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锦鲤楼的建立对于荣三鲤而言,远远不止是一座酒楼那么简单。
    它更像是一个枢纽,这头连着平州,那头连着昌州。掌柜的身份是她最好的掩护,她可以借助这栋酒楼,与日夜川流不息的客人,让信息来往于三地。
    枢纽创立前期不能被人发现,要尽可能的低调,所以她才选择并不那么繁华的永乐街。
    而创立之后,她需依借庞大的客流量,让自己的人混入其中,实现信息无障碍传递,所以登报宣传。
    她可谓是把所有的砝码压在这个计划上,一旦失败,无路可退。
    至于霍初霄,从始至终就不在她的计划内。
    他是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不知是敌是友,手里捧着鲜花,花里却藏着刀。
    荣三鲤本该尽早打消他的念头,让他不要纠缠自己的,免得坏了计划。可他似乎铁了心,黏在她身边怎么也赶不走。
    如今的荣三鲤就像在走钢丝,一头是自己的目标,另一头是虎视眈眈的霍初霄,指不定哪天一步走错,就坠入万丈深渊。
    不过饶是如此,她也绝不后悔。饭可以不吃最好的,衣服可以不穿最贵的,唯独别人欠了她的东西,一定要还回来!
    荣三鲤藏好那封信,来到大堂,问顾小楼今天生意如何。
    顾小楼把自己算好的账递过去,比了个三的手势,“我看等到打烊,最少能赚这个数。”
    荣三鲤扫了几眼,点点头。
    “要是这个月赚得多,我还给你们加奖金。”
    “别别别……”顾小楼连忙制止,怕被人听见了,凑到她耳边极小声地说:“你把钱都给了我们当奖励,你还赚什么啊?”
    “钱嘛,花得越多,赚得越多。”
    顾小楼不赞同她这种观点,“再会赚钱的人也要会攒钱,不能太大方了。你要是把这笔钱好好存起来,等年底的时候,说不定咱们店就可以扩张了。”
    荣三鲤捏捏他挺秀的鼻尖,笑道:“你想得比我这个老板都多……那好吧,暂时就不加了,看看下个月的情况。”
    顾小楼松了口气,望向客人们。只见小白和他的猴子抬着盆酸菜鱼,齐心协力地运到客人饭桌上去。
    客人还没吃过猴子送得菜,很开心,赏了他们几个铜板。
    小白拱手道谢,将铜板揣进兜里,美滋滋地转过身,准备继续去端菜时,一抬头就看见顾小楼站在他面前,双手叉腰,一副气势汹汹的模样。
    “钱。”顾小楼伸出手说。
    小白装傻,“什么钱?”
    “客人给你的钱。”顾小楼道:“三鲤每个月给你发那么多工钱,还管你跟小鬼的吃喝,你好意思坑她的钱?”
    “那、那是他们赏我的。”小白见他来者不善,紧紧捂住口袋。
    顾小楼弯下腰,两眼死死地盯着他,“只要是客人给得钱,都是三鲤的钱,谁也不许中饱私囊,拿出来!”
    小白压力山大,往后退了几步,小鬼蹭得一下蹿上他的头顶,两只脚娴熟地抓住他的耳朵固定身体,冲顾小楼龇出一口尖锐的獠牙。
    “还敢凶我?傻虎!”顾小楼吹了声口哨,被他收养的那只流浪狗当即从厨房冲出来,后退用力一蹬,腾空扑向小鬼,带着它打滚落地,将它死死的按在地上。
    小鬼叽叽嘎嘎地乱叫,傻虎吠个不停。
    正在吃饭的客人们看了,竟然鼓起掌来,让它们斗得更凶一点。
    满堂喧哗声中,荣三鲤走到他们面前,问道:“你们怎么又打起来了?”
    小白抢先一步,跑去抱住她的大腿,指着顾小楼告状。
    “三鲤,他欺负我!”
    “你……”
    顾小楼气得差点没晕过去,本来就白的脸几乎成了一张纸。
    反了天了!以前只有他跟三鲤告别人状的份,这小子居然抢走他的位置,以后他在这家里还有地位吗?
    顾小楼猛吸一口气,要冲过去拉开他揍一顿的时候,听见荣三鲤说:“都是自家兄弟,何必争得你死我活?”
    “谁跟他是兄弟!”
    二人异口同声地喊。
    荣三鲤推开小白,抱着胳膊冷冷道:“不想当兄弟是不是?那也别当锦鲤楼的人了。锦鲤楼庙小容不下你们这两尊大佛,都去楼上把东西收拾收拾,滚吧。”
    说罢她一甩手,面无表情地走去了房间,竟是不管了他们。
    二人尴尬地站在原地,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一猴一狗也感受到此时不同寻常的气氛,维持咬住彼此脖子的姿势,动也不敢动。
    食客们知道这场热闹没得看了,收回视线继续聊天吃饭。唯有刘桂花用围裙擦着手走过来,劝他们道:“你们愣着做什么?都把老板惹生气了,还不赶紧去赔礼道歉,说两句好话?”
    小白嘴唇嗫嚅着,不知该说什么。
    顾小楼则胆战心惊地问:“桂花婶,你说她是不是认真的?”
    “这个我不知道,我知道你们再不去,恐怕不真也真了。”
    刘桂花的话令两人愈发恐慌,对视了一眼,竟从彼此的眼睛里看出点同病相怜的意味,再也不想争吵了。
    小白毕竟才来不久,对荣三鲤不是很了解,只知道她平时总笑眯眯的,又漂亮,很好说话的样子,没想到生起气来这么可怕。
    说实在的,以前他做错事时,被师父用马鞭子抽都没这么恐怖。
    “怎么办啊?”他忍不住问顾小楼。
    顾小楼也下不了决心,视线无意间扫过柜台上的鸡毛掸子,想起上次那一鞭之痛,咬咬牙,拿起鸡毛掸子就朝后院走。
    小白立即跟上,俨然成了他的小跟班。
    小鬼和傻虎也尾随其后,可怜兮兮地夹着尾巴,不敢走太近了,停在离房门足有两丈远的地方。
    门内静悄悄的,让人愈发紧张。顾小楼硬着头皮敲门,喊道:“三鲤……”
    荣三鲤没回应,他又说:“对不起,我们知道错了,不该为了一点小事吵架,以后再也不会了。”
    小白为了表现决心,也把那些钱掏出来,捧在手上说:“我以后再也不藏这些钱了,客人给多少我全都上缴,不要赶我走好不好?求求你了……”
    荣三鲤还是不说话,两人接近崩溃。
    十多分钟过去,就在他们万念俱灰时,房门突然打开了,荣三鲤站在门内,穿着月白色的绸缎褂子,清雅美丽,是他们熟悉的模样。
    “你们真的知道错了?”
    两人点头如捣蒜,差点举手表决心。
    荣三鲤似笑非笑,“我不信,除非你们去做一件事。”
    “没问题!什么事?”
    她给每人发了几角钱,吩咐道:“兄弟之间要团结友爱,你们拿着这些钱,去不同的街上给对方买身衣服和一双鞋……记住,要是尺码不对,可是要重新买的。”
    他们拿着钱,不解地看着她。
    荣三鲤没有解释,只提醒说时间不早了,再不去成衣店要关门。
    他们连忙跑出门,前脚跨出门,后脚就想起自己根本不知道对方穿多大的衣服,又跑回来拉着彼此仔仔细细地打量一番,看得脸都有些发红了,才跑向不同的街。
    荣三鲤了结一桩心事,来到大堂,接过顾小楼算账的活。
    刘桂花来到她身边,比了个大拇指。
    “老板,真有你的。”
    “嗯?”
    “这人跟人之间的感情,可不就是从接触中一点点攒起来的嘛,要不如今的小年轻谈恋爱,总喜欢约出去看电影呢。”
    荣三鲤笑笑,问她道:“你儿子回信来了吗?”
    刘桂花想起这事就叹气,摇头道:“没有,你说会不会沪城又开始打战了,他根本就收不到信啊?”
    “沪城要是打战,报纸上肯定会说。他应该只是还不确定能不能回家吧,你别胡思乱想了,该来的时候肯定来。”
    刘桂花接受了她的安慰,继续干自己的活去。
    荣三鲤漫不经心地算着账,偶尔朝食客们扫一眼。
    过了没多久,顾小楼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手中拿着一件小孩尺码的褂子。
    荣三鲤抬起眼帘道:“只买了一件吗?这可不作数哦。”
    “不、不是……出大事了……”
    他惊慌的模样吸引所有人看过来,有人面色惨白地问:“怎么了?该不会是东阴人打到锦州来了吧?”
    顾小楼扶着膝盖喘气,摆摆手,“没那么严重,只是美丽百货公司着火了,那一片全烧了。”
    美丽百货公司就是之前常清廷带他们去过的那家,算是锦州城里规模最大的了,本地人都知道。
    听闻那里起火,立刻有人跑出门看,只见浓烟如同乌云盖顶,浩浩荡荡地遮住了天空,立即震惊地喊:“还真是,快出来看看这满天的烟!嗬,还以为神仙发怒了呢!”
    这一嗓子喊得所有食客都跑出去看,荣三鲤和伙计们也夹杂在人群里。
    在街上行走的人早就发现了那股诡异的、遮天蔽日的浓烟,几乎整条街的人都跑到路上,看着美丽百货的方向。
    荣三鲤看着浓烟,双眉紧锁,表情极其严肃。
    没记错的话,霍公馆就在美丽百货公司的后街上,距离才几百米而已。
    这么大的烟,霍公馆能安然无恙吗?
    正想着,顾小楼忽然在旁边说:“对了,我记得督军就住在那一片是不是?咱们要不要去看看?说不定他被烧死了。”
    荣三鲤收回目光,摇摇头,挤出人群,走进锦鲤楼里。
    大火足足持续了三天,因发生地点在锦州最繁华的地方,无法及时疏散,导致烧毁了数百间房屋店铺,造成15人身亡,200多人受伤。
    待最后一簇火苗熄灭后,那条繁荣昌盛了近百年的街,只剩下断壁残垣,连街上的青石板都是漆黑的,宛如人间炼狱。
    有报纸刊登了此事,但是下午就被撤回。等到第二天重新发售时,内容已经没有对火灾的描述,只花了许多笔墨形容省长与其他高官对此事如何如何关心,准备拨多少钱重建等。
    自从平州被东阴攻破后,锦州就自负盈亏,换句话说,谁也管不到省长。
    这则报道一出,因火灾而慌乱的百姓们放下心来,甚至有学生自发组织医疗队,帮助医院治疗那些伤患,重建街道。
    锦鲤楼的生意没有受到影响,只是一连几天来吃饭的人都在议论此事。大厨与黄老头还在私底下找荣三鲤,说霍初霄的公馆就在那里,说不定也受了伤,让她不要管生意了,提些水果点心去,表达关心。
    荣三鲤自然拒绝,不过心里也藏着股好奇,霍初霄身份非同凡响,为何这次报道甚至小道消息中,都不见提起他?
    难道他根本不在锦州,早就走了?
    这个怀疑她藏在心里,对谁也没说。美丽百货失火,于她的计划来说是好事,可以转移大家的注意力,更加方便她传递信息。
    如今的局势,是所有人都在等待一个机会,陈闲庭、东阴人、各路大军,以及她选择的这个合作对象,绝大数都在暗中观察,企图找到对方的弱点,一击即溃。
    表面上看起来平静无波,实际底下暗潮涌动,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爆发。
    她唯一能做的,是在爆发之前,尽力获取更多信息,布下更完善的计划,让他们站在一个有利的位置上。
    荣三鲤决定将霍初霄的事情抛之脑后,不去想。可是有些时候,命运很喜欢捉弄人。越不想见到什么,对方就越往你眼前凑。
    火灾过后的第五天,一辆崭新的黑色汽车开到锦鲤楼外,车头上立着军用标志,每一块玻璃都纯净透亮。
    停稳后,霍初霄与范振华从车上下来。
    当时在大门处的是小白和他的猴子,用餐高峰刚过去,小白趁这个清闲时段给猴子洗了澡,擦干后拖到门边晾晒,顺便帮它捉虱子。
    当两人走到门槛外,他蹲在地上抬起头,其震惊程度不亚于看见了活神仙。
    崭新的车!崭新的军服!真枪!
    好厉害!
    他把眼睛揉了又揉,确定不是幻觉后,才惊喜地站起来问:“你们来吃饭吗?”
    他好想摸摸他的枪!
    范振华冷冷道:“我们找荣小姐。”
    “荣小姐?”小白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就是这里的掌柜。”范振华斜眼瞥着他,“你是谁?”
    “我是她儿子。”
    “???”
    只不过半个多月不见,荣三鲤怎么又多了个儿子?
    范振华看向霍初霄,霍初霄抬抬下颌,“你告诉她,她的未婚夫来了。”
    “哦……”
    小白不敢惹他们,尽管心中疑惑,还是乖乖去后院叫荣三鲤了。
    她正与顾小楼刘桂花蹲在一个大盆子旁边,盆里装着满满的五花肉,三人往里撒盐,打算趁这几天日头好,晒点腊肉下半年用。
    小白冲到他们面前,眉飞色舞地说:“三鲤,外面来了两个大官,好潇洒好帅气!”
    “大官?”顾小楼眯起眼睛问:“谁?”
    “不知道。”小白摇头,又说:“有个人说他是你的未婚夫……三鲤,你是我干娘,我是不是该叫他叫爹呀?叫了他会给我摸摸他的枪吗?”
    荣三鲤还未答话,顾小楼就一个爆栗子敲到他脑袋上,训斥道:“见人就叫爹,有没有点自尊了?那人就是个死皮赖脸的老无赖!”
    小白很委屈地捂着脑袋,大眼睛眨巴眨巴,“可是我真的觉得他们很帅啊……我最羡慕有枪的人了……”
    顾小楼懒得搭理他这个毫无原则性的家伙,扭头问荣三鲤:“我去把他们赶走怎么样?这段日子好不容易安静些,他们又跑来找你麻烦。”
    荣三鲤也想赶他们走,要是能赶出锦州,那简直再好不过了。
    可惜她不是省长,只是个小酒楼老板,哪里有跟督军作对的本事?万一闹得他不高兴,派人查她,这几个月就白忙活了。
    想了想,荣三鲤起身洗干净手,吩咐他们道:“你们继续腌肉吧,腌完赶紧挂竹竿上晒,不然天气这么热,会臭的。”
    “那你呢?”顾小楼急得往前走了一步。
    荣三鲤说:“我去去就来。”
    她放下袖子,甩着手上的水走去大堂。
    顾小楼想追,被刘桂花拉住,低声说:“小先生,你忘记前两天老板生气的事了?这件事上她有分寸的,你只是二掌柜,哪怕他们真的成亲了,你也管不着啊。”
    她的话犹如一盆掺冰块的凉水,当头一浇,瞬间就让顾小楼清醒过来。
    是啊,他不过是她的义子,一条赖着她生存的狗,有什么资格插手她的感情呢?
    三鲤一直没有说,是给他留面子。而他浑不自知,真以为自己有多少分量。
    意识到这点,顾小楼沮丧起来,蹲在木盆边半天没吭声,连把盐都没力气去抓。
    小白还在因不能喊霍初霄爹而惋惜,忽然注意到他的表情不对,好奇地问:“你是不是也想摸摸他的枪?”
    “别烦我,一边去。”
    小白不服气,觉得他就是在装,冲小鬼使了个眼色。
    小鬼跳到顾小楼的背上,捂住他的眼睛,小白抓起一把盐塞进他嘴里,一人一猴干完坏事,扭头就跑,不料背后是个大水缸,哐当一声差点没撞晕过去,被吐掉盐的顾小楼按着揍了一顿。
    后院里乒铃乓啷响,仿佛在打仗。荣三鲤朝后瞥了眼,继续看向面前的人。
    “你怎么来了?”
    霍初霄坐在她对面,伙计知道他的身份,用崭新的盖碗为他沏了一杯茉莉香片。
    滚烫的开水将茶叶与干花瓣冲开,馥郁的花香与茶叶的清香混合在一起,无需喝,光闻着就心旷神怡。
    霍初霄没碰那杯茶,黑眸深深地看着她,时光因他不变的衣着与面容消泯,仿佛他并未消失半月,只是离开了一小会儿。
    “过来打个招呼。”
    “我们之间没这个必要吧。”
    “你说得是以前,现在不同。”霍初霄嘴角含着一抹笑意,“我们要当邻居了。”
    “什么?”
    范振华说:“美丽百货的火灾想必你们也知道,霍公馆也在火灾中被烧毁了。省长为督军大人准备了一套极好的宅院,他没要,看中附近一套原是大文豪周明远的祖宅。周明远已举家迁往美国定居,无人居住,督军便将祖宅从他族人手中买了下来,择日就要搬进去。”
    荣三鲤经他一解释,恍然大悟,明白他们今日前来的原因。
    她第一反应是让他把宅子退掉,并不想当邻居。然而她有什么立场说这句话?说了他又会听么?
    荣三鲤扯了下嘴角,淡淡地说:“那我要恭贺督军乔迁之喜了。”
    “不必恭贺,也是你的喜事。”
    荣三鲤道:“这话我倒听不懂。”
    霍初霄说:“你我已是恋人关系,按照洋人的习惯,下一步就是求婚了。这套宅子是我为求婚所选,有你的一半,欢迎你随时入住。”
    有她的一半?她现在就把那一半卖掉如何?
    荣三鲤在心里冷笑,脸上镇定自若,“我想还是不必了,锦鲤楼住得很舒服。”
    霍初霄没强求,点点头道:“没关系,不过这几天你准备一下。”
    “准备什么?”
    “宅子里的装修我的不喜欢,家具也都让人扔掉了,你要帮我将其重新修缮一番。”
    凭什么?
    荣三鲤险些站起身冲他吼出这三个字,双手放在桌子底下握成拳头,嘴角抽搐地说:“锦鲤楼很忙,我没空。”
    “再没空也不会忍心让自己的恋人睡泥地。”
    “我对装修没兴趣,督军大人为何不另请专业人士?”
    霍初霄抬头看了一圈锦鲤楼,“这里的风格我就很喜欢,听说是你亲自拍板的,就按照这个装好了。”
    荣三鲤张口欲拒绝,他又悠悠地说:“对了,我买宅子之前,见过你这栋酒楼的原主人,他也很想把祖产卖给我。”
    “……”
    她上辈子是不是造了什么孽,所以这辈子才被他给吃定了?
    霍初霄笑得一脸温和,却将她的软肋掐得死死的。
    这时门外走进来一个西装革履拎皮箱的外地客,看见他们后愣了愣,迟疑地问:“还做生意吗?”
    荣三鲤认出他的脸,忙起身说:“做的,稍等。”
    她把客人迎进来,塞给他菜单,回来对霍初霄道:“我答应你,你可以走了吗?”
    霍初霄站起身,抬手抱了抱她。
    荣三鲤身体僵硬,感到他的手掌从头顶拂过,耳边传来低沉的嗓音。
    “明日我来接你。”
    等她抬头时,两人已经上车,驶出永乐街了。
    “掌柜的,我要点菜。”客人招手,荣三鲤回过神走到桌边,他以极轻的气音问:“你有麻烦了?”
    荣三鲤摇摇头,什么也没说,只帮他记好菜名就去了后院。
    第二天霍初霄果然如约而至,先带她去看了那套宅子,距离锦鲤楼步行只要十几分钟。
    宅子是前朝就建好的,古典风格,参照了苏州园林的设计。面积极大,约有上万平米。园内雕梁画柱,古木葱茏,藤萝蔓挂,往里走不远就见一泓清水,水上有桥梁,桥梁后又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已经能隐约听到蝉鸣。
    几栋建筑物从树梢旁露出头来,看外形也是前朝惯有的,走到近处,却发现最中间立着一栋两层的小洋楼,完全是西式风格。
    霍初霄介绍道,小洋楼乃大文豪留学归来后所建,居住最多半年就居家外迁了,几乎是崭新的。
    一行人走进屋内看,无论是老建筑还是小洋楼,里面都被搬得空空如也,墙上的画都摘下来扔了。
    看来霍初霄为了让她一展身手,真是费尽心思。
    光把宅子看一圈就用掉一上午。中午去省长为他安排暂时居住的公馆吃饭,下午开始挑选装修风格与家具。
    荣三鲤横竖花得不是自己的钱,只管要贵的,不要对的,看霍初霄这么悠闲,好奇地问:“你现在不用开会了吗?”
    霍初霄坐在她对面的欧式刺绣沙发上,因天气热,外套已经脱了,只穿一件浅蓝色的衬衫,袖子卷到手肘处,露出修长紧实的小臂,白皙的皮肤上有一层淡淡的绒毛。
    他手里拿着一叠家具老板送来的宣传册,斜靠在沙发上看,华丽的沙发为他增添了几分尊贵的气质,闻言他抬起眼帘,黑眸从散落的刘海下露出来。
    “你很关心这个?”
    荣三鲤随口道:“怕你耽误了正事而已。”
    霍初霄瞥了眼站在门边守卫的范振华,微微一笑道:“除了跟你在一起以外,没有什么是正事。”
    荣三鲤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搓搓让它消下去,没说话,怕他再说这种肉麻话恶心她。
    霍初霄随手递给她一摞新的宣传册,“这是上午送来的,据说专做德国货,你看看。”
    “现在能买到德国的家具?”
    运输成本恐怕比家具本身还贵吧,何况怎么运得过来?
    霍初霄笑道:“只要有钱,什么都能买到。”
    “我不是万恶的生意人,你才是。”
    荣三鲤说完翻开册子,里面的照片风格果然不同。款式大多是经典款,造型简洁,鲜少用丝绸刺绣等元素,材料都是百年往上的老木料。
    角落里还标着价格,她在心中换算了一下,咂舌。
    摇摇头继续看下一页,荣三鲤忽然摸到一张材质不一样的纸,翻开一看,竟然是份报告,落款是霍初霄三个字。
    报告怎么会在这里面?霍初霄故意试探她?
    第一反应是还回去,可她实在好奇霍初霄写了什么,就不动声色的用宣传册遮住报告上半部分,垂眸细看。
    报告是他给陈闲庭的,里面叙述了他来锦州后的一切行动。与省长见了几次面,分别会见了哪些高官,他们对于归降投诚的看法如何,一五一十,仔仔细细。
    其中还提起了陈闲庭进攻计划搁浅的事,这件事荣三鲤记得很清楚,就在霍初霄消失之处,也就是她参加完省长家的宴会回来之后。
    当时有小报隐晦地报道了情况,据说是陈闲庭驻扎在平州城外的部队遭到夜袭,损失惨重,一时间难以恢复,所以才暂时停止对北方的进攻计划。
    省长的态度处于摇摆不定的状态,既不愿轻易归降,也不想得罪陈闲庭。
    那份小报很快就被封禁了,城内大部分人都不知道此事。荣三鲤却比撰写报纸的记者更清楚内幕,因为夜袭的起因,就在她对贺六交代的那句话上。
    现在看来,贺六很尽责的把话传去了昌州,效果立竿见影,阻止了他的进攻。
    可问题是,陈闲庭的根基没有遭到重创,等这一波过去,恐怕他会更加警惕。
    报告中霍初霄最后写到,本来已经动摇的省长因这事退缩了,没有把那几万军队交给他,他将继续留在锦州,尽力说服他。
    难怪他来锦州,原来不仅仅是为了她……
    荣三鲤看完内容,暗自记下,正准备当做什么都没发生,把宣传册合上时,霍初霄突然问:“你在看什么?”
    她抬起头,对上他深邃冰冷的黑眸,心脏猛地一颤,脑中闪过无数个念头,最后铤而走险,把报告抽出来,开玩笑地说:“这里有个奇怪的东西,恐怕你要给我封口费了。”
    她如今的身份是个酒楼小老板,就该说小老板会说的话,普通人拿到这份文件看不懂也用不着,何必害怕?
    霍初霄起身走到她面前,抽走文件扫了眼,脸色一沉,回头问范振华:“怎么回事?”
    范振华困惑地看了几眼,心下大惊,“我明明已经让人拿去处理了,怎么会在这里?”
    “我对你足够放心才把它交给你,居然如此粗心大意。幸好看到得是三鲤,要是被外人拿了去,你知道是什么罪吗?”
    “枪、枪毙。”
    范振华深深埋着头。
    唰啦一声响,霍初霄把文件丢到他身上,纸张飞了满地。
    “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再让它出现的话,哪怕你老婆是天王老子,也保不了你。”
    范振华被他骂得大气都不敢出,默默地捡起文件走出去,看背影乖得像个孙子。
    荣三鲤目睹他训话,心里只觉得奇怪。
    老实讲,要不是她很了解霍初霄对陈闲庭有多衷心,她都怀疑他是故意帮自己开脱了。否则为什么不怪她,反倒去训范振华?
    范振华走后,霍初霄回到原位上,拿起宣传册接着看,半晌后放下道:“为什么一直看着我?”
    荣三鲤忍不住问道:“我看了你的文件,你不怕我走露风声,告诉陈总理的对手?”
    “不怕。”霍初霄说:“冤有头债有主,要是我在外面听说了什么,第一个来找的就是你。”
    荣三鲤耸耸肩,不以为然。
    看了几个小时的宣传册,两人大致敲定要买的家具。
    天色已黑,荣三鲤决定回家,霍初霄留她下来吃饭,她婉言拒绝,被司机送回锦鲤楼。
    装修的工作忙了将近两周,家具全部买好,装修工人也聘请到位,霍初霄邀请她一起当督工,她一口回绝,说自己没时间。
    霍初霄戏谑道:“又为了忙生意吗?你一天赚得恐怕还不如我给出的工钱多。”
    荣三鲤故作惋惜地笑道:“是呀,可惜我只有这么大的能力,赚多少算多少。”
    霍初霄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赚点也不错,给自己当嫁妆。”
    “……”
    跟他说话真是吃饱了撑的,荣三鲤冷冷道:“明天是我爹娘的忌日,我要祭奠他们。”
    霍初霄猛然一怔,眼中闪过一抹复杂的光芒,嘴唇动了动,低声说:“原来是这样……”
    荣三鲤没有心情再与他闲谈,推开永远守在门边听候吩咐的范振华,走出了房间。
    六月十五,中伏。
    宜纳采、探病,忌祭祀、嫁娶。
    今天不适合祭祀,却是荣家上上下下的忌日。除非自杀,没有人能做好计划,挑个良辰吉日死去。
    就在两年前的这一天,荣家上上下下二十多口人,除荣三鲤以外,全部被拉到街市口枪毙。
    他们暴尸七日,大热的天里,蛆虫遍生,满地蠕动,使百姓全部绕路走,不敢直视。
    直到荣三鲤从外地回来,亲自收尸,将他们埋在城北的荒山上。
    荣父常说不喜欢北边,夕阳再美也不想看,总觉得有种日暮西山、气数将尽的感觉。
    简而言之,就是容易短命。
    他一语成鉴。
    原主问遍了所有沾亲带故的人,也没为其谋得一块北山之外的地,只好咬着牙关入葬,心中发誓一定要为家人报仇,手刃陈闲庭。
    往事历历在目,荣三鲤起床后穿着雪白的衣裤,在梳妆台前静坐了一个小时才出门,顾小楼和小白也穿上一身白衣,怀中抱着装有纸钱香烛等物的竹筐,问她:“现在出发吗?”
    荣三鲤看了眼天色,点点头,接过顾小楼怀中的东西,让他去开车。
    老福特静静地停在院子一角,车顶已经落了灰。顾小楼赶早起来将它清洗干净,从后门开出去,停在永乐街路边,让二人上车。
    小白头一次坐这种私家车,兴奋地左右张望,从后座爬到副驾驶位上去,眼巴巴地缠着顾小楼。
    “以后你可以教我开车吗?”
    顾小楼一口回绝,小白苦苦央求,缠来缠去,他无意中瞥了眼后面的路,脸色一沉。
    “三鲤,有车跟着我们。”
    荣三鲤降下车窗往后看,只见不算宽阔的路上,一辆崭新的黑色汽车跟在他们后面,距离不到十米。
    他们拐弯那辆车就拐弯,他们加速那辆车也加速。
    最后顾小楼开了一个多小时,把车停在城外山脚下,那辆车也停了,霍初霄与范振华从车上下来,一同的还有从不离身的护卫兵。
    她站在车边,皱着眉问:“你来做什么?”
    荣父在他最落魄最无助的时候拒绝了他的求助,他回来后没有挖掉他的坟,已经算克制了,总不能是来祭拜他。
    霍初霄表情平静,领口的勋章在盛夏的阳光底下闪闪发亮,简单地吐出两个字。
    “陪你。”
    “我可不会感谢你,他们在天有灵,也不会愿意见你。”
    霍初霄表示无所谓,径自朝山上走去。
    顾小楼朝荣三鲤投来询问的目光,荣三鲤抿了抿嘴唇,决定无视他,也踏上了山路。
    两辆汽车留在山脚下,由小兵看管,一行人沿着樵夫和猎户踩出来的崎岖山路往上走。
    荣家人的坟墓远在平州,不可能回去。按照老家的习俗,可以就近找一座最高的山,在山顶上烧纸钱,据说觅食的苍鹰会把思念带去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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