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剑舞
黛玉含情目一瞬不瞬地望定永玙, 脉脉道:“我也有一曲, 想舞给你看。你可便要看?”
语声还是羞怯的, 但目光却灼灼热烈, 烫得永玙心如火烧,脱口便要说好。
他早就听应妙阳说过, 黛玉剑舞有公孙大娘遗风,静若处子, 动若脱兔, 不能形容,渴慕之心,甚切!
“可是,”永玙四下望了望,可是, 要与这满院子的“旁人”一道欣赏林妹妹之舞, 莫名地, 他头回生出了宁可敝帚自珍的念头。
黛玉却似读懂了他的念头,身子微微倾向他一侧, 低声道:“他们都当你有眼无珠, 不解风情,可是——”
“可是, 我却最是慧眼识英雄的!”永玙忽然一挺胸膛,扯起嘴角,郎笑一声,道, “明蕙郡主的霓裳羽衣舞确实美轮美奂。只是,昔有书圣张旭见公孙大娘舞剑器而悟书法精髓,更有诗仙太白见剑舞而诗兴大发,文思泉涌,笔下如神,不可抵挡。就连贫刻恭谨的杜工部尚抚今追昔感慨万千,不由得著《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以传世……”
“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
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
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杜寒清不待永玙说完,忽然站起身,曼声而吟道。
杜寒清气质清幽,身量瘦弱,临风一立,如独荷凭湖,微风过处,荷尖低垂,晃动起一池波光。此刻,她一袭长裙,月下独立,将杜甫诗句吟出,霎那间,便吸走了满座的目光。
略顿了顿,杜寒清见众人果然都望向了她,就连帝后二人似乎也在等她下文,这才缓缓接道:“诚如世子爷所言,剑器舞确实名动天下,独领一世风骚。只是,失传久矣。世子爷既如此说,难不成竟可为我等舞一曲?”
杜寒清不知竟是看去弱质纤纤的黛玉能舞剑器,误以为是永玙有意显摆,这才主动插话,为永玙搭台,暗思一唱一和,也是才子佳人妙话。
可惜,正可谓瞌睡时候有人递枕头,永玙正巴不得有人凑趣,如此也好让黛玉之出场不要太过突兀,立刻接道:“杜姑娘谬赞了,本世子并无这等大才。却是林妹妹——”说着,躬身对黛玉摆出恭请姿态,又道,“深得公孙大娘剑器舞之精髓,有大绝技。只不知,妹妹可愿让我等凡夫俗子开开眼界否?”
一个杜姑娘,一个林妹妹,亲疏远近,高下立判。
果然,杜寒清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唇畔傲然笑意荡然无存,拿眼睛将黛玉看了又看,总是不信似黛玉那小身板竟能跳得了剑器舞。
她却不知当年公孙大娘也是妙龄女子,更兼身材婀娜有致,辗转腾挪间身体之律动、飞旋,顿挫抑扬,迷人眼目。
众人说话工夫,明蕙已由宜兰长公主命宫女从场中请了下来,此刻听见永玙说黛玉会跳剑舞且远胜于她,心火难抑,腾地站起身,大声道:“既然世子爷将那林……”
明蕙原本欲直呼黛玉闺名,到底顾及场上还有帝后并许多外人,咬牙改口为,“林姑娘夸得天上有地下无,舞技那般神乎其技,连失传绝艺都能深得精髓,倒叫我等不得不亲眼看一看她的绝技了。只是,到时候,若她只是拿把剑随意耍一耍,欺负我等不曾见过剑舞——”明蕙说着,摆出一副不屑一顾模样,续道,“本郡主丑话说到前头,到时可别怪本郡主头一个便喝倒彩!”
“那,敢问郡主,若是我侥幸跳得了剑舞,甚或,比之适才郡主之舞还要略胜一筹,又该如何?”黛玉一直不曾开口,至此,突然起身说道。
对面而坐的湘云和两位史侯夫人都诧异地看将过来。
尤其是湘云虽知黛玉高才,也是个伶俐人儿。可她从前住在荣国府时,见黛玉还颇有些谨小慎微模样,不爱与人相争,更不曾平白无故便与人这般争锋相对。
当真是因为世子爷吗?湘云好奇去望站在黛玉身边长身玉立的永玙,正看时,却觉得身畔有一道目光,似有若无地在自个儿身上打转。湘云忙扭头去看,却是卫若兰。
此刻,御花园中众人目光都聚集在黛玉、永玙与明蕙,甚至杜寒清四人身上,唯独,卫若兰谁也不看,却在偷觑她。
湘云想起两家已有约定,蓦地红了脸,再不去看永玙,却也知了黛玉究竟为何有此异变。
恰正如湘云所想。黛玉之所以这般主动,甚至有挑衅嫌疑,不过便是让明蕙知难而退。论才论貌,她林黛玉都不止胜明蕙一筹。
应妙阳感慨明蕙死心眼,不明白她没什么非要认准了永玙不放。黛玉却多少知晓一点明蕙的心思。她不过是觉得,她明蕙有天仙一般的姿容,更是才貌双全,出身尊贵,世间唯独她才能匹配上“天上白玉京”的永玙。
可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明蕙的天地也嫌太狭窄了些!
不出所料,明蕙乍一听见黛玉所言,便被激怒,不假思索便道:“莫说一筹,你跳剑舞,若能胜得本郡主半筹,从此,从此……”
明蕙说着话,宜兰长公主却在旁边,不停扯她衣袖,示意她冷静,莫要中了黛玉的激将法。可是覆水难收,明蕙既然已经放出了话,再想收回却并没那么容易。
果然黛玉见她面露为难之色,丝毫不给她退缩的机会,立时追问道:“从此便如何?”还怕明蕙上当上得不够彻底,又补充道,“郡主既然要赌,我们便赌得雅些。若是拿什么金珠白银做赌注,未免太俗,不称郡主身份,还该重大一些。”
明蕙闻言,牙关紧咬,眼神闪烁不定,似在费心思量究竟什么赌注才能既雅致又重大,目光从永玙身上滑过,忽然郑重其事地道:“本郡主若是输你半筹,从此,从此玙哥哥便是你的了!”
哄——满座皆惊。
听明蕙话里的意思,此遭比舞,若是她输了从此她便不再追着永玙不放,甘心成人之美了?许多从前便对明蕙有意的公子哥儿纷纷摩拳擦掌,暗戳戳希望黛玉争气,一鸣惊人,反把明蕙“气焰”压下去,却也可笑。
剩下一些事不干己的,便是坐等一方出丑,或者目睹一代奇舞,再或者美男为注,究竟花落谁家的妙趣,谁人能忍住不动心呢?
鱼儿上钩了!黛玉却不慌不忙,摆手道:“你我二人打赌,如何又干世子爷之事?且幸好圣上与皇后娘娘并诸位后妃、宗亲、大人等都在此处,可以作证,小女子适才所言不过是因一时技痒,欲与明蕙郡主比试较技,断无争——之意!”说着,斜睨了永玙一眼,意在“争夫”。
二女争夫,传出去,明蕙不怕丢人,她林家的名声可败坏不起。
明蕙一时却没意会过黛玉之意,旁人却已偷笑起来。
永玙也早厌烦了明蕙之死缠烂打,见黛玉举动,喜得心花怒放,恨不能黛玉立时便下场与明蕙比上一比。只是他却也知道,不能让黛玉背上争夫的名声,强制按耐住,不曾插话,此刻见时机成熟,永玙忙道:“永玙何德何能,敢叫林妹妹争上一争?只是,在下十分渴见林妹妹剑舞风姿,不知可能委屈妹妹一遭,就依此注,比上一比呢?”
永玙话刚说完,南安郡王一席上,霍琼先忍俊不禁,低笑出声。
“好你个孟永玙!你和那林姑娘,算盘珠子打得倒响,一唱一和,可怜那老实郡主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呢!”霍琼低声道。
旁边霍霖听见,脸上神色又阴沉了一分。
“人牙子”黛玉听见永玙的话,微微一笑,应道:“世子爷过谦了。既如此,小女子便恭敬不如从命。我若输了,不敢说将世子爷拱手让人,只从此无颜再见便了。”说罢,振衣而起。
黛玉今日着装,半臂配长裙,有束腰,披肩,虽不十分适合跳剑舞,却也凑合。只是,入宫饮宴,她一介女流,自然不能携带佩剑。所谓剑舞,无剑如何能舞?
而入宫饮宴,便是武官也不能佩剑。大内侍卫之宝剑,笨重锋利,又大又长,有黛玉半人之高,拿在手里也不好看。
永玙原有一把随身宝剑,仿鱼肠而做,却又比鱼肠长上尺余,正可做黛玉兵器,却也不在身边。
黛玉还好,永玙想起黛玉没有宝剑,生怕她舞蹈出错,从此两人不复相见,岂不痛煞他了,急得团团乱转。
黛玉见他形貌,噗嗤笑出声来,遥指北边荷池道:“善书者不择笔,我今跳剑舞,手上虽无剑,心中却有剑。还劳世子爷折一柳枝相代。”
“妙哉!意在剑先。虽尚不曾见林姑娘之舞,但听林姑娘之言,世子爷诚不欺人!”霍琼猛地站起身,抚掌赞道。
显而易见,明蕙之舞乃有备而来,无论是衣饰还是乐曲,皆精心准备。相反,黛玉不过兴之所至,随意应战,若再胜出,明蕙实该无话可说。
就连皇帝,也是暗暗点头。旁人看了,自然也跟着附和。
黛玉还没跳舞,气势上便先胜过了明蕙。
在众人鼓掌时刻,永玙已“不辞辛苦”亲自去池边折了垂柳枝条,双手奉给黛玉。
黛玉接过柳枝,看似随意一抖手腕,柳枝便如同被赋予了生命一般,曲折蜿蜒,蛇形如电,眨眼间已上下飞腾了一周天。
且黛玉动作之快,直像是将一根柳枝变成了千万枝。或者是,并非柳枝成了千万枝,而是黛玉乃千手观音,有千只手在挥舞。
在座之人,不乏才高八斗的名仕,也不缺独善风情的艺人,一时间,竟没一个看出来黛玉是如何办到的。
而这,还仅仅只是她的一个起势。
事已至此,就连明蕙,也醒悟她上了奸人大当,可惜悔之晚矣。
“此为灵蛇式。裴将军出征,反其道而行之,料敌机先,打草惊蛇,一先咘之。”黛玉边舞边吟,上场舞的便是剑器舞中最为引人注目、猛厉无比的“裴将军满堂势”。
且黛玉将舞蹈表演与兵法对阵结合,身形快速晃动,满场飞舞之时,兼之讲解排兵布阵之法,敌我进退之势,实乃她之独创。却让观者不仅目悦之,耳闻之,更心思之,越发惊心动魄,引人入胜。
忽而,黛玉持“剑”之手本指向西方,目且随之,众人亦跟着她望向西边。然,黛玉脚步却陡然变化,加快,“咚咚咚”平地连踏,脚法之快,以至重影缤纷,便似凌空虚渡。
观者们脑袋还都面西时,黛玉却疾若电闪般窜至东向御座之下。
“青光”乍闪,柳枝宝剑脱手飞去。剑破长空,伴着尖啸之声,笔直刺向御座上高坐的帝王。
“护驾!”刷拉,旁立大内侍卫们也看入了迷,纷纷抽出宝剑,争相去格那青光宝剑。
噼里叭啦!一阵金铁交鸣之声。一众大内侍卫们的宝剑全击了空,反互相撞击在一起。
“此为声东击西。”大内侍卫们还在迷惘四顾,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时,黛玉却又转回了庭院正当间儿,柳枝还在手中,曼声而吟道。
“先咘后诱,待其阵脚大乱,后顾无暇之时,便可直捣黄——”龙字不便出口,黛玉只做了嘴形,忽然身子原地飞速旋转起来。
乍看去,黛玉之飞旋与明蕙之前所跳霓裳羽衣舞之胡旋,颇为相似。然而。仔细看去,便知二人一者娇媚,一者凌厉;一者诱人,一者夺魄;一为歌女舞,一为将军谋,不可同日而语。
如旋风,似雷霆,柳枝劈空之声,嘶嘶刺耳。大智若愚,大音希声。快至无形,反顿而缓。
黛玉舞到极致时,三面观者,竟皆同时从满天剑影中见着了她粉面。
不再青春少艾,竟然宝相庄严。
“是千手观音,是千手观音!”
“果然菩萨临世!”
“阿弥陀佛,神明显灵,苍天庇佑!”
一时间,众人如被蛊惑,纷纷嚷道。
御座上两位圣人,也是面色大变。
“当——”一声悠扬绵长的磬声传来,忽如压城黑云一朝尽散,月光清辉这才遍洒大地。
众人耳中嗡嗡作响,这才恍然原来黛玉舞动之时,竟无音乐伴奏。可是他们耳中明明全是金戈铁马,剑鸣马嘶,种种杀伐之音,如雷贯耳,近在眼前,不禁纷纷揉眼摇头。
半晌,众人眼前迷障才全部散去,定睛再看时,不知何时黛玉已停止了舞蹈,一手捏兰花诀,一手擎柳枝,敛眉垂目,含笑静静站在当间。
虽不是千手观音,却是白衣菩萨,持杨柳枝,雨露遍洒人间。
弯月破云,银河洒落九天,清辉遍洒黛玉周身,如放圣光。
极动到极静,不过转念间。
“阿弥陀佛。裴将军征战,一将功成万骨枯。唯我佛慈悲,见怜苍生,止戈断兵,以为正道。”黛玉口宣佛号,垂眸颔首道。
静。
默。
从天子到百官,
从将军到妇孺,
至尊者至卑者,
阳春白雪与下里巴人,
极致的静默,证道顿悟面前众生皆是平等。
久久,久久不闻人声,不闻虫鸣,黛玉舞罢,竟似连风并云都不动了。
万物皆有所感。
恰好,天公作美。“轰隆——”好大一声雷鸣炸响!
借着雷鸣遮掩,天际数道蛇形闪电凌空下击,瞬间扑面而来。
“啊呀!”人群这才如梦初醒,纷纷走避。
园内大乱。
黛玉却轻移莲步,不慌不忙,慢条斯理地走回永玙身边,抿唇低笑,柔柔问道:“如此,可能再见否?”
永玙却听若未闻,猛地绕过黛玉,抓起邻座杜寒清不知何时备好的笔墨纸砚,就着眼底杯盘狼藉的桌面,挥毫泼墨,一口气便写下了草圣张旭的《肚痛帖》。
“忽肚痛不可堪,不知是冷热所致。欲服大黄汤,冷热俱有益,如何为计?非冷哉。”
贴既书罢,永玙不顾天上电闪雷鸣,眼见暴雨将至,两手高举起自个儿墨宝,任凭适才纵情掷笔时,墨水淋漓染了他一手一身,状若癫狂,大声疾呼道:“痛快!痛快!我之肚痛不堪,非冷哉!非冷哉!实快意难尽,豪情、欲破腹而出!痛!痛!痛!痛煞我哉!”
…………………
好一会儿,雷鸣电闪才止,大雨终于未至。
四散趋避人群再度归座,只仍无人言语。
明蕙埋头坐在最后,脑袋低垂,几乎埋入桌下。适才黛玉一场剑舞,她最先看入了迷。一忽儿当自己是百战将军,一忽儿又变成草丛间被打尾巴的细蛇,一忽儿化作嚎哭弱女,一忽儿转为慈目飞仙,一忽儿天上一忽儿地下,转眼成败,早失了本心。待雷鸣来时,她竟不顾仪态,直接钻进饭桌底下,霓裳带泥,粉面尽灰。
岂止是输,简直一败涂地,从此再不敢在人前起舞。
“出神入化!出神入化!原来这才是剑舞!感应天地,有鬼哭神嚎之力!”却是皇后娘娘最先回身,忍不住站起身,拍掌大赞道。
“皇后娘娘谬赞,臣女愧不敢当。雕虫小技,反倒在圣人面前卖弄,只求不污了圣目。且夏日雷雨多发,不过巧合罢了。”黛玉自谦答道。
“非也非也!”皇后娘娘固执摇头道:“若是普通雷雨,如何能惊动陛下、本宫并文武百官?实在是玉儿你之剑舞,因时随份,感应天地,正合四时万物之理,方有此异象。陛下可觉然否?”
皇帝被皇后娘娘点名追问,至此方彻底回神,亦点头赞道:“不错。林海之女此剑舞确实不坠公孙大娘之名声。先人风采只可追忆,但是依朕看来,此女之剑舞,可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小小女子,胸中便有此丘壑,男儿该当汗颜。”
至此胜败一目了然,比舞结局已有定论。
众人却还心有所感,又聆圣训,纷纷停杯投箸不能食。只有林如海并应妙阳还好些,毕竟曾经见过,尚能把持。
应妙阳见黛玉一场舞下来,也是香汗淋漓,忙掏出手帕与她擦拭。迎春这才醒悟,也在旁帮忙。
只有呆子永玙,愣愣望着黛玉,似乎还在脑中回味适才伊人月下垂眸,口宣佛号之形容。
“咳咳,林姑娘之剑舞确实可称绝技。不过——”杜寒清不知怎地,又站起身来,轻咳两声,故意拖长了语调,起了话头道。
只是,众人都还在回味,一时竟无人接茬。
杜寒清四望了望,知道今日如果她不能在此刻扳回一城,那今年百花宴之魁首必然花落林家。
那剑舞再好,也不过奇淫巧技,哪里比得上腹有诗书,气自华?
杜寒青自诩学富五车,不让男儿,虽亲耳听见黛玉讲解战策,却因自己不纯熟,便认旁人也是纸上谈兵,并不放在心上,一味以为琴棋书画并不包括舞艺。
她在舞蹈上输了,便要在书画学识上赢回来。恰好,永玙适才感应黛玉剑舞,一气呵成草书了一幅草圣张旭的《肚痛帖》。她便以此为由头,与永玙论一论诗书。
“不过,我观世子爷适才草书之张癫《肚痛贴》,传神会意,亦可称有‘神虬出霄汉,夏云出嵩华’之气势。”杜寒清高声道。
“张旭便是张旭,非要多卖弄一把唤之张癫,难道在座之人又不知道草圣外号的吗?”哪知杜寒清语声刚落,竟有人应声讥讽道。
却是霍琼。
她冷眼旁观多时,本就对杜寒清自矜自傲模样颇看不惯,又逢她也擅舞,皇宫大门前那套鞭法便是从舞蹈中化来。此遭目睹黛玉剑舞,心有感应,触景生情,于自身舞道也有进益,忍不住便在脑中与黛玉切磋起来。
霍琼脑海内,两名妙龄少女正或歌或舞,跳得痛快,相见恨晚,惺惺相惜之时,忽然被杜寒清话语打断,哪能不气?又听她三句话不离老本行,处处卖弄她那丁点学问,更是眼睛黏在永玙身上,情不自禁将心里话说出了口。
“你!”杜寒清还从没被人这般掉过面子,粉面披霜,脱口就要斥责,却到底顾及场上士子众多,不可坏了自个儿孤高出尘的气度,咬牙憋回,一扭头道:“我不与你个莽夫说话。”
却是讽刺霍琼不爱红妆爱武装。
林如海坐在席上,眼见恩师挚爱的孙女要和自家宝贝闺女对上,眼珠一转,拊掌笑道:“今日七夕佳节,微臣府上小女斗胆献舞一曲,彩衣娱亲,正是抛砖引玉。闺阁英雄多也,无途展也。如此,诸位才女更该小试身手,先显巧再乞巧,让我等污浊汉子也沾沾二位圣人光彩,开开眼界。”
好大一顶高帽戴下来,也给了杜寒清显才由头。
果然,杜寒清冲着林如海微微一礼,浅笑道:“如此,寒清便献丑了。”
杜寒清语罢,便有宫女们抬上一张方桌,在正中处放下,方桌上面早已铺好了笔墨纸砚。杜寒清站到方桌之后,挽袖提笔,目注帝后道:“今逢佳节,又有二圣赐宴,普天同庆,寒清感念圣上恩德,有感而发,腹做一首《七夕颂二圣赋》,特书写而下。”
说罢,杜寒清笔走龙蛇,不假思索,眨眼间,就洋洋洒洒写满了三页宣纸。
停笔,提纸,嘬唇,吹墨,杜寒清的动作也有她的韵律,不失为一场美的飨宴。
黛玉左手托腮,笑眯眯,好整以暇地在旁看戏。
最烦人的便是明蕙,但看她如今样子,已然彻底死心,怕是再也无颜见永玙一面。扰人的苍蝇没了,且黛玉初次在人前舞剑,便得满堂喝彩,又引得永玙癫狂痴迷,心里着实开心。任凭杜寒清蹦跶,黛玉只自在吃菜喝酒,浑没把她放在心上。
永玙亦然。杜寒清孤高自傲,目无下尘,从前也没对永玙表露过旁的意思,自然,永玙也只当她乃宰辅杜明之孙女,再无其他。
故而,当杜寒清下笔作赋乃至恭送圣上,由太监宣读时,永玙也只是枯坐自个儿位置之上,左耳进右耳出,学着黛玉的样子,百无聊赖,托腮回望着她。
那头儿,在座众多文臣清流却惊叹不已,纷纷叫好。
皇帝也亲口赐下一句“字好赋更好”。
杜寒清微微颔首谢恩,如清风拂过,袅娜退回原位。
便有其他才女起身,准备也献一献丑。却听杜寒清忽然举起酒杯,对着永玙道:“棋逢对手古来难,酒逢知己千杯少。世子爷适才所作《肚痛贴》,潇洒风流,如汪洋恣肆。寒清狗尾续貂,作《二圣赋》,却自愧弗如。只得满饮此葡萄美酒,借花献佛,聊表心意。”
杜寒清这番话说得七拐八弯,本意却是将她的《二圣赋》与草圣传世之作相提并论。且借着共饮名义,诱永玙答话。
永玙满饮一杯,面上是两位书法大家彼此欣赏,知音对饮,实则是就此收下了京城第一才女的心意。
而哪怕永玙不喝,也不过是不赞同两人棋逢对手的话罢了,和什么心意、钟情并无关系。
宫花定情换成美酒定情,其实只是换汤不换药。但杜寒清如此一来,既不伤她颜面,还显得她高雅大方。
不像明蕙,大张旗鼓,不留余地,终至贻笑大方。明蕙与她相比,也是蠢笨如猪。
黛玉闻言,这才放下银筷,眉头微蹙,忍不住腹诽道:那呆子,竟当真这般好?怎么狂蜂浪蝶都喜他这一口?
面上不太显,心里醋坛子却翻了天。
应妙阳去看林如海,眼神询问道:“怎么杜寒清也来横插一脚?杜宰辅可知情?”
林如海微微摇了摇头。杜明早将那日他试探圣心的话转达给林如海了。他既在圣上面前那般说过,就绝不可能再反过来指使他的孙女与黛玉争抢永玙。只能说,这全是杜寒清自个儿的主意。
“女大不中留。”林如海偷偷对应妙阳道。
邻座的杜明,三朝元老,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大宰辅,此刻见着自家孙女的举动,愁得大摇其头。
“留留留,留成了仇。”老头儿喃喃自语道。
那边厢儿,漩涡中心的永玙也是头大如斗。为何平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丈路要走上半日的千金大小姐们,表起情来,一个个手脚这般快,他个弓马娴熟的小王爷竟拍马都追不上。
眼瞅着月上中天,百花宴已过半,永玙老早就准备好要送给黛玉的宫花,还没能来得及拿出手,他自己个儿却几次三番被人找上门表白情意。
要不是他自认黛玉不是那种小性、善妒、爱猜疑的人,恐怕早就急得跳了湖。
黛玉:“谁说我不小性、不善妒、不爱猜疑,这朵烂桃花,你要是不趁早掐灭了,本姑娘便把你这膏药揭了!”
永玙暗自想着,转头去看黛玉表情。却见伊人美眸微眯,香腮鼓圆,菱唇高翘,正怒目而视着他,脑中刹那间便闪过了上面长长的一串话。
骇得永玙忙端着酒杯站起身,因着起身动作太急,还将杯中酒溅洒了一半出来。
对面杜寒清见他举动,蛾眉微挑,睥睨地扫了黛玉一眼。
就连明蕙,偷偷望着永玙,也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
黛玉却无可无不可,把玩着手中酒盏,坐等永玙答话。
“杜姑娘才名远播,本世子不学无术,应不上姑娘知己之名。且我乃俗人,品酒不限葡萄酒,便是村酿也醉人。”永玙学老夫子模样,摇头晃脑道。
“呵——”黛玉也不转头,光是脑中幻想杜寒清此刻神情,也情不自禁轻笑出声。
立时,便有一记眼刀向黛玉后脑勺飞来。
黛玉却理也不理,干脆抬起头,冲着对面永玙粲然一笑。
永玙见了黛玉笑颜,知她已然明了他的心意,朗声接道:“不过杜姑娘此举倒是提醒了本世子。说起酒来,本世子的草包肚里倒有一句诗,不知在座哪位才女能最先接上来。”
说到此处,永玙顿了顿,从怀中掏出一朵宫花,对着黛玉道:“若是妹妹,不,何人能最先接上本世子这句诗,不只是这杯酒,便是这朵宫花,本世子也送定了她。”
“哦?敢问世子爷,诗句为何?”杜寒清自诩唐诗宋词,无一不精,最是不惧考较诗词,闻言,抬头挺胸,率先道。
永玙却不答她,只含情脉脉望着黛玉,缓缓开口道:“茆柴百钱可一斗,请接下一句。”
“什么?”杜寒清急忙追问道。她明明听见了那七个字,瞬间搜肠刮肚,却只觉脑中空空荡荡,白白茫茫一片,竟一时什么也想不起来。
不止是佳人,便是在座许多才子,闻言也在寻思。只是这一句诗平平无奇,绝不是名家大作,没头没脑的,诗山词海,众人都是一时难觅其踪。
湘云才思敏捷,也忍不住在脑中思量,只是不见下文,反自己个儿对出了好几句,不由得好笑。
黛玉这边儿,应妙阳干脆放弃了思索,只把美眸注定林如海,看他可知道否。
林如海抚了抚长髯,眼珠转了又转,忽然看着黛玉笑了。
就见黛玉站起身,酒杯遥遥对着永玙,四目相对,一字一顿地道:“荆钗白头长相守。”
“南宋喻良能《四月二十九日坐直庐读山谷效东坡作薄薄酒二》之最末两句,中山醇醪醉千日,文君远山致消渴。
不如茆柴百钱可一斗,荆钗白头长相守。”
黛玉说罢,与永玙不约而同,满饮一杯。
“噔。”杜寒清捂着心口,面色惨白,满脸不可置信地后退一步,几乎将身后绣墩踢倒。
怎么会?怎么会是那林黛玉先答出来?她也知晓这首诗,曾经还笑过诗人笔力浅薄,胆敢与文豪苏轼并提,实在自不量力。可是,哪知今日用时,她竟一时想之不起!
杜寒清一口闷气憋在心口,上不去、下不来,自觉一世英名毁于一旦,从今往后再没脸面出门,直把她憋得面色由白转青。单薄身子随风晃动,看去摇摇欲坠。
杜明在旁,眼见挚爱孙女败北,还钻了牛角尖,长叹口气,挥手示意儿媳将杜寒清暂扶下去。
终于,杜寒清也灰头土脸地暂时退场。
正中御座上高坐的帝后见状,对视点头。
皇帝便抬手说道:“好一个‘茆柴百钱可一斗,荆钗白头长相守’。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今日朕便成人之美,做回月老,下旨将林海你这世所无双的宝贝女儿指给朕的侄孙永玙,不知两位爱卿意下如何?”
林如海和贤亲王对视,同时离席起身,走到御座之下一射之地站定,躬身拜谢道:“得陛下御旨赐婚,臣等感激不尽!”
紧跟着,应妙阳和贤亲王妃也分别带着黛玉和永玙上前,随后叩头,领旨谢恩。
那头儿,便有小太监拿来空白圣旨。皇帝难得心情甚好,亲持御笔,龙书几笔,大手一张,接过皇后娘娘双手奉上的玉玺,当场用印。
玉玺印下,从此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黛玉和永玙脑袋伏在地上,眼神却径直寻见对方。
“定了!定了!”
“嗯,定了!定了!”
彼此心照不宣,红霞满面,眉间心上,从此再无旁人一丝一毫去处。
湘云并霍琼带头,迎春为中坚,众人全鼓起掌来。
刹那间,叫好祝福之声直透华盖。
由黛玉并永玙开了好头,往下各家贵女依次粉墨登场,各表才情。并相约乞巧祝福,各式的乞巧戏耍玩了遍儿,什么彩蛛斗巧,丝线寻情,玩的不亦乐乎!
且在旁人不注意时,又有好几户人家儿女彼此确定了心意,将宫花交换,走了明路。其中便有湘云和卫若兰。
黛玉和迎春为湘云高兴,三人手挽着手,一圈儿蹦蹦跳跳。
迎春的宫花没有送人,便自己别在了鬓边,和着黛玉的海棠,湘云的牡丹,凑作百花宴。
后来,霍琼也加入进来。
黛玉一眼瞥见霍琼鬓边新簪了一朵紫薇花,却不知是何人所赠,诧异问道:“霍姑娘也——”
霍琼难得绯红了玉面,轻轻一点头,遥指远处紫薇树下一弱冠少年道:“便是他,陈也俊。”
黛玉等三人争相去望,只见缤纷花影下,少年独立,蓝衫胸前也正别着一朵开得正艳的紫薇花。
“百花繁多,我独爱紫薇。那厮还算有心,一晚上都站在树下喂蚊子,生怕我看他不见。如此便只好便宜他了。”霍琼语气里满是迫于无奈的不情不愿,但却不可抑制地唇角上扬,眉梢眼角似黛玉、湘云,都全是少女风、情。
另外三人见状,哄堂大笑,互相示意,一齐儿竖起手指,动作一致地刮刮脸,去羞霍琼。
霍琼哪里肯依,追着三人就要挠痒。
四个天仙也似的少女闹在一处,银铃般的笑声传出老远。
那边厢儿,望妻石的少年郎们,度过了送花时节,便被驱赶到了花园另一头,只能眼巴巴望着心中佳人乞巧祈福,游玩戏耍,再三再四体会辗转反侧、寤寐思服的苦楚。
直至初更时分,乞巧会才结束,皇帝却已借口国事繁忙提前离席,只剩皇后娘娘一人高座主位。
眼见宴席将散,众人再度归座,静待皇后娘娘懿旨。
皇后娘娘招手示意,便有传旨太监口宣懿旨道:“吾皇贤明,克诚克简,体恤臣工,不忍宫中女史、宫女等人别家去亲,久居深宫。皇后娘娘深体圣心,特请旨施恩归女史、宫女若干,已获御准,归其家,复终身。”
后唱女史名字若干。贾元春之名赫然在列。
文武百官等人自然又是山呼圣恩浩荡。
至此,百花宴方散。
众人各自离宫。黛玉等人不放心迎春独自回府,亲自送到荣国府大门外,交到贾琏手中,这才放心回转。
而永玙,一路跟在黛玉马车旁边,忽前忽后,屁颠屁颠。黛玉坐在车内,听着外间得得的马蹄,嘴角咧到了耳朵根儿。
林府大门已然在望,永玙还没停步意思。
林府侧门大开,林如海带头入内。马车紧随其后,永玙宝马也得得跟上。
黛玉终于忍不住了,探头出来,绯红着面提醒他道:“眼瞅着就要三更了,你还不归家,仔细一会儿巡城兵马把你当贼拿了!”
永玙嘿嘿直乐,“莫说没人敢拿我,单说今日正是一年一度,牛郎织女鹊桥相会。天上都没了银河,人间哪来宵禁。况且为了妹妹,做贼又——”
“咳咳!”本已走远的林如海不知何时又转了回来,冷不丁咳了两声。
才被岳丈棍打的永玙立刻变了脸色,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良久,林如海哈哈大笑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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