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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番外 闵兮和希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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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腰横玉带紫罗袍,赤胆忠心保王朝……”

    耳边又依稀传来这句戏词,十一年了,每次在混沌迷茫的思绪中唱响,都是无限折磨他的噩梦。

    四月凌晨的风从袄领子钻进去,沿着脊梁骨脉肆意妄为的舔舐,他猛的一个哆嗦大梦初醒,满头的冷汗,手中还握着杭绸丝绦装饰的刀把,抬头往远方看过去,晨曦似积压的棉絮从保和殿的飞脊后升上来。

    南面军机章京值房里已经有官员进出,他摆了摆头让脑子更清醒些,今天是万寿节,从午门入的文武百官,过太和,中和,保和三大殿之后,再入慈宁宫谒见,必走的就是他们隆宗门。

    他在门上打瞌睡,是大忌,还好及时醒了过来,时间尚早,还未有入宫的人员打隆宗门上经过。

    也是想到什么就来什么,军机章京值房再往南,保和殿西侧的后右门上走出两人,一说上说说笑笑。

    一个成年的男声问,“你阿玛额娘呢?怎么就你一个人?”仔细辨认的话,是九门提督郝晔的声音。

    一个年幼的小甜嗓回答,“我额娘是个懒虫早起不来的,我阿玛他老人家只好先在家等她起床了。”

    “你今天生辰,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兮兮今年满十二了吧?你跟你额娘长得越来学像了。”

    远处那两人的影子走近,九门提督跨步走在前,身边一个小姑娘,一身藏区的打扮,甩着满头的辫子,一双小皮靴跟着郝晔的步伐一路小跑,双手揪着他的下袍,仰脸笑,“他们都这么说,郝伯伯,听我额娘说,您骑射很好,有空我还要请您指教。”

    九门提督大人摸摸她的发顶,疼惜得望着她点头说好。他们一起走到隆宗门前,那个女孩儿调过脸朝门上看过来,不偏不倚的就迎上了他的视线。

    一双杏核眼,眼仁润泽,攒着晨间的露,就这样带着微微的疑惑和惊讶望着他。

    他认得这双眼睛,这双眼睛曾经陪他一起看朱红的宫墙,还有宫墙下爬行的蚂蚁,在那之后,他的世界就被蒙上了一层苍茫的灰暗。

    希珉调开视线,同门上其他侍卫一起垂首肃立,郝晔摘下腰牌递给他们查验,闵兮也摘下自己的,近前的一名侍卫来接,她缩回了手藏在身后,走到另外一人的跟前,把自己的腰牌提给了他。

    希珉一怔,从她手里接了过来,上面刻着她的名字:“闵兮”。果然是她,他的拇指从那两间凹槽里抚过,俯下身把腰牌还给她,“臣等确认无误,请格格入内。”

    她收回腰牌在腰间扎束好,跟一枚缎绣的金桂花月荷包并在一起,抬起头目光怯怯的,“我瞧你有些眼熟,你叫什么名字?”

    郝晔注意到了他们这边的动静,走了过来,希珉忙挺直身,冲他揖手,九门提督大人的眉头皱了起来,问道,“你脸色怎的这样差劲?什么时候换的值?”

    他吞吐着开口,“回大人,丑时。”

    “放屁!”郝晔低斥,“说实话!”

    希珉垂下头,默了片刻,苍白的嘴唇嗫嚅着道:“昨天戌时。”

    郝晔霍得一下转身,目光把周围一众侍卫都劈得缩起了脖子,“常恒!”他点了隆宗门上侍卫领班的名头,扫视一眼四周,“你们这几个人都是昨天傍晚换值后,一直站到今天早上的?”

    常恒忙走上前,臊眉耷眼的,支吾着应是,郝晔一声冷笑,“大内侍卫戌时换班后,夜间丑时下值,你们倒勤谨得很,两头顶着星星干熬着?!”说着回身看了一眼希珉,“还是说只有他一人如此?!糊弄谁呢?我从乾清门出身那时候,还不知道你们几个小子搁哪儿吃奶呢?怎么着?见人好欺负了?”

    都默着没人敢说话,郝晔冷声道:“堂堂大内侍卫,有本事明着动刀枪,就别在背后玩儿阴的,诸位心里都悠着点儿,今儿是万寿节,本督不便跟你们计较,倘或再有下回,本督倒要问问大内侍卫总领班宋戈宋大人,他手下这帮人都是怎么提拔上来的?”

    活落一甩袖就往门里入,走了几步觉得忘了些什么,只得又返回去,“兮兮,”九门提督从门上探身出来,“你不是要去见太皇太后么?该走了。”

    这边闵兮怔愣着答应一声,从希珉的脸上调开视线,回过身跑跳着走远了,“郝伯伯,等等我!”

    那细浪似的袍底,涌动着从他眼底消失了,再抬头时四面敌意夹攻,一侍卫冷嗤,“这年头,是个人都能找来靠山,什么玩意儿!”

    常恒从他身边经过,狠力撞开他的肩,“恭喜尚大人下值了,歇着您的去吧。”

    希珉颔首,紧紧咬住了腮帮,提着跨刀走下了阶。

    郝晔望着闵兮的身影没入永康左门往慈宁宫的方向走去,他这才回身,经过隆宗门的时候,希珉已经不在了,该是那帮小子挨了他的刻,放他下值了。

    他叹了口气,下阶穿过内右门迈步走向养心殿,提起这孩子的身世,他是当年朝廷削藩时,平南王府大厦将倾,支离破碎的见证人之一。两广总督手下的兵踏平了平南王整一座藩,平南王也在京城大殿前一命呜呼,满目的疮痍,血腥过后,只余下这一支血脉。

    回京后他四下打听后得知,朝廷未赐平南王世子死罪,把他撂在了阿哥所,随后又陪着宗室子弟们侍读,随着年龄的增长,宫里开始担心他心中仇恨的种子萌发,做出危害皇嗣的举动,郝晔这时请示皇帝,把他带到了军中,让他在自己的麾下步军营里磨炼。

    出宫后,宫里更加不安,唯恐尚希珉做出逆反之事,他跟皇帝商议后,暂时让他在隆宗门上当差,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做事,周围无数双眼睛监督,倒不必担心他活搅出什么风浪。

    朝廷削藩,你不反,也要逼着你反,当时朝廷师出有名,掌握的有平南王府跟安南国勾结的罪证,亦真亦假,谁判得准呢。当今圣上,捏造事实罪名的手段,郝晔了解至深,平南王府就算是清白的,世人面前,也是个反叛的嘴脸。

    这样出身的遗孤存活于世自然讨不到什么甜头,伴随他成长的是冷眼,谩骂,侮辱。郝晔作为长辈,就像今天的事情,只能间断的为他提供保护,他将来的路子还要靠他自己去拼,也许能赚到一个明媚的前途也未可知。

    太皇太后生辰仪式一如既往的冗长枯燥,过后还要唱大戏,小辈人们都熬不住了,闵姝做为长公主要带弟弟妹妹们一起去御花园玩儿,闵兮跟她这位堂姐姐告了个便儿,就蹬着一双小皮靴往南走了。

    那一头小辫子,还有藏区的袍服在兄弟姐妹中显得尤为扎眼,淳格格拉湛湛的衣袖,“你这当额娘的也不也担心么,那么个小人儿,你放心让她乱跑?”

    湛湛不以为然,“藏区那么大个地方她都没跑丢过,整天打高原上奔呢,宫里这么大个地方,跑不丢的。今后这几年她就是想跑,都撒不开欢儿了。”

    淳格格直撇嘴,“还真是出门长了见识,如今连咱们紫禁城都瞧不上了。”

    正说着门外进来一名太监找到湛湛道:“回福晋,格格说要自个儿去玩,不让奴才们跟着一起,奴才不放心,给您回个话。”

    还能说什么呢,这位心宽的额娘自然由他们家格格随意去玩了。

    茫茫高原,就很少迷路,对付紫禁城羊肠小道,弯弯绕绕,分辨东西南北,对闵兮来说不算难事,在藏区呆久了,她天生就是个小罗盘。

    她跑着跳着,满头的小辫子飞舞,出了永康左门在崇楼的后厢,遇见了她想要找的人。

    朱红的宫墙下,他满身银甲,对于十二岁的女孩儿来说,她还不懂得什么叫做比喻,只是这样一副画面让她联想到了红梅上的一簇雪,纯洁高贵。

    他看到她,习惯性的躬身行礼,默不作声,眼睑很有分寸的敛着,睫毛根处拢着一道弧光。

    他个头很高,闵兮小心翼翼的走近,双手背在身后,仰起红扑扑的脸问:“大内侍卫见礼,按规矩是要自报家门的,你为什么不说话?你叫什么名字?”

    很奇怪,她执着于追问他的名字,希珉依言揖手道:“臣尚希珉见过格格,格格吉祥。”

    “我认得你,希望的“希”,琳珉青荧,珊瑚碧树的“珉”,对吧?”她腆起酒窝笑,提起腰间的那枚荷包,“我额娘跟我讲起过你,她说这荷包是我抓周时厚着脸皮跟你要的,我六岁那年入宫就想还给你来着,可是没有找到你,我现在就还给你好么?”

    她居然还记得他,希珉抬起视线,她歪头冲着他笑,“额娘说霸占别人的东西不对,物归原主,我就还是好孩子。”

    他忍不住笑了下,很快又敛起了神色,“格格要是喜欢就留着吧,我这个年纪不再适合佩戴了。”

    那一刻的隐忍,让闵兮感受到了他的沮丧,她点点头说好,“那我就先帮你收着了,回头我会跟我额娘说明原因的。”说着她垫脚往门内看,“今儿万寿节,下了职的侍卫们都在箭亭那边射箭比赛,好热闹的,你怎么没去呢?”

    他微微摇了摇头,“臣不爱凑热闹。”

    闵兮又问,“那你为什么不去值庐里休息?为什么在这里站着。”

    他道:“臣睡觉打呼噜,会影响别人休息的,这地方背阴,我在这里透透气。”

    闵兮听她额娘跟阿玛讲过平南王世子的身世,隐约知道他们家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家里人都被她的皇帝伯伯杀头了,只剩下他一个人。

    她替他感到难过,结合早起过隆宗门上发生的事情,她觉得他应该是受人欺负了。“是不是他们不让你进屋休息?”她犹豫了下,喃喃的问。

    他望着她,眼底红红的结满了血丝,“不是的。”他抿出一丝笑,很有耐心的跟她解释,“格格不用担心,我就是出来透透风而已。”

    有谁透风选择宫殿后厢的,闵兮的小脑袋瓜里不认同他这样的说法,不过也未纠结在这一个问题上较劲。“你会射箭么?”她忍不住摸他的跨刀,不住夸赞道:“这把刀可真漂亮。大内侍卫应该都会射箭吧?反正你也闲着没事,能教我射箭么?你不爱凑热闹,只有咱们两个人,算不上热闹吧?”

    他望着那双眼睛,难以拒绝这样的邀请,掏出怀表看了眼,离下次换班的时间还早,他答应她说好,踅身回到值庐中背了弓箭,拎着箭囊,同她一起出发。

    一路往南就是十八棵槐,那里栽种着很多树木,他手中的箭翎子飞出,就必中一片树叶。闵兮在一旁跳跃着,拍手叫好儿,轮到她上阵了,她的力气不足以拉开弓,他蹲下身来帮她的弓拉成满月。

    “这里是过鞦,瞄准这个位置再放手,格格试试。”

    闵兮松开手,箭翎子擦过一片树叶,她很高兴,“我学会射箭啦!”扭过头去瞧他,额头撞到了他的肩甲上,龇牙咧嘴地笑,“你这功夫跟谁学的?”

    他看着她红起一片的额头想问她疼不疼却忍住了,垂下眼道:“你认识他的,郝提督。”

    “难怪呢,”闵兮道,“听说他平日里很忙的,应该很少有时间教我射箭吧,今后就拜托你教我了!”

    他看向她,“格格应该不久后就该回藏区了吧?”

    她摇头,“这些年都是我阿玛教我读书,额娘说宫里的大学士们学问高,准备让我留在宫里拜师学习,你瞧,我有空还能拜你做射箭师傅呢。”

    刚开始他还未意识到她留京意味着什么,后来才察觉出,那是一年四季,春夏秋冬,树叶从绿变成了红。

    闵兮很喜欢笑,她笑起来有酒窝,嘴角打起细褶,这样的笑陪了他整整五年,这样的笑让他以往的生活彻底颠覆,让他饮冰十年的凉,融化消逝。

    “嗖”地一下,箭翎子擦着嘴角飞出射中了树身上的一枚树斑,换他为她叫好儿,她扭过头来又一次撞到了他的肩,不过这一次两人都站着,他十八岁的时候,她的个头刚到他的腰际,现在她十七岁的额头探着了他的肩,他也有了经验,不再穿冰冷的铠甲陪她一起射箭。

    叶子飘下来落在她白净的额头上,他伸手摘了下来,目光接触的时候,闵兮眼睛里有了躲闪,年幼时的脸蛋上是高原红,现在的脸上是羞涩泛出的红。

    她觑眼瞧他,他弯下腰收拾箭囊,闵兮有些失落,她喜欢上了他,可能也只是剃头担子一头热而已。

    她一箭又一箭射着,“等我回西藏了,一定找桑格哥哥较量较量,瞧瞧到底是谁厉害。”

    她经常提起桑格,“达木头人打小儿就想让桑格哥哥娶我,我喜欢他,他却喜欢平措头人家的姑娘布赤,我哪里不如布赤好了?”

    他聆听她自言自语,她心里已经有了喜欢的人,这让他无端感到失落。

    成长的过程中闵兮明白了平南王府没落的真相,有时候他们也会聊起他的身世,两人坐在宝蕴楼后侧一处废弃宫殿的城檐上,她的小皮靴变成了花盆底,满头的小辫子被打散,梳成了两把头。

    唯一不变的是她眼底的波澜,一直满含温情的望着他,遇到他休沐的时候,他们可以这样聊一整天也不觉得疲困,从日出到黄昏日落,再到夜幕星河。

    “他们都说我阿玛额娘是被发配到边疆去的,好像在藏区生活是多么丢脸的事儿,可是你知道么,高原的风光很美,就像你的隆宗门一样,它虽然不是正门,却跟乾清门一样巍峨气派。”

    她侧过脸望着他,轻轻的笑,“我们高原有雄鹰,你们京城有白鸽,它们一样漂亮,你眼睛里看到的世界是怎么样的,它就是怎么样的。”

    他的人生是一汪污水,她的笑是那束明媚的阳光,照亮他的心檐,使他世界里的那些肮脏污秽都沉积下来,荡涤干净。

    再后来,诚亲王夫妇回京了,谈论起了闵兮的婚事,让她嫁给桑格,恳请皇帝赐婚。

    她冲进养心殿,跪在地上大哭一场,“桑格喜欢布赤,我也不喜欢桑格,你们为什么要让我嫁给他!”

    诚亲王就这一位宝贝闺女,见她哭的梨花带雨,怔着两只眼儿忙去哄,“你们自小儿在一起玩儿,我还以为你们两情相悦呢!原来是阿玛好心办坏事儿了!”

    闵兮揉揉眼睛道,“我回京后就一直跟希珉哥哥一起玩,要嫁也是嫁他!”

    好说歹说,总算把自家姑娘哄出殿了,皇帝说坏了,“平南王家的遗子,这女婿,你能瞧得上么?”

    诚亲王唉声叹气,愁啊,回家问福晋吧,皇帝不想兜揽他,事事问婆娘讨主意,什么德行?

    闵兮红肿着眼睛,来隆宗门上找他,门上的侍卫告诉她,尚希珉请长假了,随后可能要调任了,她躲在崇楼后面呆呆地望着檐顶哭,哭到泪干了才离开。

    他一定是听说了她上养心殿撒泼的行径,他不喜欢她,就这样拒绝了她。

    希珉去向九门提督大人求助,“请都督把晚辈调回步军营。”

    郝晔撂下手中的茶盅,“最近的事情我都听说了,是这个原因么?你不喜欢闵兮?”

    那样的姑娘谁会不喜欢,他没有承认不喜欢她,只道,“我配不上她,兮兮值得更好的人来照顾她。”

    郝晔很想抽他,“乳名儿都叫上了,你还磨蹭什么呢?一个人的品格不是由他的家境背景来决定的,你说你不配,其他人谁配?你让闵兮嫁给其他人,你甘心么?”

    他说他方才是口误,提督大人让他滚,“我怎么教导出你这么个孬种,一步之差就是终身的遗憾,你回去自个儿认真想想吧!”

    他闷在家里想了三天三夜想不出什么名堂,假期到了,重新提起跨刀当差,下值了准备到崇楼后厢透透气。

    他的脚下顿住了,她站在崇楼殿檐下,流泪望着他,原来她天天都在这里等他,他咬紧腮颌走近,还未来的及开口。她踮起脚在他脸上浅淡亲了一口,“你不喜欢我没关系,我来跟你说声再见,今后不为难你陪我射箭了,这些年,谢谢你。”

    她袍底一旋就背过身走,越穿越熟练的花盆底也阻拦不下她的速度,他愣了半晌才想起来去追,他想告诉她,他想一辈子陪她射箭。

    在十八棵槐的树下,他追上了她,他捞起她的手拉她回身,片片落叶飘下来阻隔了视线,闵兮望着他欲言又止的唇,吸着鼻子问:“你想说什么?”

    他捧起她的脸俯下身,闵兮避上眼睛,额头上落下一枚她期待已久的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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