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五十夜

    扶苏五岁了。

    俗话说：一岁两岁是心肝, 三岁四岁有点烦, 五岁六岁老捣蛋。

    可扶苏不一样, 他提早两三岁就进入了狗都嫌的年纪。

    三岁的时候，他就晓得要去揪小宫女的辫子, 或者是伸出小短腿给小宦侍使个绊子，然后看着宫人们狼狈的模样哈哈大笑。

    到了四岁开蒙的年纪, 芈泽给他请了教书先生，盼望着他能就此收起顽劣的性子，好好读书。

    结果一年内, 咸阳宫里前前后后来了几十个夫子, 最长的就呆了三个月，最短的只呆了半天。

    这不, 今日上午，又有一位夫子苦着脸请辞道：“小公子太过聪慧，老夫学艺不精，实在不敢耽误了小公子。”

    瞧他脸上被人用墨画了只乌龟, 花白的胡须也被燎了一半, 芈泽自然是驾轻就熟地答应了。

    望着他颤颤巍巍的背影, 她心中满是无奈。

    扶苏每日的起居简单有序，上午念书, 下午练武。

    芈泽想了又想, 还是动身去了宫里的教场。

    盛夏的日头毒辣得很，扶苏着一身短打，有板有眼地挥着短木剑戳刺, 一张小脸晒得红扑扑的。

    见母亲大人来了，他一阵旋风似的扑了过来，嘴里大叫着：“母后！”

    芈泽从嘉卉手里接过毛毡，抖开了，弯下腰，一把将扶苏裹住，“抓到你喽！”

    扶苏在擦汗的时候也不老实，左右躲闪的，一会儿又咯咯大笑着从毛毡里钻出小脑袋，嘴里嚷着：“好痒！好痒！”

    要不是他那张小脸生得几乎和赵政一模一样，芈泽简直就要怀疑是不是接生时产婆给她抱错了。

    说好的温润如玉的公子扶苏呢？

    这小家伙哪里是什么仁慈善良的贴心棉袄啊，明明是调皮爱捣蛋的混世魔王吧！

    其实来这之前，芈泽本是打算要好好教训他一顿的，可此刻一看到扶苏的粉扑扑圆嘟嘟的小脸，她又有些不忍心了。

    溺爱扶苏的远不止芈泽一个人。

    等扶苏擦完了汗，殷佩便朝他招招手，眼里满是慈爱，“来来来，小公子过来吃块瓜，解解暑气。”

    “好啊！我最最最爱吃甜瓜了！”扶苏一蹦一跳地走过去，大口吃起了冰镇蜜瓜，嘉卉还端着碟子让他吐籽。

    几人说话时，将军蒙恬就站在远处静静看着。

    片刻后，他单手挽了个剑花收鞘，这才上前行礼，“末将参见王后。”

    “蒙将军免礼。”芈泽笑道：“竖子顽劣，还劳将军费心教导。”

    蒙恬忙道：“哪里哪里，小公子习武很是用心，将来必成大器。”

    扶苏念书不上心，倒是很喜欢耍刀弄枪，常常下了早课就飞奔教场和蒙恬学剑术，练大半天也从不喊累。

    芈泽有时也想，或许这样，扶苏就不会让儒家愚忠愚孝的思想腐蚀了脑子，习得一身武艺在关键时刻也可以保命，索性就由他去吧……

    从遐想中回过神来，芈泽不禁笑了笑，见蒙恬嘴唇干裂，遂道：“练了这么久，蒙将军也吃块瓜吧！”

    “多谢王后。”蒙恬确实是渴了，也不推辞，接了瓜就连籽一块儿吞进了肚。

    芈泽还记得，在历史上，这位蒙将军一生战功赫赫，又忠心护主，曾陪伴着扶苏走完最后的一段岁月。只是没想到，二人的渊源从这个时候就开始了。

    想到这，芈泽便生出了些与他结交的意思，“闲着无聊，不如蒙将军给我讲讲战场上的事吧！”

    蒙恬本也不善交际，听了这话，立刻应道：“是。”

    这几年秦国攻城略地，势头正盛。好在朝中猛将如云，王翦、王贲、内史腾和李信等人无不骁勇善战。也正因如此，他这次班师回朝后才得了空休息，平日里就教教小公子练剑，倒也落得轻松自在。

    话说回来，这战场上的事又该从何说起呐？蒙恬略一思忖，觉得那些计谋交锋还是太过晦涩，便挑了个浅显的说：“前些日子，末将听说了一件事，不禁感慨万千。”

    “栎阳城里有位老妈妈，早上刚收到儿子报平安的家书，傍晚就见到了他的遗骨。”

    话音刚落，他顿觉失言。这种生离死别的痛，听起来显然更加令人感到沉重。

    古代通讯不便，这种悲剧想来也不会是头一次发生。芈泽听罢，沉默许久才道：“生逢乱世，谁人不是身如浮萍，雨打离散？”

    “七国百姓饱尝战乱苦楚，是多么期望能过上太平日子。你们救苍生，行大义，纵然你们之中有些人的姓名无人知晓，但青史一页都会记得，曾有这样一群人，以杀身成仁，换得了一片浩然安宁。”

    蒙恬听了，怅惘地长叹了一声。

    “母后母后，什么叫大义啊？”扶苏捧着瓜走过来，稚嫩的语气很是娇憨可爱。

    他这一发问，倒是驱散了点芈泽心中的忧伤。她屈指敲了敲扶苏的小脑袋，嗔道：“问你的夫子去！”

    扶苏心虚地垂下头，黑眼珠一转，立刻涎着脸扭股糖似的缠上了蒙恬，“蒙叔叔，你和我说说呗！”

    芈泽见了，忍不住喝道：“扶苏，休得无礼！”

    “无妨，无妨。”蒙恬任由扶苏抱着他的大腿，笑道：“小公子天性纯真，与末将甚是投缘，末将并不觉得被冒犯了。”

    见扶苏一脸颇为得意的模样，芈泽哭笑不得，“我决定了，明日就由母后亲自监督你读书。大秦未来的君主，怎能是个不学无术之人？”

    “啊？”扶苏吓得手一哆嗦，捧着的甜瓜差点掉在地上，幸好蒙恬眼疾手快给接住了。

    看着一脸严肃的母后，扶苏不敢置信地连“哎”了两声，接过瓜，猛咬一口，将两腮撑得圆鼓鼓的。

    又抬起头来，可怜巴巴地望向芈泽，有几颗甜瓜籽仍沾在嘴角，“母后，咱们打个商量行不行？”

    “这事没得商量！”芈泽撇过头，慈母多败儿，若再看几眼这小子的可怜样，她又得心软了。

    “其实孩儿会念书，念得可溜了。”扶苏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便回忆着先生教书时的模样，摇头晃脑，拿腔作调道：“孩儿这就背个《论语》给母后听听。这个、这个，子曰、子曰……”

    只是曰了半日也没曰出个所以然来，他涨红了小脸，撅起了小嘴，哼哼唧唧地学起了小猪叫。

    芈泽和蒙恬看了，齐声大笑起来。

    扶苏心中又羞又怒，便将俩胳膊叉放在胸前，背过身去，自顾自生起了闷气。

    没过一会儿，他的声音再度响起，语气也变得轻快，“父王！”

    芈泽顺势看过去，只见赵政正朝这个方向走过来。

    扶苏见到了自己的救星，眼中一亮，便像个球似的滚进了赵政的怀里，一入怀，又随即发出几声惊天动地的哭喊。

    赵政将他抱起，在空中抛接了几回，笑问道：“怎么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小就没有父亲陪伴在身边的缘故，在扶苏面前，他始终以一个慈父的形象出现。

    夫妻二人分工明确，由赵政□□脸，芈泽唱白脸。

    看着这对沆瀣一气的父子，芈泽摇头叹息：“扶苏不肯好好念书，我正训他呢！

    这是属于一家三口的亲子时光，蒙恬与宫人们极有眼色地躬身告退。

    等众人走后，赵政悄声道：“寡人小时候也不爱念书，这事急不得。”

    待触及芈泽充满怒气的目光，他的声音渐渐转小，“等扶苏再大点就好了……”

    扶苏骑在赵政脖子上，扬着脑袋附和：“是啊，是啊！等孩儿再大点就好了！”

    芈泽也不能不给赵政面子，只得耐下性子哄这个见风使舵的小无赖，“扶苏再努力一把好不好啊？”

    “你不知道，外头还有好多和扶苏年纪相仿的孩子，他们的爹爹在外打仗，娘亲在家耕作纺织，辛苦一年也不见得能让他们吃饱穿暖。”

    “扶苏的爹娘都在身边，衣食无缺，比起他们已经是很快活的了。如果扶苏用功读书，通了事理，将来就能让天下所有的孩子都和你一样快活，一样有爹娘疼，有饭吃，有衣穿。这就是母后方才所说的，大义。”

    “唔……”扶苏啃了一口他最爱吃的甜瓜，望着瓜皮纠结道：“……如果孩儿好好读书，那他们也会有瓜啃？”

    芈泽点点头：“也有瓜啃。”

    扶苏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为难道：“那好吧，孩儿答应便是。甜瓜这样好吃，他们都该尝一尝的。”

    听了他的童言童语，芈泽欣慰地笑了。

    她的孩子，到底还是怀着一颗仁善的心。

    三人在流华殿内用了晚饭。夜幕笼垂，扶苏耍了一会宝，累了就去睡了。

    赵政枕在芈泽腿上，只觉内心无比安逸平静。

    当日王后在章台宫中的一番话，终究是打动了他。

    帝太后事件的风波平息后，夫妻俩就这样相安无事地过了四年。

    他的后宫依旧空虚，但他却从不觉得寂寞。

    如果非要说有什么遗憾，那就是他始终没能为扶苏添一个妹妹。

    有些事强求不得，望着芈泽平坦的小腹，赵政轻叹一声。

    正想着，忽听芈泽问道：“听说近日朝中来了位韩国使臣，似乎是叫韩非？”

    一提起这个韩非，赵政就气不打一处来，旋即起身坐起，“嗯”了一声。

    芈泽笑道：“我记得不久前大王才在我面前称赞他，说什么’读先生之文，如闻空谷足音，绝唱高踪，久无嗣响’？还说若是能见到此人，与他交游，便是死也没遗憾了【注】？”

    “我见他精于刑名法术之学，本以为他是个可用之才，哪知道他一来秦国就急着替自己的母国说话。”赵政紧拧眉头，冷冷道：“真是不识时务，愚不可及！”

    战国七雄里就属韩国最弱，在赵政一统天下的计划里，韩国不免要首当其冲。

    芈泽又悲又叹，将心比心，她亦想到了楚国的未来。

    “如今他已被廷尉下了大狱。他既这样心系母国，寡人便成全他的一片忠心！”

    听到此处，芈泽心下一凛，急忙劝道：“怎么说韩非子也是近半百的人了，若是在狱中染了厉疾，一病不起，到时大王就是后悔也来不及了！”

    芈泽恍惚记得，韩非应当是死在了狱中，而且似乎是被同门师兄李斯给毒死的。

    可她不好说穿点明，便稍稍改了下说辞。

    “寡人做事从不后悔。”四年过去，赵政脸上的棱角愈发分明，眼神也愈发凌厉，杀伐决断间毫不迟疑。

    他越来越像芈泽印象中的那位秦始皇了。

    “话不可说绝。”芈泽微微抬起头看他，“不如让我试试吧！如果我能说服他，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见赵政投来不赞同的目光，芈泽笑道：“毕竟我也曾经师从荀夫子，看在我俩同门之谊的份上，说不定韩非子会改变心意。”

    话虽这么说，芈泽其实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但她仍旧希望韩非能有个好结局。

    “好吧，都依你。”赵政将头埋在芈泽脖颈处，闷闷地道。

    作者有话要说： 【注】摘自《老子韩非列传》：秦王见孤愤、五蠹之书，曰：“嗟乎，寡人得见此人与之游，死不恨矣！”

    本章部分概要：政哥见到偶像真人，愤然脱粉回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