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为崛起慷慨激昂
这世上的事情也可是真巧, 冥冥之中仿佛有一种力量,指引着人的言行朝前边一步步的挪了过去。
就在与方夫人谈及方琮亭以后不久,忽然的, 他就出现在了江湾别墅。
“大少爷!”
阿忠看着朝门口走过来的那个人, 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面前的方琮亭, 穿着一件呢子大衣,没有扣纽扣,露出里边的毛料西装,他比原来稍微瘦了些,眼神似乎有些不同, 仿佛……深邃了不少, 嘴唇边留出了胡子, 瞧着有一种男人的魅力。
虽然他有些变化, 可是对于阿忠这样的下人来说,即便变化再大,他也能认得出来。
“大少爷……”阿忠站起来走到方琮亭面前,看了看他的脸, 抬手擦了擦眼睛:“你这一年里去了哪里啊, 大家都很牵挂!”
自从留书出走以后,方家的人就再也没见过方琮亭, 大家私底下猜测着他是不是遭了不测, 可没有一个敢说出口,生怕惹得方正成与方夫人伤心。这日子久了,方琮亭的不在家事情渐渐被人淡忘, 好像从来没有过这事情一般,一切运转如常。
只是,这久别之人忽然出现,依然能让人勾起对往事的回忆。
方琮亭笑着看了阿忠一眼:“我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现今回来看看,住上几日又要走的。”
阿忠一边打开门,一边小声嘀咕:“大少爷,你难道不过完年再走?老爷夫人都盼着你回来哪,听说夫人经常在家里头哭,还暗地里请人过来问卜,看大少爷你去了哪个方位,是不是过得好……”
方琮亭站住身子,脸上有瞬间的不忍。
“我……再看看罢。”
他径直朝屋子里走了过去。
家里只有李妈在打扫卫生,见着方琮亭走进来,她也是惊讶到了极点,张大嘴望着那个身影,眼泪珠子一点点的落了下来。
“大少爷,大少爷!”
李妈将扫帚一扔,朝方琮亭走了过来抓住他的衣袖上上下下的打量他:“瘦了,大少爷你瘦了!”
“李妈,我很好。”方琮亭冲着她微微一笑:“琮珠和思虞呢,他们俩都不在家?”
“大小姐和盛小姐出去了,姑爷在上班,还得一个小时应该要回来了。”
“哦。”方琮亭应了一声,将手提箱放到了沙发上边:“家里还好罢?”
“好,都好,就是盼着大少爷你快回来哩。”李妈撩起围裙擦了擦眼睛:“大少爷,你先坐,我给你去沏茶。”
她慌慌张张的朝橱柜那边跑了过去,方琮亭望着她的身影,嘴边露出了微微的笑意。
坐在沙发上环视四顾,家里依旧这样温馨,沙发很软,茶几上放着几本书,拿过来看了一眼,《艺术设计》。
这是琮珠的专业书罢?方琮亭翻了翻,里边都是讲授如何构图如何使用色彩,对他来说没有太大的吸引力。他将目光转向外边的草坪,虽然现在是冬天,可草地还是有大片的绿色,里边夹杂了些许灰黄,可却不影响整体的外观。
家里真的是一切如常,有他没有他都一样。
方琮亭开心的笑了起来,这样一来,他就能放心的离开,走自己要走的路。
林思虞与方琮珠是同时回家的,两人踏入家门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阴沉沉的一片。李妈急急忙忙从厨房里冲了出来,将方琮亭回家的事情告诉了两个人:“大小姐,姑爷,大少爷回来了!”
“我大哥回来了?”
方琮珠睁大了眼睛,到处看了看:“人呢,人在哪里呢?”
李妈摇了摇头:“刚刚出去了,说一定回来吃晚饭,还让我多煮点饭菜,说会带朋友回家用餐。”
“大哥……”方琮珠心里头酸酸的一片,不管怎么样,方琮亭总算是回来了。
回来就好,不管他在做什么事业,也不管他现在的状况,只要见着他平平安安的,大家就放心了。
“幸得今日没有答应雅茗陪她去吃晚饭。”方琮珠挽住林思虞的胳膊,开心的笑起来:“我借着说要去接你下班,她这才放过我。”
想了想,她嘴角笑意愈发的深:“我才不想做一只巨大的电灯泡。”
盛雅茗与家里的斗争已经进入了尾声,盛安生与盛夫人已经屈服,默许了她与白俊飞的恋情,不再持反对态度。
一切都是因为盛雅茗放了狠话。
“如果你们不让我嫁白俊飞,那我就去玛利亚教堂去做修女!”
盛雅茗甩出这句话,盛安生与盛夫人大吃一惊,马上联想到了刘裕之那个做了修女的女儿。
刘美欣已经在教堂里清修一年半了,她的母亲刘夫人为了女儿的事情生了重病,平常的酒会舞会里都没有露过面,家里一切是由姨太太打理着。刘裕之常常带着那个长得很普通的姨太太频频出入各种公开场合,这件事情成了上海滩太太团里的谈资。
“唉,刘夫人倒还真是可怜,疼爱女儿疼到了这种地步,就连当家夫人的位置都不去争了,一心在家里养病呐。”
“可不是吗?怪可惜的。”
众人平常在背后免不得会说几句刘夫人的不是,可这时候大家都同仇敌忾起来——或许是看不惯那些狐媚子姨太太占住正房夫人的身份到外边招摇,众位夫人都不稀得与她打交道,似乎与她说话就降低了自己的身份。
每每见着刘裕之挽着姨太太的手朝这边走,夫人们都不露声色的拉住自己女儿的胳膊避开些,尽量不与他们正面接触,整场酒会下来,竟没有一位夫人与这位姨太太说过话的。
众人都持着一种态度,自己是正房夫人,怎么能与那些卑贱的姨太太交谈?就是自己的女儿们也不能与她太接近,免得带坏了她。
然而这位姨太太好像也并不在乎众位夫人小姐的看法,一个人悠然自得的在酒会里穿梭,不时的勾搭一下那些男人,拿着酒杯站在男人们身边的时候,这位姨太太就会露出一种天生的媚态,斜着眼睛从下往上看,里边充满诱惑。
夫人们嗤之以鼻:“瞧这改不了的狐狸精样子,就算是从了良,还是一身风尘味道!”
只是男人们却很吃她这一套,姨太太拿着酒杯晃悠着与男人们交谈时,个个眉开眼笑的,完全不介意她低下的身份。
刘夫人的事情成了上海富家夫人们的前车之鉴,众人都在告诫自己,千万不要落到那一步去,一定要牢牢把持住当家夫人的大权。
然而,盛夫人从这件事情里看到的却是不要太过于违背女儿的意愿,以至于弄得两败俱伤。盛雅茗甩出这句话来的时候,简直是一个□□,让盛夫人惴惴不安,拉着盛安生一起商量,两个人说到半夜,联想起盛雅茗跟着方琮珠去了香港的事情,两个人都忧心忡忡。
他们都觉得自己应该要做点什么事情,然而又怕物极必反,将盛雅茗逼到了对立的一面。
盛雅茗从小就是被捧在掌心里长大的,什么事情都没有拗得过她,样样东西都是有求必应,若是这次不答应她与白俊飞的亲事,只怕她可能冲动之下会采取极端的措施,那盛家人真是哭也来不及了。
“还能怎么样?咱们先看看罢,”盛安生愁眉苦脸:“好在那个白参谋倒也识相,没有再过来提亲。”
“可能他自己知道配不上咱们雅茗。”盛夫人在一边点头称是:“现在只是雅茗一头热,等着她去找白俊飞吃了闭门羹以后,她自然会改变主意的。”
两个人商量来商量去,目前只能任由着盛雅茗去了,若是白俊飞再来提亲,他们也没得办法,只能答允了这桩亲事。
想来想去白俊飞只是年纪稍微大一些,二婚,可是他年轻有为长得也不错,若能对雅茗一心一意,那倒也是门好亲事。
这人被逼到角落里的时候,总会想出一些话来安慰自己,盛安生与盛夫人也只能尽量朝好的方面去想了:“总比嫁个纨绔子弟要好,成天里只会喝酒打牌,养舞女跟别人争风吃醋,若是嫁了这种人,只怕雅茗后半辈子都要搭进去。”
然而,虽然盛安生与盛夫人默许了这段恋情,盛雅茗却在白俊飞那边受了挫折。
她去淞沪警备司令部去找白俊飞的时候,竟然被阻拦在了外边不让她进去。
盛雅茗气得拍方向盘:“为什么?以前我分明进去过的,白参谋带我进去的!”
守在门口的卫兵一脸正气:“盛大小姐,现在的形势与过去不同了,请你谅解。”
“什么不同啊?我看还不是一样,洋人到处在上海滩走,中国人见着洋人还得低头让路!”盛雅茗气得口不择言:“你们淞沪警备司令部是要保护上海民众的安全,可现在我们一点也感觉不到安全,在洋人面前我们都没有自尊!”
卫兵被她这么一通说,满脸尴尬:“盛大小姐,这些事情您跟我们说也没用,这制定政策的还不是上头的政府?我们现在能护住上海的平安已经算不错了、”
盛雅茗冷笑:“护住平安?我看很难哪,日本人都在上海布兵了,难道你们不知道吗?”
门口的卫兵面红耳赤,无话可说,盛雅茗坐在汽车上,心里略微有些愧疚,知道自己话说得重了点,可是话已出口,想收回来也不行了。
有人赶紧跑去参谋部找白俊飞,将门口的吵闹报告给了他,白俊飞沉思了一会儿,跟着报信的士兵朝门口走了过来。
自不量力的到盛家提亲以后,白俊飞那一腔热情完全被击退。
他爱盛雅茗,可也知道她是高枝上的那躲花,自己的起点太低,怎么样也够不着那高枝上的花朵,不如就站在树下,默默的欣赏,把那一份爱意埋藏在心底。
“俊飞!”
看着白俊飞跟在士兵身后朝这边走过来,盛雅茗很激动,从汽车上跳了下来,冲着白俊飞挥手:“俊飞,我来找你了!”
白俊飞从小门迈步出来,站到了盛雅茗面前,嘴角微微抽搐了下。
她还是那样清纯美丽,可他知道自己是配不上她的,没办法与她修成正果,还不如现在放手,让她去寻找幸福。
“雅茗……”
他本来想客气疏远的喊她“盛小姐”,可是话一出口,却莫名其妙改了一种称呼。
盛雅茗笑了起来,听到他喊自己的名字,就犹如听到了世上最动听的声音。
“俊飞,我今天过来找你,可卫兵不让我进去,还说什么形势不同了,司令部这边要戒严,不能随意进出。”
盛雅茗半嘟着嘴,撒娇似的告状。
“你别怪卫兵,现在形势确实如此。”白俊飞摇了摇头:“我们也不想这样,可是形势逼得我们不得不这样做,戒备是要比以前更森严。”
“再戒备森严也该有例外啊,我不是你的未婚妻么,就凭我这身份,都不能进去?”盛雅茗挑眉看了他一眼,话里带着嗔怨:“俊飞,是不是你故意这样做的?”
白俊飞低下了头,叹息一声:“雅茗,我配不上你,你还是听你父母的,别和他们置气了,他们是最疼爱你的人,肯定不会亏待你,会给你找一个称心如意的夫婿。”
“什么?”
盛雅茗倒退了一步:“俊飞,你这是什么意思?”
白俊飞抬眼看她,眼中有一丝不舍,又带着一份决绝:“我想了很久,你父母说得对,我不是你的良配,现在国难当头,我随时随地都有可能要上前线打仗,还不知会是什么样的结局,我不希望你年纪轻轻就变成寡妇……”
这句话还没说出口,就被盛雅茗伸手将他的口拦住:“俊飞,不许你瞎说!”
“我没瞎说,我说的都是真话,这完全有可能。”
白俊飞郑重的看着她:“雅茗,我希望你能平安幸福的过一辈子,身边有一个知冷知热的人一直陪伴,像我这样的人,实在是不够资格。”
“不,这个够资格不是你说了就能算的!”盛雅茗跺了跺脚,生气的喊了出来,她的鼻尖微微发红,脸颊也红了一片。
一只细白的手伸了出来,手指上有一枚金色的戒指,红宝石的戒面在阴沉沉的天色下依然闪亮。
“这只戒指是你给我的,你既然送了我戒指就是许下了承诺,我不允许你退缩逃跑!”
盛雅茗气呼呼的举高了手,在白俊飞面前晃了晃:“你已经给出了承诺,还想要说话不算数吗?”
白俊飞看到那只戒指,心疼得说不出话来。
他怎么不想陪着她呢?可是情况实在太严峻了,他没有办法陪在她身边,他连自己的生死都无法确定。
他伸出手去抓盛雅茗的手:“我把戒指收回来,可以么?”
盛雅茗赶紧将手缩了回来:“不行,不行!你既然都已经送给我了,如何还能反悔?说话不算数,还是男子汉大丈夫吗?”
“我……”白俊飞痛苦的咬着嘴唇,眼里的不舍越发的浓。
“白俊飞,我跟你说啊,你已经许下承诺那就要兑现,我这一辈子认定了你,不管你在哪里,不管你是什么身份地位,我都只嫁你!你要是上前线去了,我就从后方给你送军火送粮食,你要是从前线回来,我就到车站里拿着鞭炮欢迎!”
她的话说得又急又快,就如流水一般冲口而出,听得白俊飞一愣一愣,心里头暖乎乎的:“雅茗,你真傻!”
“不是傻不傻的事情,是因为我爱你!”
盛雅茗很坦率的看着他:“我不在乎你的身份地位,我不在乎你曾经有过婚姻,我只在乎你这个人,你懂吗?因为爱,所以在乎!现在我家里不再反对,而你却要退缩,你说,你对得住我这份心吗?”
她的眼神灼热,就如冬日里久违的阳光,能将人的心烘热。
被她毫不避讳的直视着,白俊飞的心也渐渐的暖和起来,他忍不住点了点头:“雅茗,你这样这样的好这样这样的真,我当然要对得住你这份心。”
盛雅茗微笑起来,忽然猛的扑到了白俊飞的身上,一双手勾住了他的脖子:“俊飞,吻我,我需要你的行动。”
白俊飞愣了愣。
这可是在司令部大门口,身后有一些卫兵站着哪。
然而,那娇柔的身躯刺激着他。让他不由自主伸出了手环住了她,脸慢慢的俯了下去,四片唇瓣慢慢的凑到了一处。
甘泉让他忘记了一切,两个人的吻由浅至深。
站在门口的卫兵都傻了眼,开始有些不好意思的转过头看到旁边,可好奇心作祟让他们又转过脸看着两人在门口相拥,还有一个年轻的卫兵忍不住打了个唿哨,旁边的人都忍不住鼓掌喝彩。
“白参谋,恭喜恭喜啊!”
等着两人停了下来,几个卫兵在后边嚷嚷:“什么时候可以有喜糖吃啊?”
盛雅茗与白俊飞两人相视而笑。
“待我写信回家禀报父母,过年的时候筹备一下该如何进展,咱们等明年开春就举行婚礼,好不好?”
白俊飞申请的盯住了她:“雅茗,我不会再退缩。”
盛雅茗满意的笑了起来,她笑着点头:“好。”
强势的在淞沪警备司令部前边商定了婚事以后,盛雅茗就处于对于婚礼的向往中,今日她拉了方琮珠帮她去选购首饰,兴致勃勃的告诉她:“我打算请你帮我设计婚纱,要好看的,浪漫的那种,我相信你一定能帮我设计出来的。”
方琮珠点头答应:“好。”
两个人去了孟氏银楼,正巧遇着孟敬儒在,盛雅茗请他推荐国外最新款的项链与别针:“我不要这边的黄金款式,太老气了,我想要英国皇室的那种同款首饰,能不能给我从国外采买到?”
孟敬儒得知她是在准备婚礼,说了一句恭喜:“盛大小姐想要与众不同的款式,可以下个月过来看看,我们最近从香港定了一批货,等着年后就可以运过来。但想要与英国皇室同款的只怕有些为难,洋人注重什么专利,有些款式是特供的,他们即便是有利可图也不会做第二件。”
说完这话,孟敬儒偷偷瞄了一眼站在盛雅茗身边的方琮珠,见她比以前越发娇艳,不禁更是怅然。
怎么样也忘不了她,可又不敢去打扰她平静的生活,现在偶然遇到了她,都只能偷偷的站在一边打量。
家中父母不住催促他快些成亲,他觉得自己身上压力越来越大,可还是在艰难的抵制着——他不想娶别人,不想对不住别人。若是答应了父母亲随便娶一个他们觉得合适的妻子,可自己的心思不在她身上,这对她是一种欺骗。
宁可孤身终老,他也不愿意去欺骗别人,除非等到他彻底忘记了她,可以接受另外一个女子的爱情。
“这洋人也真是条条框框的一大堆。”盛雅茗撇了撇嘴:“那好,我下个月再过来看,你记得帮我订个钻石发箍,要刚刚好插一圈那种,我要配婚纱用。”
孟敬儒笑着点头:“好的,我记住了。”
他看了两人一眼:“琮珠,盛小姐,你们难得来小店一次,且让我给你们俩煮杯咖啡,咱们坐着聊聊天。”
盛雅茗“咯咯咯”的笑了起来:“孟先生可真是风雅,什么都会做。”
她拉了拉方琮珠:“咱们喝了咖啡再走?”
方琮珠点了点头,很坦然的答应下来。
她与孟敬儒,已经再没有牵绊,又何必心中觉得鬼鬼祟祟的不敢正面他?
见方琮珠点头,孟敬儒一颗心才放了下来,他站起身从墙边的柜子上拿出了一罐咖啡。
这是从南美洲过来的上好咖啡,自从上次方琮珠在蕙锦香喝过咖啡以后,孟敬儒就在他的办公室里准备了最好的咖啡,就等着有朝一日她再来店里的时候,自己可以煮咖啡给她喝。
小火烹饪,玻璃壶里的咖啡很快就沸腾起来,壶口冒着热气,玻璃壶里发出“咕嘟咕嘟”的响声。
方琮珠与盛雅茗坐在一边小声的说话,两人讨论着婚纱的款式,孟敬儒一边用扇子扇着风,一边偷眼打量着方琮珠。
为她准备的咖啡,总算是派上了用场,他回头看了看玻璃壶里褐色的液体,嘴角露出了笑容。
能亲手给她煮一杯咖啡,这或许是他此生感到最幸福的事情。
把玻璃壶从火上提开,将咖啡慢慢注入了三个白瓷茶盏,茶盏是来自英国,上边的印花很具国外工艺的特色。
“煮好了。”给每一个茶盏上加入一块精致的银制小匙,孟敬儒将一杯咖啡捧到了方琮珠面前:“琮珠,我记得你喜欢加牛乳加方糖的咖啡。”
那日在蕙锦香的经理室里,她含笑抬头,声音清脆。
“我的咖啡要加牛乳,还要加方糖,我一点苦都不能尝。”
她的神态可怜可爱,她的声音清婉动听,就在刹那间,他忽然就将一颗心丢下,自此以后再未能捡起来过。
方琮珠怔了怔,也想到了那日的事情。
恍惚间已经过去了多年一般,她与他,成了两条路上的人。
盛雅茗不知期间的典故,笑着对孟敬儒道:“那我也要加牛乳加方糖,跟琮珠一样。”
孟敬儒点点头,低下头去从方糖罐子里取出几块,手微微一颤,一块糖掉进了咖啡里,溅起老高的水珠。
盛雅茗嘻嘻一笑:“孟先生究竟还是做不来这种粗糙事情。”
她站起身,弯着腰把一小袋牛乳从罐子里拿了出来,撕开封口,把牛乳倒进了咖啡杯子里头:“刚刚好给开水降点温。”
孟敬儒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的看着她的动作,宛若木雕泥塑的菩萨。
“怎么了,怎么了?”盛雅茗觉得孟敬儒的神色有些怪,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孟先生,你怎么走神了?”
孟敬儒这才如梦方醒:“我正在想上次与香港那边订好的首饰款式。”
盛雅茗“嗤嗤”一笑:“不着急不着急,我还得开春才举行婚礼呢。”
她转过来看了一眼方琮珠:“琮珠,等会跟我一块儿去宝兰庭吃晚饭。”
方琮珠喝了一口咖啡,摇了摇头:“我才不去,你和白俊飞两个吃饭,我再去凑热闹,他心里头肯定恨死我。”
“不会的啦,人多吃饭热闹一点嘛。”盛雅茗抓住她的胳膊不放:“一起去?”
方琮珠笑着摇头,说得很坚定:“不去,我得要去接思虞回家,《申报》和江湾那么远,我开车过去接他,免得他走得太累。”
“哼,见色忘友!”盛雅茗假意做出气嘟嘟的样子来:“结婚以后就不怎么出来跟我玩了,真是扫兴,下回我可要警告林思虞,你难得回一趟上海,他这样霸占住你是不对的!”
“哪里是他霸占住我?”方琮珠笑着回击:“分明是你与白俊飞柔情蜜意的,我可不想坐到旁边看你们俩卿卿我我!我可以陪你吃饭,但是必须就是咱们俩,另外就不用别人陪了,多少得有点自己的空间。”
孟敬儒的眼皮低垂,似乎正在认认真真的品味咖啡。
他的一颗心,就与他手中未加糖的咖啡一个味道。
苦,特别苦。
是谁说的那句话?
“人只有经历了苦,方才能觉得甜。”
他已经经历了那么多苦,可还是没有品尝出甜味来。
暮色渐渐的深了,起居室亮起了暖黄的灯光,林思虞与方琮珠并肩坐在沙发上,一边翻看书籍,不时抬眼看看落地玻璃窗的外边。
青莲色的暮霭充斥着天地之间,到处都是朦朦胧胧的黑色雾影,铁艺大门那边模糊成了一团,已经看不清外边的街道,要等路边的街灯亮起,才能看得更清楚些。
李妈从厨房那边走了出来,一双手不住的在围裙上擦着,看得出来她有些焦虑。
“嗐,大少爷怎么还没有回来呢。”
自从方琮亭上次不辞而别,李妈已经有了心理阴影,见着他出去了一段时间还未回来,确实有些不放心。
说实在话,方琮珠也不放心,坐在沙发上,不住的朝外边张望。
知道她见着两个黑影从大门外边走进来,她才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方琮亭没有遇到危险,这让她很是欣慰。
起居室的门被推开,方琮亭带着一个人从外边进来:“琮珠,思虞,你们等久了罢?我来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
林思虞走上前去,捶了那人肩膀一下:“李晟言,咱们又见面了!”
方琮亭忽然醒悟过来,笑了起来:“嗯,思虞,你应该认识他的,咱们以前在一个学校念过书,只是不同班而已。”
方琮珠的脑子有些紧张,就如一把拉满的弓绷得紧紧。
上次与李晟言从香港回来,在上海码头上经历的事情依旧历历在目。
这个李晟言是个革命者,方琮亭找他过来,会不会是在筹划什么事情?他们会不会有危险,警察有没有控制他们的动向?
想到这里,方琮珠就有些坐立不安,朝外边看了看,生怕忽然会涌入一群荷枪实弹的警察。
然而男人们似乎一点也没有顾虑,三个人站在那里说说笑笑。
方琮珠蹙眉,心里头暗暗的想着,即便知道方琮亭是革命者,她并不会产生排斥的心理,可见到李晟言,她就感觉到有些不舒服——或许是上次回上海的时候,他想要坑林思虞,这让方琮珠对他的印象特别不好。
“琮珠,这个是我与思虞的高中同学,李晟言。”
方琮亭很热情的向方琮珠介绍。
“大哥,我认识他,上次我们一起从香港回来的。”方琮珠站了起来,冲着李晟言笑了笑:“李先生,咱们又见面了。”
李晟言看了她一眼,马上记起了她是谁:“真巧!没想到你是琮亭的妹妹!”
“你们认识?”方琮亭看了一眼李晟言,又看了一眼方琮珠:“你们怎么会认识的?”
“上次我从香港回来,正好与李先生有同船之谊。”
方琮亭笑了起来:“是熟人就好,大家有话好说。”
几个人走进了餐厅,李妈已经将饭菜摆上,她添好饭放在那里,然后到厨房端饭菜朝大门那边走,现在是她与阿忠幸福的晚餐时间。
四个人坐在餐桌之侧,一边吃饭一边聊天,方琮亭问起现在国内的局势,李晟言显出了一副激愤的模样:“只知道压制自己的同胞,却不会想办法去对付外敌,都是些没本领的货色。”
方琮亭哼了一声:“他们也就那点本事了。”
林思虞与方琮珠两人看了一眼,感觉自己已经要跟不上方琮亭的脚步。
“如此下去,中国必然会有一场动荡,满清政府的前车之鉴就在眼前!”李晟言泛着一脸的红光,似乎要拍桌而起:“中国现在是一片黑暗,黑暗!”
他看了看方琮珠,见她坐在那里一副深思的样子,赶紧向她道歉:“林太太,我不是想吓唬你,是此时的中国已经真的到了危机关头。拿破仑说过,中国是一头沉睡的雄狮,一旦醒来全世界都会为之震动。现在中国正是在即将要清醒的时候,它需要我们的民众齐心协力,向世界发出怒吼的声音!”
方琮珠看着那张神采飞扬的脸,心里有些明白李晟言与方琮亭,中国就是有这样一些人,于黑暗中不愿放弃探索,在枪林弹雨中冒险前进,不惧怕抛头颅洒热血,这才闯出了一条路来,引导大家走向光明。
“晟言,我妹妹不过问政治,这些话你别和她说,会吓到她的。”方琮亭制止了李晟言热情洋溢的演讲:“这些事情咱们两个讨论就行了。”
革命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在莫斯科那边学习的时候,他常常想起家人,总觉得对不住他们,家人们万一被他连累了,他这一辈子都会良心不安。
他不希望家里再有人掺和进来,革命有他一个就行了,琮珠琮桢,还有妹夫林思虞,他希望他们都平平安安的,不要被这些事情牵连进来。
被方琮亭制止,李晟言这才停住了他的宣讲,冲着方琮珠笑了笑:“林太太,不好意思。”
方琮珠点了点头:“没事的,中国需要李先生这样的人,你是中国的脊梁。”
被她这一赞美,李晟言有些不好意思,老老实实端起饭碗来吃饭,一直到吃完晚餐都没有再热情的提起时局与政治,更没有再来向方琮珠与林思虞做思想动员工作。
吃过晚餐,方琮亭与李晟言去了他的房间,两个人关在里边嘀嘀咕咕的说了个不住,方琮珠与林思虞两个都有些担心,拉着手到大门外边转了一圈。
“我有点担心琮亭……”林思虞的眉毛皱了起来:“你说,会不会有警察过来包围咱们的房子?”
方琮珠站在大门口看了看冷冷清清的街道,心里有相同的想法。
“嗯,应该不会,要是大哥的行踪泄露了,那些人绝不会让他顺顺利利到家。”方琮珠觉得这些话有些空乏无力,可她必须用这些话给自己打气,让自己相信方琮亭这次回来没有引起上海警察署的注意,他的身份掩饰得很好,没有暴露。
回头看了一眼小洋楼,二楼的一间窗户透出了光亮。
那是方琮亭的房间,很长一段时间那里都没有亮过灯了,现在这样从外边看着,很是温馨。
两个人手拉手站在门口,心里都存着一个主意,看到远处有警车过来,可以赶紧回去报信,好让方琮亭和李晟言从后门逃走。
他们俩的担心是多余的,在外边站了约莫大半个小时,街道上很是平静,没有半点异样,这个时候的天气相当冷,两个人在人行道上跺脚跳跃,总算是将一双脚弄得暖和些。
“琮珠,你回去罢,别冻坏了身子。”林思虞温柔的替方琮珠将围巾围上:“有我在外头看着就够了。”
“不,我要和你一块儿。”
方琮珠抓住林思虞的手,轻轻向上跳了两下:“好久没有这样蹦跶过了。”
林思虞看着她那调皮的神色,忍不住笑了起来:“琮珠,你有时候真的像个小孩子。”
两个人正在说笑,方琮亭与李晟言从大门里走了出来。
“琮珠,思虞,我走了。”
方琮亭拎着他的小皮箱,一副要出远门的样子。
“你要去哪里?”方琮珠有几分着急:“你难道不回苏州去看看母亲?她一直在想着你,想到每天每天都在哭,你就这样忍心?”
寒风夹杂着枯叶放飞舞着,朝他们肆意的扑面而来,几片叶子落在了方琮亭的皮箱上,在那窄窄的一面翻滚着,又从上边落了下来。
“琮亭……”李晟言看了他一眼:“要不是你回老家去看看,咱们再一起走?”
方琮亭站在那里,回头看了看江湾别墅,犹豫了一下:“好,我明日回去一趟,明晚再走罢。”
李晟言点了点头:“好,我先走。”
他独自前行,不一会儿就消失在街道的拐角处。
林思虞伸手接过方琮亭的皮箱:“走,咱们进去罢,怎么着也该回家看看,早些日子琮珠回去,岳母提及你眼泪流个不住,她总疑心你已经不在这世间了。”
方琮亭低声叹了一口气:“思虞,不瞒你说,我现在也不知道究竟自己会是个什么样的结局,但若是我们大家都不起来反抗,中国就没得救了。”
“你……”
林思虞望向他,有些难受:“为什么你一定要做这样危险的事情?有些时候不一定什么都要亲体力行,不出力可以出钱,你可以暗中出钱支持你想要做的事业,这样也可以啊,一样是在进行新思想的推行。”
“不,思虞,你错了,这不是谁出钱谁出力的问题,是要大家都动起来的问题,如果你也不敢出头我也不敢出头,中国迟早就会衰败下去,就会像满清政府一般,任人宰割,就如那砧板上的鱼肉,就看人家的刀子什么时候落下来。”方琮亭的脊背挺得笔直:“琮珠,我已经打定主意要走这条路,家里的事情只能请你多费心,父母双亲,请你多替为尽孝。”
方琮珠鼻子酸酸的,点了点头:“好。”
这个晚上,无论是林思虞还是方琮珠,都没有睡得安稳。
两个人睁着眼躺在床上,心神不宁。
冷清的月光从窗外照射进来,床上淡淡的白色寒霜。
“琮珠……”林思虞抓住了她的手:“我们要不要想点法子阻止你大哥出去?”
“他是成年人了,有他的选择,我们难道还能将他锁在家中?”方琮珠皱着眉,心里也是难受:“看明日罢,明日或许母亲能劝阻他。”
两个人同时转过身,相互伸手抱住了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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