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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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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霍初霄在陈闲庭身旁待了有三四年,由于有小泉次郎这个特殊的人在,他同时还能获得东阴方面的信任,使得他远比陈闲庭身边的人,知道更多关于二者之间合作的内幕。

    当初他逃出平州,陈闲庭之所以追杀他,就是害怕他把内幕捅出去。而他也没有辜负他的期望,早已将他们之间联系的电报、信件、甚至东阴方面用以牵制陈闲庭的合照,全都保存起来,留在身边。

    与荣三鲤商量好离开锦州的第二天,他们就把那些证据让专人送出城去。静待几天,全国各大城市里,几十家知名报刊齐齐刊登出一则重大新闻,占据了一整幅版面——

    陈闲庭与东阴人保持联络长达十五年,救国总理竟是惊天大汉奸!

    标题那行硕大的字简直触目惊心,他们很聪明的选择在同一时间发售,没有留给陈闲庭任何准备的时间。

    等他的人发现不对劲时,报纸已经狂销数十万份,里面的内容传得沸沸扬扬,满城风雨。

    最后,其中一份报纸被送到陈闲庭的办公桌上,卫兵收回手后都不敢站在一边,立马躲去门外。

    陈闲庭垂眸翻阅,越看脸色越阴沉,手指力度大得像是要把纸张捏碎。

    逐字逐句看完,他的表情已经活像是要吃人,发出一声愤怒的低吼,紧接着陶瓷笔筒就被扫落在地摔得粉碎。

    门外的卫兵猛地打了个激灵,暗自庆幸还好自己聪明,提前出来了,否则恐怕现在破得就不是笔筒,而是自己的脑袋。

    面对如此证据确凿的指控,陈闲庭再也无法维持慈善的假面,下令让人烧毁所有有关报刊,以及把报社全部封锁,暂停营业,重要人士抓进大牢听候审问。

    在他的铁血政策下,平州城里关于他和东阴人暗中勾结的议论声立马减轻许多。

    陈闲庭满以为自己已经控制住舆论,打算做几场演讲补救时,卫兵给他带来又一则消息——外面仍有报社在不停印刷新报纸,上面记载着所有证据,并且根据地不在他的势力范围内。

    如今群雄四起,他名为总理,只是自封以及有东阴方面的推波助澜而已,光凭实力根本不可能一统天下。

    对方不在他的势力范围内,也就意味着他没办法管制,更没办法堵住天下人的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评价一日差过一日,最后说不定还要被他们联手围剿。

    还未发生的事情尚且远在天边,真正刺激到陈闲庭的,是告诉他这则消息的卫兵,在面对他时眼底藏着股异样的光芒,似乎是瞧不起他。

    他凭什么瞧不起他?

    从一个卖大饼的到如今的总理,他经历过的折磨比他们多无数倍,他达到的成就是他们一辈子都无法攀登的高度。

    就算他借用了东阴人的力量又如何?

    他是做自己想做的事,难道他们就不是吗?

    陈闲庭冷声问:“你为什么不看我的眼睛?”

    卫兵只是个传达消息的站岗小兵,都要被他吓死了,很努力的想正过脸面对他,可是一接触到他凶狠的目光,就情不自禁避开了视线。

    “你看着我!”

    陈闲庭又是一声低喝,同时手已经摸向腰上的枪套。

    就在卫兵满头大汗,不知该不该看他时,副官大步走进来,面色严肃地指了指桌子。

    “总理,电话。”

    看他这副表情,莫不是东阴那边打来的?

    这种危机关头,他们还联系他做什么?不是给外人留下把柄嘛!

    陈闲庭心中略有不满,但是不敢表现出来,一脚把卫兵踹了出去,又让副官也去门外候命,自己才接起电话。

    打电话的果然是东阴那边,里面传出硬邦邦的东阴话。陈闲庭当初为了勾搭上他们,特地下苦工学了东阴语言,听个电话完全没问题。

    可是当他把对方的话全部听完,脸上已是惨白一片。

    听他们的意思……是准备放弃他了?

    他为他们做了那么多事,如今暴露了,连帮忙挽救一下都不肯,甚至也不过问他准备怎么办,直接就放弃他?

    陈闲庭濒临崩溃的理智又找回来一点,努力维持正常语调,向他们说明自己的重要性,希望他们不要放弃他,起码在这个腹背受敌的紧要关口。

    赣系势力的北上步伐不曾停止过,顶多再过一个月就能抵达平州门外了,他这时闹出这样的传闻,谁还愿意为他出生入死、奋勇杀敌?

    要是东阴方面再中断支援,他真的无路可走。

    谁知对方听完,只略带嘲弄地说了句,“这个就不用你操心了,我们已经有解决的办法。”

    不等他接话,电话就啪的一下挂断了。

    陈闲庭满面愕然地看着话筒,良久回不过神。

    已经有解决的办法……他们有新人选了?谁?

    他正在记忆中搜索着所有可能的人选,忽然听到有人敲门,侧脸看过去,副官的声音传进来。

    “总理,电话打完了吗?”

    想起这通电话是他让自己接的,陈闲庭不由得起了疑心,让他进来。

    副官是今年才跟他的,之前只是在手底下做事,并没有得到他的信任。他前一位副官收了别人的贿赂卖军衔,他担心会出卖自己,就找了个借口,让人把他拉出去枪毙,换了眼前这位。

    对于这位他也不是很放心,总觉得对方聪明有余,精明过头,有时候看着他,感觉就像看着……多年前的自己。

    今天见面,这种感觉又加深了很多,而陈闲庭很清楚当年为了往上爬的自己是没有底线的,眯起眼睛打量他,恨不得从里到外看穿他。

    副官以前总是小心谨慎,不敢得罪他,今天却很有些胜券在握的意思。

    “总理,他们电话里的意思你都明白了吧,说实在的,当皇帝也没有平平安安当到老死的道理,你享受了这么多年,该让位了。”

    陈闲庭骤然绷紧心弦,“他们选中的人是你?”

    副官微微一笑,“放心,看在你曾经栽培过我的份上,我不会对你赶尽杀绝的。”

    “赶尽杀绝……”陈闲庭自言自语地咀嚼着这几个字,看见他似乎想打开门叫人,心知一旦他出去,自己必定大势已去,便毫不犹豫地掏出手。枪,掐住他的脖子把他按到墙上,同时怒吼一声,“你他妈的给我去死!”

    砰砰砰——

    几声枪响,门外的卫兵们听在耳中,却不敢过来。

    半响后,书房门开了,陈闲庭满身是血的走出来,喘了几口粗气冲他们说:“副官想谋杀我,被我枪毙了。来人,把他的尸体拖下去处理掉。”

    “……是。”

    卫兵们一直都知道他是笑面虎,慈祥只是伪装,可是不曾亲眼见过他杀人,没想到竟然如此狠绝果断。

    他们不知道陈闲庭杀副官的原因,只知道自己和副官一样,都是在他手底下干活的,十分害怕以后会有同样的结局,搬运尸体时手都在抖。

    尸体被拖走,紧接着有人提水擦干净地上的血液,书房恢复洁净。

    若非空气里还残留着淡淡的血腥味,几乎无法想象就在几分钟前,这里死过一个人。

    陈闲庭并没有因副官死去就彻底放松,副官只是替代品,替代品有一就可以有二,东阴那边随时都可以再选一个。

    如今他算是破罐子破摔了,东阴已经放弃他,等知道副官的死讯后,恐怕不会放过他。

    他一要保全自己的实力,二要查出在背后陷害他的人,将其斩草除根。

    东阴军队远在东三省,一时半会儿过不来,最能威胁他实力的是即将兵临城下的赣系势力。

    之前他是想迎战的,可东阴人不准。现在他不再听他们的意见,一时半会儿想打胜战也没把握,想来想去他决定示好再说,起码先让他们停止进军。

    陈闲庭当天就亲手写了一封信,让人送去。正在北上距离平州已经只剩一两百里路的赣军接到信后,认为本国人打来打去都是劳民伤财,一损俱损,如能和平洽谈共同对敌那是再好不过,就暂停前进,等着看他下一步动作。

    霍初霄在公布那些证据后,没有马上放弃身份,利用先前就埋下的信息,发电报给小泉大郎,让他误以为他被人发现身份困于某地,需要出兵支援。

    小泉大郎就这一个弟弟,很清楚他的性格,对他一直不放心。若非东阴方面急需这样一个信得过的人,他也绝对舍不得让其待在陈闲庭身边。

    接到电报后,他毫不犹豫的派出一支五万人的军队,支援“小泉次郎”。

    霍初霄得到回复后,立刻让荣三鲤联系正好原地休整的赣军,让其做好准备。

    当东阴军抵达他电报上所说被围困的地点时,遭遇赣军袭击,一网打尽。

    小泉上将得到来自现场的情报,终于意识到弟弟不对劲,等他派人仔细一调查,才发现小泉次郎早就在几个月前被人顶替,埋身于乱葬岗。之前给他发电报求助的人,则是他们亲手挑选出来培养的棋子。

    本以为可以利用这枚棋子彻底掌控全国,却被反过来将一军,小泉上将心中的愤怒难以言喻,下令让人去锦州把他抓回来。

    可当他的人抵达锦州后才发现,霍初霄、荣三鲤,以及荣三鲤的义子义女已经走了,不知去向。他们曾把陈闲庭安插在盛如锦身边的夏缇娜接到一起住过一阵,可夏缇娜也被送走了。

    为了得到所有人的去向,这些东阴人想把当初在锦鲤楼干过活的人以及同街掌柜抓起来审问,还未来得及动手,就被日夜巡逻的巡警发现。

    省长时刻关注平州的动向,从陈闲庭主动示好的行为来看,他和东阴大势已去,于是下令捉拿那几个东阴人,企图用他们向赣军投诚。

    那些人一看风声不对,连夜跑了,追查下落的计划自然放弃。

    与此同时,两辆小汽车匀速行驶在平坦的马路上,车头漆黑油亮,堪比钢琴。

    时间已经到了深秋,道路两边都是高山。夜里水汽重,温度低,于是天亮时路上笼罩着一层浓浓的雾,能见度不足十米,让人感觉行驶在云层之中,感觉相当奇妙。

    顾小楼开车载小白,元元,小鬼和傻虎。荣三鲤则乘坐霍初霄驾驶的车,车上装满大家的行李。

    她之前稍微眯了一会儿,现在睁开眼睛伸了个懒腰,发现窗玻璃上凝结了一层白乎乎的水雾,便用手指头在上面写字。

    霍初霄侧脸看了她一眼,“在写什么?”

    荣三鲤用手捂住,“不告诉你。”

    他单手把住方向盘,另一只手伸到她腰上挠了把。荣三鲤怕痒,笑歪了身子,露出被挡住的字——安。

    希望国泰民安,希望爱的人平平安安。

    霍初霄望向前方被雾气笼罩的路,目光变得愈发坚定。

    “我们一定会迎来胜利的曙光。”

    到了那一天,他们可以住最好的宅子,开最大的酒楼,上最好的学校,再也不用在自己的国土上担惊受怕,四处逃难。

    荣三鲤心里暖洋洋的,深吸一口气,靠在他的肩膀上,宽阔的感觉让人很安心。

    她伸手把车窗摇下一条缝,雾气飘进车厢里,宛如荡漾在水中的白纱,不一会儿便隐没于空气中。

    她摸了摸,什么也没抓到,只觉得指尖凉凉的,而困倦的身体在这份凉意中一点点苏醒。

    “你开了一晚上累吗?我来换你吧。”

    霍初霄摇头,反倒问她饿不饿,饿的话就停下吃早饭。

    荣三鲤打算问问另外三个人的意见,把脑袋探出车窗正要问,却听到一阵委屈的哭声,似乎是元元。

    “肯定又被小白欺负了,这个臭小子。”

    她说了一句,让霍初霄按喇叭停车,等开在后面的车停下以后,就打开车门走过去,准备看看情况。

    前车与后车隔了不过三四米,尽管有雾气遮掩,但看得还是很清晰的。

    开了一晚上的车怎么会不累?不过相比让她受累,那还是自己继续撑一撑吧,反正很快就到了。

    霍初霄揉了揉头发,踹开车门,长腿架在车窗上,高大的身躯憋屈了一夜,终于得到舒展。

    他惬意地叹息了声,想起刚才那个安字,嘴角忍不住上扬,把那扇窗玻璃又摇上来,对着反复看。

    真不愧是他喜欢的人,用手指头写字都那么好看,一撇一捺,端端正正。

    霍初霄也想在旁边添个字,想来想去,觉得写个“囍”字最合适不过,就活动了两下指关节,正要下手时,发现玻璃反射出一道闪光。

    极快、极亮,刺得人眼睛疼。

    他曾有近十年的时间都混迹于战场上,对于这道光远比普通人反应敏捷,当即就意识到是什么东西,变了脸色,回头对大喊:“三鲤!”

    可惜晚了,他的声音被紧跟而来的巨响遮盖,宛如平地炸开一声惊雷,溅起无数碎石飞泥,与冲天的火光一起遮挡住他的视线。

    是炸。弹!

    汽车被冲击波撞得摇晃不停,霍初霄明显感觉到胸口一阵闷痛,几乎无法喘气,却毫不犹豫地推开门,企图冲过去找她,根本来不及思考会不会有危险。

    埋伏者早有准备,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留有余地。等炮火消失后,随即而来的就是一波密集如雨点的子弹,绝大部分打在车门上,其中有几颗几乎是贴着他的鼻子擦过去。

    霍初霄不得不退入车内,发动汽车,想用车身当盾牌,靠蛮力推进。

    他很快发现这个办法难如登天,四面八方都是浓雾,他根本看不到对方在哪里。子弹的数量多到让人感觉从前后左右各个方向射来,完全找不到突围之处。

    汽车毕竟只是薄薄的一层铁,很快被打得惨不忍睹,全是弹孔。

    他不敢想象荣三鲤此刻的状态,也顾不上判断自己还能坚持多久,一心只想立刻去到她身边。于是咬紧牙关踩下油门,对准她先前消失的方向猛冲过去。

    浓雾被子弹和炮火搅乱,变成朦朦胧胧的一大团。他没有看见汽车的影子,感觉车轮轧过好几个人,耳中听到了惨叫,但就是找不到荣三鲤和她义子义女的踪影。

    又是几梭子弹飞过来,车身彻底被打烂,防御力约等于无。

    霍初霄干脆一脚踹飞了破破烂烂的车门,跳下车去,从地上摸起一把无主的步。枪,看见陌生面孔就打。

    晨光终于照耀大地,宛如从云层倾泻下来的金色瀑布,每一颗射出去的子弹都染上了金光。

    霍初霄记不清自己打了多少个人,也记不清打光了几把枪的子弹,眼睛死死地盯着前方,在缥缈的雾气中寻找荣三鲤的身影,忽然脚下一空,直接滚了下去,额头撞到一块大石上,失去了意识。

    阳光越来越灿烂,驱散了雾气,露出深秋的大地。

    不知过了多久,霍初霄低吟一声醒来,看着周围陌生的景象很是茫然。

    他感觉额头有股温热的液体缓缓流下,抬手一摸,指尖一片鲜红。

    那抹刺眼的颜色让他回忆起之前发生的事,脑中冒出一个问题:三鲤呢?

    身上似乎受了皮外伤,动一动就疼得厉害。他不管不顾,从自己滚落的山崖又爬了上去。

    好在山崖不算太高,而他跌落的地方又是一片茂密杂草,大概当时被杂草掩盖住身躯,才没有被那些人发现。

    那些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偷袭他们?

    霍初霄想得脑中混乱,好不容易回到交战地点,眼前狼藉的景象令他无法再迈动脚步。

    宽阔荒芜的路面上歪歪扭扭地躺着数十具尸首,全是男人,看衣服打扮应该不是从锦州来的。

    尸首并非聚集在一处,而是连成一条蜿蜒的线,最初的那几具旁边有两辆车,相隔大概十多米,车身玻璃全都被子弹打成了筛子,一眼就能看到里面空无一人。

    原来他离三鲤已经那么近!

    霍初霄脸色铁青地翻找那些尸首,没有一个是认识的,荣三鲤和顾小楼等人不翼而飞,包括猴子跟狗。

    地上有杂乱的车轮印,他蹲下来分辨了一会儿,找出他们离去的方向,又回去鼓捣车子,好不容易将几乎变成一堆废铁的汽车给发动了。

    踩下油门,他正要追着他们而去,开出十多米后又停了下来,感觉不妥。

    他是要去救人,不是去送死,开着一辆破车两手空空的去,能起到什么作用?

    他浑身都是血,痛得却只有心脏,能够清晰的感受到血管的每一次跳动,恨不得现在就冲到荣三鲤身边,陪她生陪她死。

    可他知道她不想,她置死地而后生,舍己为国做了这么多,唯一的梦想就是天下平安。

    霍初霄忍住喉咙里翻涌上来的血腥气,满是红血丝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前方,最后调转车头,朝截然相反的方向驶去。

    阳光照得人睁不开眼,车轮扬起一阵飞沙,缓缓落下,盖在那些青紫色的尸体上,一切归于平静。

    五天后,平州城大牢。

    荣三鲤与顾小楼、小白、元元,小鬼和傻虎,一大家子都被关在牢房中,已接连数日。

    陈闲庭安排人每天给他们送一次水,一顿饭。而平州素来比锦州寒冷,出锦州的时候还只穿着薄夹袄,这里的天牢已经冷到水桶里的水都结了冰。

    牢房里能够取暖的东西只有一堆稻草,可那稻草也八百年没换过了,脏兮兮臭烘烘的,谁也不想碰,一堆人相拥着取暖。

    那枚炸。弹来得太过突然,他们根本没来得及反应。荣三鲤只是在炸开来的那一瞬间凭本能钻进车里,恰好用汽车抵挡住冲击波,否则内脏都得被震碎。

    炸。弹离他们比较近,隐约间她听到霍初霄再喊自己,本来想回答让他别过来的,可是紧跟着就晕倒了。

    等醒来已经到了这间牢房,陈闲庭来看过她一次,说话语气很不好听,总结起来大概就是他已经知道陷害自己的是她和霍初霄,要不是还没抓到霍初霄,他们绝不可能活着待在这里。

    荣三鲤当时一句话都没说,也确实说不出话,五脏六腑没有一处不是痛的,咳嗽时还带着血。

    其他人的状态不比她好多少,趴在地上动弹不得,过了两三天才渐渐恢复了力气。

    情况最好的是元元跟那两个小家伙,他们当时坐在后排,受到的冲击最小,可惜胆子也小,一看见陈闲庭过来,就吓得躲去她背后,脸都不敢露。

    陈闲庭似乎百事缠身,要不是她和霍初霄两人差点害死他,他也不至于劳师动众,一接到点风声就亲自去抓人。

    现在东阴和赣军都需要应付,他只不过见了荣三鲤以免,来不及问出什么名堂,就马上被人给叫走了。

    再次见面,是在五天之后。

    当时三人已经从可怕的冲击中缓慢恢复过来,但依然是有气无力的状态,毕竟每天只能吃些稀到可以看清碗底的粥,喝点冻掉牙的水。

    连续五天没洗漱,模样自然也不会太好看,各个都是蓬头垢面的,皮肤白得没有血色。

    陈闲庭终于彻底卸掉仁慈的伪装,苍老的脸上不带笑意,每根皱纹都是冷冰冰的。面无表情地走到牢门外,腰上的手。枪折射出森森寒光,宛如夜色中饿狼凶狠的眼睛。

    荣三鲤斜斜地靠着墙壁,一只手抱着小白,另一只手抱着元元,顾小楼的脸埋在她肩上,高挑纤瘦的身躯盖住弟弟妹妹,小鬼和傻虎则见缝插针地挤在缝隙中。

    所有人都一动不动,死气沉沉。

    听到脚步声在耳边停下,荣三鲤虚弱地抬起眼帘看了眼,发现是他,又闭上了眼睛。

    陈闲庭居高临下地俯瞰她,发现过了几天人不如狗的日子,她除了面色憔悴些消瘦些外,还是那么美丽、明艳,以及……固执到让人讨厌。

    “你别以为不跟我说话,我就会放过你了。”他嘲弄地说:“我这人最讲究一报还一报,你们没弄死我,我就要弄死你们。霍初霄这个龟孙子,当初背叛我也就算了,还回过头来反咬我一口,这事可没那么快结束!”

    荣三鲤闭着眼任由他说,心中很清楚现在的他也不过是强弩之末,但凡他还有其他的办法能抓到霍初霄,都不至于到她面前来威逼利诱。

    陈闲庭唱独角戏似的说了半天,见她无动于衷,渐渐的有些恼怒了。

    上次临时被人叫走令他很不爽,今天提前做好准备,专门腾出一天时间,打算要是她再不配合的话,就让她尝点苦头。

    他叫来卫兵打开门,在他们的保护下,踹开一众人人狗狗,揪着她的衣领要把她拖出来。

    顾小楼这些天都没怎么开口讲话,今天不知从哪儿生出的力气,竟然准确无误的一口咬在他手腕上,痛得他直吸凉气。

    卫兵们立刻来拉顾小楼,但他的牙齿就像在陈闲庭手上生了根,怎么拉都拉不开,还越咬越深,眼见着鲜血都顺着下巴往下滴了。

    陈闲庭大骂卫兵们是饭桶,自己强忍着疼痛掏出枪,抵住顾小楼的太阳穴准备把他枪毙时,忽然间看清了他的脸,当即恍惚好几秒,连手上的剧痛都忘记了。

    “你……你是……”

    他为何跟自己年轻时那么像?

    顾小楼厌恶地拧着眉,松开口朝地上吐了口血沫子,“你要杀就杀,何必装神弄鬼。”

    卫兵一拥而上为陈闲庭包扎伤口,他完全不理会他们,只怔怔地看着那张年轻气盛的脸,陷入年轻的回忆中,教训荣三鲤的计划完全进行不下去。

    半个多小时后,他捂着被包成粽子的手从牢里出来,心不在焉地往办公室走。

    跟随在他身后,目睹了全程的新副官低眉顺眼地问:“总理,您是不是还在想荣三鲤的义子?”

    陈闲庭没说话。

    这位新副官是他在对赣军示好以后亲自挑选的,有了前一位当示警,他对于新副官的挑选格外用心。实力其次,忠诚至关重要,选来选去选中这位从起步时就跟着他的小兵。

    十多年来基本没立过功,但是也没犯过错,而且曾经亲自为他调查过关于失踪儿子的去向。

    最关键的是,他看过照片。

    新副官道:“实不相瞒,我第一眼看见他时,就觉得与照片上的有些相似,您看要不要深入调查一下?”

    陈闲庭十分犹豫。

    从理智来说,荣三鲤的义子与他有血缘关系,尤其在这个关头查出绝非什么好事。可他一辈子就这一个孩子,还是儿子,寻找十多年,好不容易有眉目了,难道要放弃撒手不管吗?

    孤家寡人,打下整个天下又有何用?在他身边的人都是看中他的权利,都是演戏,如果有机会一定会像前一任副官一样,毫不犹豫的背叛他,取而代之。

    只有家人不同。

    他跟他的儿子身体里流着一样的血,血不会背叛人。

    陈闲庭最忌讳自己有弱点,这些话从不敢说出来,当着新副官的面也不想表现,只淡淡地说:“你手头的事忙完了就查吧。”

    新副官跟了他小半辈子,好不容易等到升职,很想做出点事情表现一下自己的能力,用尽一切办法去查。

    以前找人没有目标,是大海捞针,很难获得有用信息。如今终于有了人选,只需把他的身世查出来对照就可。

    才用了三天,报告就放在了陈闲庭的办公桌上。

    顾小楼是他亲生儿子的可能性,在九成以上。

    陈闲庭还在为如何保住总理之位劳心劳神,看见这份报告,上面还印着他年轻时的照片与顾小楼现在的照片,忽然间热泪盈眶。

    这是上苍送给他的礼物吗?经历过那么多背叛,最后把儿子送回他身边?

    他再也假装不下去,吩咐副官,“快,你赶紧让人把他带过来……”

    副官正要转身去牢房,却又被他叫住。他站起身穿外套,步伐急促地往外走。

    “我自己去。”

    牢房里荣三鲤等人正在睡觉,突然冲进来一队人,打开牢门要把顾小楼带走。

    顾小楼自然不肯,但是在饿了将近十天的情况下,体力实在无法对抗那么多带枪卫兵。

    小白元元拼了命的挽留,傻虎也没有愧对于它的名字,傻乎乎的,冲上去对准一个卫兵就是一口,被他用枪把子打晕了。

    顾小楼被带离牢房,荣三鲤起先以为是拉出去单独刑讯,最后看见站在门外的陈闲庭,并且眼中泪光闪烁,顿时猜到他被带走的原因。

    小白抓着栏杆嚎啕大哭,一部分因为害怕从此再也见不到小楼,一部分是因为肚子饿得难受。

    “小白。”荣三鲤靠回墙上,缓缓吐出一口气,以最安静的状态保存体力,低声说:“别哭了,他不会有事。”

    小白抽抽搭搭地来到她身边,靠着她的肩膀坐下,因为瘦了很多,脑袋显得格外大。

    “你怎么知道呀?我看见他们有枪。”

    荣三鲤挠挠他的头发,“我会骗你吗?等着看好了。”

    顾小楼经过一番徒劳无功的挣扎,最后被带到陈闲庭居住的公馆。

    公馆里本来常年有女人居住,为了迎接小楼,陈闲庭把她们都赶出去了,生活痕迹也打扫干净,与他单独会面。

    卫兵把他带到客厅就离开,走前关上了门。

    顾小楼孤零零的在客厅的刺绣地毯上站了好一会儿,见不像设了埋伏的样子,大胆起来,开始四处看,企图寻找逃跑的路经。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他机敏地回过头,看见陈闲庭从二楼走下来,一身儒雅长袍马褂,脸上满是慈父般的笑意。

    “我终于又见到你了。”

    他摸不清他的用意,悄悄握紧拳头,冷漠地看着他。

    陈闲庭举高双手,示意自己不会伤害他。

    “我知道你现在肯定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我也不准备绕弯子,实话告诉你,十五年前我曾丢失过一个儿子。经过仔细查找,最后确定你就是我的儿子。”

    说罢他展开双臂,好似在等待对方惊喜的拥抱。

    自己地位这么高,权利这么大,而对方流浪了那么多年,他想不出他不喜欢他的理由。

    顾小楼先是觉得好笑,嘲弄地看着他,见他表情不像开玩笑,又变了脸色。

    如此过了半响,客厅安静得落针可闻。

    他咬着牙,太阳穴爆出青筋,蹦出一句,“我是你的儿子?放屁!”

    他亲爹才不会是大汉奸!

    陈闲庭对此十分不解,“你还不够满意吗?你爹我可是一国总理,只要回到我身边,你就要什么有什么,不比当个小白脸好得多?”

    被侮辱成小白脸的事顾小楼已经不愿计较了,忍着恶心骂道:“我要是你儿子,我就跟你一样是大汉奸!”

    汉奸二字深深刺痛了陈闲庭那颗苍老的心,比指着鼻子骂他断子绝孙都无法忍受。

    要不是对方是他唯一的子嗣,恐怕早就一枪过去,何须忍了又忍?

    想来想去,都怪荣三鲤,天知道给他儿子灌输了什么思想。

    陈闲庭铁青着一张脸说:“你生来就是我的儿子,认得认,不认那死也要死在我身边,这件事没得商量。”

    一个大汉奸居然为自己做起了主,顾小楼对了除荣三鲤之外的人从不客气,今天也不例外,立马抄起椅子就往他身上砸。

    第一下陈闲庭避开了,椅子砸到楼梯上,楼梯和椅子都费了,他手中只剩下一条残破的椅子腿儿。

    顾小楼当即又把锋利的椅子腿往他肚子上捅,卫兵闻声跑进来,端起枪,陈闲庭抬手制止,问他道:“你不在乎自己的命,也不在乎荣三鲤的命吗?”

    顾小楼顿时停住动作,手悬在半空。

    “你今天不答应可以,不答应你休想走出这扇门,那个女人也别想活到明天!”

    他的话是最后通牒,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

    顾小楼生平头一次意识到,造化弄人是何种滋味,不能跟喜欢的人在一起,却要跟自己都瞧不上的人流着同样的血。

    最终他还是屈服了,或许是为了三鲤的命,或许是为了自己的命。

    他想不清也不愿去想,之后的一切都变得模糊,好像被人送去一个房间,好像被人按着洗了澡换衣服,好像被人灌进一些粥。

    他躺在床上,床帐上有一道褶皱,形状越看越像一把刀,杀人不见血。

    陈闲庭满以为只要让他屈服,接下来的事就好办了,可是没想到,从第二天开始,顾小楼就表现得很不配合。

    他不再辱骂他殴打他,只是不吃饭不出门,木偶一样起床就坐在椅子上,看起来活像灵魂出窍。

    陈闲庭年轻时不曾为儿女操心过半分,老来却不得安宁,又舍不得这唯一的儿子,只能耐着性子跟他说好话,许诺一定给他荣华富贵。

    顾小楼从不要荣华富贵,这些话对他自然无用。

    陈闲庭在旁观察了半天,做出决定,把小白和元元以及那两只畜生也接来,都养在公馆陪着他,这样他总该开心了。

    横竖这些人也是无用的,他想抓霍初霄,只要手中有荣三鲤就够了。

    卫兵们按照他的吩咐,把那些人送去公馆。

    小白看见这栋华丽的建筑,还有他奢华的房间,不禁惊叹出声,问他是怎么办到的。为什么陈闲庭之前还把他们关在牢房里,现在就让他住这么好的房子,睡这么软的床。

    顾小楼看着满脸激动的小白,与怯生生的元元,苦笑着说不出话。

    卫兵又进来问他们要不要吃饭,说已经备好了平州最有名的烤鸭。

    小白开心的不得了,吵着要吃,元元也流下口水。

    顾小楼无可奈何,答应一起去,跟着吃了点。

    特地把办公地点移回公馆,方便照看儿子的陈闲庭得知消息后,对于自己的决定相当满意。

    他的儿子是根好苗子,之前只是误入歧途,只要对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他是能够慢慢变成自己想要的模样,会成为一个很好的接班人。

    陈闲庭心情一好,就想去看荣三鲤,顺便看看她在被义子义女甚至养得宠物抛弃后,会是什么表情。

    靠在墙上闭目休息的荣三鲤再一次被脚步声吵醒,抬眸一看仍是陈闲庭。

    与之前不同的是,这回她身边空无一人,而陈闲庭怀着必胜的信心,笑得比任何一次都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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