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父子
不是没怀疑, 而是不愿怀疑,更不敢怀疑。
若是许澈未死,那她三年来的悲痛是为了什么?
若是许澈尚在人世, 那她苦心孤诣地复仇又是为了什么?
若没了复仇之念, 那支撑着她活在世上的还剩下什么?
那她这三年来的悲与痛岂非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她的夫君非但没死, 还回了大国做皇帝,现下还不愿认她和孩子们。
倘若这一切是真的,要叫她如何接受,如何面对?
那七年里,她是有千般万般对不起许澈, 但她宁愿许澈报复自己, 甚至宁愿许澈亲手杀了自己, 也不愿他同自己彻底断绝联系, 一声不响地过上新生活。
若是大方之人,自然能微笑着祝福前夫在和离之后,能另结良缘,一世安好。
但大方的前提, 往往是不爱。
所以, 盛姮能真诚地祝愿温思齐日后能遇见一个更好的姑娘,并为真有一个姑娘喜欢上他而感到欣慰和快乐。
盛姮也很清楚, 许澈是雄鹰, 雄鹰应翱翔于天际,不该困在自己的身边,当一个无才便是德的王夫。她本以为自己能放手, 让他回到故国,展翅高飞。
可待那一日真到来之时,她才发现,自己做不到。
月上女子向来至情至性,至死不渝。
因为她爱,所以自私,因为她爱极了他,所以至死都不愿放手。
世人都说,和离须得体面,才不算辜负成婚那些年,当初爱得再热烈,走后也应潇洒不回头,万不可让莫须有的执念,毁掉曾经。(注)
但盛姮做不到。
她做不到体面离开,更做不到心平气和地接受他给出的结局。
与其这般,不如装不知,装不疑,像只鸵鸟,把头埋在地里,只瞧见自己愿瞧见的。
真相如何,她不想知道。
因为她怕真相会抹掉她活在世上的最后勇气。
远处,皇帝已牵着盛澜的手,朝书房那边走去,书房里,有她和许澈的儿子。
三年前,大殿之上,断发和离后,许澈就不曾为自己停住过脚步,能让他停住脚步的是殿外的盛澜和盛演。
今日,皇帝也没有为她停住脚步。
夫妻之情又哪里及得上血浓于水?
……
民间有句俗话“儿子模样似母,闺女模样似父”。
盛姮这一家,便应了这句俗话。
盛澜生得就不似盛姮,其眉眼间像极了许澈。
许澈虽是世间不可多得的俊逸男子,但自比不上盛姮的绝色容颜。故而待盛澜长大后,虽定是个大美人,但若是同她娘相较,免不得逊色几分。
可盛演和盛溪这两儿子,传得了盛姮的美貌,长大后的模样定不会输给许澈。
但于许澈而言,儿子的模样倒是其次,要紧的是脑子,若脑子随了他们娘,这便有些不妙了。
盛演一出生,便同盛澜一般,养在了许澈的膝下,许澈被打入冷宫时,盛演才三岁多。
三年已过,盛演脑海中爹爹的模样早已有些模糊了,可待他一眼看见皇帝之时,脱口而出的便是“爹爹”二字,本模糊了的记忆,又重回脑中。
很快,盛澜便对弟弟道:“他不是爹爹,他是大楚的皇帝陛下,二弟,见了陛下,还不快行礼。”
盛演性子本就沉稳懂事,到了他这个年纪,自然也明白皇帝意味着什么。
皇帝意味着世间无上的权势,是这片星空下唯一的主人,任谁见了他,都要跪拜。
盛演本在屋中练字,闻后,忙放下了手中笔,正欲行礼,皇帝便道:“还是孩子,这礼便免了。”
盛澜一听就不服气,道:“陛下,民女也是孩子,为何民女那日的礼不能免,他的礼便可免了。”
皇帝没想到盛澜竟会在这事上寻自己的麻烦,又是笑,又是责,道:“朕只记得那日你在朕跟前吃了满满一盘桂花糕,可不曾记得你向朕行过什么礼。”
盛澜见皇帝如此和颜悦色,心下早放开了,嘟嘴道:“陛下是坏人,就跟爹爹一般坏,只会揭民女的短。陛下今日还在弟弟面前揭民女的短,民女的面子还要不要了?”
皇帝大笑道:“你一个小丫头片子,还要什么面子?”
盛澜跺脚道:“民女不管,民女就要。”
皇帝轻捏了下盛澜的脸,道:“当真和你娘一般任性。”
一说曹操,曹操便到。
一提盛姮,盛姮便进屋了,进屋前,她便瞧见了皇帝轻捏盛澜脸,心头又生慌张。
皇帝见盛姮姗姗来迟,问道:“怎地方才朕一转身,便发现昭仪不见了。”
盛姮掩唇笑道:“陛下有澜儿陪着,哪里还需要臣妾这个老女人?”
皇帝牵过她的手,算作安慰,道:“昭仪怎还吃起了自己女儿的醋?”
盛姮便也不再说笑,直言道:“臣妾方才不过有些事要向奴仆们交代。”
盛姮面上在笑,可皇帝一眼便瞧出盛姮双目有些湿润,料想方才又生出了些事,惹得她垂泪。
皇帝不过思索了片刻,便猜到了是何事。
他淡淡道:“你女儿见到朕时,便一口一个‘爹爹’,你这儿子第一眼见到朕,也是叫‘爹爹’,瞧着朕与你那位亡夫,怕是非一般地像。”
盛澜忍不住要开口:岂止是非一般像,简直是一模一样。
盛姮见盛澜小嘴微张,忙打断道:“陛下的眉眼间是与亡夫有几分神似,但亡夫不过是个商贾之子、无名小辈,而陛下是九五之尊,生就龙章凤姿,不论相貌还是气宇,皆是亡夫万万所不及的。在陛下的万丈光辉前,亡夫连一粒沙子都算不上。”
盛姮深知这皇帝小肚鸡肠,疑心又重,故而决计不能让他知晓许澈同其相貌极像之事,免得皇帝知晓后,还以为盛姮是因他与许澈容貌一样,方才投怀送抱的。
堂堂大楚天子怎能忍受被人当做替身?
皇帝轻笑道:“若要叫你亡夫知晓了,你在朕面前,将他贬得一文不值,还不知他会作何感想?”
盛姮挤笑道:“臣妾不过实话实说,他就算在此,臣妾也要这般讲。莫说亡夫了,这世上,又有哪个男子能及得上陛下呢?”
皇帝道:“你这拍马屁的功夫是从何处偷师来的?”
盛姮笑着挽住皇帝的左臂,道:“臣妾哪会拍什么马屁,句句出自肺腑。”
明知是谎言,但皇帝听得确然舒坦,也明白盛姮的不易,便不再同她在此事上计较。
皇帝走到桌前,赏看起盛演方才正练的字。他刚看一眼,便愣了半晌。
皇帝愣住,倒并非是因盛演的字写得多好。虽较之同岁人而言,盛演的字确然已属不凡,但还未好到让人拍案叫绝、大呼神童的地步。
让皇帝痴愣的是盛演的笔迹。
他再往桌上看,果见白纸旁边放着一本手抄的《孙子兵法》。皇帝伸手欲去拿,谁知盛演先一步抢过,将《孙子兵法》拿在小手中,很是宝贝。
盛姮斥道:“演儿,你这是在做什么?”
盛演道:“娘亲,这是爹爹留给儿子为数不多的物件。”
“陛下又不会将这书如何,还不赶快呈给陛下。”
盛演心想也是,但刚刚见皇帝出手欲拿,情不自禁地便夺了过去。
只因这本书,于他而言,不仅仅是一本书,更是一个秘密。
他与父亲之间的秘密。
……
月上小国,女子为尊,讲究男子无才便是德。故而,读书是月上女子自幼该干的事,可月上男子便没读书这个权利了。
哪怕是王室的男子,也要等过了最适宜读书的年纪,才准其少量地接触书本,防的便是月上男子在学识上胜过了女子,易生不臣之心。
盛演长至三岁,若放在大楚皇室,早该识字读书,但在月上,他却没有资格接触这些东西。
若有人让他接触了,轻则为教唆之罪,重则为乱政之嫌。
盛演还未懂事时,便已对识字读书有了兴趣,每每他见姐姐读书识字时,站在一旁,小脸上总会露出羡慕之色。
这些事,许澈都看在眼里。
那时,许澈已屡屡被盛姮怀疑有不臣之心,若他再大胆同盛姮提出,要教盛演识字读书,落在盛姮和朝臣们眼中,他那乱政的罪名怕是便坐得更实了。
王室男子所读之书,皆有管控,有些书,哪怕许澈贵为王夫,也轻易接触不得,更遑论偷偷拿出来,用去教盛演?
所幸,他记忆极佳,经纶满腹,于是便在闲暇时凭着脑中记忆,偷偷摸摸地将大楚的史书典籍默写下来,汇编成册。
有时白日太忙,他未按计抄完,便在深夜里,趁盛姮熟睡时,悄悄起身,挑灯夜战,烛火昏暗,久之,还伤了眼睛。
嫁到月上后,许澈便改了笔迹,早无往日风骨,潦草难辨,还因此时常被盛姮嘲弄一手烂字。
他平日里写字潦虽草,但此番,为了能让孩子容易辨认,一笔一划,皆极是清楚,一字一句,都是为人父的心血。
许澈给盛演的第一本书是《论语》。
月上那夜,满天繁星。
盛姮忙于政事,盛澜在屋内练字,许澈便趁机偷偷地将盛演带至了御花园里的一偏僻处。
父子俩吹着晚风,听着蝉鸣,靠着假山,望着星空,席地而坐。
当盛演瞧见父亲竟从怀中掏出一本书时,先是惊讶,随即开心得说不出话来,只觉这本书比什么珍宝都值钱,比什么点心都美味。
可待盛演接过书后,又摇头,将书还给了许澈,道:“母亲说,演儿还不能读书。”
许澈道:“演儿想读书吗?”
盛演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许澈道:“既然想,那便读。”
盛演想起母亲严厉的面孔,又摇头,仍不敢接过。
许澈也不勉强,抬首,望向西方的星空,道:“演儿,你知道西边有什么吗?”
盛演道:“姐姐说,西方有一个很大很大的国家。”
“为什么你姐姐知道,而你不知道?”
“因为姐姐比我年岁大。”
许澈道:“这是一个原因,还有呢?”
盛演想不出,又摇起了头。
许澈道:“因为你姐姐有书读,可你没有。”
盛演依旧道:“可不仅仅是母亲,身边的人都告诉演儿,演儿还不能读书。”
“爹爹的故乡就是那个很大很大的国家,在那里,男孩到了你这个年岁,便可读书了。”
盛演顺着爹爹的目光,也望向了西方的星空,小小的脸上,流露出了向往之情。
“母亲常对姐姐说,除了月上,旁的地方都对女孩不友善。在那个很大很大的国家里,姐姐也能读书吗?”
许澈点头道:“你姐姐若是到了那里,也能有书读。”
盛演面上的向往之情更甚。
“你知道爹爹年少时的心愿是什么吗?”
盛演摇头。
许澈仍望着星空,道:“爹爹希望,星空之下,人人都有书读。”
“爹爹实现这个心愿了吗?”
许澈遗憾地摇了摇头,道:“星空太大,世人太多,实现这个心愿委实太难。”
他顿了半晌,又将《论语》朝盛演递了过去,微笑道:“但至少,我该让自己的儿子有书读。”
盛演听得似懂非懂,迟疑了半晌,终究还是接过了那本《论语》。
星空很亮,但爹爹眼中的期盼之情比星空还亮。
许澈教盛演的第一堂课便是《论语》为政篇中的“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
盛演一遍听不懂,许澈便讲二遍,盛演二遍听不懂,许澈便耐心地讲第三遍。
三遍后,盛演不但懂了,还将这句话牢牢地背了下来。
许澈见儿子学得极快,自己默写起书来,便也越发勤奋,笔耕不辍,不知不觉,又默写出了十五本。
许澈每默写完一本,便将之交给盛演,让他好生藏着,盛演每藏一本,心中喜悦也增一分。
这便是星空之下,独属于父子之间的小秘密。
母亲不知,姐姐也不知。
有时,盛演还忍不住会问:“爹爹,你如今抄的是什么?”
许澈放下手中毛笔,摸着盛演的脑袋,道:“爹爹如今抄的这本是《孙子兵法》。”
盛演有些迷糊:“兵法?”
许澈说得豪迈:“男儿在世,皆有疆场梦,怎可不懂兵法?”
盛演仍有些不懂,但却被爹爹言语中的豪迈之气所感染,由此,便对这本《孙子兵法》更为期盼。
纵使他拿了也瞧不懂,但那份收到新书的喜悦,是千百盘糕点都换不回来的。
可不曾料到,这本《孙子兵法》抄至了一半,父子之间的小秘密,便不再是秘密了。
那夜,许澈刚同盛演在御花园讲完了课,父子俩一回寝宫,便见宫人们垂首屏息,神色凝重。
许澈一看,心下大呼不妙,再往里走,便见盛姮果真站在桌前,桌上齐齐整整地摆着十六本书。
每一本都是他亲手默写给盛演的。
【全网热门完本耽美小说
www.dmx5.cc 手机版阅读网址 m.dmx5.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