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安丰城破了, 韩林儿最终也没有逃出去,侍卫们还没把他送出二里地就被追了回来。
他坐在一个破旧的小马车上想伪装成逃难的百姓,被拦住的时候韩林儿听见了外面的厮杀声。
那也不能叫厮杀,充其量只是短暂的金属碰撞声, 然后就听见外面有人说:“罪人韩林儿, 出来吧!”
韩林儿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他满头满脸的汗,手心也是, 身上的衣裳已经全被汗水打湿了。
哪怕他只是偏居一隅的小皇帝, 规矩还是有的, 哪怕是夏天也要穿着夹衣,不能像平民百姓一样只穿单衣,在宫里还有冰,夏天宫人们会弄出一座冰山供他纳凉。
他从没觉得这么热过。
热得他心慌, 也热得他胆寒。
“将军。”亲兵下马, 走到陈柏松的马前。
陈柏松抿着唇:“去马车上把他弄下来。”
天底下只有一个皇帝,万物只有一个主人,他们不必对韩林儿礼遇。
在权势的角逐中从来没有输赢, 只是成王败寇而已。
亲兵跳上马车, 拉开幕帘,一股热气扑面而来, 韩林儿竟然连窗都没开, 幕帘又重又厚, 竟然在里面热晕了,整个人扑在马车里, 还混杂着说不出来的汗臭味。
亲兵捏着鼻子把韩林儿拖出来,这么大的动静韩林儿也没醒。
“关起来吧。”陈柏松说,“把他看好了,不用给他吃太饱,饿不死就行。”
亲兵连忙应诺,陈柏松这才带人回城。
他还要去抄家,把安丰官员的家都抄了才罢休。
这些官员不管大小竟都颇有家资,无论是银钱还是粮食皆是如此,还有许多贵重的饰品,陈柏松还从一个五品官员的府邸里抄出了一把紫檀木做的床。
所有人都没想到五品官员都能过得这样奢侈。
林渊都尚且没有这样的椅子。
一整日忙碌,安丰被士兵们团团围住,陈柏松带人进了皇宫,明日还要清点皇宫里的东西,众人也不敢去睡皇帝的宫室——虽然不是自家皇帝,但带了这两个字他们是不敢去碰的,只敢找宫人的房睡。
陈柏松也只睡宫里给大臣们准备的过夜房间。
陈柏松睡不着,只穿着长裤坐在窗边,亲兵给他送来了夜宵,也不过是肉干和一壶米酒,他自己坐在窗边小酌。
短日子是回不去了,他必须要把安丰料理的干干净净,等着林渊派来的官员接手后才能走。
陈柏松的手指摩擦着酒杯,嘴唇轻抿,但一双眼睛却极为有神,精光外露。
他想了这么久,想的越多,心里就跟开了一个洞似的没有着落。
经过那夜之后,他都觉得自己变得不像自己了,可他还是忍不住想,林渊为什么会这么对自己?
他对林渊的忠心是不会变少的,所以林渊应该不会是察觉到他的心思来拉拢他,况且林渊现在也不缺能用的人,陈柏松甚至笃定,自己如果出了意外,自己手底下能拉起来的人就不少。
可除此以外,陈柏松找不到任何自己能让林渊另眼相待的原因,从小的情谊大概也能算一个,但不足够。
陈柏松想了许久,喝光了那壶米酒,才朝着一个最不可思议的方向想。
他有哪里值得呢?论外貌,楚麟才是众人眼中的美男子。
论带兵打仗的能力,他和朱元璋也就是在伯仲之间。
他除了一颗忠心真心外,并没有比别人更强的地方,甚至忠心真心也不是什么稀罕物。
如今跟着林渊的人哪个没有?
难道林渊是真的喜爱他吗?
陈柏松静静地坐着,一动不动。
如果有人此时看见,大约会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一幕。
一向杀伐果断的大将军,此时一个人呆坐着,脸上还带着笑。
不是平日所能见的礼节性的笑容,或是爽快的大笑。
而是极温柔缠绵的,冒着粉红泡泡的傻笑。
安老四他们还在皇城外面配合士兵抄家,在安丰经营了这么久,安老四总算派上了大用场,有他这种对安丰了如指掌的人在,查封抄家就变得简单了许多,以前三四个月才能干完的事,现在都要不一个月。
大约是实在少人,安老四还把自己的妻子也推了出去。
虽说一直以来安妻都只是跟女眷打交道,但女眷管着内宅,有时候女人知道的事未必男人也知道,哪家有哪些庄子铺子,她们比谁都门清。
安妻很快就被拉了壮丁,跟丈夫一起忙碌起来,两人都变得脚不沾地,睁眼就要干活,饿了就随便塞两口,夜里睡觉,两人累得连说话的功夫也没有。
但安老四从没觉得自己这么有劲过!
他这也算是立了功吧?回了北京城,一个五品官跑不了。
但北京城的五品官不值钱,可让他去外地做个五品他是绝不愿意的。
安老四觉得回京城前,自己还是去求求神拜拜佛吧。
翌日清晨,红袖就被领到了陈柏松面前。
红袖换了身粗衣,宫女的衣裳,这时候女子的衣裳不多,她不愿意再穿韩林儿后妃的服饰,宁愿穿宫女的,宫女的衣服颜色素一些,靛蓝色的更多,她也没有挽发髻,就编了个麻花辫,脸上不曾上妆,看上去竟比以往小了几岁。
“拜见将军。”红袖给陈柏松行礼。
陈柏松点头:“起来吧。”
“宫里的东西要点抄,得让你去看着。”陈柏松没有绕弯子,说的直接,“还有韩林儿,你有空也去看看他,看能从他嘴里挖出点什么来。”
比如皇帝的私库,跟国库不同。
若是能直接问出来,也省了找来找去的麻烦。
红袖点头道:“这是自然。”
她还记得自己来到安丰之前林渊给她的承诺。
若她能活着回去,她就能被封官,当新朝第一个品级高到能进宫面圣的女官。
当年红袖走的时候,林渊治下的女官地位高的只有一个周秋娘。
这么多年过去了,周秋娘应当也升了吧?
红袖可不想被周秋娘压下去,她一直自己默默地较着劲呢。
红袖在侍卫的带领下去了关押韩林儿的宫室,这座宫室原本是给操贱役的内侍们住的,干得也是运夜香刷马桶的活,屋里总有股味,韩林儿才被关了一夜就受不了了。
小时候他爹是白莲教教主,虽然不能过于享乐,但教徒的供奉是从不会少的。
等大了些,爹又造了反,虽说爹刚死的那几年受了些磨难,但却绝不会有这样的经历。
他不愿意脱掉外衣,依旧穿着三层衣裳,头冠也歪了,脸上没有一丝神采。
只有在看见红袖走进来的时候才一脸激动地朝前走了几步。
“秀儿……”韩林儿一时激动,什么都没多想,一脸欣慰地说,“你没事就好,你没事就好!”
“朕……”
他话没有说完就停住了。
此时他才回过神来。
安秀不应该出现在此处……
她为什么能出现在这里?
韩林儿目眦欲裂:“你是南王的人!”
红袖坐到一边的椅子上,和韩林儿泾渭分明:“如今该改称陛下了。”
韩林儿脸色涨红,愤怒的指着红袖:“你、你是处心积虑接近朕!”
红袖点头:“正是。”
韩林儿气得发抖:“朕对你不好吗?你想要什么朕都给了,后宫那么多人,朕只宠你一个,你为何!为何!为何这样对朕!”
红袖奇怪地看着他:“你以为自己是良人?”
韩林儿不再说话,甚至偏过头不愿意看红袖。
红袖捂嘴笑道:“如今你不是皇帝了,我便叫你韩公子吧,韩公子,人贵自知,脱了你的那层壳子,你连我们陛下一根汗毛都比不上。”
韩林儿听着红袖的话,越听越气,他不明白怎么忽然变成了这样。
保护他的刘福通如今不知道在哪儿。
以前凑在他身边发誓忠心耿耿的官员也在安丰告破的时候逃了。
甚至于他最宠爱的女人,原来也只是一条暗藏毒液的美女蛇。
韩林儿捂住脸,他深吸一口气,疯了一般地把桌上的烛台扫到地上,他只能这样发泄。
“为什么要这么对我?”韩林儿发泄之后捂着脸,不愿让人看到他脸上的泪痕,“为什么?”
红袖站了起来,居高临下怜悯地看着他。
“韩公子,你若只是个富家公子或普通士子,就不会有今天。”
红袖蹲下去,递出一张手绢给韩林儿:“天下有多少人?有几个人当过皇帝?你这样想一想,你这辈子过得也算轰烈了。”
韩林儿没去接手绢,他胡乱地抹了一把脸,不想叫红袖看到自己的泪痕,可他双眼通红,只是掩饰不住的。
红袖叹气道:“韩公子,咱俩有旧,只要你说出私库所在,我能保你一命,日后去了北京城,虽说可能出不了府邸,但能活着,日子也不会太差。”
“你若不说,也不过是拖延一点时间,而外面却没有能救你的人。”
韩林儿抬头:“我太保呢?”
红袖笑道:“刘福通如今也被关押着,韩公子好生思量吧。”
第 162章
安丰城没怎么乱, 主要还是靠的重兵驻守,百姓不敢出门,官员们逃不出去,从某种方面来说, 安丰倒是比别的大城要更容易平定秩序, 原因很简单,别的大城有土著著姓, 没有他们的配合, 连城内到底有多少人丁都不一定知道, 因为许多奴仆杂役是没有户籍的,只要主家往上报的时候不报他们,这些人就是存在的“隐形人”。
也叫隐户,死了也没人知道。
但安丰是皇城, 有刘福通在自然不会让所谓的著姓掌握什么权力。
所以一旦把官员们拿下了, 安丰城内就再也找不到可以跟强龙对抗的地头蛇。
没有领头羊,安丰就这么顺顺当当地拿了下来。
陈柏松早有了经验,他先让人清点库府, 兵器库和粮库这两个是人手派去最多的地方。
除此以外就是皇宫里的东西清点入库, 官员的家抄了以后也得入库。
对待百姓就简单了,先让他们在家待着, 然后划分一个区域重新开市, 免得百姓在家饿死。
至于他们敢不敢出来倒不用在意, 肚子饿了自然就出来了。
韩林儿把皇帝私库也给吐出来了,红袖这几日都在他身上下功夫, 韩林儿最初还嘴硬,饿上几顿只给水喝,又不放他出去撒尿,只能在屋子里解决之后他就受不了了。
红袖这就算是功成身退了。
倒是安老四,每天忙得脚不沾地,却总是精神奕奕,按他的话来说,就是自己这时候才觉得活过来了,以前的日子简直就是行尸走肉。
忙碌了三个月,陈柏松就带着大部分人马和红袖回朝。
留安老四和自己的几个心腹在安丰,等着朝廷下派官员。
安老四在他走的前一夜专门去见他,没说几句话就开始哭。
大意是:“您可千万要在皇上面前提起我啊,不然我活着要有什么意思,不如现在就死在这儿。”
陈柏松以前不懂这些文臣的心思,现在却明白了。
武官想往上爬靠的是军功,文臣靠的圣心,只有皇上记得他,他做的一切才有意义。
不然他做的太多,皇帝不记得,或者根本不知道,那就是无用功。
尤其是现在朝中没有权臣,就是去纳拜山头也不行。
唯一称的上是权臣的只有宋石昭,但宋石昭是个人精,他连自己的弟子都打压,现在他首徒杨少伟都还干这传信的活,别人想踩他上去,把他当做登天梯简直就是痴心妄想。
宋濂又是个不管杂事的,虽然经手的都是大事,但人家不管朝堂上的事。
至于郑清风——这是个纯臣,至少现在是这么表现的,除了皇帝的话谁的话也不停,像是一根筋。
他们在朝堂上都有自己的生存智慧,绝不会被别人利用。
并且历任皇帝,就没有喜欢臣子们结党营私的。
文臣和武官关系不好也未必没有皇帝的手笔。
一边管着民生,一边有着军权,这两者结合起来,皇帝轻而易举就能被架空。
没有皇帝那么蠢。
而官员们不管自己是怎么想的,上面透露了这个意思,他们也就要照着办。
林渊虽然还没透露出来,但文臣和武将已经泾渭分明了。
韩林儿也被带去了京城。
他是罪人之身,被关在囚车里,只有红袖偶尔去看看他,给他些吃的和水。
韩林儿看红袖过来,心里不知道闪过多少念头,最终还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红袖把馒头递给韩林儿。
韩林儿抿着唇,他的嘴已经开始起皮,脸颊苍白,看上去就像是生了一场大病,他艰涩地说:“多谢。”
红袖看着他的样子,也在心里叹了口气。
韩林儿有当皇帝的运气,却没有那个命。
红袖如今看他,只觉得这是个可怜可悲的失败者,到了最后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输在哪里。
“红袖。”韩林儿已经知道她叫红袖了,知道以后就不愿再以假名称呼她,他闭着眼睛问:“朕……我的后妃呢……”
红袖:“愿意回家的都回去了,不愿意回的就去庙里当尼姑。”
大部分都到庙里去了。
因为她们的父兄都是当官的,就是回去了,也要面对抄家,父兄能不能活下来,自己会不会被连累都未可知。
所以她们宁愿选择去当尼姑,等日后太平了再还俗也行。
倒也有不在意自己安危,要回家和亲人同生共死的,但这是少数。
韩林儿:“皇后和李氏呢?”
红袖:“皇后去庙里了,李氏回家了。”
韩林儿的眼角落出一滴泪来:“李氏……是至情至性之人。”
红袖看着他落泪,内心毫无波动:“路都是自己选的,日后不后悔就是了。”
韩林儿只看见她们的选择,没看见她们为什么做出这样的选择。
红袖在皇后的宫中当过宫女,自然知道皇后为什么宁愿去庙里,在皇后被韩林儿遗忘的时候,她的家人也很少再到宫里走动,即便是走动,也从不关心她,只想从她手里拿到好处。
如果皇后不答应,他们可以数月不入宫。
他们要皇后永远记得自己姓什么,要皇后永远记住如果她没有生在这个家,就当不了这个皇后。
“我们都把你捧到这个位子上了,你难道不该回报我们吗?”
后宫与前朝本来也是相互依存,父兄在前面,姐妹在后面,一个家族才能壮大。
皇后只能低头,并且低一次,就再也抬不起来了。
最开始只是朝父母低头,后来连嫂子都敢进宫找她提要求。
久而久之,那点亲情就随着权欲灰飞烟灭,再也没有死灰复燃的机会。
李氏则不然,她在宫里低迷的时候父兄想尽办法给她送钱,让她能打点。
等她起来了,父兄又从不找她要官要好处。
红袖轻声说:“人心换人心。”
韩林儿叹了口气。
后宫中的女人大多数都去了庙里,也未尝不是对家人寒了心。
当然也有明哲保身想活命的。
韩林儿又叹了一声:“是我对不起她们。”
红袖安慰他:“放宽心,她们嫁的不是你,是皇位,也不算你负了她们。”
韩林儿表情有瞬间扭曲,他竟没听出来红袖究竟是在安慰他还是在落井下石的嘲讽他。
韩林儿忽然冷笑道:“那南王又许了你什么好处?你伺候过我,未必他还让你继续去伺候他?”
红袖笑了笑,笑得十分动人,柔情似水:“陛下从不因我是女子就轻视我,以为我只能做什么,这次回去,陛下应当会给我一个官职。”
因为她的功劳够大,能堵住大部分人的嘴。
又因为她是林渊的死忠,所以那些自认为是陛下死忠的臣子们是不会开口的。
这些手握权力的人不开口,剩下那些也就不足为虑了。
而且她也相信,陛下既然会给她官职,必然会把之后的事情也考虑好。
韩林儿大笑起来:“一个女人,竟然也想当官,那南王果真是手里无人可用了吗?”
红袖不与他争执,只笑:“女人当官,有何不可呢?”
回京的那天刮起了风,前夜下了场瓢泼大雨,气温忽然降了下来,季节转换有时就这么快,不过隔了一天,夏天就成了秋天。
林渊先是嘉奖了随陈柏松回来的副将和小将们,打完一场仗自然是有论功行赏的。
官职赏的少,多的是宅子和地。
不过宅子和地还是朝廷的,只是减免多少年的租金而已。
如果朝廷要收回来也简单,把租金算出来给他们就成,再弥补当年的收成。
但对于兵丁们来说,这就是天大的好处了。
至于陈柏松,林渊不准备再封了。
如今陈柏松已经是将军,而林渊手里的大将军只有四个。
陈柏松这次的功绩也不足以让他就任大元帅。
毕竟所有人都知道,这次换成是谁,都能打下安丰,这个功绩不足以服众。
所以林渊就赐了他府邸和匾额,以及一个园子。
这个嘉奖看起来够重了,但是又没有超过限度,所以外面都觉得皇帝圣明。
奖罚也是有限度的,不能随心所欲。
不然就乱套了。
不过接下来林渊所做的事,才是真正给热油里泼了碗冷水。
——他任命一个从安丰过来的女子为都察院院使,从五品。
举城哗然。
宋石昭急忙赶紧宫求见林渊,进去就看见林渊正在吃双皮奶,上面还点缀着果脯和果酱,因为拿冰镇过了,上面还冒着凉气。
宋石昭先行礼,林渊免礼后他才站起来,一头是汗地说:“陛下……外头都已经吵疯了。”
林渊笑道:“吵什么?”
宋石昭:“自古以来,就没有女子为官的先例,就是唐朝时期,女官也只是内宫的职务,没有问政的……”
林渊:“朕知道。”
宋石昭一愣。
林渊又说:“所以朕才设了一个都察院。”
都察院是个新部门,现在还没人知道都察院是干什么的,各个都在观望。
林渊吃了口双皮奶:“所以不用急,总会有跳出来。”
那些想进都察院的人自然会跳出来维护林渊。
一个女子都能当院使,那他们进去了岂不是地位更高?
既然如此,陛下就不能错,哪怕是错的,他们也要说成是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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