模样,抬头的时候一双眼却凶相毕露。
白面说书人只得叹了口气,道:“怕了你了。”他望着孟长青,说完这一句,竟是露出个笑脸来。
孟长青眉头微微一跳。
白面说书人将书上那半册书合上,道:“再后来,那娼妓与那书生情投意合,娼妓被卖给千里之外的一户人家做妾,两人当晚约定私奔,被人抓了回来,宣阳城这地界多皮肉生意,最重规矩。娼楼于是打断了娼妓与那书生的腿,把两人关到了吴巷,娼妓怕情郎被打死,偷偷放走了他,并将自己全部积蓄交给他,让他去上京赶考,书生离开前,答应自己一定会考上功名回来娶她。好一个痴情郎。
那娼妓为了不做妾,宁死不屈,拿刀子刮烂了自己的脸,娼楼老板大怒,剜去她的双眼和膝盖骨,将她拖到吴巷中逼她做最便宜的皮肉买卖,她夜夜唱歌,高高兴兴,一滴眼泪都不掉,”说着那白面说书人便学着那娼妓唱道:“有得几多姝丽,拟把名花比,恐旁人笑我,谈何容易,争如这多情,占得人间。”
依稀间,可见小姑娘蒙着面纱倚着窗唱歌,手里攥着细红绸子。
“后来呢?”孟长青按住了说书人的惊堂木。
说书人望着孟长青,笑,“再后来,她那情郎真的金榜题名,另娶了公卿之女,自此平步青云,再也没有踏入吴城半步,那娼妓得知了这消息,当晚一头扎入吴巷的井中,丢了魂、断了命。”
说书人说着重重拍了下惊堂木,“世间好物不牢靠,彩云易散琉璃脆。”他望着孟长青,“可是如此?”
那声惊堂木响有如惊雷,回荡不绝。
李道玄伸手拉过了孟长青,将人拉到了自己的身后。
说书人在李道玄的注视下气焰一下子低下去,弱弱道:“那姑娘福薄,注定是个享不了福的命。那谢长留本是开阳山清水观一金身散仙,大道通天他不走,命里无时硬强求。两人父女一场,说难听点便是孽缘。”
世上有个说法,说子女是父母的讨债鬼,走这一遭,便是为了催债。说书人抚掌轻叹。
“那娼女死后,吴巷闹鬼,娼楼请来修士降妖伏魔,前前后后百余人惨死吴巷,最终,娼楼请到了开阳山清水观不世出的高人。谢长留来到娼楼,帮病重的娼妓驱邪,走到吴巷那口井边时,枝头杜鹃忽然泣血,井中白骨如小儿夜啼。”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
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说书人说到这儿,手中不知何时多了把折扇,他刷一下把折扇打开,眼前的景象瞬间变了,“那娼妓幼时伤了头,前尘往事皆忘干净了,因怨化鬼,六亲不认,孟道长应该熟悉吧?”说着他看了眼孟长青,“那娼妓成了女刹。”
眼前出现一副画面,是长身负剑的谢长留望着那口井,那画面只是闪了一瞬,随即消失不见。
白面说书人折扇一指,眼前出现一大片乱葬岗。
“谢长留看查看了女刹的记忆,当场怔住,三个月后,吴城一妇女路过乱葬岗,瞧见一剑修淌过野草,浑身鲜血。”白面说书人说着话,手指着那乱葬岗其中一个坟道:“这是吴城的阿三,被斩下双手双脚,装入水缸灌水而死,妻子起床烧火做饭,揭开缸盖,只瞧见一双死不瞑目的眼。”
折扇指向另一座坟,“这个是吴城的黄春,死时身上两百多个窟窿,舌头与肝脏不翼而飞,吊死在自家阁楼。”
“撑船的那船夫。”
“掌舵的那武夫。”
“赶车的那马夫。”
“渡口的那看守。”
“这个,这个,这个,全是死于非命。”折扇一一指过几个坟茔,最后落在一块半拱的坟头,“这一个当年已经是风烛残年,跪在地上,被人活活拧断了头。”
空中飘着点点飞光,像是打铁时飞溅出来的那种橙红色星火,飞蝗似的聚集在这片坟茔中,被折扇一挥,迅速散开。
白面说书人往前走,折扇继续指,“这一片是宣阳人氏。”
“这是那娼楼的老板。”
“这是钱家的打手。”
“这是娼楼的女鸨。”
“这是那姓钱的财主。”
“这是那位钱夫人。”
他缓缓指着,最终折扇落在一块碑上,敲了下,“这是那位金榜题名的书生。”折扇打在石板上,轻轻一声响。
漫山遍野的坟堆中,有一小簇土堆,立着块简陋的碑,碑上面刻着个名字,瞧着再普通不过。
白面说书人低声道:“忘了说,谢长留找上这书生时,两人还坐在堂前喝了会儿茶,院子外头有人在唱戏。待到谢长留说明来意,书生这才痛哭起来,说自己是爱着那娼妓的,从未忘记了她,又说了许多,慢慢从怀中掏出条红绸子,说是那娼妓扎头发的带子,他一直带在身上,说着说着他便流下眼泪来。谢长留看了他许久,终于道,既然如此,她在院子里唱了一个时辰,你没有听出来?那书生便不说话了,拔腿便逃。”
白面说书人说到这儿笑了声,敲了敲那座坟茔,似乎觉得颇没意思。
孟长青望着那坟茔没说话,才问了一句,“那鬼火烧城是怎么一回事?”
“你说那场火?”说书人收了折扇,颇有几分娓娓道来的意思,“我记得,那一日是上元节,清平街上两百多家娼楼连带着吴巷同时起火,贩卖娼妓做皮肉买卖的生意人都在楼里面高歌宴饮,一场火烧了七天七夜,死了八百多个人,除了娼妓,一个都没逃出去,死得那叫一个干干净净,宣阳城此后百年没人敢做皮肉生意,众人都说,这是遭了天谴。”说到“天谴”两个字的时候,他看了眼孟长青,似乎等着他追问。
孟长青问道:“那谢长留呢,他是怎么死的?”
“也是烧死的啊!”说书人收了扇子,“那一日鬼火烧城,他坐在娼楼里喝茶,压根就没想走,一条街全是鬼哭狼嚎,上千魂魄招摇直上,怨气冲天,上阳关十六州上空的云一齐涌向宣阳城,宣阳城门口那块埋着两万块碎骨的降魔碑被连根拔起,连盘根错节的地脉都被抽了出来。”说着说书人随手在空中一划,“谢长留是自杀,上阳关位于十六州龙头处,底下压着条真龙大脉,谢长留命星陨落,直接将龙头斩了下来,宣阳城这百年来气运一衰再衰,连宣阳江都干了。”
说书人扭过头对着孟长青笑道:“这才是天谴,仙人殒命,宣阳城百年来未落一滴雨,未生一颗草,若非长白宗修士采灵补运,如今这怕是已经成了死城。”说书人终于敲了下惊堂木。
这故事说完了,是真的说完了。
世间好物不牢靠,彩云易散琉璃脆。
一个男人确实不能爱你两百多年,父亲可以。
所以谢长留成了恶鬼,弥留人世二百余年。
孟长青闻声久久无言,终于,他扭头看了眼身旁的李道玄。
李道玄面色如常,与其说悲悯,倒不如说是淡漠了。
说书人抚着纸扇,忽然叹道:“想想也可怜。”还有半句话又咽了回去,他摇了下头,见孟长青望着自己,他温和地笑了下。瞧李道玄也望着自己,气焰又弱下去,拱手道:“真人,书说完了,我、我可以走了吗?”
孟长青刷一下看向李道玄,脸上全是诧异。
说书人对着李道玄毕恭毕敬地行礼,“小生吴城一人偶,名唤状元郎,承谢长留思念幼女,幻出心窍,今日奉扶象真人之命来此说书,故事已经说完了,若是两位爱听,能赚的半捧眼泪,便是小生有幸。还望真人放我一马,人偶生出七窍着实不容易。”说着他挤出两滴眼泪来,又抹了下眼睛,“小生只是说书而已,小生指天发誓,小生从未干过任何伤天害理的事,从前不敢,往后也不敢,杀人放火之流,那更是万万不敢的。除此之外,小生平日里乐善好施,说书的钱都会分给小乞儿,看到小孩跌倒了也会去扶,从来没在背后嚼谁的舌根,捡到了钱都会交到官署……”
人偶自顾自说着,越说越离谱,一抬头,眼前已经是空空荡荡,“唉!人呢?”
第 18 章
谢长留正在鬼宅中点灯,星星点点,满室光华。穿着喜服的小姑娘坐在井边,盖着红盖头,她抓了抓空荡荡的手,扭过头对着谢长留道:“人偶不见了。”
谢长留掐指算了下,回过头对着小姑娘道:“没事,我们再做一个。”
小姑娘不说话了,低着头摸衣服上的绣花。
孟长青上门时,谢长留正用碎布头和棉花做布偶,穿着喜服盖着红盖头的小姑娘蹲在他身旁,白扑扑的日光照下来,两人都没有影子。
谢长留抬头看向迎面走来的人,他将碎布头和棉花收到筐中,回过头对着小姑娘道:“阿瑶,去后面荡秋千好不好?”
小姑娘摇了下头,盖头一摇一晃。她看向孟长青,猩红的盖头遮着,瞧不清她的表情。
毕竟是恶鬼。
感受到杀意的孟长青顿了下,一脚踏入了内院,原本六七岁孩童大小,一下子抽长成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模样。
谢长留尚未说话,孟长青身后的李道玄走了进来,阿瑶腾的一下站了起来,却被谢长留一把抓住了。
阿瑶隔着盖头朝着李道玄龇牙,十指指甲迅速抽长,明明神志俱灭,六亲不认,却主动扑杀一切对谢长留有威胁的人,遇神杀神,遇佛杀佛。孟长青看着如野兽般低吼着的阿瑶,这一幕实在太过于熟悉,他微微一怔。
阿瑶想朝李道玄扑过去,却谢长留死死地抓住了,一怒之下,女刹回身便是一抓,谢长留手上三道伤痕,烟冒上来,阿瑶朝着谢长留愤怒地咆哮,整个院子里,只有她一个人发出的凄厉声响,“阿!阿!”
谢长留站在原地任由她撕咬扑抓,“阿瑶。”他低声哄着她,“阿瑶,别闹。”
女刹怒极,一把抓起那箩筐扔了出去,棉花与碎布条扔了一地,她驼着背,龇牙朝着谢长留低吼了两声,跑开了。
谢长留望着她跑进了屋摔了门,这才低下身,慢慢地把地上的碎布头和棉花重新一样样捡起来,拍去了灰,装到箩筐里,他将筐重新摆在椅子上,待会儿还要继续做衣裳。
起身的那一瞬间,依稀仍是两百年前开阳山清水观温其如玉的金仙散人。
孟长青望着他,终于道:“前两日的事是个误会,谢道长,多有得罪,还望恕罪。”说着他朝谢长留一拱手。
谢长留站在院中,没看孟长青,反倒是望着李道玄,也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大约是相信这是个误会了,他终于对着孟长青道,“起来吧。”他确实没料到,孟长青会是李道玄的弟子。若是李道玄的弟子,无论如何也不会错到哪里去,即便是错了,清理门户也不必他动手。谢长留心知此事确实是出了岔子,瞧李道玄什么也没说,于是也不再去提。
曾经是道门修士,而今是恶鬼的谢长留站在桃树下,望着李道玄,终于拱手道:“久仰大名。”
剑修李道玄,确实是久仰大名。
李道玄没有说话,大约是觉得可惜。
是了,可惜。
孟长青虽然魂魄离体,可他的寿数是李道玄亲手续上的,即便身死道消,李道玄一日不死,孟长青的寿数永不绝断。而谢长留,仙根尽毁,命星陨落,那已经是纯粹的恶鬼了,还是背负了几千条人命的恶煞。
这种恶煞,只要是被修士撞上,没有修士会容他存活于世。
谢长留很平静,仿佛早有预料,一切了然于心。他请两人在院中坐下,记起玄武焚香的旧俗,又点了半盏紫檀。无论从哪儿看,他都不像是个恶煞。香烟袅袅中,恶鬼低眉,修长的手拨弄饕餮香炉。
可天道就是天道,规矩永远是规矩,孟长青喝了口茶,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李道玄在他身旁,这里自然没他说话的地方。
终于,谢长留主动开口道:“我不怕死,只是阿瑶她一个人,什么也不懂,我实在是放心不下。想必真人也看出来了,阿瑶的煞气只会越来越重,两百年了,我迟早会压不住她,如今镇魔碑一碎,情况更是棘手。”谢长留说这话的时候,与凡间普通父亲并没什么不同,忧心忡忡,语气低缓,“真人此刻到宣阳,于我而言,是个喜讯。”
李道玄没说话,他一向话少,可从不会如今日这般一言不发。
谢长留继续道:“我答应过她母亲,会照顾好她,是我没有做好。当年我找着她时,她已经成了这副样子,她不记得许多事,单单记得有人会在十五那一日回来娶她,我怕她难过,每月十五用傀儡术布下阵法哄哄她,小孩子过家家,胡乱混过去便好。”说着他看了眼孟长青,“我倒是没想到会有人闯进来。”
孟长青尴尬地低咳,“我也没想到。”
谢长留笑了下,“我原是想带她回开阳山,和她母亲葬在一块,那时候她怕我,不愿意跟着我走,这事便耽搁了下来,一拖便是两百年。若是真人顺手,将这两包骨灰交由信差,送到开阳山,交到我师弟谢欢手上。”
他掏出两枚青色囊袋放在桌案上,上面各绣着一只兔子。
李道玄终于望了眼那两枚囊袋,伸出手接了过来,妥帖地收入了袖中。
谢长留起身,拱手对着李道玄行了一礼,说了四个字,“多谢真人。”
人活一世,落叶归根。
孟长青忍不住看了眼李道玄,鬼魂弥留人世分很多种,有执念的人,很难度化,阿瑶便是这种。谢长留生前是道门散人,道行太高,也很难度化。若是要超度这二人,只能生杀魂魄,那是一种极为痛苦的死法,孟长青有幸试过几次,怎么说呢?
从前他撕自己的魂魄炼魂符,回回都鬼哭狼嚎到吕仙朝抡板砖拍他,从那以后,他撕自己魂魄炼魂符跟撕狗皮膏药似的。死都不怕了,还怕什么?
孟长青想着,余光偷偷打量着谢长留,转了下手中的杯盏。谢长留当年化为厉鬼,明显是为了超度女儿,可惜两百年了,就连宣阳河水都重新涨起来,他的女儿却仍是疯疯癫癫,有些事情真的是命数,仙人又如何?求不得终究是求不得。
人活在世上,又岂能真的无欲无求,无牵无挂。
如今阿瑶的戾气越来越重,谢长留逐渐压不住,又恰逢李道玄来到宣阳城,这便是命。
命。
李道玄的性子,绝不会留这对恶煞存活于世,谢长留知道自己躲不过去这一劫,索性求死,两百年了,他帮女儿求个解脱,彻彻底底的解脱。
孟长青不免又看了眼那窗子里的女人,这两百年来朝夕相对,春去秋来的,谢长留心里是番什么滋味?
最终,李道玄留了谢长留一个晚上的时间,告别也好,什么都好,总之,他给了谢长留一个晚上。
临走前,孟长青回过头望着那鬼道士,忽然问了一句,“道长,生杀魂魄极为痛苦,小姑娘应该很怕疼吧?”
谢长留轻轻笑了下,“一张傀儡符便好。”
傀儡符用精魂所炼,正道没有这东西,这是邪修的路子,可以转移一个人的感觉到另一个身上,傀儡术的分支。孟长青下意识看了眼李道玄,李道玄没说什么,孟长青轻轻松了口气。又一想,可怜天下父母心。
犹豫了一下,他仍是跟着李道玄走出了屋子。
走到半路,他踩着巷子里的积水,忽然停下脚步,问李道玄:“谢长留必须死吗?”
“天行有常。”
孟长青停在原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天行有常吗?
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铺路死全家,何谓道?天地不仁,万物为蝼蚁、为蜉蝣、为刍狗。
入夜,鬼巷中静悄悄的,谢长留坐在屋子里,连夜做好的布偶放在了床头。小姑娘就坐在床上晃着脚,红盖头一摇又一摇。谢长留见状,抬手把她的盖头盖好。
阿瑶别开了头,似乎还在生白天谢长留拦着她的闷气。
狭小的屋子里点着昏暗的光,谢长留看着她,眼神忽然柔和起来,“阿瑶,爹带你回开阳山好不好?娘亲在那儿等着我们,等我们回去后,你干什么爹都不再拦着你了,好不好?”
阿瑶扭过头,丝毫不理会诚恳认错的谢长留,脚仍是一晃又一晃。
谢长留摸了下她的脑袋,“爹很想回去了,阿瑶也很想回家吧?”他的声音很轻。
阿瑶只是摸裤子上的红绣花。
谢长留本就不是话很多的人,知道今晚是最后一夜,多说了两句,实在找不到话了,于是停下来静静看着女儿。小姑娘穿着红嫁衣盖着红盖头,一个劲儿低头摸裤子上的绣花,对一切都浑然不觉。
忽然,阿瑶抬起头,揭开半张帕子,张大了嘴。
见谢长留没有动作,她抓起谢长留的手伸进嘴中,捅了捅那颗乳牙,说一个字,“疼。”
牙疼。
鬼不可能牙疼,可阿瑶用力地戳着那颗乳牙,不停地说:“疼。”好像牙真的很疼,也可能是她觉得牙应该很疼。
半蹲在地上的谢长留不知道是想起什么,终于,他用自己的额头轻轻抵上了女儿的额头,闭上了眼。
恍惚间,依旧是百年前那个秋日,他牵着她的手走过小巷,春风到江南,风筝高高跃起。
孟长青背着大雪剑上门时,夜里静悄悄的。
有不知名的鸟雀在枝头轻轻嘶鸣。他一个人走在夜里,孤孤单单,没有李道玄,只有他一人。他想起许多事,比如说天命,比如说定数,又比如说鬼神。
偌大鬼巷,从孟长青的脚下起,猩红鬼火从地下冒上来,丝丝缕缕。
瞳中的金色逐渐浓郁。
在他的脚下,鬼火盘旋而上,俯冲坠下,落地时溅出一大簇火星,一生二,二生四,四生万物,无穷无尽,走街过巷,火星怒涛般席卷方寸天地。
谢长留猛地睁开了眼回头看去,摸着裤子上绣花的阿瑶忽然暴起,隔着门板嘶吼了一声,“吼!”凄厉的声音在鬼巷中回荡不息。
千里之外的太白鬼城,算命的瞎子失手推倒了签筒,上签中签下签摔了一地,他倒吸一口凉气,不见那铁钵中的莲花迅速冒出金色的雾气。
孟长青从背后抽出了大雪剑。
“谢道长,听说你生平云游四海,见多识广,你见过海市蜃楼吗?”
隔着一扇单薄门板,谢长留闻声先是一顿,缓缓攥紧了手,沉声道:“你真不怕遭天谴吗?”
孟长青站在满城鬼火中,忽然笑了声,抬头看了眼老天爷,低声道:“有能耐劈死我。”
话音刚落,铺天盖地的鬼火分成六道,天地间一片滔天火光。
传说中说世间有六道轮回,每逢七月鬼节,鬼将披金甲镇守鬼门,大门缓缓洞开,游魂冲出鬼门关,浩荡涌向人间,他们流下的眼泪,化为一场鬼雨,归入一条名叫黄泉的大河中。河中巨龙曾是菩萨手中掉落的木鱼所化,口吐佛偈,嚼恶骨,啖腐肉,吐出一朵朵金色莲花。
那只是传说而已。
世上没有能口吐金色莲花的巨龙,人死后也没有六道轮回,人期盼有来生,无非是今生实在是诸多遗憾,愿来世再续。
命?
孟长青抬起头的那一瞬间,瞳中全是金色雾气,火光倒映着清秀的脸庞,竟是显出几分狰狞,仿佛得了什么神通的邪神。
谢长留,求神不如求我。
作者有话要说:
所以下一章就是——
奄奄一息的孟长青跪在师父面前:师糊,我装完逼回来了。
姜姚:真人你快救救道长!
道长:……(tmd好气哦但还是要保持高冷)
另:天道不仁万物为刍狗是说天道之前众生平等……
第 19 章
孟长青离开鬼巷时,天街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他仍是游魂模样,背着大雪剑,冒着雨走在青石板上。
如果此时有人上街,便能看见一个年轻道人浑身透明,仿佛一缕即将熄灭的烛火,游走在昏暗中。
客栈中,姜姚已经睡下了,被轻细的雷声吵醒,推开窗户看了眼,外面雾蒙蒙,还下着雨,他伸了个懒腰,起床找水喝。刚一推门,他就愣住了,李道玄不知是什么时候起的,他顺着李道玄的视线望去,惊诧得喊出了声,“道长?!”
孟长青没望向姜姚,捞过衣摆,对着李道玄屈膝跪下。
幸而此时客栈中没有人,否则要被诡异景象吓着。
镇魂印已经散开了。魂魄不会流血,稀薄的水雾散出来,孟长青跪在地上,连背着的大雪剑上都滴着水,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散开的魂魄。
李道玄望着他许久,终于道:“你既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也不怕死,既然如此,你为何认错?”
孟长青想说句话,可魂魄散得太快了,他摔在了地上,眼中的金色迅速衰败下去,只剩下游丝似的一两缕。
姜姚都看怔了,慌忙冲上楼来,踩得楼梯剧烈响起来,他一跃而下,冲过去抓住了孟长青,“道长!道长你怎么了?”姜姚一握着孟长青的手,冰冷的流泻感觉让他怔住了,怎么会散成这样?他下意识求救似的看向李道玄,“真人,真人你救救道长,他、他知道错了!他肯定知道错了!你救救他!你快救救他!”
李道玄走上前去,低下身,食指叩在孟长青的眉心,脸上瞧不出一丝的波澜,灵力源源不断地渡入孟长青的身体。
孟长青抬起头望着李道玄,低声道:“弟子知错。”
李道玄没说话。
孟长青从怀中掏出个什么东西,慢慢地递向李道玄。
那是一小团灯笼似的光,里面有东西影影绰绰,在孟长青手掌心轻轻跳跃着,像一朵云,又像是一小团温柔焰火。
孟长青轻声道:“这是谢长留的谢礼。”
李道玄望着那一团光,许久都没说话,终于他冷淡道:“天道有恒。”
四个字落地的那一瞬间,那团光应声而碎,从孟长青的手中流泻出去,一瞬间消散在空中。
孟长青望着空荡的手心,许久才低声道:“师父也说过,天道贵生,无量度人。”他看着那团飞散的梦境,收回了手,“谢长留鬼火烧城杀了两千多人,于是自杀谢罪,谢瑶因爱生恨化为恶鬼,杀了百余修士,于是永世不得超生,一罪一报,这是命。可除此之外,师父还说过,人之常情,何过之有?”
李道玄望着跪在他面前的孟长青,没有说话。
孟长青低声道:“谢瑶不是自杀,书生藏着她的头绳,被妻子察觉,那妻子派人来到宣阳将谢瑶扔到井中,用石头活活砸死了。谢瑶变成女刹前,说她知道做人很苦,可她没想到会这么苦,她一生没有干过伤天害理的事,却落得了这下场,她用尽全力好好活着,最终却死在了那口井中,这世上本没有公道。谢长留听见了谢瑶的话,用宣阳城那场七日七夜的鬼火告诉她,世上有公道。”
孟长青看向李道玄,“可变成女刹的谢瑶却永远不知道。”这个故事实在太过熟悉,太过熟悉了,孟长青缓缓攥紧手,低声问道:“命该如此吗?”
李道玄抬起手轻轻抚着孟长青的额头,心中低低叹了口气,却没有把那句话说出来。
他想说,这种事人间处处皆有,世上何止一个谢长留?又何止一个谢瑶?
世上到处都有谢长留,遍地可见谢瑶,众生皆苦,无人不冤。
世上修道的,有的人修出世大道,如玄武问道的黄祖;有的人修入世大道,如长白修行的真武大帝,可无论哪一条路,都不会忘记六个字:知天命,尽人事。心怀仁义是好事,但是孟长青这种,已经犯了天命,迟早会走到绝路上去,这是个大忌讳。
道,不是这么修的。
孟长青走到今日不是偶然,天性使然。
可李道玄没有再训孟长青,也没有问孟长青究竟做了些什么,他望着孟长青,手抚着他的额头缓慢地渡着灵力。说来说去,无非就四个字,事已至此。
他也没告诉孟长青,那一日他离开前,其实渡了一道灵力放在谢长留的那炉香中。
那一道灵力,十年之内,可以保谢瑶与谢长留魂魄不散,驱散煞气,待到谢瑶恢复神智,执念一了,自然算得上善终,从始至终,他也没说要硬杀那一双恶鬼。
明日再过去,原是打算帮谢瑶点魂,镇魔碑碎了,挑个阳气重些的时辰帮谢瑶镇魂罢了,否则谢长留绝压不住谢瑶。
如今这些事,倒是全然不用做了,他虽没有亲眼看见孟长青干了些什么,却大致能猜的出来。
他一道灵力要养谢瑶十年魂魄才有五成的把握让谢瑶清醒过来,而太白鬼城,海市蜃楼,多的是逆天且快速的方法,看孟长青这副样子,可以想见他干了什么,需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李道玄看着隐忍着的孟长青,低声道:“忍着点。”
孟长青也不敢吭声。
李道玄往他身体中渡着灵力,直到孟长青头点地一下子栽了下去,他下意识伸手捞了把,将人带到了怀中,却发现孟长青已经没了意识。
一旁姜姚的脸色都吓白了,“真人道长他……他怎么了?”
李道玄低声道:“没事,昏睡过去了。”伸手抚着孟长青的额头,继续渡着灵力,也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
第 20 章
昨夜凌晨,鬼巷中,孟长青与谢长留对面而立。
孟长青伸出手去,一滴水从食指指尖缓缓滴落。
佛宗有句话,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
一滴水,便是众生境。
孟长青眼中的金色瞬间败下去,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他食指指尖的一滴水,下落,下落,下落,砸出三两圈涟漪,层层漫开,刹那间大海汪洋。
山峦拔地而起,一条大河从东而来,升出星斗与日月。
……
谢瑶做了一个梦,一个很漫长的梦,醒来时时却什么都不记得了。
她发现自己正枕着手臂睡在槐树下,掉落的叶子摔到了额头上,她盯着那一树槐叶失神,碎金色的阳光树杈中漏下来,忽然,她猛地弹坐起来,回头望去。
一条大河躺在群山间,山顶有依稀可见黄巾道士焚香开炉,告祭天地,山风浩荡。
开阳山上有道观,因为傍水而得清水观之名。
谢瑶愣了片刻,一把卷了裙子起身,甩甩头摇下了插在发间的槐叶,往山上跑去,道观中,一个道士模样的年轻人正在和师弟商量着祭天的事宜,谢瑶一步踏进去,“爹!我回来了!”
道士闻声回头看去,一双平静的眼,他看着走进来的红衣裳小姑娘,似乎是顿住了,许久,他才缓缓地露出个很轻的笑。
“回来了?”
“嗯,爹,我刚在山顶睡过去了,冻死我了!”
谢瑶甩了下裙子上的水珠,早上的山林潮湿的很,走一趟鞋袜和裙子全湿了。
谢长留却只是望着她,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终于,他从袖中掏出根红绸子递过去,“把头发扎起来吧,乱了不好看。”
谢瑶不废话,接过红绸子,随手把头发一扎,往台子前一坐,望向另一个年轻道士,“师叔早上好!”又对着谢长留道:“爹,你们要告祭天地吗?”
清水观往前追溯个三四千年,和玄武颇有渊源,每年七月二十一,传说中黄祖乘鲲登仙的日子,开阳山上的清水观道士们要庄重沐浴更衣,齐聚于山顶告祭天地,摆香开炉,烧槐叶,奉五谷,洒天水,以示不忘道本。
谢长留点了下头,“嗯,梳洗过了吗?待会儿要上山。”
谢瑶一愣,“我也去?”她没有仙根,这种告祭天地的场合,她打小就不去,修道讲究一个缘字。道门有个说法,说是人行于世,像是捧着铜钵走在雨中,有的人手中盆满钵满,有的人手中空空荡荡,这雨水便是福报,一个没有福缘的人忽然得了福报,小铜钵被大雨打翻,反而拿不住,落得个双手空空的潦倒下场。
所以谢长留从来不带她去这些福泽蕴长的场合,她也知道自己这命天生承不住福运。
谢长留看了震惊的谢瑶一会儿,伸出手摸了摸她头上的红绳,“阿瑶长大了,自由了,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
谢瑶没听出谢长留话中有什么深意,眼睛刷一下亮了,她打小喜欢凑热闹,“爹,等会儿,我去洗把脸换身衣裳!”说完,她捞起裙子风风火火就跑出去了,“爹!师叔!你们等我啊!我很快的!”她不忘回头提醒。
谢长留望着她,喊道:“别着急。”
谢瑶忙喊了声“好”,一溜烟跑没影了。
谢长留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口,这才回头看向谢欢,许久他才低声道:“没想到在他的鬼境中,竟是还能与你再见上一面。”
谢欢只是温和笑着,和记忆中一模一样。
谢长留的思绪却有些飘远了,他想到了当年初上山修道的场景,那时候师弟谢欢才十二岁,他不过十六,开阳山上云卷云舒,少年修士卧着松云朗声背书,“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反,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少年修士口中还在喃喃曰道,一转眼,人间已是沧海桑田,三百余年巨变。
谢长留再抬眸望去,谢欢的身影单薄起来,化为一道涣散金光,消失在原地,松林中,琅琅背书声还依稀传来。
终于,谢长留对着那一片虚空低声道:“处世不易,行路多艰,多加珍重。”
鬼境外,千里之外的开阳山,冠子立在明月下,清水观堂前还挂着那卷三百年前另一位年轻修士亲手所写下的《行路难》,那冠子似乎是察觉到什么,忽然仰头看了眼,只见清风朗月,人间大白。
鬼境中,谢长留已经转身走出了道观,山中熙熙攘攘全是黄巾道士,预备着一年一度的祭天大典。
谢瑶端了水坐在院子洗脸,在她的身后,院子里的白墙上用木炭划出浅浅的七道痕迹,许多年前,有个道士每年带着女儿来这墙根下划身高,长一岁,划一道,第七道划完后,往上是一片空白。
谢瑶回头看着那些划痕,脑子里似乎有东西一闪而过,但是她没能捕捉到,阳光越过墙头,她眯了下眼,抬手用力地用毛巾擦干脸上的水。
山中岁月平静,不带一丝波澜。
等谢瑶收拾好后,一回头,却发现谢长留已经在那树下站着了,也不知道是站了多久,她喊道:“爹!时辰到了吗?”她忙着去凑热闹。
谢长留走过去,帮她把略带杂乱的头发梳理了下,又用红绸子扎了一遍,伸出手抚着她的头顶,“再坐会儿,陪爹聊会儿天。”
谢瑶很想去看热闹,可谢长留都这么说了,她也不好说什么,拉着谢长留坐下,忽然她想起什么似的,“爹,我和你说,刚刚我躺在树下做了个梦!”她似乎忽然激动起来,一把抓紧了谢长留的手。
谢长留看着她,抬手把她头上的发带拨好。
谢瑶自顾自说下去,“具体的我也记不清了,我就记得我好像……”她猛地一噎,又不好对着自己亲爹说貌似梦到自己出嫁了,于是吞吐了小一会儿,她对着谢长留道:“我也说不上来,不过应该是一个好梦。”她头一歪,撞谢长留肩上了,好像小时候似的,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她自己都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谢长留看了她一眼,谢瑶拿发带捂着脸,忽然谢瑶抬起头,“爹!”
她一惊一乍的,谢长留被轻轻地吓了一跳,问道:“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我就是想叫你一声。爹,不知道为什么,我今天特别想多叫你几声。”说完她又凑近了些,忽然大声喊道:“爹!”
谢长留这一次却没有被她吓着,他静静看着谢瑶,忽然间失去了所有的声音似的。
终于,他抬手轻轻摸了下谢瑶的头发,低声道:“阿瑶,想娘亲吗?”
谢瑶微微一顿,在她的记忆中,谢长留还是第一次和她提起她娘亲,她顿了会儿,轻声道:“爹,你怎么了?”
“我忽然有些想她了。”
谢瑶又是一怔,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谢长留才好,她娘亲走得太早,她对她的记忆已经很淡了,隐约知道她应该是个脾气不怎么好的人,她曾听谢欢师叔说过,她爹娘成亲后,她爹三天两头被她娘劈头盖脸骂,骂得得狗血淋头,这事整个开阳山的人都知道。她还听师叔说,打是亲骂是爱。
谢瑶小时候觉得有意思,现在想想,觉得这事有点可怕的。
谢长留望着陷入沉思的谢瑶,摸了下她的头发。
谢瑶以为他还伤心,想了会儿,安慰道:“爹,你放心,我以后会孝顺你的。”又道,“以后日子长着呢!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谢长留看着她,良久,他才终于轻声道:“好啊。”
谢瑶伸手搭上谢长留的肩,另一只手拨了下那红色发带,脑子里忽然划过首诗,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她微微一顿,这诗仿佛是凭空出现的,她再回忆,脑子空白一片,却是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又一想,这诗真美。
谢瑶眯了眼睛,与谢长留并排坐在树下,看透过树杈打在地上的阳光,轻轻晃了下脚。
午时到了,谢瑶与谢长留一起上山,彼时山高云淡,山水清秀,有黄巾道士在山顶开炉焚香,水烟袅袅。
这是谢瑶第一次来到这祭天大典,高台之上,来往众人皆是满脸肃穆庄重,黄袍走来走去,脚步却极轻,那气氛让人不敢大声说话。谢瑶也自觉放轻了脚步声,紧紧跟着谢长留,她本就胆子小,专爱窝里横,此时都快猫着腰了,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有人朝着谢长留行礼,谢长留一一回礼。
最终,他从那巨大的鼎中,抽出三支香,递给谢瑶。
谢瑶紧紧抓着他的袖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觉得那三支燃着的香仿佛招引着什么,卷起的轻烟像是逐渐消散的魂魄。她忽然有些退怯,“爹。”她抬头看了眼谢长留。
谢长留抓着那三支香的手竟是微微颤抖,面色却依旧温和,他低声道:“别怕,爹在这儿陪着你。”
他望向那风中的高台,黄巾道士逐渐退下,台上逐渐空荡起来,有山风刮过,吹散青山无数重。他低声道:“阿瑶,时辰到了。”他将三支香递过去,“别怕。”
谢瑶原本瑟缩,也不知道为何,在谢长留的注视下,却忽然有了些勇气,伸手接过了那三支香,那三支香也不知道是什么做的,落在手中沉甸甸的,香气却极为清淡,一缕缕消散在空中。
她接过那三支香,对着谢长留道:“爹,我上去以后说什么啊?祷告词我还没背会。”大约是承认自己偷懒,她微微窘迫,怕谢长留教训自己,于是声音越发低下去。
令谢瑶意外的是,谢长留却没有训她,甚至都没有说话,谢长留只是静静望着她,终于,他抬手,缓缓地抚着谢瑶的脸。
“没事,别怕,想到什么说什么,会背什么,就背什么。”
谢瑶立刻想了下,沉吟片刻,她点了下头,深吸一口气,“爹,我去了。”
谢长留却忽然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谢瑶被抓的一愣,“爹?”
谢长留看着她,风把那根红绸子吹得荡开,他伸出手,颤抖着声音道:“头发没扎好。”那声音中的颤抖极轻,他抬手重新帮谢瑶扎了头发,终于,他缓缓松开手。
谢瑶抬起一只手摸摸自己的发髻,“爹,那我走啦!”
谢长留没说话。
谢瑶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忽然把那三支香插回了香炉中,回过身来,学着记忆中师兄弟祭天前的动作,拱袖作揖,对着谢长留行了一礼,以作拜别。
谢长留一震,没说一个字,手缓缓攥紧了。
“走吧。”
谢瑶抬起头,对着谢长留傻笑了下,一把从香炉中重新拔出那三支香,回身往那高台上走,她穿着红衣裳红裙子,风一抖,扑簌着,好看极了,走到一半,她还偷偷回头看了眼,瞧见谢长留立在阶下,她这才重新回过头,继续往上走,再没回头。
高台上摆着各色祭品,还有燃着的古槐叶,青烟一片,黄祖是道,道是天地,她面对着壁立青天大道,举起手中的香。
她真的背不出祷词,又想起谢长留说,背什么都好。她沉吟片刻,忽然朗声道:
“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
顿了下,她从容不迫道:
“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正善治,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
彼时山间清风过岗,高山大川,四下皆寂,只有她一个人的声音在天地间回荡,三支香燃至尽头,她闭上眼,拱袖一作揖,拜别这天地。
山风一过,那道红色的身影一下子消散在风中,只有那七个“善”字还在天地山川间回荡不息,经久不绝。
孟长青不知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他立在那高台下,眼中金色已经败尽,他却浑然不觉似的,只是望着那道被风拂散的红色身影。
一连七个“善”字。
谁说谢瑶没有仙根?孟长青觉得,再没有比这更有仙根的女子了。来时干干净净,走时干干净净。
谢长留立在阶下,望着那道消散的红色身影,终于,那抹红色被涤荡得干干净净,一根红绸飘落在高台上,风轻轻扫过。他又想起谢瑶说,“爹,我刚刚躺在树下做了一个梦。”
此世不过一场大梦,爱恨怨憎,哭笑不得。
孟长青看向谢长留,他以为谢长留会落泪,可谢长留没有,他只是立在那儿,一晃而过的两百年,只余一声轻叹。
海市蜃楼,一种早该消失的禁术,传说中,能渡恶鬼,渡神仙,渡佛陀。
孟长青喉咙微微一腥,倒也没什么表情,随意扭头地吐出口东西来,魂魄是没有血的,那是他溃散的精元,原本应该是金色的,如今已经快变成红色了,他抬手抹了把嘴角,望向谢长留,“你不走吗?”
谢长留道:“我再陪陪她。”
孟长青道:“她夙愿已了,世上再无谢瑶,你再不走,我也快死了。”说着又吐出口猩红的精元,一个上午,三个时辰,这已经是他如今的极限了。
谢长留看了他一眼,递过去个东西。
孟长青伸手接了,却发现是团梦境,人这一生有好梦有噩梦,这一团是极好的美梦,温暖,明亮,放在枕边,能做的一夜好梦。这是谢长留为谢瑶编织的梦境,两百年来,变为女刹的谢瑶每天晚上都安心地住在这梦中。太白鬼城的根基便是这些梦,那些滞留人间的孤魂身上大多带几个美梦,除却穷凶极恶的恶鬼外,鬼魂来到太白城,吐出美好梦境将太白鬼城裹起来,鬼不会做梦,他们就生活在这些梦境支撑的古城中,等待那些也许永远不会回来的人。
孟长青上一世临死前,将自己近八成的修为放在了鬼城那钵莲花中,护着太白鬼城的梦境不散,百万亡灵入鬼城,在那钵莲花的蕴养下,开鬼市筑高楼,热热闹闹平平静静地生活,直到夙愿了却离开人世的那一天。
否则就凭那仙阵,还真杀不了他。
孟长青思及往事,脸色不变,随口又吐出口猩红精魄,对着谢长留道:“你若是不愿意走,不如去太白吧。”他从怀中拿出一枚铜钱递给谢长留,“反正那里都是鬼,修士进不去,也没人管你,你若是想走了,就去太白城南一座老牌楼,找一块刻着‘东倒西歪’四个字的碑,下面有个摆摊算命的瞎子,你找他就行,千万别说认识我,否则他会往死里坑你。”
谢长留接过铜钱,走上高台,拾起那段掉落在地的红绸子,终于,他对着孟长青拱袖作揖,“多谢。”
此生只拜天地与父母的金身散仙,忽然攥着那根红绸子,对着孟长青低头行了一礼。
孟长青只觉得折寿,忙把人请起来了。
鬼境消散开,天竟是未亮,海市蜃楼中六个时辰,现实中不过一瞬。
谢长留将那根红绸子收好了,临走前,忽然回头再望一眼古巷中那口封死的井,恍惚间还能瞧见红衣裳小姑娘坐在井边望着他,再看去,月照如水,新泥焕春草。
谢长留想,今生终究是短了些。
他转身,走出了那条巷子,在他身后,巷子静悄悄。
小巷外。
两人告别。
离别之际,谢长留道:“珍重。”
孟长青看了眼谢长留手腕上的红绸子,笑了笑,对着谢长留开口道:“前辈,你若是真的谢我,以后你多管管你做的那木偶,算我求求你,你别让他去闹市说我那点破事,大白天的,我都要给他跪下了。”
谢长留原本都打算走了,却又忽然一顿,孟长青又说了两句“珍重”之类的话,他却没了声音,许久才道:“那木偶,只有夜里才会去鬼境中说书,从未去过闹市。”
孟长青顿住了,“你说什么?”
谢长留道:“那人偶虽然生出心窍,却极胆小,这些日子白天宣阳城到处是修士,他不可能上街。”他看了眼孟长青,他忽然一皱眉,“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当时有人控制着他。”谢长留想了下,忽然道,“我记得你上回说你来宣阳,是因为有人盗了你的身体?”
孟长青猛地一顿,半晌没说话,忽然别开头吐出口精魄。
第 21 章
天亮了。
宣阳下着雨,低矮的屋檐下摆着十几只白瓷碗,雨水摔落碗中,叮当作响。
名唤状元郎的说书人蹲在廊下避雨,龙眼似的眼珠子一转又一转。隔壁便是教坊,一群十二三岁的小姑娘跟着女师傅学琵琶,咿咿呀呀地唱着宣阳的曲儿,珠帘卷上去,窗外便是两百年前吴巷被封死的那口井。
说书人怯生生地看向他面前不远处,一身玄黑道服的年轻道人正在坐在台阶上悠闲地听曲子,手中的折扇刷一下,开了合,又刷一下,合了开。
如果孟长青看见这一幕,血都要气得吐出来,那哪里是什么年轻道人?那是他!那是他的身体!
玄黑道服,从不用剑,上哪儿手里都抓着把白纸扇,道门中稍微有点见识的都能一眼看出来,这邪修就是死去快两年的太白妖道。
昨晚深夜,两人坐在这儿听着隔壁的动静,那动静不大,却也不小,这道人坐这儿听戏似的听了大半晚上,敲着扇子不说话,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
说书人见那道人闭目养神,忍不住问道:“道长?”
年轻道人悠悠睁开眼,刷一下收了纸扇,扇骨轻轻敲了下眉心,“有意思。”
客栈中。
孟长青做了一个梦,他的魂魄散的太厉害,连记忆都散开了。
他梦见了一些过去的事,走马观花似的,那些久违的记忆一一浮现在眼前,又湮没在一片滂沱大雨中。最终,只剩下一个场景,他跪在地上,雨砸下来,他莫名想哭,喉咙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走啊!”有人朝着他声嘶力竭地喊。
那声音消散在一片白茫茫中,戛然而止的那一瞬间,眼泪忽然就落了下来,止都止不住。
恍惚间,面前有人狠狠地甩了他一耳光,他瞬间清醒过来,睁开眼,却看见了坐在床头的李道玄。
屋子里静悄悄的。
李道玄望着他,“醒了?”
孟长青浑身都是流泻的精魄,脸色苍白,神志不清。
李道玄不知道他怎么了,皱了下眉,抬手摸上他额头,“怎么了?”下一刻,孟长青忽然扑过来狠狠抱住了他,几乎是用力撞在了他怀中,李道玄措手不及,整个人都顿住了。
孟长青死死地抱着他,头埋在他肩上,颤抖不止。
李道玄愣了下才反应过来,抬手抚上孟长青的背,许久才道:“没事了,别怕。”又低声道,“我在。”他的手莫名有些僵。
孟长青的精魄流散太多,脑子一片空白,他死死地抱着李道玄怎么都不肯放手,像是要将谁拉回来,将谁救回来,当年没有拉住,如今死死地用尽了全力将人拉住,带回来。
李道玄揽着他,缓缓将灵力渡给他,低声哄道:“别怕。”
精魄散的太多,伤了元神,记忆错乱了。李道玄轻轻拍着他的背,耐心地低声哄着。
等孟长青再次昏睡过去,李道玄抚着他脊背的手才缓缓停了下来,却没有推开他,仍是由孟长青紧紧抱着,过了许久,他才低声道,“没事了。”
窗外雨下得淅淅沥沥,屋子里静极了。
等孟长青再次醒来,已经是三天之后的事儿了。
那复活的太白妖道自从半个月前在宣阳冒过头,之后再没了消息,宣阳到处都是闻讯赶来的修士,一时间众人都在传这事,陆陆续续的,已经有觉得此事荒谬的修士开始离开宣阳。
那每日来闹市说书的白面书生,也有好一段日子没出现了,城中逐渐恢复了宁静。
宣阳城有个旧俗,春日之际,会在屋檐下用白瓷碗接春雨,积攒福气,保佑这一年顺顺利利。老人家信这个,宣阳旧巷子里家家户户檐下都摆着白瓷碗,下雨时溅起一圈圈雨水,叮叮咚咚,好听极了。
孟长青在客栈养伤,每天就趴在窗户边,听着那雨打瓷碗声。
他把谢长留与自己说的话和李道玄说了,李道玄听完也没说什么,只让他安心养伤。
孟长青已经对找回自己的身体不报什么希望了,他寿数未尽,随便找个义庄找具合适的尸体就能重新活过来,他已经看开了,那尸体实在找不到就算了。他现在怕的是,有人扮作他兴风作浪。
那人若是光挑衅道门倒也算了,孟长青最怕的是,那人扮作他回太白鬼城。
那真是要了命了!
孟长青也仔细思考过谁会干这种事,一点头绪也没有,仇视他的各派修士那真是海了去了,能从长白一路排到玄武,其中绝大部分孟长青见都没见过,他是真的完全猜不出来。
他和李道玄说这些事儿的时候,李道玄面无波澜。
“他既然引着你来了宣阳,迟早会现身。”
孟长青看着李道玄,不知道为什么,听见这一句话的时候,他心中莫名就定了下去,是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时隔多日,楼下忽然又跑过一群兴高采烈的孩子,孟长青被吸引过去,扭过头推开窗子看向窗外,猛地一顿。
楼下,柳树下,白面说书人支起摊子,拍了拍那旗子,刷一下铺开桌布,将惊堂木与折扇摆在摊位上。
孟长青刷一下站了起来,盯着那不知死活的人偶看。
说书人清清嗓子,一旁茶馆的人都朝他望去,有人随手往那铜盂中扔了两个铜板,说书人忙拱手道谢,吉祥话一串串地往外冒。
李道玄也望了过去。
雨后,日头明晃晃的,那说书人惊堂木一拍,今天说的却不是孟长青那点破事,而是破天荒地讲了几个宣阳当地的风俗传说,这些都是说滥了的,茶馆中有人喝倒彩,那说书人倒也不窘,微微一笑道:“这是说给那些外乡客听的!咱宣阳城大门一开,甭管南腔北调,来者是客!”
那说书人说了个城隍庙的故事。
宣阳城两百年前有过一场大旱,足足旱了一百年,刨地三尺都没挖见一滴水,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说法,说这是天谴,最终,无数宣阳人远走他乡,宣阳一度成了空城。
宣阳方圆十里,唯有城隍庙那口井还有一点点水冒上来,干旱过后,那古井改名叫做龙王息。
龙王喘息,有滴雨之泽。
也就靠着那口井里微末的水,城隍庙那颗千年古树才没枯死,其后百年,古树愈发繁茂青翠。也不知道这百年来风俗是怎么演变的,渐渐的,宣阳有男女去那树下求起了姻缘,两百年后,莫名其妙的,那颗古树就成了姻缘树,上面吊满了各种香囊手帕,甚至还有个别脑子进水的男人在上面吊肚兜。
那口井也成了能护佑婚姻的姻缘井,据说,若是心地够虔诚,月圆之夜,能在那口井中看见与自己缘定一生的人。
姜姚也凑在孟长青身边听,颇为津津有味,听到姻缘井时,他惊奇地扭过头问孟长青,“道长,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据我多年的经验来看,”孟长青喝了口茶,“应该是封建迷信。”
姜姚:“……”
李道玄在一旁静静看着孟长青,终于开口道:“也不一定。”
孟长青刷一下扭过头看去,手中的茶杯差点没端住。
李道玄望向姜姚,低声道:“福泽优渥之地,灵气荟萃,若是时机恰好,也许真的能昭示些什么,不常见。”说完,他望向孟长青。
孟长青觉得自己的脸有些疼。
那说书的又扯了一阵子,说的全是那城隍庙的故事,从古说到今,一连说了七八个传说故事,然后他清清嗓子,朝众人一拱手,“多谢诸位捧场!”
叮叮当当,铜钱丢入铜钵,说书人笑呵呵地收了钱,喜滋滋地打算收摊。一抬头,正好看家对面客栈二楼窗前的三个人,他脸上的笑容一僵,哗一下将钱倒入布袋子中,抓着招牌赶紧跑了,一溜烟消失在街尽头,跟逃命似的。
二楼的孟长青望着他的背影,许久才喃喃念道:“所以他的意思是让我们去城隍庙?”
入夜后。
孟长青与李道玄出了门,李道玄在客栈设了结界,让姜姚安心待着客栈,安全些。
等两人到城隍庙时,正好月到中天,城隍庙里静悄悄的,草丛中有虫子在跳。这城隍庙平日里归宣阳城乡署打理,白天开着门,入夜就上了锁,前些日子宣阳涌入一大批修士,这些人没地方住,城隍庙夜里开了一阵子,如今修士渐渐离城,一切又恢复了原样。
孟长青走入后院,院子倒是挺空旷的,果然有一树一井。
孟长青抬头看去,他听那说书人说千年古树,还以为是樟树槐树一类的树木,仔细一看,竟然是颗桃树,千年的桃树,确实不多见。
他见院子里昏暗,没多想,随手从自己的魂魄上撕下四张魂符,刷一下点燃,飘到了院子四角,院子一下子亮堂起来。刚撕完,他猛地想起件事儿,一下子看向身旁,手僵住了,忘了!李道玄!
李道玄看着他这一气呵成的动作,“胡闹够了?”
被教训了的孟长青僵在原地,什么都说不出来,收回了手。
李道玄望着他,“回去再谈。”
孟长青忙点点头,暗暗松了一口气,老实地跟在李道玄身后。
院子里静悄悄的,连一丝风都没有,正好是季春时节,桃花开了一树,无风自然下落。那口名叫“龙王息”的古井上盖着块青石板,有桃花瓣摔在上面,窸窣作响。
第 22 章
“装神弄鬼呢?”孟长青漫不经心地在心底念了一句。
他走上前去,随手把那井盖揭开了,井中一轮圆月,空无一物,他抬头,看向那颗据说活了千年的桃树。
想了一会儿,他忽然捏诀,两指点去。
破!
小天地晃了一晃。
这招叫开相,一指开天地,正统的玄武破魔道术,据说是黄祖与道童下棋时悟出来的,黄祖和道童在山门前下棋,黄头道童耍赖,忽然拾起卒子连跃十步过河杀相,黄祖输了,赞叹道:小卒杀相,破军无敌。
孟长青当年上课的时候,一群师兄弟听到这儿简直要笑疯了,孟长青问那老师,“道门先圣从前就这样悟道啊?”
老师道:“小卒杀相,勇字当头,当然无敌。”
有弟子嘴角抽了下,“哪里勇了?”
老师挥着拂尘赶苍蝇,淡定道:“这么说吧,让你和黄祖下棋,你敢耍赖吗?”
孟长青:“……”
如今孟长青跟在李道玄身边,不敢用邪术,道术又忘得七七八八,忽然想起还有这么一招,两指点去,当年光阴从脑子闪了一瞬,心情有些复杂。
两指点在虚空之中。
忽然间,流云刹那散开。桃树上那些零碎玩意儿全都往下掉,孟长青看见了一枚青色纸笺,打着旋儿往下落,他没做多想,伸手接了,想看看对方到底耍什么花样。
翻到背面看了眼,八个字猝不及防地映入他眼中。
“别来无恙。”
四个字,字体端正方正,心上一点掉入钩中。
孟长青的手忽然猛地一抖,那枚纸笺从他手中抖出去,他的瞳孔骤缩,一下子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连身旁的李道玄去没来得及顾及,脱口道:“不可能!”
李道玄立刻扭头看他。
孟长青脸色怪异,几乎是下意识念了两句,“不可能!不可能!”他抬头看向那颗桃树,似乎一下子慌了阵脚,全然没有了之前的悠闲晃荡,眼中金色雾气绽出来,灵力瞬间席卷整座小天地。井中那轮圆月晃了一晃,水底有一张的面目转瞬消逝,孟长青四下查看,脑海中忽然传来一阵剧痛。
孟长青忽然捂住了额头,下一刻,他顿住了,缓缓抬头看着对面的人。
有个穿着长白道袍的年轻道人朝着他走过来,那人身量高挑,面容清俊,着素白道袍,袖口用紫线勾着一团星宿,挑起一半头发被紫绶带束着,背着把降魔剑,迎面走来有如和煦春风,忽然,孟长青看见那人朝自己笑了下。
孟长青还怔在原地,忽然身旁有一人冲了出去,他侧目看去,竟然是少年时的自己。
“师兄!”少年孟长青一身玄武道袍,背着李道玄的白露剑,朝那人喊了一声,竟是一把扑上去把人抱住了,那人被撞得后退两步,似乎有些没想到,但仍轻轻地抬手拍了下他的背。
“抱歉,师兄。”少年孟长青磕磕绊绊地道歉。
“没事。”年轻的道人低下头,抬手把孟长青轻轻推开一点,忽然笑了下,“长高了。”
少年孟长青看着那两只轻轻推着自己脑门的手指,忽然又凑了上去,年轻道人被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两步,少年孟长青嗤的一声笑了出来,笑得背上的白露剑都在抖,样子很散漫,喊了声,“闻过师兄。”
少年孟长青对那道人说着什么,一步步往前走,那道人似乎被他吓着了,下意识一步步往后退,却又碍着长白大弟子的身份,没有失态,终于,那道人抬手,似乎要将凑上来的孟长青挡回去,又不知道为何没有动手。
少年孟长青还在说话,那年轻道人被他逼得步步倒退,忽然对着他身后的方向,正色道:“扶象真人。”
少年孟长青抬手搭上他的肩,那道人无路可退,被他一把压在了墙上,少年孟长青露出个非常欠抽的笑,低声道:“我师父在后山,你喊谁呢?”
那年轻道人缓缓地把他的手从自己的肩上扒下来,对着来人道:“真人。”
少年笑道:“没意思了啊。”他随意地回头看了眼,猛地腿一软没站稳,那年轻道人手快,一把扶住了猝然摔下去的他。少年孟长青被那年轻道人扶着,喉结动了下,半晌像是恢复了力气,忽然一个起身,叠袖行礼,毕恭毕敬两个字,“师父!”
落地有声。
眼前的景象散开,孟长青望着那低下头去的少年孟长青,还有那忍着笑整理自己领口的年轻道人,画面越来越模糊,他背上的大雪剑忽然雷鸣不止,有杀意一闪而过,湮灭在骤然涣散开的金色雾气中。
小天地又是一晃。
幻像终于消失,心境却依旧动荡,孟长青白着脸半晌,他忽然摇了下头,强迫自己把脑海中所有画面挥开,猛地再次抬眼看去。
果然又看见了那棵巨大的桃树,论幻境,孟长青绝对是个中高手,连吕仙朝都得靠边站,他一下子就反应过来,这树在查看他的记忆。
也不知道是什么邪物,连他都中了招,孟长青已经很多年没中过招了,最近可能是比较倒霉,到处栽跟头。
孟长青抬手一指点去,下一刻,身后忽然有浩然剑气汹涌而出,雄浑磅礴,如倒挂海水。
杀气席卷而来。
剑气猛地冲散了整方小天地,不过一瞬,满院都挂满了两指厚的重霜,那千年桃树一下子垮下去,如老人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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