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见天色不早了, 武媛邀二姑一块儿在外头的小馆子里吃完饭再回……

    武仪春心情郁闷、兼之第二天还要回一趟老家……她心里就更郁闷了，压根儿就没心思和众人吃饭。于是，她客气了几句，婉拒了, 自个儿先急匆匆地回去了。

    武向东用几近讨好的语气和阿娇说在外头吃饭的事儿……

    可阿娇似乎也心里不大爽快，冷冰冰地拒绝了, 又带着妞儿往回走。

    武媛和武向东对视了一眼, 只好跟在那母女俩的后头……

    在走到厂子门口的时候，阿娇顺手买了把豆角、两块豆腐、几个西红杮和一把小白菜；走了厂子以后, 她又打发妞儿去食堂拿饭……

    回到了家里，阿娇闷声不响、动作麻利地做起了饭。

    不大一会儿, 她就做出了青红椒粒粒炒豆角粒、家常煎豆腐、清炒小白菜和西红杮蛋皮汤。

    妞儿也拿了饭回来, 武媛自动自觉地帮着添饭……

    武向东一会儿想帮阿娇炒菜、一会儿想帮妞儿摆碗筷、一会儿还想帮女儿添饭啥的……但今天，大家的心情好像都不怎么好，也没人搭理他。

    开饭了。

    平日里让人觉得温馨和谐的晚饭时分……

    现在人人都正襟危坐的, 且个个面若寒霜！

    这沉默又尴尬的气氛一直持续到了第二天的晌午……

    风尘仆仆的武仪春终于把戚善珍给直接带到了武媛家。

    见了已有两个多月不见的母亲，武媛忘了一切！

    她欢喜至极, 上前拉着戚善珍的手就喊了声“娘”, 然后就作小儿女状、扑进了戚善珍的怀里。

    戚善珍也十分高兴。她不住地抚着武媛的头发、额角，一边说着“二丫高了好多”，一边又扳过武媛的脸，认真仔细地打量了一番，又微微笑道，“好！真是好！比原来胖了点……好看多了！”

    等到武媛和母亲叙完旧……

    她突然发现, 屋里的气氛好像不大对？

    呃……

    武媛转头看了看武向东、武仪春、阿娇和妞儿……

    她突然一滞！

    原来，今天戚善珍和阿娇都穿了一身颜色相近的衣裳？

    ——时至初秋，天气变得凉快了起来，这俩女人都穿着一色儿的白色的确良小碎花的衬衣，外头罩了件朴素的、颜色款式都差不离儿的深蓝色外套，下身都穿着黑色裤子！这几乎差不离儿的打扮，显得她俩……连身段儿也像！都是瘦成了皮包骨一样。

    以及，虽然两人发式不同——嗯，一个绑了马尾、一个梳了辫子又盘了起来……可两人都留着同样发式的刘海！再加上两个人都有张尖尖小小的瓜子脸儿……

    阿娇和戚善珍这两个女人，既可以说……她俩完全不像！又可以说，她俩像极了！

    在这一瞬间……

    没有一个人说话。

    屋里陷入了诡异的绝对沉默。

    武媛就觉得……

    怎么以前她从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呢？直到现在亲眼看到了，才知道原来娘和阿娇婶子的外表和气质……这么像啊！

    武媛的心中悄然升起了某种奇异又微妙的感觉！

    阿娇的表情有些难看了。

    可以说，她面上的笑容……嗯，挂得很勉强。

    而戚善珍的表情就自如多了。

    “你就是阿娇吧？”她笑着对阿娇说道，“……阿春总说起你！嗯……依我看，你和大哥，倒是般配得很！”

    阿娇这才自然了一点儿，先是看了看戚善珍、又看了看武媛，笑道，“善珍妹子，我今天才知道，原来老话说的娘美女儿秀……真是有道理的啊！瞧瞧！阿媛是随了你、长得真好看！”

    ——这话是事实。

    戚善珍生了四女一男，只有武媛长得最像母亲，其他的姐妹弟弟们似乎在骨血里多多少少都掺杂了些武家人的基因，虽然都瘦，但上盘比较长、下盘比较短，脖子也比较短。

    武媛简直就是戚善珍的翻版！

    娘儿俩都有张尖尖小小的瓜子脸儿、皮肤都是白白的眉毛都是淡淡的，眼睛也是大大的，还都有双大长腿儿，而且脖子也是修长优美的。

    戚善珍听了，也没说话，却笑着伸出手摸了摸武媛的头顶，又低下头看着女儿，眼里泛着温柔的光芒。

    半晌，她才抬起头对武向东说道，“……要不趁着现在还早，先去把事儿办了？”

    武向东愣了一下，“啊”一了声，表情有点儿呆。

    阿娇道，“也成。”

    戚善珍紧紧地牵着武媛的手，带着她率先走出了屋子。

    她走得很快，但武媛紧紧地跟上了。

    ——她可以感觉到，娘有话想对她说。

    果然……

    戚善珍回头看了一眼，见武向东、武仪春他们还没跟上来，这才低声对女儿说道，“这俗话都说，有了后娘就有后老子！二丫，你……还跟着娘回去吧？”

    武媛坚决地摇了摇头，也压低了声音反劝道，“娘啊，搞了半天你跟我……你跟武二狗都没结婚！要不你就趁这机会离开了吧！我保证！你离了他以后一定会过得比原来更好的！”

    戚善珍一呆。

    她叹了口气，苦笑道，“我走了，你大姐、三妹怎么办？以后……再不要说这样的话了。”

    “娘！那你就带着大姐和三妹一块儿走呀！你看，阿娇婶她当初不也是带着还在吃奶的妞儿四处流浪？可她也把妞儿带大了啊，现在又遇到了我爸爸……”

    “娘啊！就算你离了他，难道你跟我爸爸、跟我二姑就不是亲戚了？再不济还有我呢，我们一样也会帮扶你的，你……就考虑考虑吧！”武媛急急地央求道。

    戚善珍看着女儿，眼里噙满了泪。

    “娘？”武媛满怀期待地又喊了她一声。

    戚善珍缓缓摇了摇头。

    武媛一下子没忍住，眼泪就哗哗地流……

    “你这傻孩子！”戚善珍的眼眶也湿润了，却柔声说道，“我晓得你心疼我、想要为我好……放心吧，我挺好的，你们村里的女人……哪个不是这样过的！以后你过好你自己的日子，读书要争气，多跟你二姑走动走动……要是、要是你的新妈妈对你不好，你就去求你二姑，让她送你回去……家里有我在呢，你别怕。”

    武媛把头别到了一边儿。

    这时，武仪春、武向东和阿娇母女俩也跟了上来……

    戚善珍看了看阿娇，然后对武仪春说道，“二姐，你过来一下！”说着，她就往旁边走了两步。

    武仪春跟了过来。

    戚善珍压低了声音说道，“别让她俩跟着去……”

    闻言，武仪春回头看了阿娇母女俩一眼，轻声说道，“放心，她俩马上就是自己人了，让一块儿去……也是个光明磊落的意思。”

    戚善珍叹道，“你们要光明磊落，我却丢不起这个人啊！事情办完了我走了……回头你们爱怎么跟她说，我也不管了。”

    武仪春犹豫了一下，点头，“好，那我去跟她们说说，你等我一会儿。”

    她走去过和阿娇说了一声。

    其实刚才戚善珍的作派，阿娇已经隐约猜到了。

    虽然确实心存介蒂，但这毕竟是人家正大光明提出来的要求……而且阿娇也知道，要是在这个时候计较这个，那就显得她太小气了！于是，她便点了点头。

    戚善珍牵着武媛的手已经朝着前边儿走去……

    武向东回头看了阿娇一眼，也跟了上去；武仪春和阿娇说完话以后，也小跑了两步追上了武向东……

    四人沉默着走到了民政局。

    武仪春跑上跑下地找她那个朋友去了。

    戚善珍一直低着头……

    武媛敏锐地感觉到，娘一直想要竭力避开武向东？？？

    武向东一副吊儿郎当样儿，他站左边、戚善珍就微微背对着他，脸还会扭到反方向去；要是他站右边儿，戚善珍还会及时调整位置重新背对着他，再次把脸扭到一旁……

    武媛觉得怪怪的。

    不过，这两人的关系确实微妙、还尴尬。

    没过一会儿，武仪春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对两人说道，“成了！快，快跟我来！”说着，她又急急地上了楼。

    武媛拉着娘的手，跟在二姑身后上了楼。

    众人来到了一间屋子里，接待她们的，正是昨天武仪春认识的那个工作人员。

    工作人员先是让戚善珍和武向东出示了自己的身份证，然后又找他俩要材料，例如户口簿、街道证明、居委证明、离婚协议什么的。

    而武戚二人除了自己的身份证之外，其他的大多数材料都没有……

    所以又要现场办。

    也幸好民政局就在镇政府综合办公大楼内办公，其他几位单位也在这儿办公呢，所以武仪春踩着风火轮地跑上跑下。能办到的材料给都办了，办不到的材料……最后都由戚善珍手写了证明，然后她和武向东分别在上边儿摁了手印儿签了字。

    基于两人也没有共同生活过，不存在财产纠纷……

    这个婚，离得那叫一个平平静静、顺顺当当！

    下午四点多，武向东和戚善珍各自领到了一个小本本——离婚证。

    “二姐，阿媛，我这就回去了……直接去长途班车站吧！”戚善珍说道。

    武仪春苦留，“急着回去做什么！去我家住上几天，好好玩一玩，休息休息……”

    戚善珍摇头，“向南的性子你还不了解么？我要是在外头过夜……只怕家里那几个小的都会被他给弄死了……”

    武仪春哑口无言。

    武向东站在一边儿，两手插在衣服外兜里，一脚支撑着体重、一脚虚踩在台阶上，正不住地抖着……

    他一声不吭，却也把头扭到了另一边，坚决不看戚善珍。

    “娘！”

    武媛听了母亲的话，又心疼又难受，便紧紧地扯住了母亲的衣角。

    戚善珍看着女儿，眼圈儿又红了。

    她抚着女儿的头顶，垂下眼睑，低声说道，“我晓得，你们想问为啥我会和你大伯扯了结婚证明的……二春姐一早问我的时候我没说，是因为这事儿……我确实没脸说，所以就想着……这会儿趁着人齐，我就说一遍……以后，我再不会说了的。”

    说到这儿，她似乎陷入了回忆。

    良久，戚善珍这才轻声说道，“是因为当年……公爹聘娶我回来的时候就已经说好了，让我守着，等以后向东回来……公爹去打听过，他们说，向东判的是死缓，但只要表现好，就有机会获得减刑！公爹让我认命，他说他亏欠了向东，能为向东做的，就是……给他留个媳妇儿。”

    武媛瞪大了眼睛！

    武向东更是目瞪口呆！

    武仪春也愣住了。

    戚善珍继续说道，“当年你们武家为了我这个儿媳妇，是下足了血本的，这我不能否认……我娘家的人，包括我父母和两个姐妹，就因为我嫁到了无产阶级的家里，也跟着改善了条件……所以，当公爹跟我说，要我为向东守上十几年、甚至是守一辈子活寡的时候，我同意了。”

    “所以我一进门……当时二春姐不在，公爹就让向南、四莲喊我做嫂子。可能是怕我跑了、或是守不住吧，他还特意给我和向东开了结婚证明。只不过，婆母不识字，所以她可能压根儿就不知道公爹还做了我和向东的结婚证明这件事吧！”

    “我本来以为嫁到你们武家，其实就是……在我们戚家做女儿，改成来你们家做女儿的。在那个时候，我确实心存感激，也曾经想过要好好建设这个家，努力让每一个人都吃饱饭！只可惜，只可惜……”

    说到这儿，戚善珍的脸色一白。她下意识地就看向了武仪春。

    武仪春心里顿时添了些不好的预感。

    武向东皱眉问道，“……咋滴？”

    戚善珍闭了闭眼，长叹了一口气，这才慢吞吞地说道，“当时家里有多穷，就不用我说了吧？要不是因为家里已经穷到揭不开锅了，二春姐，你不用去镇上打工吧？”

    武仪春默默地点了点头。

    “婆母就跟公爹说，家里已经这么穷了，向南大了没钱讨老婆……家里又有个现成的，为什么不让我这个现成的当向南的老婆……”说到这儿，戚善珍突然失声痛哭了起来。

    在这一刻，武媛愤怒到了极点！

    武向东直接就骂了一声，“马卖匹的个死老太婆！”

    武仪春的两手攥得紧紧的……

    戚善珍竭力想要忍住哭泣，可她却怎么也停不下来……

    良久，她似是哭到脱了力，这才弱弱地说道，“那会儿公爹正病得厉害，二春姐不在家，四莲我也指望不上，五弟正在学走路、六妹还在吃奶……我和向南被婆母关在一间屋子里十几天，吃喝拉撒都在一处……后来，后来……”

    戚善珍闭了闭眼，情绪突然平静了下来，淡淡地说道，“后来他就……睡了我。”

    “我猜想，公爹大约是被……气死的吧？本来也不是很要紧的病……可他毕竟病着在，也没法子左右婆母，最后眼睁睁地听着我被向南给……”

    “我草他个马了巴子的！”武向东怒吼了起来。

    戚善珍突然冷笑道，“你有什么不满意的？”

    武向东一愣。

    戚善珍一字一句地说道，“刚民政局的墙上明明白白地写着标语‘提倡婚姻自由、恋爱自由’，而且工作人员也说了，结婚、离婚要看个人意愿，其他人不得干涉……我和你的结婚证，是当年你爹利用职权、违背你的意愿办下的！现在是人家不追究，所以你没事儿！要是人家追究起来……我问你，当时你在监狱里呢你怎么跟我结婚？啊？”

    武向东傻傻地张大了嘴。

    “你还真当我是你老婆了？”戚善珍又冷冷地说道。

    武向东涨红了脸。

    戚善珍不再理会他，而是把女儿武媛给拉到了一边儿。

    她细心地替女儿整理了一下衣裳、头发，然后又用手抚着女儿的脸蛋，很快就泪盈于眶了。

    “二丫，记着……要是后娘对你不好的，你就回去找我，知道吗？”戚善珍轻声说道。

    武媛抱住了母亲的腰身，将自己的脸埋进了母亲的怀里，闷闷地说道，“娘！要是他们对你不好，你也来找我！我给你出头！”

    戚善珍再也忍不住，呜呜地哭了起来。

    母女俩抱头痛哭了一阵子……

    戚善珍收住了哭声，说道，“班车应该快到了哩，乖儿，你、你回吧！我也要回去了。”

    “娘——”

    武媛被母亲温柔而坚决地推开了。

    戚善珍独自一人朝着长途班车站走去。

    武媛和爸爸、二姑呆呆地站在原地。

    ——戚善珍的背影异常瘦弱、可腰杆儿却挺得笔直，还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倔犟……

    众人只见到戚善珍离开，但没人看到——

    戚善珍狠狠地咬住了自己的嘴唇，并且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