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生民
一人用悲悯的语气道:“想不到西戎国王真的送来了他的小儿子,那孩子才七岁啊。”
“为人君者,心比还海深,”另一人啧啧道,“谁知那个乌离对自己的骨肉有几分感情呢。比起这个,我倒是觉得西戎的王室真是惨,朝不保夕的,你算算这都换了几个姓氏了?做大梁属国,说不定对他们也算件好事。”
“哎,别想那么多了,”方才先开口的人像是在劝慰自己,“有言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上面的人怎么想,我也不明白,还是做好手头的事儿为好。”
这两人声音越来越小,仿佛也明白宫里人多耳杂,叹了几句便收住了嘴,互相告别后便朝相反的方向匆匆而去,丝毫不知顾淳把这番话句句都听到了心里。
他们说的没错,仅在大梁建国这短短十余载,西戎便换了三个国王。当年赵粲亲自带兵斩首的倒霉家伙叫铁木尔,而后新贵帕夏上位,与大梁签了不平等条约。当时的条约规定西戎年年都要向大梁缴纳岁贡,成百上千的马匹、珍贵的香料与药品等源源不断被带往邺都,还有不知帕夏怎么从牙缝里省出的金银。有人觉得赵粲打得西戎连连退败十分解气,有人却觉得,大梁的国力不足以永远压制他们,逼的西戎打掉牙往肚子里咽,恐怕会带来更严重的后果。
中州人远离黄沙烟尘,也不曾细想帕夏惨兮兮的国王生涯。直到白城遇袭,江暮云带兵打了几场小规模战,西戎这把利剑才再次悬在了他们头顶。谁知西戎内部冲突再起,帕夏直接掉了脑袋,新国王乌离居然说“愿为属国”。中原数代皇帝或有文韬,或通武略,却都对此求而不得。新帝赵明恺年纪轻轻,倒是赶上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遇。
顾淳恍神之际,乌离和跟在一旁的云舒已经走远了。他还有任务在身,且从方才的只言片语中也推测出了朝会的内容,便不再跟过去。他在人群中搜寻一番,很快便看到了结束与其他官员交谈,正往前迈步的张介。
张介称得上是个德高望重的老臣,模样也是端正严肃,随便找个地方一站都能带的周围升起一股气场。他曾做过地方行政长官,政绩斐然,是赵粲在开国初期亲自请来邺都的元老级人物。
可这位“元老”却只做了户部二把手,他的上级便是箫薇的父亲箫钧。也有捕风捉影的消息说,箫钧比张介更会审时度势,总是把天平往杨月那边倾斜两三分,才走了更顺的仕途。更有不嫌八卦多的人偷偷传道,张介在日常生活里就是块古板的木头,和自己的儿子都能闹得断绝关系——他那倒霉儿子,正是跑出去开书院的张珩。
因此,户部主要负责的赋税和户籍还是由箫钧主管,对于疆界田地的勘察则落到了张介头上。杨月把自家人安排在张介手下,表面上是“让杨岷从基础工作做起锻炼能力,以后才能服众”这种有模有样的理由,实际却意在监视这个油盐不进的老古板。
“杨岷见过张大人,”顾淳作揖道,“上次说的漕运规制,我已经做好了图纸,特来请您过目。”
张介一抬头,露出了几道深深的川字眉,像是用刀刻在脸上一样。他接过图纸,快速扫了一番,微微点头道:“后生可畏啊,你在殿上说七日可完成的时候,我还当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看来是我们老东西不中用了。”
“不敢不敢,”顾淳在敬意与吹捧的语气间找到了微妙的平衡,“张大人学富五车,又走遍大江南北,所提政见都是应者云集,还愿意如此细致地指点后辈,实乃国之脊梁。听闻太学的学生们也有不少想跟随您。这也正常,俯仰对得起天地,心里装得下生民,天下文士……”
张介本想把他这番长篇大论当个屁放了——这话他听了太多次,已经练就了自动过滤的本事,可听到最后一句,却突然微微变了脸色。
“这图纸我拿回去看。”他打断顾淳,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便拂袖而去了。顾淳也不觉得受到了冒犯,只是低头轻轻笑了一下。
数年前他与张珩共读圣贤书,却因少年心性总是一同偷懒。张介碍于身份不便数落顾淳,张珩只得捱下了双倍的啰嗦。那时候,张介说的最多的一句话,便是“俯仰对得起天地,心里装得下生民,天下文士,若能代代相继,盛世太平延续的希望便多了几分。”
顾淳知道世间安得双全法,越往上走越需要割舍。但他总是想在还来得及的时候,多做一分,再走一步,好像提前用光了牵挂就能得以释怀。
好像他这么做,就能挽回张珩离家的遗憾,缝合他们父子的裂痕。
古人说“多情应笑我”,一点不假。
文艺青年顾诗人自己真情实感地叹了一会儿,便转身朝月央殿的方向走去,半路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只见箫薇正气呼呼地站在一棵树旁边,一只脚十分大爷地踏在石台上。得亏这是个人不多的角落,否则箫薇这不羁的造型一定是一道奇葩靓丽的风景线,没准儿还会被揪着灌一通宫廷礼节。
“什么破规矩,”箫薇怒声道,“他这么风尘仆仆赶回来,还没歇歇呢,跪一晚上受得了吗!乔老二你说说,啊,这规矩是不是得改?”
站在她身旁的年轻男子乔家老二乔旬忙不迭地应道:“是是是,姑奶奶消消气儿啊,你可别把这树给砍了!”
顾淳当下就明白了,能让箫薇这么气的,肯定是谁又在为难江暮云。
江暮云一路送乌离和他的小儿子库尔回到邺都,凳子都没坐热就被召过去述职了。箫薇得到消息眼巴巴地进宫接他,江暮云却迟迟不出来,问了一大圈儿才知道她的将军要“祭拜先帝,三日后才能出宫”。
风水轮流转,江暮云没有风水,所以总是倒霉。用脚趾头想想都知道,乌离求和,天天杵在边疆和西戎互怼的江暮云是板上钉钉地反对,所以他这几天不能出来——江家在邺都倒不是说一呼百应,但万一被有心人当成了引子,掀起什么风浪,也不是那么好压下去的。
箫薇发泄了一通,恋恋不舍地回望了片刻。旁边的乔旬随即露出了沉痛的表情,对江暮云所在的地方行了注目礼。
“你干什么啊?”箫薇又气又笑,“从见面跟我跟到现在,不和乔大人一起回去吗?”
“还是你了解我,”乔旬贼兮兮地笑了一下,“女侠,帮个忙呗。”
“果然,”箫薇心道,“酒肉朋友就是酒肉朋友,没良心乔老二,他要不是找我有事儿,怎么可能在这担心暮云哥哥呢。”
“说,”她把脚收回来,双肘交叠在胸前,打量着乔旬不怀好意的笑脸,“新门街铺子的情我还没还,但是别提太过分的要求啊。”
“不过分不过分,”乔旬立马收起笑容,摆出了一本正经的脸色,“就是新门街有关的——阿瑜最近好吗?你转告她,铺子没关系,不要赔偿,我这儿还有一间空的可以留给她做生意,在西武街,她要是愿意,我今天就能陪她去……”
顾淳本来已经走出一段距离了,他现在作为“杨岷”,也没法和箫薇打招呼,但听到“阿瑜”两个字顿时停步倒了回去。
而箫薇越听越不对劲儿,听到“陪她去”的时候终于恍然大悟:“你要追阿瑜啊?”
乔旬“嘿嘿”一笑:“对,这姑娘多好啊。”
顾淳差点被一根木枝绊个大马趴。
他定了定神,忍不住打量起这个“要追阿瑜”的人来。
乔旬眼睛不大,却总是神采飞扬,不管在哪儿都给人一种如鱼得水的感觉——虽说顾淳自己也做得到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却是一点点被磨出来的圆滑,并没有乔旬的天成与自然。他与顾淳差不多高,却少了些清瘦,莫名多了些灿烂。
对,灿烂,这就是顾淳想到的词语,一个自由自在,却因底气十足而发出耀眼光芒的人——他突然发觉自己已经在处处和乔旬做比较了,连忙收起这不能与人言的小情绪,却还是忍不住有些气愤。
乔家的背景顾淳清楚——乔恒是个彻彻底底的文人,一门心思做他的太学直讲。乔家大公子乔忻紧随其后,还因为新书《货殖传》收到了数不清的赞扬。乔老二乔旬则是觉得父亲和大哥已经挣足了面子,那里子只好交给自己了——他一扔书,潇洒地当了个生意人。
然而在乔恒大骂乔旬不争气的时候,乔旬却是投什么赚什么,不出几年就当起了房东,小日子过得无比滋润。
邺都世家不算太多,在一众追求功名、继承家业的人里,叛逆青年乔旬和叛逆少女箫薇自然而然成为了朋友。但箫薇完全没想到乔老二居然把主意打到了自己闺蜜身上,她尬笑着问:“你认真的?”
乔旬一拱手,恨不得在脸上写八个“真诚如我”。
箫薇牙疼般地欲言又止,顿了一会儿,还是泼了他一盆凉水:“其实,阿瑜要嫁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
“俯仰对得起天地,心里装得下生民,天下文士,若能代代相继,盛世太平延续的希望便多了几分。”改自横渠四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情敌出现了,顾老师赶紧把阿瑜娶回家吧(请把乔老二留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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