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秋心”为愁
自古逢秋悲寂寥, 秋风秋雨愁啥人。
试问, 若在这“秋”字底下再添个“心”字, 该当是何字呢?
正是“愁”字。
如今, 满京城的人都憋着一口气,热火朝天准备雅舍大比, 纷纷要做自个儿行当里的魁首、大哥,各个儿都是朝气蓬勃, 斗志昂扬, 比春日还要热闹,一片的生机盎然景象。
可是,却有一处大宅门内,好好的日子不过,打小厮, 撵丫鬟, 揍妻儿, 正闹得鸡飞狗跳、鸡犬不宁,眼瞅着就要逼得下人们狗急跳墙, 行那铤而走险的勾当!
不是别处, 却正是曾经的荣国府,如今的贾府。
论理, 贾府内,贾赦是家主并长子,却赴了金陵外任,贾母原该和她同去。可是, 贾母年岁大了,去金陵虽是回老家,却也到底不能同行。
恰好,贾琏仍要在吏部当差,贾政也是工部的员外郎,且贾母诰命还在,便仍照旧原来地方住着,接茬儿做她的老太君。
看似一切都无甚变化。唯独,二房贾政和王夫人夫妇却是今非昔比,天上地下,河东河西。一朝变,便是日薄西山。
贾赦虽不在家,但是荣禧堂是他的住处,却不会变。两人只得搬去别处居住。可是,他二人既不愿住贾赦从前的东院,却又没有旁的去处好住。无奈何,竟委屈堂堂王夫人住到了清静、避人的老国公荣养之所——梨香院。
薛姨妈走了,王夫人来了,这梨香院倒是从来不空。
可,王夫人的心里空了。
无权又无势!便是曾经想着拿捏大房,特意娶来的自个儿亲侄女王熙凤也“酒壮怂人胆”,变了脸,一心只为大房算计,甘心情愿做起了邢夫人的儿媳妇。
王夫人的心里,如何不是被剜空了般疼痛?
更有屋漏偏逢连夜雨,元春被撵出了宫来。
从前,王夫人最大的倚仗便是元春,总幻想着元春一朝飞黄腾达,飞上枝头变凤凰,她便是当之无愧的皇亲国戚了!到时候……
谁曾想,不待王夫人美梦做成,元春便已人老色衰,转眼儿被抛到了脑后。
如此,王夫人全部的指望便都落在了宝玉身上。
偏偏,她的宝玉,从前和她最是贴心的宝玉,自打那日中邪之后。便变了个人一般,自请搬到了外院居住。从此,便是晨昏定省也不准时,甚至十天半月不见人影。
有时,宝玉便是见着了她,也不再亲亲热热,反是一副畏畏缩缩、退避三舍的模样,却叫王夫人好生伤心并疑惑!
王夫人不解,只能命人去查。一番查验下来,这才发现,自打宝玉独自辟院居住后,竟日日都往外面跑,有时甚而便在外头过夜,三五日不回家,也是常事。
王夫人闻言大怒,立时觉得定是外间有甚狐媚子、坏女人将她的宝玉缠住了,逼得宝玉脱不得身!
“把我好好一个孩子挑唆坏了,可却无一人来回报我知!”王夫人越想越气,直至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二话不说,径直冲到宝玉院中。
又正赶上宝玉在雅舍读书,恐王夫人得知他又去林黛玉的地盘,心里不快,临行前,再三嘱咐了身边伺候的丫鬟们不许实言相告,只需相机应对,打发过去便好。
袭人虽是王夫人心腹,也在王夫人面前走了明路,可是,到底她最想要的却是做宝玉的姨娘。
且她又见宝玉近来性情大变,不止不爱吃人胭脂了,便是以前从不翻阅的八股文章,也是每日里捧在手上,爱不释手,茶饭不思模样!且说话做事,说一不二,再不似从前一般,由着下人拿捏,狡赖。
袭人一面欣慰宝玉转变,觉得终身越发有靠,哪怕贾府今非昔比,到底宝玉是个有出息的。却又害怕宝玉如今读了圣贤书,反倒会守起圣人规矩、道学要求,娶妻不纳妾,甚至再不近女色。
如此,左左右右、前前后后,犹豫不定,也是百爪挠心,彻夜难眠。
却到底不敢失了宝玉的心意,袭人便千方百计帮着宝玉隐瞒王夫人。甚至乍见王夫人闯上门来,她首先想着的还是如何帮宝玉遮掩过去。
袭人遥遥望见王夫人怒气冲冲带着好大一帮婆子冲将进来,便知事情不妙。偏生今日宝玉临行前,再三嘱咐了大比在即,他要多结交一些才子、英豪,这几日用功读书,怕是鲜少归家,让她们遮掩一二。袭人满口子应承下来。却不成想,宝玉前脚刚走,王夫人便杀将过来。
“太太您来了,快请屋里坐。”袭人忙不迭招呼道。
王夫人却看也不看她,一挥衣袖,再次端起她当家主母的架子,冷声问道:“宝二爷呢?”
“宝二爷、二爷,这会儿不在,今日、今日……”袭人被王夫人架势骇住了,一时反应不过来,结结巴巴不知该怎么应对。
“哼!倒是我养的好奴才!”王夫人一巴掌挥在袭人脸上,直接将袭人打翻在地,转头喝道:“把院门给我锁了。”
立时,便有两个婆子小跑着去把院门关了。
“都出来院中站着,太太有话要说。”周瑞家的随之扬声道。
袭人是宝玉的大丫鬟,她都挨了打,旁人更是各个胆战心惊。以晴雯为首,满院子的丫鬟、婆子早全敛眉垂目、战战兢兢站在院子当间儿。有些胆小的四、五等小丫鬟,干脆已经抖抖索索跪在地上。
“说!近来二爷是不是总夜不归宿?到底都去了何处?”周瑞家的搬来一把太师椅,放在中间台阶上,王夫人在上面坐了,居高临下看着众人问道。
一众丫鬟都低着头,一言不发。
王夫人却也不急,接过周瑞家的递上的热茶,轻轻吹了口茶末子,低声道:“不说话也行,来人,给她们收拾包袱,全赶出去!”
“太太饶命!”众人齐刷刷跪了一地,山呼告饶。
“说!”王夫人啪地将茶盏掷在地上,碎末横飞,茶水四溅。
袭人和晴雯等大丫鬟跪在最前头,被兜头盖脸淋了一身,却半点也不敢躲。
晴雯就要说话,袭人恐她言语有失,或者说出些于己不利的话,忙抢先道:“太太饶命,太太饶命!二爷确实是出外读书去了。近来二爷用功尤勤,便是回来了,也总要点着灯看书直到——”
“混账!来人给我撕了她的嘴!”王夫人怒极骂道。
便有婆子上前,左右开弓,狂抽袭人耳光。
“你这个死小蹄子,当太太我是好欺的?宝玉什么样人,如今便是勤奋了,总不至于就变成这般!”这话儿还是对着袭人说的,忽然,王夫人转了头,手指着一地的丫鬟道:“你们串通一气,祸害主子,欺上瞒下,将好好一个儿郎勾搭得魂儿也丢了,家也不归。今日,我亲自找上门,你们还敢有说道!罢罢罢,也别赶回家去了。来人,快去叫人牙子来,一概给我发卖了!”
本就奉了王夫人的命令,片刻不停地在抽袭人耳光的婆子,闻言,又得了御令,狐假虎威,扯着袭人的头发就往外拖。
不过眨眼工夫,袭人的头发便全被扯散了,面肿如桃,身子滚在地上,衣裳沾满了灰,领口也开了,露出好大一片白生生的酥、胸,尖叫着被在地上拖行。
晴雯看不下去,扑上前抱住那婆子的腿,苦苦哀求王夫人道:“太太息怒,且容奴婢们禀报。宝二爷当真——”
话刚出口,却被麝月打断。
麝月怕晴雯还是旧话重提,王夫人既然不信,如此颠来倒去地说,只会惹她愈发生气。麝月忙道:“宝二爷是去了雅舍。近日,雅舍在筹备大比,是京城最热闹的去处。各家公子都在那里,太太若不信,随便寻个人问问便知。”
“什么雅舍?我怎么不曾听过?”王夫人闭门不闻窗外事久矣,哪里知道如今京城风云变化。
周瑞家的却是知道的,附耳过去,一五一十说与王夫人知晓。
“什么?竟是黛玉那丫头弄的?”王夫人诧异问道。
周瑞家的却知黛玉如今身份非比寻常,忙摇头,示意王夫人低声。
王夫人却在气头上,又见不过是在自家院中,还怕有内鬼给黛玉通风报信不成?罔顾周瑞家的好意,反大声道:“我却不信她个女孩家家的,能弄出什么好去处来!总是些玩物丧志的场所,勾搭的汉子五迷三道。那高阳郡主却也不管管她,由着她胡闹!”
王夫人到底不敢直言林如海之不是,旁敲侧击说高阳郡主管教无方。
周瑞家的却低着头,一声也不敢附和。
底下,那拖人的婆子见王夫人不曾阻止,平素便看袭人不顺眼,怪她把持了贾宝玉的院子,让旁的丫鬟都进不来,暗暗下了狠手,又要拖着袭人往外走,竟是要当场打杀模样。
袭人吃痛不过,杀猪一般叫唤起来。
晴雯原抱着婆子大腿,被她发狠踹开,也一跤摔到地上,半晌爬不起身。
宝玉院子里哭声顿成一片,乱成了一锅粥。王夫人心火却还烧得正旺,眼睁睁看着,任由那些婆子借势逞凶,随意打人。
“这却是在做什么?青天白日,要打杀人不成?”紧紧插着的大门之外,传来凤姐质问的语声。
原来,王夫人虽然一进院子便锁了大门,不许任何人出入。到底秋雯是个细心的,早知似宝玉这般不着家,总有一日要出大事。秋雯见势不妙,便先命一个年岁尚小,猴也似的、才留头的小丫鬟顺着墙边花树攀到外间去,到凤姐处报了信。
凤姐听说王夫人气势汹汹杀到了宝玉院中,偏偏宝玉还不在家,便知要出大事。
虽说凤姐如今的掌家大权是贾母给她的,但是,偏王夫人又是她的亲姑妈。她两边都得罪不得,却也两边难做人。幸亏,贾母还甚体谅于她,不曾交待她些不便处置的事情。
可是,今日王夫人打上了门,却不是在帮宝玉。如今贾琏和贾宝玉二人,都是贾母的心肝肉儿,也是凤姐的心肝肉儿,谁也不能耽误他们兄弟上进。
在读书和与林家交往这件事上,凤姐可比王夫人有远见多了。
再说宝玉每日里往外走,吃穿用度,哪样儿不用凤姐操心,就连跟着的小厮、马夫等等,全是凤姐张罗的,再没人比她清楚。
听说王夫人来闹,凤姐二话不说,便赶了来。
哪知,王夫人却根本不卖凤姐面子。虽然听见凤姐在外面说话,却理也不理,还放话道:“我看谁敢动”
下面跪着的丫鬟、婆子自然没有一个敢起身开口的。
起先打人的婆子,见凤姐来了,便知事情要糟,却仍不肯轻易放过袭人,抓紧了机会,好一通狠掐暗踹。
不过片刻工夫,袭人已被打得进气少出气多,双眼翻白,面朝下,闷倒在地。
晴雯物伤其类,挣扎着爬起来,高声叫道:“太太,太太,袭人被打死了,袭人被打死了呀!”
王夫人这才扭头看了一眼,见袭人果然一动不动,心底微惊,挥手斥退那个婆子。
婆子却不以为然,暗啐了一口,只当袭人太过娇嫩,分明是个丫鬟,倒养成了一副姑娘们的身板。
外间,凤姐听见晴雯的吆喝,眉头拧起老高。
虽说袭人是家生子,死生都在主人手里。到底还是一条人命,随意打杀了,再被旁人揪住错处,参贾琏一个治家不严、苛待下人的罪过,耽误了贾琏的前程,她可不依!
凤姐也发了怒,见无论如何叫门,也没人开,一挥手,喝道:“来人,把这门撞开!”
且不等里面有人反应,凤姐径直让小厮撞开了门。
“砰——”好大一声响,两扇黑油门板应声而倒。腾起的灰尘都有两丈高,扑了院内众人一头一脸。
“咳咳!”王夫人也被凤姐的阵仗吓住了,半晌才抖着嗓子叫道,“好啊,好啊你,如今真是翅膀硬了,仗着老太太给你撑腰,连我也不放在眼里。我便不是你婆婆,好歹还是你姑姑。我还不信,你有了这婆家,便从此不进王家大门了!”
王夫人也是气狠了。她当家做主这么些年,哪曾在下人面前丢过这般大的面子便失了心智,口不择言起来。
凤姐其实并不是故意掉王夫人的面子,不管怎么说,到底她俩是嫡亲的姑侄,一笔写不出两个王字。可是,她也不能眼睁睁看着王夫人闯下大祸,连累自家,却一言不发。
凤姐见王夫人气得七窍生烟模样,知道此刻无论如何也不能硬来,给平儿使了个眼色,暗命平儿去寻元春过来。一面使人抬起袭人,到旁边稍歇。凤姐这才走到王夫人身边,假装惊异问道:“怎么竟是太太在院子里我适才正在屋里做活计,却有小丫鬟来报说,宝玉院子里乱得不像话,急寻我来。我还当是这群下人趁着宝玉在外面读书、做学问,反在家中生事,以大欺小,闹得不像话。”
凤姐这几句话,软中带硬,也是在给王夫人提醒。却见王夫人半点收敛意思也无,顿了顿,凤姐又道:“偏我在外叫门多时,却没人开,生怕闹出了事,情急之下,这才撞了门。实在不知是太太在管教下人!都是我年轻不知事,才管家,听风就是雨,反吓了太太一跳。且请太太见谅则个。”
剩下这一番话却是将错处全揽了,态度还十分谦卑,给足了王夫人面子。
王夫人也自知理亏,实在不该凤姐在外叫门,她却理也不理,反给了凤姐说辞。闻言,冷哼一声,却还不肯轻易放过凤姐。
周瑞家的如今却是要在凤姐手底下讨生活,也知应在两人之间调和,忙插话道:“二奶奶待宝二爷最是亲厚,听说宝二爷院里嘈杂,十分上心,才会关心则乱,情急之下有点差错,太太自然省的。太太也是见宝二爷院里这些下人缺乏管教,整日做张做势,没个样子,这才出手调、教。太太和奶奶一般心思,全是为了宝二爷好,不愧是嫡亲的姑侄!”
凤姐闻言,笑眯眯望了周瑞家的一眼。
分明是面若桃花,言笑晏晏,周瑞家的看见了,却觉得后脊背寒毛直竖,吓得立时住了嘴。
“下人不懂事,有甚错处,太太只管与我分说,自有我去教训她们,哪里需要太太亲自着忙。”凤姐开口道。
“那依你的意思,我竟不能管了?”王夫人反问道。
凤姐忙不迭摇手道:“太太多心了,我怎敢如此想?只是为太太分忧的意思!”
王夫人又从鼻腔里挤出一声冷哼。
“白晃晃日头照着,像这般跪一地奴才,却不好看。”凤姐凑近了王夫人,压低声音劝道,“不若让她们都先起来,该散的散了,抓首要几个人过来,咱们仔细盘问?”
王夫人也被一院子哭哭啼啼的丫鬟、婆子叫得烦了,随意挥一挥手。
凤姐手背在身后。挥了两挥,一众婆子并下等丫鬟们闻风而逃,却也不敢走远,只是各归各位,假意着忙去了。
只有袭人、晴雯、麝月、秋雯并其他几个二等丫鬟,不敢擅动。
彼时,袭人已被人掐着人中唤醒,周身皆痛,半点力气也无,微掀着半边眼皮,由婆子架住来到王夫人身前,往地上一扔。
晴雯等人自跪在她身后。
凤姐便问道:“贼贱婢,还不速速招来!你究竟做了甚见不得人的勾当,惹得菩萨也似的太太这般生气!”
袭人满腹委屈,一肚苦水,却倒不出,嘴唇翕张,良久只吐出一句,“奴婢冤枉!”
“好啊!事到如今,你还要嘴硬!也是我瞎了眼,信你老实本分,把儿郎交在你手上,从来待你比旁人高上一等,你便是这般回报主子恩义的!”王夫人戟指袭人再度痛骂道。
袭人脸大如斗,呻、吟连连,不住摇头告饶,却说不出一句合王夫人心意的话。
凤姐在旁听了半日,还是不清楚王夫人究竟为何闹出这般大动静,深恐事情越闹越大,无法收场,干脆命人去寻了宝玉回来。
这边厢,宝玉没到,另一救星元春总算来了。
元春如今虽然困锁在家,到底曾是在宫里摸爬滚打多年的,见识、手段都非王夫人可比。
也早劝过王夫人韬光养晦,笑脸迎人,趁着贾政厌弃了赵姨娘的时机,再将丈夫心思笼络回来。至于贾母,是能决定全家人荣辱富贵的老太君,更该小意巴结着。
可惜王夫人听不进去。元春说破了嘴皮,没有用处,渐渐便也不说了。
此遭儿,元春本正在房里读书,被抱琴打断,引了平儿进去,将事情如此如彼说罢。
元春听了,长叹一声,放下毛笔,随着平儿来到宝玉院中。
“母亲。”元春低低唤了一声。
王夫人转头,见元春也来了,误以为她也跟凤姐沆瀣一气,胳膊肘朝外拐,气红了眼眶,哑着嗓子问道:“你来作甚?若是你也——”
元春单听王夫人语气,便知她想歪了,忙道:“我听说有人在母亲面前捣鬼,便来看一看,到底是谁胆子这般大,可有甚说法没有?”
王夫人听罢,心里舒坦多了,深深以为果然还得是要亲生的儿女才与自己一条心,旁人总是靠不住!
“你弟弟院里养的这些白眼狼,吃着府里的,用着府里的,却勾结外人教坏主子,好好的爷们都被她们带坏了。偏还欺上瞒下,被抓了现成,还敢嘴硬!这等刁奴,若是不给她们些厉害瞧瞧,哪里还有主子们存身的地方!”王夫人疾言令色道。
条条都是要命的罪名!
除却袭人,已是有口难辩,就是晴雯等人,听见王夫人口中许多罪状,也是脚底发凉,如寒冬腊月被光身扔在了雪地上。
元春望了望地下跪着的四个大丫鬟,见她们都是满面悲愤之色,情知内有隐情,八成是冤枉了人。却也深知王夫人秉性,便是当真错了,也不能当着人面揭破。
今日之事,已不得善了。为今之计,只有等宝玉回来,亲自与王夫人分辩,到时她再从旁说和。现下,怕不是只能先让这些丫鬟受一受屈了。
元春如是想着,便道:“果真大胆!哪怕,主子做事,由不得你们说话。到底你们不该欺上瞒下。主子年少,有甚不当之处,尔等如何不早早报与太太、奶奶知道?可见,受罚却也不亏。”
起初,晴雯听了这话,还觉得委屈太过,欲要分辩,又被麝月暗地扯了衣袖,打断。
果然,王夫人听元春如此说,怒气消了大半,终于肯正眼看人了。
“只是,母亲,咱们到底是积善之家。宝玉平素又最是心疼这些丫鬟。您看袭人,已几乎死过一遭儿,便也得了教训。究竟事情如何,还得等宝玉回来,说个分明。当堂对质,也好叫这群丫鬟彻底知道错在何处!省得她们心里不服,背后嚼舌,再编排主子屈打成招。”元春又道。
“正是这个理。”凤姐也忙附和道,“太太气了这一早上,冷风吹了不少,仔细受了凉。便是先歇一歇,且先将她们在房里锁了,且等宝兄弟回来,再不与她们甘休!”
王夫人望下扫了一眼,见除了麝月、秋雯,面上还算干净,袭人、晴雯都已成了叫花子模样,总算自觉出了口恶气,一甩袍袖道:“如此先便宜她们了!速速去将宝玉找回来,我与他有话要说!”
那边厢,宝玉本在雅舍读书,正捧着杨毅新做的文章逐字逐句拜读,研究,刚才有了些体悟。忽然焙茗却奔将进来,大声叫道:“二爷、二爷,不好了,不好了……”
阖室的人都被焙茗惊动了,纷纷抬头瞪视过来。
宝玉颇觉难为情,一把拉过焙茗,责怪他道:“究竟是何大事,这般大惊小怪,没有规矩?以后再有这般,仔细我不带你出来。”
焙茗顾不上解释,连忙附耳上去,将王夫人大闹家院,把袭人打了个半死,还要将晴雯等人都发卖了的事情说了。
宝玉登时急白了脸,手上卷子也没放下,捏着就往外跑。
等到宝玉紧赶慢赶撵回家来,袭人、晴雯等人已被带进房中,王夫人并元春、凤姐,呼啦啦一群人全在他房里坐等。
宝玉飞奔而入,顾不上与王夫人招呼,头一句话便是问:“袭人可怎样了?”
袭人听见宝玉这般问,便觉果然为了宝玉,哪怕是死了也值得!
可王夫人却不这般想。宝玉一句话又把王夫人惹怒了,竟连他也迁怒上了,指着他鼻尖骂道:“太太坐在面前,你都看不见,满心只记着一个贱婢!到底她使了什么手段,把你迷成这个样子!”
宝玉吃这一骂,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无奈只得扑通往地上一跪,直挺挺着身子,紧抿着唇儿,再不敢说话。
王夫人不过气头上,一句“戏言”,万没想到宝玉给她来这一出,一句软话也不说,哪里还是她曾经那个总爱猴在身上的宝贝玉儿?王夫人气了一上午,心力交瘁,愈加说不出话,捂着胸口,直顺气。
凤姐在旁不住地给宝玉使眼色,让他先说几句软话,到底把太太先哄住再说。
偏偏,宝玉如今读书读傻了,把老本行“撒娇耍痴”的本事全忘了,只知道跪地认错。
急得凤姐没法儿,以目示意元春说话。
元春只得问道:“宝玉,姐姐且问你,近来你都往什么地方去?与何人在一起?做了甚事?何故常常夜不归宿?可是,那些下人挑唆的你,不学好?”
宝玉听了,再没想到竟是为了他读书上进的事,把袭人等祸害成这般模样。从前他四六不知,整日与丫鬟鬼混,不见王夫人发怒撵人;如今他离了内院,好生上进,撇下脂粉丛儿,反倒连累了佳人!
若不是,宝玉到底还是长大了,经王夫人这一闹,怕不又得故态复萌,重转无用纨绔路上去了。
“敢问太太,今日诸般作为到底是为了儿子好,希望儿子上进,封妻荫子,给您堂堂正正挣个诰命来做?还是想要儿子仍似从前,什么事也不管,每日混吃等死,只在内帷厮混,光做太太的宝贝,却丝毫撑不起门面,身无长物。一朝风流云散,只能流落街头,雪夜苦菜酸酒,从此潦倒一生,倒毙街头呢?”宝玉声如啼血,过了这许多时日,头一回将他那日梦中所见一字一句说将出来。
王夫人起初听见宝玉说封妻荫子、诰命夫人的话,眼前竟似出现了宝玉金榜题名、骑马游街的景象,转而更变成宝玉身着宰相官服,朝堂上率领众臣议政,独领风骚,圣心大悦,亲下御旨,封她为超品诰命夫人。锣鼓喧天,前来祝贺之人,直排到了宁荣街外头。就连“敕造荣国府”的牌匾也重新回了来,她全套红装,高坐在荣禧堂内……
王夫人想着,便要笑出声,哪知转头又听见宝玉说“雪夜苦菜酸酒,从此潦倒一生,倒毙街头”的话,眼前景象大变。
竟变成了漫天鹅毛大雪的深夜里,她只穿着一件满是补丁的单衣,一手拄着一根劈了头的竹杖,一手端着破碗,见着亮灯的人家就去拍门,苦苦哀求人家赏一口饭吃。
“太太,太太求您可怜可怜吧,今年冬天太冷了,老婆子并儿子都马上便要饿死!不论什么,且求您赐口吃食!”她苦苦哀求着,却还被人打将出来。
更有一家人见她来了,咬牙切齿咒骂,还放了狗来咬她。且看那家主人的面目,竟是、竟是袭人!
“啊呀!”王夫人尖叫一声,仰头翻倒。
众人猝不及防,竟当真让王夫人倒栽在了地上。
元春一叠声叫请太医,众人再度乱作一团。还是凤姐命平儿拿重金,去寻了同仁堂的大夫前来。
最后,便是连贾政、贾母都惊动了。
直折腾到日落时分,王夫人才幽幽醒转。
入眼第一个人却也是宝玉。
王夫人神智未复,脑海里还是雪夜孤寒,天地茫茫,无所容身的凄凉悲苦之感,乍见宝玉,猛地起身,拦住他,放声大哭道:“可怜我的儿呀——”
其悲其切,倒把在座众人都看迷糊了。
当此时,却有一人如飞冲来,竟是贾政。
贾政突然从外面冲进来,见王夫人扯着嗓子嚎哭,实在中气十足,忽然鬼迷心窍似的,冲上前,一把拽开宝玉,“噔”地照着王夫人心口便是一拳。
“我打你个愚妇!好好一个儿子,全叫你折磨坏了!怪道宝玉从前不学好,原来都是你养的丫鬟在家里挑唆他!”贾政喝道。
贾政老脸憋得通红,手下丝毫不留情,一拳便将才刚醒来的王夫人又揍昏了过去!
元春头一个惊叫出声,不要命般扑上前抱住贾政胳膊,大声求告道:“老爷息怒!老爷息怒!”
贾政却打红了眼,竟又举起左拳,似乎要连元春一并揍了。
“住手!”宝玉再难忍耐,暴喝一声,窜将过去,劈手从贾政身上拉下元春,又一把将贾政推出老远去。
贾政不防宝玉暴起,被他推了个趔趄,连退好几步,这才稳住身形,双眼瞪得老大,指着宝玉道:“好,好,好你个不孝子!你竟敢打老子,你可知……”
说来,贾政虽愚,并厌烦王夫人为人,到底却讲究道学规矩,面上还是“相敬如宾”,并不曾与王夫人彻底撕破脸皮。今朝猛然变化,实是事出有因。
贾政原在衙里当差,被小厮赶来报信,只说太太不好了,老太太命他速归。贾政一头雾水赶回家来,只看到了王夫人面如金纸,躺在床上,气息奄奄,竟似不行了的模样。
“这是怎么了?”贾政急问道。
一时,却无人能答。
贾政叫过周瑞家的,命她从实招来。
周瑞家的无奈,只得据实以告。
贾政听罢,不问青红皂白,也当宝玉在外与人鬼混,张口就要辱骂。
还不及张口,便被贾母一顿数落,赶出了屋子。
贾政自讨了没趣,也觉再在宝玉屋子里呆下去没意思,只得先转回自个儿院子。
谁知走到半道上,贾政不知怎地,忽然想起,他竟许久不曾见过赵姨娘了。
赵姨娘生的花容月貌又温柔小意,比起王夫人泥雕菩萨似的一个人,有趣多了,十分讨他喜欢。
“不知赵姨娘近来如何?”贾政如是想着,便又转到了曾经赵姨娘的院子。
刚进门,贾政便看见赵姨娘在门廊下对着日头做活计。贾政轻咳一声,赵姨娘立时放下针线,抬头望见是他,美眸里噙满泪珠,如飞般奔到贾政身边。
临到跟前时,赵姨娘却突然止了步,垂首摆弄着裙角,柔声道:“老、老爷,如何来了?可要用茶用饭?衙里做了那般多公务,手儿可酸了?让奴婢给您揉一揉。”
赵姨娘卑微至极的温存,立时让贾政连拔了拔胸脯。适才在贾母面前受气,在众人面前丢脸的事全被他忘到了九霄云外去,由着赵姨娘挽了他的胳膊,扶着他往房里走。
两人前嫌,如此尽弃。
赵姨娘扶着贾政坐下,伺候他换了鞋袜,还吩咐丫鬟去叫饭菜。赵姨娘边给贾政按摩,边与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贾政也是一时兴起,想起贾母的话,便随口去问赵姨娘,“宝玉平日在家究竟是何模样?他身边那些丫鬟又是怎样?”
外院的事,实则早有丫鬟传与赵姨娘知道。赵姨娘偏偏故意垂了头,低声道:“这话儿,奴婢不敢说。”
贾政一听,愈发要硬逼着赵姨娘往下说。
赵姨娘便将宝玉如何正经、懂事一个孩子,却被丫鬟们挑唆、勾引得不像样。偏偏无人敢说。只因那带头勾搭主子的丫鬟却是王夫人认准了,要给宝玉做姨娘的人,就连月银都已比照她们这些姨娘的数目,按月发放了。
贾政听罢,气得浑身颤抖,腾地起身,饭也不吃了,直奔宝玉院中。恰赶上王夫人醒来,抱着宝玉嚎哭,贾政怒气上头,竟当着众人的面下手打了王夫人。
他分明一片诚心全是为了宝玉好,哪知宝玉竟只是跟他母亲狼狈为奸,反要动手打他,气得贾政胸口生疼,也差点晕厥过去。
凤姐万没料到事情如此急转直下,只来得及让小厮扶住贾政,却连半句话都说不出。
贾母在旁,眼睁睁看罢这一场闹剧,再也无法忍耐,戟指贾政痛骂道:“你、你们俩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好夫妻!遇事不问青红皂白,连个后生也比不上。她是你妻子,便是有天大的错处,你怎么能当着孩子们的面,便动手打她?就是宝玉,这些日子他究竟在外面干了什么,你们夫妻俩有谁知道?你又可知,便是宝玉如今的学问、见识,已是你都远远不能比的?你可知道……”
贾母一声声质问下来,将个贾政问得面红耳赤、冷汗涔涔,久久说不出一句话。
“我、我、我……”贾政张口结舌,想要分辩,但是听着贾母言语,实在无地自容,只能一味喃喃。
“罢罢罢,待你媳妇儿醒了,你自与她说去。从此,宝玉这孩子再不用你们夫妇管教,一切有我!万事,万事都不许你们再插手!”贾母说罢,气得将拐杖在地上“咄咄、咄咄”直敲,实在不忿,掉头离去。
宝玉听见贾母话语,却仍不发一语,脑袋直垂到了胸口,额发散落,遮住面容。
谁也不知,目睹此情此景,他的心中又做何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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